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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扑通一声双膝着地) 戚二:不是男儿膝下有黄金吗? 小顾:谁让我家娘子,比黄金还贵呢。 #狗男人最后的倔强# ☆、咬耳 戚如珪从一瓢冷水中惊醒。 雁关暴雪已成常态,她的眼中尽是夜暮昏沉。泥泞古道旁篝火冉冉,两侧精兵镇守,刀枪密集如林。 戚家该死。 春水江一役,戚老将携五万重骑远撤江东,剩余两万轻兵步骑留守邺城。一同带往江东的,还有七万人马的军粮储备。步骑营断了补给,又逢暴雪连天,无所仪仗,戚如珪赶到时,正赶上金寇大肆屠城。 千万支蹿了火的箭矢如暴雨梨花般从天而降,不出半刻,便将邺城焚为火海。 戚如珪被副将临泉秘密送往江东,不曾想衡王的人已赶至燕北兴师问罪。戚如珪从那春水江中爬出来时,蕃南龙虎军少尉正持刀杵在她跟前。 是顾行知。 戚如珪认得他,蕃南王顾重山幼子,少时随戚老在蔺都打过几次照面。那时候的顾家小哥还只是个听戏斗蛐蛐儿的小毛孩,恍恍十数年,竟也出落得一身英武。 他站在迷了眼的风雪里,宛如一樽冰塑。手中弯刀凛冽,辉芒漪荡。 也是在这样的沉寂里,顾行知提刀直插要害,新血噗嗤横溅,凝落在地上漾出炙艳一片。 父债女偿。 戚泓身为燕北重将,与孙黎共掌北方军权。只因燕北地势险要,金寇诡谲多诈,戚家难以独当一面。孙氏中兴,新辈骁勇之才备出。春水江一役,孙家军以做前瞭,而戚老与独子戚如海掌配军资。 原本只是循例一战,金寇连年进犯,连年被打得屁滚尿流。却在今年这一遭上占了先机,抓住邺城空着肚子的两万步骑穷追猛打。 逃撤江东的戚老畏罪自戕,连带若干密将亲信都一一自刎。五万重骑瞬失领挚,无头苍蝇似的四处乱逃。金寇乘胜追击,攻势凶猛,不出三天,便将他们杀得片甲不留! 七万人马,无一幸存。 顾行知奉衡王之命驱兵北上,彻查春水江军资调配失当一事。此事干系重大,已惊动蔺都各路党派。衡王亲命顾行知提拿戚党,太后亦派出风长使快马加鞭赶往燕北,只是还是被顾将抢先一步,提前抓到了流落江中的戚如珪。 罪臣之女,死有余辜。 顾行知手握刀柄,死死盯着身前女子。 戚如珪也不反抗,任由那狭长刀身没入胸腔。她的脸上不带一丝表情,春水江寒,她早被冻得失了知觉。 “七万人马尽数被灭,唯你独善其身,戚如珪,你可知你父亲犯的是何等罪过?” 话音刚落,戚如珪才感觉到胸腔内传出的痛意。经由须臾迟缓后,戚如珪忆起前两天的场景—— 两天前,戚如珪答应陪同父亲一同视察军资筹备。她本无意政事,只与戚老闲中作伴。手头的枣泥酥还没送到父亲手里,邺城大火已烧透燕北的青穹。 戚如珪站在城中车马道上发了疯一般寻觅,她避开漫天箭雨,一具一具翻看着尸体。 滂沱大雪迎空飞落,淌着水的雨燕振翅难鸣。鲜血混着兵甲锈气散发出令人窒息的味道,戚如珪十指惊颤地翻查着,全然不顾周身砸落的焰雨。 是临泉把戚如珪从火海里扛了出来,步至春水江畔时,他的腹背插满了箭矢。 策马啸风的金寇穷追不舍,临泉拖着戚如珪驻足江边,微微一怔,望着春水江中翻涌的碧波,他问:“阿珪可怕?” “不怕!”戚如珪乌珠圆瞪,一袭红衣随风乱舞。 “不愧是我戚家的好儿女!” 临泉挽起戚如珪的手,将一块残玉塞到她手里。戚如珪拽着那玉,旋身跃入江中。 到江东去! 到江东去! 一定要到江东去! 戚如珪大口大口吞吐着江水,拼命向对岸游。临泉跟在身后,冲那追杀的金寇招手,对方搭弓上弦,只用三箭,便射穿了他的眉心。 临泉暴毙。 微不足道的血色很快被江浪所掩去,如同赤墨滴入浊酒池,顷刻了无痕迹。 戚如珪不敢回头,继续朝岸口游。她分不清眼前的水是浪还是泪,她想活。 她只想活。 血滴嗒滚落到冰花上,有热气嗤嗤冒出。升腾的水雾氲在刀片,映得戚女的双眸更见清冽。 顾行知转了转刀柄,横手一拔,戚如珪蜷作一团,痛得撕心又裂肺。 “顾将,此女动不得……万一太后……”顾行知身边的孙黎上前两步,似有担忧。 戚如珪嗤了嗤鼻,这哪是忌惮?怕是在提醒顾行知,自己上头还有太后做保呢。 当今天下谁人不知?衡王与太后水火难容。太后与戚氏亲好,而衡王对顾氏宠爱有加。顾行知是衡王的人,此次前来燕北也是衡王的意思,衡王意图打压太后,而戚家,自然就成了杀鸡儆猴的首选。 可怜戚老子嗣单薄,到了如今这一辈,除了戚如珪这个女儿,就只剩下一个儿子——戚如海。 身为随战的他连同七万人马埋在了邺城焰海里,戚家唯一的男丁,也成了冰冷尸骸中的一份子。 一想到这里,戚如珪痛得更分明了。她仰头望着顾行知,瞳孔中的雪屑聚聚散散,凝出不少杀意。 顾行知回望着戚女,撇了撇嘴,倒也没怎么接孙黎的话。 他下了石阶,只道:“太后她老人家远在蔺都,鞭长莫及,如何救得了她?戚家废女,杀了她,也不足以告慰我大辽七万忠魂。” 孙黎恭敬地俯下身,神色一凛。火声噼啪,搅得他眼底风雪乱涌,看什么都有些扎眼。 “那顾将打算如何处置?” “迟早得死。” 顾行知轻抚着刀柄上的纹路,眼中失落一闪而过。这刀曾是蕃南王的爱物,名为“快雪时晴”,顾行知日日携带,将它看得比命还重。 然刀是好刀,却沾了下贱之人的血。 他也嫌脏。 顾行知直起身,默默揩着刀上的血。过了须臾,才说:“拖去营中关着,自生自灭就是。” 戚如珪猛吸一口气,捂住刀伤的手止不住地颤。幸而血流的还不算多,她还有些清醒的意识—— 留些清醒的意识,足够……足够让她看清顾行知的脸。 那是怎样一张令人厌绝的面庞?仿佛这世间所有的凶残与暴戾都集结在这一张脸上。 顾行知年仅束冠,眉宇间却满是煞气。枯黄色的脸颊不沾半分血色,若非右眼睑下有道淡淡的疤,戚如珪当真以为他刀剑不入。 戚如珪记住了这张脸,将它刻进眼底。小卒将戚如珪从地上飞快拖起,两道鲜红血迹划在地上,犹如两条赤色大蟒。 戚如珪揉揉眼,直眺着转身而去的男子。 顾行知…… 顾行知…… 你不得好死!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 戚如珪在一片粘稠中苏醒,她感觉肩头有条蛇在乱舔乱拱。那蛇舔得她浑身惊悚,无一寸肌肤不在发烫。 待她迟迟睁开眼,却见一个男人屈在自己身前。三两好事之徒趴在营口,口中满是淫、秽之词。戚如珪试图反抗,却被那男人牢牢钳着双手,一动也不能动。 “反正都要死了,让爷几个爽快爽快不是?” 男人浮出一脸淫、笑,满是肥油的手伸得更近了。戚如珪垂下眼,腥热的汗气逼得她说不出话。 “我们都是憋了许久的人,你行行好,黄泉路上我们也让你走得更舒坦一些。” 男人哄笑着,笑得更加油腻。戚如珪闻着那人腥臭的体味,干呕两声,无济于事。 她忍住泪,伸头咬向那男人的鬓角,继而一扯,将他的耳朵一咬而下! “疯狗!” 那男人霎时被逼出一声惨嚎,左脑鲜血喷涌而出。戚如珪就这样衔着他那耳朵,瞪着那男人。血花溅在她的脸上,映得煞红一片。 “疯狗……绝对是疯狗!!!” 男人扬起一手,作势要打。戚如珪也不慌乱,将那耳朵嚼了两下,连着血丝吐回到他脸上。 被咀得粉碎的人耳黏在那人额顶,顷刻扑灭了他的嚣狂。门口众人被这场景吓得六神无主,他们怎会料到,这戚家女看着清瘦柔弱,竟是个如此张狂的夜叉? “叫你们主将来……” 戚如珪低下头,望着鲜血淋漓的伤口,面色阴冷。 如果再不加紧医治,刀伤止不住血,她撑不过明天。 “叫你们主将来!” 戚如珪又重申了一遍,她快要死了。 真的要死了。 不仅是下腹在往外涌着血花,就连鼻尖都滴起了血珠。 戚如珪胡乱抹了把,压住胸口的最后一口气。 营口的马灯迎风闪了闪,再亮起时,人已阖上了眼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珪:gui,第一声,与“归”同音。 非正经权谋,瞎吹架空,勿考究,前十五章女主美强惨,十五章以后美和强,请做好心理预期。 新人新文,走过路过,不要错过鸭! ☆、惊梦 营中灯火昏暗,空气中荡满血气。戚如珪睁开双眼,逼迫自己从梦中醒来。 许是流血过多的缘故,她的神智已有些模糊,眼前一切分外错乱。恍惚间,她感觉自己回到了八、九岁。 戚泓坐在东弦池的乱岩上,身后跟着摇头摆尾的雪獒。戚如海与自己舞着剑,一招一式都无比认真。 他们的身后是辽阔的燕云大漠,胭脂色云锦盛放于镀金锻玉般的暮色中。游民徜徉在牛羊群里,不时有鹰隼划破天空,唳鸣声震彻云霄。 兄妹二人舞了会儿,戚如珪从地上爬起,丢开剑,娇声道,“爹爹你看,哥哥净会欺负我!” 戚如海将桃木剑从她身上移开,嬉皮笑脸说,“再来!” 戚如珪看着哥哥,拍了拍泥,咬牙冲上前去。戚泓一边抚着雪獒,一边饶有兴趣地品摩着这场角斗—— 回不去了。 戚如珪哽咽着嗓子,晃了晃脚踝处的锁链。她将身子搁置在一块水沉木上,以此留存着最后一丝余力。 营外兵役划拳喝着花酒,咂嘴声渐起。炽烈篝火投映在青灰色营帐上,仿佛舞动的野鬼幽魂。 戚如珪躺平身子,目无一切地享受着最后的寂静。 这是要死了吗? 她叹了口气,百无聊赖地翻过身去,一动也不动。 哑然间,怀中残玉滚落在地。幽萤曼泽闪烁在这黝黑夜里,替她照出那么一丝丝微芒。戚如珪触摸着这道光辉,眼底生出一丝希冀。 哥哥,你还好吗? 当日营中一别,竟没想到成了最后一面。 还记得他将这玉送给自己时,自己嫌这玉成色太俗,转手扔给了临泉。 后来才知道,这玉是他亲刻而成。 哥哥总说,珪者,美玉也,如珪者,人中美玉也。唯有自己亲手雕琢的美玉,才配得上妹妹终生相携。 原是她不配。 戚如珪放声恸哭,身上每一处筋肉随之颤抖起来。厉风凄嚎,吹动营外火光乱舞。赤橙辉芒映在营帐上,将她的面庞晒得忽暗忽明。 不行! 她不能死! 戚如珪不能死! 她要活!戚如珪要活! 春江战败,父兄横亡,衡王与太后都捏准了戚家的喉颈,想要掺上一脚。如果自己就这样死了,今时今日所受的屈辱该找谁去算?邺城大火中死去的戚家军又该找谁去算? 还有……还有临泉,为了救自己,他被活活射死在江中。死是多容易的事情?活着才是真正的艰难。 活下去! 一定要活下去! 只有活下去才可以查清真相,只有活下去,才可以替戚家守住这缕最后的希望! 戚如珪挺起身,吐出一口积血。她紧盯营外火光,心中似有开悟。 营帐被一抹刀锋挑起,刀光直冲眸底,照得营中状同白昼。 “还没死?” 顾行知收起快雪时晴,一眼瞥见地上的残耳,大抵猜到了些什么。 蔺都七贵,戚家最善驯犬。直供大内的军犬全部出自戚家名下的猎场,就连边沙十六营的巡营犬,大多都是戚家的犬种。 戚家犬勇猛爆裂,素有“万里云霆”的美誉。只是不曾想戚家人也如同戚家犬一般,咬起人来毫不留情。 有趣。 实在有趣。 顾行知蹲下身,正眼看着戚如珪。 血水顺着她的衣襟口一路向内流去,湿漉漉的头发搭在脸颊上,盘成一圈圈蜿蜒模样。 适才春水江边,他没能怎么仔细看这戚家姐姐,现在正眼瞧着,倒发觉出她还真有些清艳姿色。 顾行知咧嘴一笑,抚上她的脸。原以为以戚如珪这性子,铁定会起身反抗,却没想到她温顺得很,一对凤眼春风摇曳,反而看得顾行知满脸发烫。 “我们原是在蔺都见过的。” 戚如珪拨开衣裳,露出一片雪色肌底。顾行知咽了口唾沫,退后两步,下意识握紧腰间的刃。 “你忘了吗?顾家弟弟,多年不见,你真的不记得我了?” 戚如珪微微抖动着肩膀,揉了揉哭红的双眼,垂眉道:“还记得我们一起去太后宫里玩儿,一起抢那只秋千。我抢不过你,就拿石头在你右眼底下划了道疤,你哭了好久,骂我是坏姐姐,不愿意跟我玩,这些难道你都不记得了?” “前尘往事,何必再提?”顾行知冷冷看着戚如珪,警惕地说:“我自然记得戚家姐姐,只是今时不同往日,我们现在是两条船上的人。” “两条船上的人?” 戚如珪松开衣带,巧笑倩兮道:“弟弟今年多少岁了,可有尝过男欢女爱的滋味?” “一定要这么不知检点?”对着戚如珪春光灼灼的胸脯,顾行知忙背过身去,喃喃道:“来之前听说有人猥、亵于你,现在看来,怕是你勾引在先,戚家的女儿已经下贱到这种地步了吗?” “戚家好歹也是将门世家,看看你现在这副风骚模样,和营里那些暗娼有什么区别?” 顾行知捏紧拳头,却又迟迟不肯放下。他不敢去看戚如珪,更不敢靠近她半分。现在的戚家女就是磨成精的迷迭香,但凡近她三尺的男人,都得被她迷得魂飞魄散。 想他也是出生入死过多回的人,什么样的血雨腥风没见过?即便凶残如当年蕃南滨海水师一战,十万大敌当前,他都纹丝不乱。 只是不曾想,第一次让自己感到局促和压迫的竟是戚如珪,还是个这样……这样轻浮浪荡的女人。 他不服。 顾行知背过身去,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。 不用想也知道,他现在整张脸涨成了一个大柿子,偏偏这戚如珪还不依不饶,纤纤玉手媚若无骨似的攀上背脊,挠得顾行知那叫一个煎熬。 这是一种博弈。 戚如珪想,这就是一种博弈。 如果说春水江边他为攻,己为守,那么现在,自己为攻,顾行知就是守。自己没能守住,所以挨了顾家小哥白白一刀,现在,刀到了她手上,这张狐媚天成的皮相,就是戚如珪最得心称手的刀。 戚如珪趴在顾行知耳边,有一口没一口吹着热气说:“我是个快要死的人,却还没有体会过那种滋味,弟弟行行好,圆了姐姐一桩心事,来日拿姐姐的命回蔺都请功,也算两清了。” 戚如珪见顾行知若有所思,又道:“你看我现在这样,还不是任你处置?你想怎么处置,就怎么处置……” 这话似乎说动了顾行知,他虽未表示什么,可戚如珪知道,没什么表示才是最好的表示。 戚如珪翻身跨在顾行知身上,低头吻上他的唇。唇齿相触那一刻,她的眼泪才漱漱落了下来。 活下去啊…… 活下去…… 哪怕是出卖尊严,哪怕是放弃底线,哪怕是要自己抛弃一切……也要活下去…… 因为只有活下去,自己才有绝地求生的时机,只有活下去,她才有力气咬碎那些把她视同猪猡的败类! 衣带悄然滑落,满营春意盎然荡起。顾行知捧着戚如珪的脸,粗暴地吻着。 他也不知自己怎么了,满脑子都是戚如珪笑盈盈的样子。她被自己拽在手里,活像一块抛了光的软绸。顾行知恨不得将她揉烂,按进骨子里,将她与自己彻底融为一体。 “叫我阿珪。” 戚如珪情迷意乱。 “嗯?” “快叫!” “阿珪……” 顾行知更加卖力。 “大点声!” “阿珪!” “嗯……” 戚如珪环上顾行知的脖颈,嘴唇缓缓移到他右眼角的疤痕上。这么多年过去了,这疤还留着,与当年在蔺都时一模一样。 “这秋千是我先看到的!” “这秋千是我的!” “这明明是我先看到的!你耍无赖!” “凭什么是你先看到的就是你的?你才是无赖!” “你拿石头砸我!你就是无赖!坏姐姐!” 坏姐姐…… 坏姐姐…… 这么多年过去了,坏姐姐可一点儿也没变呐…… 戚如珪舔舐着顾行知的耳垂,身下吟哦四起。她抻长足尖,将烛火踢落在地。火光经由水沉木,顺着干草地一路铺荡,不出半刻,火势已蔓出营去。 “好……好热……” 顾行知似有察觉,却反手被身下女人盖住双眼。他还没来得及吸上一口气,唇香迎面而上。欲浪色气从天灵盖直冲而下,将他每一寸肌肉都瓦解得粉碎。 是堕落的感觉。 顾行知感觉自己掉进了熔洞里,他有一种飞速下落的错觉。锋利的热气将他所有棱角都切割得软塌塌的。他忘乎所以地投入在这场缠绵中,放空了所有。 火光越来越强烈,整片夜空都蒙上了一层金色,营外乱步声浑厚,呼救声此起彼伏。焦味顺着大风漾进十六营,百尺间唯余热浪。 顾行知一怔,猝不及防地从温柔乡中抽出身来,他随目一瞥,发现自己正身处熊熊火海之中! 滔天火光伴随着滚滚黑烟将他们包裹得密不透风,火舌咆哮,两人都无路可退。 再看那戚如珪,一脸势在必得,仿佛一切都在她的计划之中。 “你疯了?!” 顾行知“噌”一声拔出快雪时晴,望着不断靠近的火舌,满眼惶恐。 “是你欠我的!”戚如珪站起身,慢慢拉起衣裳,笑靥如花。 “你玩我?!”顾行知拧起她脖子,咆哮道:“你知不知道……知不知道这是我的第一次?!” “重要吗?”戚如珪扭头看向周身大火,咬牙切齿道:“你们都得给我死!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谢谢观看! ☆、犬袭 顾行知正欲再说什么,却听见不远处发出一阵实木坍塌声。他放眼一看,见孙黎被压在一根横断的木头下,满脸都是血。 “救……救救我……”孙黎伸出只手,叫得卑微。 顾行知挥起快雪时晴,往火中穿去,不料火舌荡着大风,张牙又舞爪,硬生生将他逼了回来。 戚如珪在这时吹起了口哨,一曲接着一曲,像是某种召唤。 清婉的哨声传遍军营,一对对幽绿色眼瞳从四面八方聚集过来。昏乱夜色里,无数翠芒杀机盎然。 顾行知看着这些突然聚拢的巡营犬,心头猛然一沉。 戚家犬…… 戚家犬…… 戚如珪这是在召集自家的军犬!她在召集自家的军犬,为她破解这边沙十六营的绝境! 顾行知拍了拍脑袋,恍然大悟。 且见戚如珪浅笑翩然,口哨声犹如天籁。巡犬们听到召唤,好似打开了肆意杀伐的阀门机关。 一时间,疯狗乱行,将本就慌乱的兵役们咬得鲜血飞流,空气中满是血肉烧焦的气息。 犬吠声、呼救声、痛吟声交织勾兑,活脱脱一首繁弦急曲。戚如珪就像是引领全局的乐师,默默指挥着这场滔天杀戮! “贱人!” 顾行知转手一记耳光,将戚如珪打翻在地。 “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!” 顾行知掐上她的脖颈,手上青筋突暴。 戚如珪,好你个戚如珪,好你个绝地翻盘的戚如珪,原来,一切的温柔魅惑、蜜语甜言,都不过是在逢场作戏! 你怎么不去死?! 顾行知恨意汹涌,迎头又是两记耳光。戚如珪抹了抹唇间血,邪笑道:“有力气打我,还是想想怎么走出去吧!疯狗!” 顾行知旋而一松,扭头看向孙黎。戚家犬正围在他身旁,各个龇牙咧嘴,一口接一口咬在他身上。 “痛吗?”戚如珪冷笑着,撩起碎发,微笑着看着顾行知。 她就是要顾行知心痛,要顾行知难堪,要顾行知满地找牙,只有这样,她才会觉得自己没有白白受了那一刀! 春水江畔,快雪时晴,既然那一刀没能杀死自己,那么,就让这场撕咬来得再猛烈一些吧! 戚如珪使出全力狂笑着,口哨吹得更加响亮。戚家犬听到哨声,杀意愈浓。顾行知眼睁睁看着孙黎被咬得筋肉外翻,近乎半条腿都成了肉泥。 “是你欠我的!顾行知!是你欠我的!” 戚如珪双手撑地,笑容逐渐扭曲。她捕捉到了顾行知脸上迅速晕开的惊恐,对,是惊恐,一种美丽又让人心碎的惊恐。 你也有今天。 寒风凛凛咆叫,火光不输于邺城那场大火。戚如珪半瘫在地上,望着那漫天火光,脸上徐徐浮出一丝欣慰。数十只戚家犬发了狂般撕扯,断肢残骸堆叠在废墟锋镝上,腥气熏天。 顾行知奋不顾身地钻进火穴里,一具一具解救着被困的散兵。他不仅要面对这漫漫大火,还得与那些疯犬缠斗。 甲胄被狗爪挠出血痕一片,半边披风也被烧得失了形。顾行知咬紧后槽牙,死命忍住这穿心蚀骨般的痛。 待他历尽艰辛将那孙黎从疯狗堆里拖出来时,戚如珪早已不知所踪。 她就这样逃了,留给自己一地狼藉。 十六营外哀鸿遍野,惨叫声连天。 顾行知倚在一棵枯树下暂避,争取到片刻的喘息时机。 不知为何,他莫名想到许多年之前,他与戚如珪去太后宫里玩耍。因为一只秋千,他和戚如珪争执起来。 这桩童年轶事最后以戚如珪抡起石头砸向自己为止,顾行知记得,那时候的戚如珪和如今一样心狠。她眯着她那对狐狸眼,拾起石头,掷向了自己的眼睛。 幸而顾行知闪避及时,石头没能砸中,只划破了右眼角下一小块皮。 树影婆娑摇曳,沙沙声入耳,她只身杵在那泠泠狂风里,用狩猎般的目光凝视着自己。 那年戚如珪八岁,如今她十八岁。 这么多年过去了,这贱人果真一点儿也没变。 一点也没变。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 戚如珪拖着残破身躯,一步步踩在雪里。风刀霜刃削在身上,将淌在外头的污血冻得坚硬。 边沙十六营大乱,顾行知自顾不暇,这正是她逃跑的大好时机。 她没功夫想太多,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里,外头正下着大雪,她必得先找个地方细细调养。 戚如珪爬上田埂,看见不远处矮峰上有座荒庙。她抚了抚腹部的刀伤,许是痛劲已过,她反而觉得没有那样痛了。 她在地上躺了一会儿,囤够了气力,一鼓作气走向荒庙。 这是一座荒废许久的山神小庙,光是看它那梁顶将倾的模样,就知是年久失修留下的祸根。庙门口青石阶上还留着没来得及清扫的枯叶,戚如珪推门而入,迎面便是一股朽木的味道。 她关上门,长长松了口气。 到这里,戚如珪才真有了一丝逃出生天的快、感。 顾行知现在应该也好不到哪里去吧?愚蠢的男人,竟也不敌寻常男人的耐力。 在此之前,戚如珪一直以为这顾行知有多厉害,原来不过也是一个普通的男人,会做普通男人都会做的事。 戚如珪细细想着他那张白净却不斯文的脸,那眼睛,那眉毛,那嘴唇,和那醒目的伤疤。他也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小毛孩子,容易轻信女人,容易醉倒在蝴蝶丛里,和她所认识的其他男人一样—— 无可救药。 戚如珪习惯性摸向胸口的残玉,却发现暗兜里空空如也。她猛地一惊,慌忙向四处探寻。 是不是逃跑时太过匆忙,遗失在了路上? 戚如珪不甘心,在庙外小道上卖力翻找着。因还带着伤的缘故,她只得半跪在地上,雪花一片片落在她的肩头,将她衬托得更加清冷无尘。 “在找这个?” 一位白头老翁从庙里走了出来,手里正好拿着那块残玉。戚如珪看他虽衣着清简,眉目中却满是文官士气,一看便知不是什么寻常山野村夫。 “是……是……正是这个!” 戚如珪喜极而泣,抬手凑了上去。 却没想到那老翁横手一撇,说:“要拿回它可以,但是得先回答老夫几个问题。” “你和这玉,是什么关系?”老翁走进庙去,戚如珪也跟了上去。 “这玉上的戚字,你可知是何含义?” “是我父亲的姓,是我戚家儿女的姓。”戚如珪跪下身,摇尾乞怜:“求求您行行好,将这玉交还给我,我现在什么也没了,就剩下这唯一的念想……” “你说你是戚家人?”老翁面露疑色,“你是戚泓的女儿,戚如珪?” “正是在下……”戚如珪抬起双手,恳切道:“求求您,将它还给我吧。” “好,给你就给你。”老翁将玉放回到戚如珪手中,盘腿坐下。 “那你可知我是谁?”老翁拂了拂须,一脸神秘。 戚如珪小心翼翼地收好那玉,看了老翁一眼,正色道:“曾听爹爹提过,前朝有位史太公曾因得罪先皇而被流放燕北。我虽从未见过那位史太公,可也知道,堪当一国太公者,一定器宇不凡。没猜错的话,前辈,应该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史太公吧。” “晚辈戚如珪,参见太公!” 戚如珪俯身行了行礼,一心恭顺。 “你就这么确定老夫是史太公,不怕认错人吗?这礼,是不是行得太早了些?” 老翁摊平衣下摆,目光落到戚如珪腹部的伤口上。 “晚辈确信自己不会认错人。”戚如珪抬眸看着那老翁,从容不迫道:“适才您问在下是不是戚泓的女儿,说明您认识在下的父亲,起码知道他的名号。在下父亲常年行军,人称一声戚老将,鲜少有人知道他的大名。” “知道我父亲的大名,又如此关心那玉上的戚字,说明知道戚家有些分量。而在乎戚家是不是有些分量的,就只能是朝廷中人。” “晚辈自小生养在燕北,与我阿爹相识的朝廷人,在下都基本认识。思来想去,唯有史太公一人,才配有如此气概。” “气概?”史太公颔首,笑意渐起,“什么气概?” “身居陋室,兼济苍生。” “小嘴叭叭,倒挺会夸人。”史太公站起身,默默走了出去。 候了片刻,戚如珪见他拎来两个药包,他将那药包扔给她,只道:“自己敷,看着怪吓人的。” 《狗咬狗》TXT全集下载_2 戚如珪一笑,叩头谢了太公。 要说起来,这史太公的事她是知道一些的。据说怀文帝在位时,史太公可谓是风头无二,就连太后见了,亦是尊称一声太公。 只是后来不知怎么,有传言流出他与楚王密谋刺杀怀文,一应机密文书白纸黑字等被悉数查获。要不是怀文感念其往日功业,尚留存其一丝苟命,否则就这样的罪行,说是打入十八层地狱也不为过。 这些前朝争端戚如珪不懂,也无心评判什么。相比于想这些与她无关的事,她现在有更重要的事去做。 戚如珪抬头看了看史太公,当机立断地跪下身去。太公见她如此,也不惊奇,似乎猜到了她接下来要做什么。 “戚家的事,老夫略有耳闻。”史太公双手垂膝,目露精光,“见你满身狼狈,就知你现在四面楚歌。” “太公明见。”戚如珪双手奉揖,叩拜道:“晚辈但有一事,恳请太公成全。” “何事?”太公淡然。 戚如珪望向窗外朔雪,又低头看了看肚子上的伤,胸口一滞,说:“恳请太公,收我为徒。” ☆、生机 “为徒?”史太公轻笑,扶起戚如珪。他擅自将那窗关上,喃喃道:“你先告诉老夫,我为何要收你为徒?” “老夫不过一介戴罪之身,流亡燕北十数年,鹑衣鹄面,一无所长,有何脸面为人师长?” “太公此言差矣。”戚如珪低眉:“太公知悉戚家近况,即便蜷居在这小小的山神庙中,却依然心系朝廷各路官派党羽的最新动向。当今局势,太公一定比晚辈看得更清。” 太公不语。 “晚辈无能,没能保住阿爹与哥哥,我是从那地底下爬出来的活死人,是我自己又把自己生养了一回。从我活过来的那一刻,我就决意,来日只要有机会,就一定不会放过所有伤害过戚家的人!” “所有……所有……” 戚如珪把头重重磕在地上,连带着那两声“所有”都多了几分沉重。 窗外狂风呜呼,碎雪飘扬。火堆闪着斑斓的微芒,倒映在戚如珪眸里,如同一池碾碎的星云。 太公看出了她的坚持,略有些惊讶。他没想到这个看似清弱的姑娘能说出这样狠绝的话。他想起自己的女儿,她和戚如珪一样,有一双漂亮的桃花眼,如果她还没死的话,应该与戚如珪一般大小。 女孩子家这个年纪,最是韶华烂漫的关头。可看戚如珪满眼的恨,史太公就知她早已没了心。 如今站在他面前的,是一具被仇恨塞满肉身的躯壳。那恨意从眼中往外绽射,就是一把杀人无形的利刽。 太公旋即允了戚如珪。 不仅是因为女儿的缘故,更主要的是,史太公在她身上看到了一种坚韧。 那坚韧必得是从骨子里滋出来的,才能与她那清丽气质融合得如此巧妙。戚如珪身出将门,却毫无将门子弟那样的英姿,反而生得温香软玉、柔情几许,只在眼里露出几丝尖利。 是美人皮,却有杀人心。 妙哉。 戚如珪行了个长揖,算是拜师礼。史太公倒也不拘这些,只低手坐在门框上,看着外头的雪。 无言了许久,他才缓缓转过身问,“大辽建国百年,英豪辈出,你可知当今天下,是谁独当一面?” 戚如珪知道史太公这是在考自己,忙恭敬道:“当今天下,军权依照分地划分为四,燕北,蕃南,淮东,渝西,立蔺都为京。权力的核心枢纽在蔺都,主要集结在七大贵姓身上。大辽建国伊始,七姓功不可没,后人为方便咏颂,称为蔺都七贵。” “这七贵是?”太公有些记不大清。 “这七姓分别是,沈、顾、风、宋、戚、孙、史。” “当今坐拥帝位的,是怀文帝之子李恒权,可真正手握实权的,却是太后沈氏。蔺都七贵中大部分都与她亲好,包括我戚家,早年与太后一样来往亲密。所以太公问晚辈当今天下谁人主权,晚辈觉得,只能是如今的太后沈氏了。” “好,好极了,”史太公拍了拍手,眼中露出一丝欣赏,“戚泓没有白养你,戚家的女儿,格局到底别样些。” “太公谬赞。”戚如珪谦虚地笑了笑,低下头去:“晚辈不过是把平日里从阿爹与哥哥那里听来的又说了一遍,谈不上什么格局不格局。” “那老夫再问你,既然实权在太后手里,那么现在她最担心的是什么?” “怀德旧疾在身,行将就木,近两年已身处濒危之际。而太后她年至耋耄,纵有大权在手,却也不知还能坚持到几时。” “她最担心的,自然是拥立新君的事。她必得在怀德帝薨逝之前,找到为她所用的新君人选,不至于让新帝之位,落入虎视眈眈的衡王手中。” “所以你知道你接下来该怎么做了吗?”史太公挺起脊背,看着戚如珪。 他重新打开窗,任由风雪涌了进来,堂中二人皆被吹得有些迷乱。 戚如珪受着风,陷入沉思。 “太公是想让我与太后亲好?” “不错。” 史太公随手拿过一枝树叉,蘸了些水,在青石板上画着。 “沈氏权倾朝野,却一直碍于难有正名。她到底还是个女人,没法自个儿坐到皇位上去,但这并不代表她就不贪慕那九五荣华,你若凭着戚家旧日里与她的一点儿薄恩,许她一个新君人选,解了她的心头大患,那么你至少可以得到她的信任,在蔺都城里,谋得一线生机。” “话是如此,可我上哪儿去找这位新君?”戚如珪捂紧伤口,咬牙又切齿。 “不急。” 史太公一笑,在地上画出一颗星芒图样,他指着那图样,道:“老夫在蔺都曾有位知交,在司天监谋职,人称公孙先生。你去了蔺都,告诉他你是史文澜的弟子,他会告诉你以后的路该怎么走。” 戚如珪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,目光不由得停在那图样上。这符号像是某种隐喻,她曾在那些卜卦推演、天象奇闻的小人书上见过。 可是……她如今这样,又如何进得了蔺都城? 顾行知断定不会放过自己,若是再落入他的手中,恐怕送去蔺都的,就只有自己的项上人头了。 史太公见戚如珪愁云不散,知道她在担心什么。他抡起树枝,在那快要蒸发掉的“风”字上点了点,一脸意味深长。 “我明白了!太公!”戚如珪霍然惊起,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,“太公的意思是……是……” “是什么?”史文澜放下树枝。 “谢太公点拨!” 戚如珪冁然一笑,垂下了愁眉。 ……………… 顾行知站在尸骨堆前,挨个清算着伤亡人数。每死一位将士,他就得在名册上划上一道红印。 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,名册上已鲜红一片。红彤彤的像人血,看得顾行知触目惊心。 边沙十六营,八千将士,存活下来的不到三成。而这样的惨烈伤亡,尽数拜戚如珪那贱人所赐。 顾行知回身看着那些兵役,拳头拽得咯咯作响。他羞于面对同僚,更不敢告诉任何人,酿成这场祸事的起因,仅仅是因为他多看了戚如珪几眼。 唯独孙黎看穿了他。 在春水江边时他就知道,顾行知对戚如珪态度非同一般。否则以顾家三郎的刀法,怎么可能连刺人都找不准要害? 孙黎分明见得,顾行知那一刀,完美避开了致命一击,仿佛是蓄意为之,故意留下戚如珪一丝余息。 妇人之仁。 孙黎抓着伤腿,一瘸一拐走到顾行知身后,陪他一同看着那些尸体。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站在尸堆上,左右无言。 鬼哭狼嚎的风声里,孙黎的声音抖得有些刺耳,他只道:“事已至此,顾将打算如何向衡王交代?” 交代? 顾行知抚上右眼角的伤疤,眉头一拧,不做回答。 “恕在下直言,往日里,顾将不是个贪恋美色的人,怎么遇上戚家女,就这样把持不住自己了?” 孙黎小心观察着顾行知的脸色,生怕自己把话点得太透,惹恼了顾行知。 没等到顾行知回答,他身边的左靖应声跑了过来。 顾行知见左靖神色犯难,隐约猜到有事发生。果不其然,这头的左靖尚未开口,十六营外便漾起一阵哒哒的马蹄声。 一列轻兵步骑长驱直入,烈马鬃毛亮洁如新。战旗上写着大大的“风”字,连带着风家独有的鹤形花印。 顾行知眉头一蹙,略有些慌,他没想到,太后的人这么快就抵达了边沙。 真是该死。 带头男子打住马驹,举起掌间金令,说:“在下风念柏,受太后之命,羁押戚党入京。” 顾行知心里虽不大愿意,可面上依然带着笑,他吆喝道:“我只当是谁,原来是风家哥哥,好久不见,风家哥哥的腰伤可好些了?温嫂嫂可曾安好?” “顾行知,你不用跟我套近乎。”风念柏眉也不抬。 得嘞,人家不吃称兄道弟这一套,自己又何必没皮没脸往上贴。顾行知自知吃了个闷头亏,即刻掐掉了想要拉近关系的小心思。 风念柏横眼扫了四周一圈,将满地尸身纳入眼底。抵达边沙之前,他听探路的哨兵说十六营出了点“小乱子”,却没想到,这“小乱子”竟赔上了这么多条人命。 风念柏夺过顾行知手里的名册,看到了上头密密麻麻的红印,他一语不发,甩手便将册子扔到了顾行知脸上。 郝城七万人马被杀已是重创,如今再添一笔近万的血债,燕北想是早被人血染了个遍。 风念柏暗叹一口气,强忍住心火,说:“边沙十六营滋乱之事回京再议,当务之急还是彻查戚党,顾行知,听说你在我之前就抓到了戚家独女,现在你把她交给我吧。” “回禀风长使,戚家女她——” 孙黎凑了上去,说到一半才注意到顾行知的脸黑了一大半。 “她怎么了?”风念柏皱眉。 “她跑了。”顾行知自个儿把底掏了出来,还担心风念柏听不清楚,又说了一遍,“戚如珪跑了。” “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?” 风念柏也不发怒,而是用一种异常冷静的眼神看着顾行知。那眼神骇人得很,顾行知想起自己犯错时,爹爹也会用同样的眼神看着自己。 有时顾行知在想,与其这样,还不如痛痛快快地罚一顿,自己犯的错,要打要杀悉听尊便,可怕就怕风念柏这冷冷淡淡的样子,什么也不说,全都闷心里,像一口一眼望不到底的井。 顾行知怂了。 “是我的错,是我疏忽大意,是我监管不力,是我一时轻视,才让那戚家女侥幸逃脱。至于这些死去的弟兄,回了蔺都,我自会给大内一个交代。” “一个交代?”风念柏撇了撇嘴,看着那些随处横躺的尸体,说:“这可都是活生生的人。一个交代,你一个交代就能抹去他们存在过的痕迹吗?顾行知,在蕃南待久了,是不是都快忘了自己还是个人?别忘了,你是吃军营里的饭长大的。” “长使说得对,在下自愿回京请罪。”顾行知屈身而跪,破罐破摔道,“如今戚家女不知所踪,我得留下来整顿剩余弟兄们,长使若想缉拿戚女,只能自己出力了。” “本来也指望不上你什么。”风念柏眸色一寒,旋身上了马。 “风长使这是哪儿去?”孙黎明知故问。 “哪儿去?”风念柏瞥了眼顾行知,奚落道:“替蕃南王的宝贝儿子收拾烂摊子去。” 话音刚落,风念柏便打马而去,走得干脆。孙黎见顾行知的脸霎时青了一片,像是挨了狠狠一记耳光。 看着平日作威作福的顾行知也有被人训得狗血淋头的一天,孙黎暗自发笑。他也不管顾行知在想什么,兀自弓身回了营。 天外有光飘落,很快被乌云遮去。顾行知跪在雪里,将身子缩进暗处,神思游离。 “将军……”左靖欲言又止,“天寒地冻,还是先回营吧……” “不打紧。”顾行知握上快雪时晴的刃口,面色煞白。有血从指缝间渗了出来,潺潺流淌在刀刃上,将它裹成一片浑浊的猩色。 左靖看着心疼,却什么也帮不上,只得陪他干站着。 雪下得更大了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谢谢观看! ☆、割肉 燕北进了深冬,这几天越发冷了。 戚如珪紧闭门窗,不停哈着热气。她坐在火堆旁,就着篝火,独自检查着伤口。 虽然有了史太公的药,可这刀伤却并未因此好转。之前忙着与顾行知周旋,错过了治疗的最佳时机,如今溃烂深可见骨,连周围的皮肤都肿成了一片。 戚如珪拿出一弯匕首,放在火上烤了须臾,待刃片烧得半红不红时,她牙关一紧,对着肚子上的烂肉剜了下去。 剧烈的痛意从腹部传来,戚如珪疼到几近晕厥。可若非如此,溃烂只会继续蔓延,她须得在伤口再一次恶化之前,剜掉那一部分多余的烂肉。 活下去。 滚烫的刀片在肉搅拌里,“哧啦哧啦”声刺入肌理。戚如珪的牙绷成了一条银线,汗水涟涟不绝地淌湿了后背。 “我做到了……”戚如珪举着匕首,言语涩涩:“师父……我做到了……” 史太公从门外走了进来,看着地上割下的烂肉,再看着一头大汗的戚如珪,赞许地点了点头。 “你真的做到了。”史太公颇为怜爱地看着她,恻隐道:“可是这样的牺牲,真的值得?” “值得。”戚如珪放下匕首,勉强挤出一丝微笑:“师父说得对,有些东西,该割掉的时候必须割掉,只有割掉了,才能活下去。” “你很聪明。”太公摸了摸她的头,又想起了自己的女儿。 “聪明又有什么用?”戚如珪捏住残玉,气若游丝:“保护不了想保护的人,聪明就只是无用的点缀。” “想家了?”史太公蹲下身,慈笑地说,“过往之事不可追。” “一切都会好的。”太公拍了拍她的肩,“相信为师,一切都会好的。”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 春水江波涛暗涌,江面经由连日暴雪泛上了滚滚白色。冬钓的老翁乘着一叶扁舟,慢游在细水微澜间。 他放出一竿鱼饵,耐心等待着鱼儿上钩。过了多久,老翁的胡子上已积了薄薄一层霜雪,他立在风雪里,纹丝不动,鱼篓里一条鱼也没有。 “呼……呼……” 有喘气声从不远处传出。 “呼……呼……” 喘气声越来越弱。 老翁收起鱼竿,急步滑动船桨。小舟止于江心一块黑礁前,上头瘫着个满身是血的人。 老翁上前探了探那男人的鼻息,幸好,他尚有一丝气力。男人被抬回到小舟上,被喂了些热汤,方才清醒过来。 “这是……我还活着吗?”男人抬起手,感触着眼前温亮的光,难以置信……难以置信自己居然还活着。 “你醒啦?”老翁递过一块湿毛巾,关切道:“感觉好些了?” “您是?”男人一脸迷惑。 “我只是个打鱼的鳏夫。” “是你救了我……”男子恍然。 两人都明白,现下不是说话的时候,老翁加快划桨的速度,一路直奔江岸。上了岸口,他将自己的蓑衣给了那男人披上,而后带他回了家。 “看您这身装扮,想是哪位官爷?”老翁舀了碗热粥给那男人,讷讷坐在床边。 男人捧着粥,抿了几口,淡淡地说:“在下是个随行打仗的。” “打仗的?”老翁眉头一皱,说:“最近战事吃紧,成天都是打仗的来来回回。这儿又毗邻玉女关,金寇就压在关外。你说你是打仗的,我竟都不知打的是哪场仗了。” 男子低头不做应答。 “我儿就是打仗打死的,到最后连个全尸也没留下。”老翁一脸憾色:“我去营中问那些官爷,可曾有我儿的消息,他们只让我去乱葬岗里找。我到了那里,看到许多与我一样的老弱孤残。他们有的是在找儿子,有的是在找父亲,有的是在找兄弟……乱世之下,无一幸免啊……” 男子卧床听着,不由得也陷进了悲伤里。他何尝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心痛,只是……只是这些都是尚未愈合的新伤,不能细想,一想便觉得历历在目,比万箭穿心还痛。 “你几天没吃饭了?”老翁望着空碗,转过身去。 几天呢…… 男人认真想了想,好像……好像自己也记不起来了。 他能记得的是,郝城那场万人同衰的大火,他被压在枯骨堆里,周围全是恣意掠杀的金寇。 他不敢出声,闷头趴在地上装死,鼻头涌进尸血的味道,他被呛得大气也不敢出。 后来…… 后来他逃到了春水江边,一头扎进了春江水中。他顺着春水江一路往下荡,荡啊荡啊,最后失去了知觉。 他原以为他死了,老天却没让他死,待他再醒来时,便是得以被老翁搭救了。 男人干咳了两声,鼻涕眼泪齐齐流下。老翁赶紧端来铜盆替他擦脸,这才发现,男人的脸上满是烧伤。 那一块块淤肿浮在脸上,形成条条惊悚的血痕。就像瓷器上的裂缝,仿佛随时都能碎成一地。 男人看到老翁眼里的恐惧,一把夺过铜盆临水相照。之前被黑炭裹着,看不出五官,如今清晰可见的伤痕摆在眼前,他自己见了,都觉得恶心。 “你别担心,这些伤会好的。”老翁恳声安慰,虽然他心里知道,烧成这个样子,这脸已算是完完全全地毁了, 那男子顾不上理会,只撇过头,尽量让自己不去看那张面目可怖的脸。 两人僵持许久,屋中静若无人。 从前的自己虽谈不上有多英俊,可好歹也算是边沙十六营里有头有脸的人。如今头还在,脸却没了,这让一个嗜美如命的人如何能够冷静自处? “老身明天就为你去采一些药,你不必过分担心。” 老翁端开铜盆,蹒跚着走向门外。 “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……救了个人,总归得要知道救了谁,你说是吧?” 男子转过头。 “外头还下着雪,估计没个十天半月也不会停,恩公还是不要出门了。”男子愧疚地低下头去,丧气道:“我这脸,就算是华佗在世怕也难治,何必再做无用功呢?” 老翁见他一脸颓然,也不好再多说什么。 “所以你叫什么。” 他还记着这个问。 “我?”男子一怔,抚向腰间半轮残玉,过了半晌,老翁听得他闷闷吐出一句——“我叫戚如海。”‘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 戚如珪驻足在一丛绿梅前,纤手揩落上头的露水。大雪初停,晴空毕现。千仞霞光自云层散落而下,所及之处皆一派金粉。 燕北不少梅花,但绿梅却是难得。这株绿梅开在这破庙的天井口,透着股奇异的生长力。 这是戚如珪这么多天以来见到的唯一一抹亮色,她将手伸过去,想要折下这丛绿梅,却在刚要触碰到花瓣时,听到地面发出一波轰隆隆的细声。 “有人?” 史太公拐进天井,将四处门窗合上。戚如珪蹲下身,单耳伏地,探听着那不知所以的声音。 “越来越近了……” 戚如珪听到马嘶声,伴随着铁甲浑厚的摩擦声。 是顾行知?! 她下意识一怵,腹间一麻。 怎么会这么快?距离火烧十六营还没有几天,他这么快就找到自己了吗? 戚如珪扒开一条门缝,偷偷向外看去。只见山神庙外狂风乍起,泥雪飞扬,百十来位重甲缇骑奔涌而来。 有人要杀她! 戚如珪后退两步,软软跌在了地上。太公见她被吓得不轻,也不想再做躲藏。他两手一推,将门向外大敞,缇骑很快冲进了庙中,两人被死死围堵在这四方天井中! “戚二找得我可真是辛苦啊——” 门外清喝声飘起,声音尽头是位还算清秀的男子。他未着兵甲,只穿一身鹤印常服,贵气飘飘。 不是顾行知。 戚如珪松了口气。 “二位别怕,鄙人风念柏,受太后之命,迎戚二小姐回京。” 风念柏抱拳行礼,笑得不着痕迹。 戚如珪与太公对视了一眼,仍不放心,两人满是戒备地看着这位不速之客,不敢靠前半步。 风念柏看她有些紧张,随手递上一块软绢儿。戚如珪凝了一凝,半信半疑地接了过来。她原是不大放心的,可听到他说自己是太后的人,应着太公之前的点拨,她也就慢慢消解了顾虑。 “戚姑娘,您受苦了。”风念柏抬手一挥,身后人随即奉上锦衣华袍与各式名贵膏药。 他把玩着手里的玉扳指,道:“我不是一个喜欢废话的人,既然人已经找到了,那么,就麻烦戚姑娘跟我走一趟吧。” 太公作势护住了戚如珪。 “哦,我差点忘了,还有一件事得麻烦戚姑娘去做。”风念柏扫了眼史太公,璨然一笑,道:“太后有吩咐,戚家二小姐若想进京,必得先将这上面吩咐的事给办妥咯。” 风念柏将一封密函塞到戚如珪手中,神色幽微。她战战兢兢地将那密信撕开,摊平,铺好,着眼读着上头的字。 其实风念柏也不知道那上头到底写着啥,他只知道这是太后吩咐下来的差事,只要戚如珪听话,乖乖照做了,那么立马就由他颁发金令,亲自护送戚二小姐回京。 风念柏抱胸靠在门框上,看戚如珪的脸色一点点变僵,到最后,唯余恐惧。 她放下信纸,不可置信地看向史太公,身体抖如筛糠。 风念柏收起笑,顺过那信,很快,他的脸色也变得严肃起来。 “怎么了?”太公搀住戚如珪,他拿起信纸,摊平来看。 只见上头明明白白写着六个大字——“杀太公,进蔺都。”——这每个字上都带着狰狞的牙。 庙中跌入死寂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谢谢观看! ☆、赐死 半月前,蔺都。 风念柏卯时进宫,天还下着绵绵的雨。他撑着伞,站在太后宫外,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,才见到刘锦刘尚宫徐步走出。 风念柏跟着进了内殿,见风辞雪正撺着玉如意坐在太后身旁。两人偎在帐后说笑,有婷婷袅袅的檀香飞出。 风念柏跪下身,行了大礼。太后无心拘束,懒懒地掸了掸手,将他唤起。 “燕北的事,哀家都知道了。”太后开了金口,眼仍虚闭着。 风念柏应声不答,站在原地一动不动,又听她说:“年轻一辈里,你办事最是可靠。这次派你去燕北,替哀家把她请回来就是。” 风念柏懂得,这里的“她”,说的正是戚家独女,戚如珪。 边沙的军报头日刚到,连怀德帝的眼都没过,便由风阁老直接送到了太后这里。戚家父子擅离职守,连带着郝城七万人马被灭,论罪当斩。 绕是戚家剩下一脉,太后自是要将她圈在身边,不为别的,只为早年戚家对太后还有点薄恩。当年争夺盘龙帝玺时,戚泓没少为太后出谋划策。如今戚家有难,太后当然是要记挂着的。 只是——凡事都讲究交换。 太后要戚如珪回京,可不仅是感念戚家恩情,她是想试试戚家女的心狠到了第几层,到底能不能为她所用,为此,她特意为戚如珪备下了一项考验。 太后睁开眼,动了动手指头。风辞雪见状,拿起案上密函走了出去。 玉帘轻启,密函交到了风念柏手中,太后道:“见着了她,跟她说,只要做完了这上头的事,便可入京。” 风念柏不敢多问。 “有位老朋友,哀家记挂很久了。”太后掂着风辞雪的手,和蔼道:“这次有机会,你替哀家去拜访拜访他。” 见风念柏颔首不语,太后对风辞雪笑道:“看看你那哥哥,总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,还是我的阿囡可爱招人疼。” “姑母惯会开我玩笑……”风辞雪把头搁在太后膝上,斜眼看着风念柏,盈声道:“姑母吩咐的事,我相信哥哥一定会办好的。” ………………… 怒风渐起,吹得门外枯枝如厉鬼哀嚎。 戚如珪裹了裹身上的衣裳,一脸肃色地看着史太公。 她很难去形容太公脸上究竟是何种表情,释然?解脱?愤懑?不甘? 只有他自己知道。 风念柏识趣地退出门去,将这里留给了他们师徒二人。为防顾行知赶来抢人,他只给了戚如珪三炷香时间。 三炷香内,若太公不死,则二人皆不能幸免于难。若三炷香内,太公暴毙,那么戚如珪即刻便可入京。 一切造化,只看戚如珪自己。 “她果然还是不肯放过老夫!她果然还是不肯放过老夫!” 史太公屈身跪地,将头狠狠砸在地上。 戚如珪赶紧上前扶起,问:“太公这又是为何?” 太公老泪纵横:“多年流放,还是不能消除太后心中的怒火,她要你杀我,岂止是要我的命?也是在诛你我的心!” “师父……” “别叫我师父……”太公满怀悲怆,“你我现下师徒缘尽,你不是一直想进蔺都吗?杀了老夫!杀了老夫!换求踏入蔺都的机会,进了蔺都,你就可以替戚家平反!” “我做不到!”戚如珪丢开史太公塞过来的匕首,疯迷道:“我已没了阿爹,也没了哥哥,太公是这世上唯一一个对我好的人,我如何能痛下杀心?” “我做不到……” 戚如珪梨花带雨,每一声啜泣都颤得柔情百转。 “你还年轻,以后的路还很长。”太公又把匕首塞到她手上,比对着自己的心口,说:“老夫一无所有,拿不出什么值钱的东西送给你,唯独这条命还值点分量,徒儿拿去就是。” “太公糊涂!”戚如珪吓得不轻,她从未杀过人,即便是在边沙,也没这样真刀真枪地杀过人。 “杀!”太公一声令下,语气不容置疑。 戚如珪惊颤不已。 “杀!” “不……不要……”戚如珪痛哭流涕。 “杀了我!快杀!” 不等戚如珪送刀,太公自个儿握着戚如珪的手,直直捅进了胸口。 戚如珪感觉心口一塞,仿佛那刀子扎在了自己身上一般,痛得无法言喻。 她张了张嘴,想要发出声音,可愣是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,耳边只一阵嗡嗡乱响。 太公手握刃尖,摔倒在地。鲜血四处乱溅,将天井染得一片深红。戚如珪跪在血泊里,抱着奄奄一息的太公嚎啕大哭,她分不清眼前究竟是真还是假,一切都显得格外抽离。 “容老夫死前,再多嘴……多嘴……几句……”史太公吊着最后半口气,恹恹道:“你一定很好奇,为何老夫为何会答应收你为徒……” “其实……其实老夫也有个女儿,若是没有死……死,她今年……今年该与你一般大小。” 太公半闭上了眼睛,起伏的胸口逐渐趋向平静。 “还记得她颇爱与学堂里的小公子们插科打诨,和你一样……性子……烈……烈得很……” 太公呼吸越来越弱。 “你去了蔺都……一定……定记得要去找公孙先生……若是还有机会,替我……替我在女儿墓前添点桂花糖糕,她最爱……最爱这些碎嘴……你……你一定要记得……” “一定要记得!” 太公声如嘶吼,仿佛使出了毕身之力。他睁足双眼,挺了一挺,就此绝了气息。 戚如珪探了探鼻口,果真没了气,她的眼泪随即停止了流动,一滴也不多,一滴也不少。 《狗咬狗》TXT全集下载_3 天井里的绿梅被血染得煞红,旁边还堆着数日前割下的烂肉。戚如珪走过去,将那绿梅折下,捧在手中,视若珍奇。 被血染红的绿梅盛绽着妖冶芬芳,恰如此时此刻的戚如珪,被血淋得更见诡艳。她半坐在地上,美得近乎不近人情。 “太公已死!” 戚如珪对着门外高呼一声,风念柏立刻走了进来。 “回禀长使,确实死透了。”副使徐祥上前探了探,确认史文澜已身亡。风念柏扯过一件旧袍,盖在太公身上,陷入了沉默。 他虽与这位太公往来甚少,可多少知道一些他的事迹。风念柏感念他的赤诚,敬他是自己前辈,却不曾想,还没来得及细细品摩他的光辉,便由此见证了他的陨落。 着实痛惋。 与之相反的是戚如珪,她冷冷地坐在地上,神色平静至极。好像刚刚那些争执杀戮都与她无关,而身前倒下的男人,亦不曾与她有半分牵连。 “你做到了。”风念柏扶起她,忽而觉得这个女人有些过分的冷漠。 这就是太后要的结果,她不是白做善事的好人,而是看准了戚二一身反骨。蕃南王顾重山与长子顾巍、次子顾修盘守南方六郡,独独放了幼子顾行知回京。 太后怎能不知,这是蕃南王钉在蔺都的一道眼线。她须得尽快在七贵子弟中找到一位能够制衡顾行知的人,只有钳住了顾行知,蕃南王在封地才不敢造次。 太后要的,是一个肯全心为她左右的棋子。而戚如珪,就是这棋子的最佳人选。 庙外风声愈烈,汹涌之势海啸山呼。戚如珪身披新衣,低头噙起一弯浅笑。 风念柏等人先行出了庙,戚如珪不舍,回首陪着太公。她将那匕首从尸身里拔了出来,旋而一转,反手又插了下去。 师父,是你教我的,该割舍时,必得割舍。 ……………… “你在想什么?”风念柏看向副使徐祥,想到太公的死,仍心有戚戚。 “小的不大明白。”徐祥挠了挠头,一头雾水:“长使在边沙,对顾行知说的是羁押戚如珪回京,怎么到了戚如珪跟前,又说请她回京了。小的想不通,长使这两套说辞用意几何。” “这就想不通了?”风念柏笑了笑,低下眉说:“其实到底是请还要押不重要,重要的是,我得把人先拽在自己手里。顾行知先我一步抓到了戚女,我若是按太后说的,“请”她回京,你觉得顾行知会放人吗?” “小的懂了。”徐祥点点头,补充道:“长使对顾将军说羁押二字,便是在替太后表态,她是与衡王一样,在春水江战役这件事上是同样厌绝戚家的。当然,太后态度并非如此,她真正是要长使完好无损地把戚女带回蔺都,长使说羁押,是在顺应顾行知的态度,也就是衡王的态度。” “没错,只是没想到这顾行知这么没用,连个女人都看不住,还被人摆了一道。”风念柏吸了吸鼻,言语讥冷。 “那么问题又来了,太后远在蔺都,如何未卜先知,这史太公身处燕北何地?还让我们赶了个巧,一口气把差事做完,我总觉得,这里头有些蹊跷。” “蹊跷?”风念柏捻动玉扳指,哼了一声,说:“太后要想知道一个人的行踪,办法多的是。” “小的不是说这个。”徐祥蹙眉,“长使你想,太后在长使动身燕北前就备好了密函,想她早就料定我们会遇到史文澜。而事实上,我们是在追寻戚二小姐途中,碰巧发现他们在一起,长使难道不好奇这个中因果吗?” “你这么一说,确实有些古怪……”风念柏转过身,打眼看着山神庙,后脊背一凉。 “这倒让我想起一事来。”风念柏陷入沉思,“太后数月前刚提拔了司天监的一位监正,听说最擅卦象推演。据说他还是太后特意从钧州请来的江湖异士,做了几个月五官保章正,在大内攒出不少名声。你说会不会是他,提前卜出了史太公的动向,才让太后做了长臂军师,有这诸般神通?” “能有这么邪乎?”徐祥摆摆手,说:“这种东西我从来不信,他叫什么?等回了蔺都,定要彻查此人。” “叫什么来着……”风念柏飞速转动着扳指,“怎么突然想不起来了……” “哦,叫公孙惑。”风念柏恍然:“公孙惑。对,就是公孙惑。” “好,那咱们就查这个公孙惑。”徐祥眉头一松,暗下决心。 “没什么可查的。”风念柏摆了摆手,替徐祥打消了这个念头,“我们要对付的是衡王,不是太后,公孙惑是太后的人,就算查出了什么,对我们也无益,咱们风家以后还得靠她庇佑不是?” “长使说得有理,下官知道了。” “知道就好。”风念柏将扳指戴回到拇指上,提胯上了马。 ☆、醉乱 左靖换班归营后,顾行知仍蜷在被窝里。 昨夜他心情不大好,拉着孙副将喝了一宿的酒。结果孙黎没醉,倒把顾行知自己给喝趴了,直到日上竿头,也没见他有醒来的意思。 孙黎吩咐了底下人,顾将没醒,谁也不许叫。后来左靖放心不下,偷摸进了营,推醒了顾行知。 “顾将可算醒了,快些起身吧,外头要变天了!” 左靖压着嗓子,尽量不去惊动外人。顾行知伸出半个脑袋,一脸惺忪地瞅着左靖,说:“有事?” “衡王听说了边沙的事,已经来了燕北。”左靖扶起顾行知,将毛巾递给他,迫切道:“掐着日子算,今天就该到了。” “哦。”顾行知耸了耸肩,又缩回了被子里。 “将军难道就不急?”左靖抓起床被,眉目满是焦灼,“边沙十六营被戚家女搅得乌烟瘴气,风长使来就算了,如今都惊动了衡王本尊,将军不怕他治罪于你?” “倒不至于。”顾行知打了个哈欠,嘟囔道:“我和建寰的关系,哪里是和风念柏能比的。风念柏说话能夹枪带棒,我没撕烂他的嘴,那是给我爹面子。要不是想着顾家和风家上头是世交,曾也进过祖祠拜过把子,否则就我这脾气,还不弄死那姓风的。” “话是没错,可……可……”左靖仍心有余悸。 “可什么可?”顾行知爬下床,蹬脚踩在皂靴上:“衡王亲驾燕北,为的不是来治我的罪,相反,他是来护我周全的。我的人头金贵的很,如果我在燕北出了什么事,那么派我来燕北的衡王肯定脱不了干系。到时候被太后抓住这把柄,治罪于他,你让建寰以后如何在朝中走动。” 顾行知抹了把脸,将漱口水吐进铜盆。左靖上前替他系好盘扣,又听他说,“这衣服暗沉沉的,不够喜庆。” “快去把我从蕃南带来的那件刺金龙虎长袍拿来,还有那条御赐的金玉带,也一并取来。” “将军这是……?” “好兄弟来看我——”顾行知佩上快雪时晴,提了提裤腰,道:“我又怎能不整装相待。” ……………… 衡王李建寰赶到十六营时,顾行知正候在帐檐下。兄弟俩多日未见,都有些兴奋。 来边沙前,李建寰就知道了火烧十六营的事,如今亲眼见了这满地惨状,更觉得顾行知不容易了。 两人站在风口,任由大风将他们的长袍吹得猎猎作响。看着顾行知脸上的新伤,衡王怆然道:“顾兄受累,是本王连累了你。” 顾行知摆摆手,笑得轻松。他领衡王入营,驱散了下人后,才喃喃道:“这次是我轻敌,低估了戚家女的手段,让她钻了空子,反咬了我一口。” “我知你不是个好色的人。”衡王拉着顾行知相对而坐,侃侃道:“我倒也好奇,什么样的女人能让顾兄都卸下心防?输得这样狼狈。” “她哪里是女人。”顾行知斟了酒,推到衡王面前,嗯哼一笑:“分明是妖精。” “此次十六营近万伤亡,皆拜此妖女所赐。”顾行知抿了口杯中残液,龇着牙说:“好冷!” “其实能花这近万条人命给顾兄上一堂课,也不算亏。”衡王端起酒杯,碰了一碰。 “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,建寰兄怎能这么说。”顾行知一想到风念柏那眼神,说话都有些不大利索。 “说来说去,还是怪我自己。怎么就这样把持不住,受了那妖女蛊惑。事后我总在想,这女人怎么就能如此心狠,她要想对付我,就冲我来啊,无故牵扯上底下的将士们,着实可恨。” 顾行知愤愤然抛下杯盏,满脸因愧怍憋得通红。衡王见他这般自责,更没了训导的心思,他只说:“事情既然已经发生,接下来,你就该更加小心。” “本王听说太后已经坐不住了,自打你父亲将你调回蔺都,她就一直在让风家物色人选制衡于你。”衡王拾起两颗花生,扔进嘴里,半咀嚼道:“戚家女闹了这一出,太后还不得偷着乐儿,没猜错的话,她应该就是太后选中用来对付你的人。” “长晖,你在蔺都的日子会很难。”衡王面色逐渐阴郁:“怀德帝沉疴难愈,驭龙宾天之日恐不久矣。太后着急扶位傀儡新君,在六部中遍插沈党眼线,现在又多了位戚家女入局……所有的箭都搭在弦上,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射了出去。” “我能托住的就只有你。”衡王握住他的手,眼中满是动容。 顾行知将另一只手盖在李建寰手上,说:“你我交情,这些话本不用说。” “本王知道长晖不爱听酸话,只是现在不说,不知以后还有没有机会能说。”衡王长吁了口气,眉目间满是哀愁:“等咱们一一归位蔺都,这一切争斗,才算刚刚开始。” 营外风声呜嚎,雪水透过细缝送进丝丝清寒。顾行知举目眺向营口,许久不语,似愁非愁。 “戚家固然有罪,可它到底还是七贵之一,太后绝不会令戚家就此被除名。”衡王说上兴头,语速也不由自主地加快:“长晖,你要帮我,你一定要帮我!帮我把皇位守在李家人手中,断不可将这万里山河拱手相让于他人!” 衡王举起酒杯,一口饮尽了那酒,眼中坚定如烈火燃烧。 营外风吹得更猛了,嗷嗷似狼嚎鬼哭。顾行知看着李建寰满眼□□,就知他对皇位的渴求已深入血髓。这不是什么坏事,顾行知反倒觉得,这也是李建寰与自己最像的地方。 那种对猎物纯粹的渴求,那种炽烈的饥渴,那种像狼一样的目光,横亘在两人之间。 他生平只对一个人有过这种感觉,那人有对桃花眼,里头装着一池波光。 顾行知的心就跟着那波光一个劲儿地晃,晃呀晃呀,晃得他不知不觉地踩进了迷魂网。 戚如珪就在那网里等着他,对他哭,对他笑,肆意拨弄着他的心弦。 等顾行知乍一惊醒,这才发现,原来这女人是带着利齿的。 ……………… 孙黎不请自来进了营,见左靖扶着顾行知正往外走。这顾三吃起酒来也没个正形,东倒西歪全无半点将人气概。 衡王看样子还算清醒,自个儿坐在正席上有一口没一口嘬着。孙黎笑嘻嘻凑过去,斟酒道:“衡王殿下喝尽兴啦?” 衡王点了点头。 “喝尽兴就好,再试试这个,这可是燕北特有的——” “你想说什么?”衡王拿起筷子,夹了片肉放进汤里涮了涮,一口塞进嘴里。 孙黎复又低眉,阿谀道:“果然什么都逃不过衡王殿下的眼睛。”他乌睛一转,顿了一顿,说:“也没什么大事,下官只是有些好奇,这顾行知闯了如此大祸,怎么也没见殿下罚他……” 衡王停住了筷子。 “孙黎,本王且问你,你官从几品?有多久没有擢升了?” 孙黎一听到擢升二字,目光立马清亮了几分。他忙答道:“下官秩从四品,区区副将微衔,恐惹殿下耻笑。” “从四品啊……”衡王放下筷子,撇过头说:“既然这样,那回了蔺都后,就去禁军挂个名吧。” “禁……禁军……”孙黎愕然,“殿下怎么想起要下官去禁军……那禁军的品级可……” “可什么?不愿意?”衡王沉了沉嗓子,语气跟着威严了几分。孙黎品出了衡王话里的意思,吓得立刻跪下身去。 “下官不敢!” “你有什么不敢的……”衡王捏起拳头,努力平静道:“说说吧,十六营的事,你掺和了多少?” “下官……下官听不懂殿下的意思。”孙黎冷汗连连。 “装傻?以为本王就那么好糊弄?!” 衡王一把将案上酒菜一应卷落在地,目光由热及冷,盛气逼人。 “戚如珪一个小丫头片子,还真有这通天本领能烧死边沙近万将士?这里头你藏了多少猫腻,只有你自个儿知道,本王懒得说透,是不想让孙家蒙羞。孙老帅若是知道他儿子这般卑鄙,只怕那张老脸都要被羞得无处安放!” “你还不说?!” 衡王“噌”地一声拔出佩剑,抬手刺在孙黎额前。剑尖离眉心只差分毫,稍不留意,便有可能穿透进去。 “我说!我说!我全都说!”孙黎吓得眼泪飞流,哪顾得上什么体面不体面。 他抱头痛哭道:“戚如珪放火,起初确实有人察觉,只是下官压住了此事,放任火势蔓延。本只想借此杀一杀顾行知的威风,没想到会死这么多人!更不会料到戚家女还有一手,放出了百十来条恶犬四处乱咬,殿下明鉴,你看我这腿,就是被戚家犬咬残废的!” 孙黎一边说着,一边拉起裤管,露出那半截烂腿。衡王瞥着那乌黑发臭的腐肉,亦没了追责的心思,只是可怜了那些将士,就这样被掌权人充作了牺牲品,死得不明不白。 衡王背过身,眉头紧凑,道:“出了这个营,本王只当什么都不知道,你先起来。” 孙黎收住眼泪,缓缓从地上爬起。 “本王没有对顾行知多加责怪,不仅是为着与他的兄弟情义,更多的是顾虑蕃南王的权势。” “他还是个十六岁的小毛孩子,想不了这么多。有些亏总归要吃,吃下去了,下次才知道如何应对。” “下官明白。”孙黎抹着残余的泪水,语气轻微,“殿下是不想得罪了顾重山,毕竟顾行知可是他最疼爱的小儿子,走在哪里,那都是金尊玉贵的高主儿。下官有眼不识泰山,还妄想与他争势,真是愚不可及。” 见衡王半字不吐,孙黎又说道:“殿下若想与太后抗衡,免不得要与蕃南亲好,与顾家亲好,只有这样,蕃南六郡与龙虎军才能在必要关头为殿下效力。” “你不是都知道吗?”衡王收起剑,眼中失落一闪而过:“夺权之路何其漫漫,局中人看局中人,都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。” “殿下……” “你退下吧。”衡王转过头,在孙黎走到营口时,叮咛道:“代我好生照料长晖。” ……………… 左靖打了水来,给顾行知擦了遍脸。正要去换水,顾行知一把拉住了他。 “别走。”顾行知阖着眼,带着不可置否的命令口吻。 他将手挽在左靖身上,迷糊道:“干嘛,不让摸?” “你知不知道,像你这种货色,蕃南满大街都是。” 左靖站着不动。 “你有什么资格反抗……嗯?你说你有什么资格反抗?” 顾行知突然哭了起来。 “我的第一次啊……呜呜……这可是我的第一次……” “第一次……第一次就被你骗走了……戚如珪……你不是人!” “你给我滚过来……” “我们没完……我跟你……跟你没完……” 顾行知扯了扯衣领,吧唧吧唧嘴,翻过了身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男主这个狗男人的属性终于一点点露出来了,哈哈哈~ 谢谢观看! ☆、贱籍 “等到了蔺都,就该新岁了。” 风念柏骑马在前头,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徐祥说着闲话。 戚如珪坐在后面马车里,细听着他们说笑,心情不禁也跟着放松了些。 徐祥说,“我记得以往每年新岁,温嫂嫂都得进宫陪太后备宴。每回回府都能带回一堆好吃的,府里人吃不完,就分发给我们,也不知今年还吃不吃得到那一味桃花酥,听说只在宫里有,外头是买不到的。” “那可不,就你最会吃。”风念柏勾起一抹笑意,说:“新岁宴百官云集,那吃食自然是挑最好的来。我倒更喜欢那西葫芦糕,咸而不苦,越吃越上瘾,以往每年都能吃个好几碟。” “你还笑我呢,自个儿说起吃的来,也是满眼放光。”徐祥咧嘴笑了笑,像是想起了什么,说:“话说正使这次来燕北,留温嫂嫂一人在蔺都,你能放心?” “我有什么不放心的?”风念柏低头瞥了眼玉扳指,喃喃自语道,“我这辈子做过最正确的事,就是娶了温澜为妻。” “哎呦,这才什么时辰,就开始没羞没臊了。”徐祥佯装嫌弃,努嘴道:“谁不知道风家大公子金屋藏娇,这府里的温夫人赛天仙儿一般的美。我看能比得过的,也就风二小姐和戚家女了吧?” 戚如珪在马车里听到他们在说自己,忙探出了头。她听徐祥又说:“来燕北之前,我没想到戚家小姐能这么漂亮,我还以为将门出来的女人,各个都是母老虎呢。” “你怎么知道她不是?”风念柏语气玩味。 “哪有生得这样娇媚的母老虎?”徐祥啧啧了两声,迷醉道:“就算是也无妨,我看她那身段……” “你够了。”风念柏打断了他的话,语气威严了几分:“擦擦口水吧,都快流到马鞍上了。” 徐祥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,忙咽下唾沫,不再言语。 戚如珪安心回到了马车里。 “她可是太后的人,少动点歪心思。”风念柏扭头看了眼马车,闷声道:“她能从顾行知手里逃出来,还弄死了边沙那么多将士,岂会是个寻常女人?” “你平日里花楼买、春好一口美色也就罢了,可别把心思用在她身上。且不说太后会不会把你怎么样,就怕还没惊动太后,就先被她嚼得连骨头都不剩了。” “是,下官知错,下官以后不敢了。”徐祥抬手摸了摸背,竟湿了一片。 “听说衡王也来燕北了?”风念柏看着前路,眼神飘忽不定。 “回禀长使,确有此事。”徐祥正了正心思,说:“听说他不但没有发落顾行知,还赏了他好些个兵器料子。看样子,顾行知并没有因为戚如珪火烧十六营而受到任何影响。” “他现在可是衡王的贵人。”风念柏一脸正色,“衡王哪里会舍得罚他。” “那边沙的事总该要有个交代。”徐祥说。 “问他们自己咯,反正不关我们的事。”风念柏抽了抽马鞭,放声道:“我们就静等好戏开演吧!”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 戚如海又在做那个重复的梦。 在梦里,他失去了双眼,看不见任何东西。 戚如海朝四周放声大喊,没有人回应,他就伫在这无边黑暗里,等候着宣判。 有时他也会梦到阿爹与妹妹,他们稍纵即逝的笑,消失得比流星还要快。 梦到最后都只剩一片黑暗,一点声音也没有,逼得戚如海每次都在大哭中醒来。 八天了,他在床上躺了整整八天。 这八天里,他一直在思考着以后的路。 爹爹死了,妹妹也不知所踪,戚家现在成了千夫所指的叛徒,他顶着戚如海的名字,也就没了任何作用。 更何况,他最在乎的声音与容貌也被毁得彻彻底底,就算回到了边沙,也没人会相信他是戚家人。 戚如海坐起身,轻轻推开窗。风雪迎头飘落,吹得他双颊生疼。 老翁从后替他关上了窗,问:“伤好些了?” 戚如海点了点头。 “我要去蔺都。”他说,语气莫名坚定:“恩公,告诉我,我怎么样才能去蔺都?” “好好的,去蔺都做什么?”老翁不解,“你要知道,那蔺都可不是什么金鳞池,那是蛇鼠窝,是龙虎穴,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修罗场,你去了蔺都,如何谋生?还是说,你在蔺都有什么家人朋友?” “没有。”戚如海闭上眼,清泪直流:“他们都死了。” 他抹了抹眼泪,又道:“我只是不服。” “不服?你不服什么?” “我不服就这样困守在燕北,不服白白让伤过我的人逍遥快活!做错事,就该付出代价不是吗?这是天理,谁也不能违抗天理!”戚如海咬牙切齿,眼睛仿佛能溅出血来。 “其实办法也不是没有。”老翁皱了皱眉,看着戚如海,说:“你真的想好了?” “嗯。” 戚如海沉沉地点了点头,自顾自说:“若不是恩公之前代我出门打听,说十六营的孙黎孙副将受封入京,我也不至于非蔺都不去。” “老身明白了,你是因为他才决意入蔺都的,对吗?”老翁无可奈何地摊了摊手,说:“你们这些官场风云我不懂,我只知道,人活着就为那一口气。既然你有那一口气咽不下,就放手去做吧,蔺都也好,刀山火海也罢,等你咽下了那口气,你此生也就无悔了。” “恩公懂我。”戚如海满眼精光,“所以还请恩公帮忙!” “我儿战死时,我还没来得及去官府销籍。本想留个纪念,现在想想,可能老天冥冥之中就安排好了一切。” 老翁颤颤巍巍地走到角落里,从一个木盒子里拿出一沓加盖官印的黄纸,不舍道:“我儿名叫裴云,恒德二十三年生,应该与你差不了几岁。他从小跟我长在这蛮荒之地,底子干净,用来做新身份最合适不过。” “恩公……”戚如海一时语塞:“这让我如何承受?” “没什么承受不承受的。”老翁将黄纸一张张理好,笑着说:“话说起来,我还怕你嫌弃呢。老身无能,给不了他贵籍,所以只能委屈官爷,披个“贱民”身份入京。” 见戚如海一脸推辞,老翁又道:“燕北每年年关之际都会从贱籍百姓里征用军隶,在上前线前,都会送到蔺都训练个一年半载。时下正逢征收之际,你替了我儿的身份,就可以去蔺都了。” “恩公这般待我,我不知该如何报答。”戚如海紧握着老翁的手,满脸诚挚。 “也不是仅仅为了你。”老翁收起笑,正经道:“也是为了阿云。” “他自小就嚷嚷着要去蔺都看看,听说那里是大辽最繁华的地方。后来参了军,如愿以偿地去了,写信告诉我说,高兴得好几天都没睡觉。只是没想到啊,那是他第一次去,也是最后一次,他大概再也看不到蔺都的风光了,再也看不到了……” 老翁说至伤心处,不禁掉起了眼泪。 “去,一定要去,代阿云好好去看看蔺都。”老翁望着戚如海的双眼,铿锵道:“往后你就是裴云。”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 顾行知醒来时,见衡王正在一旁用茶。看左靖的眼色,他应该等了许久。 外面风雪已停,偶有几声莺雀呢喃。顾行知晃了晃脑袋,慢吞吞地滑下了床。 “你醒啦?”衡王放下茶盏,柔声道:“醒了就好,我们说点正事。” 顾行知闻罢,连脸也顾不上洗,只仰头灌了大碗姜汤,坐到了对面。 “你看看你,怎么还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。”衡王将倒好的茶递给他,慢条斯理道:“也没见你喝多少啊?” “酒不醉人人自醉,我这不是看你来了燕北,心里高兴嘛。”顾行知嬉皮笑脸着,全然意识不到衡王接下来要说什么。 “长晖,此次边沙十六营走水一事,本王可以不说什么,但回了蔺都,怀德帝那边你打算……”衡王抚着杯沿,目色沉静如水。 顾行知没心没肺道:“一人做事一人当,无论他怎么治我,我受着便是。” “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。”衡王微微一笑:“我倒是替你想了个法子,就是不知你愿不愿意去做。” “什么法子?说来听听。”顾行知勾起了兴趣。 衡王看了眼左靖,确认四下没有旁人后,说:“新岁宴在即,届时宫中百官回流。往年新岁宴上,少不了歌舞曲艺。两年前本王陪驾察访江宁,怀德帝对当地一位天桥艺人赞不绝口,回宫之后更是多番提及,可惜数次遣人去寻,都未曾有何结果。” “巧的是,他们没找到的人,被本王找到了。”衡王凑到顾行知眼前,眸色一沉,意味深远。 “你是说,让我在新岁宴上,献上此人,换求从轻发落的机会?” 衡王含笑不语。 “不可!”顾行知嗤鼻,一口回绝了他:“建寰兄知道,我最是讨厌这些献媚讨好的伎俩。我堂堂七尺男儿,敢作敢当,怀德帝要杀要剐,我随他便就是!” 衡王捧起茶杯,吹了口热气,不疾不徐地说:“你是敢作敢当,可未保别人也是。” “建寰兄这是何意?”顾行知惘然。 “你还记得傅临春那小子吧?” “记得,不就是那位除了溜须拍马、别的一概不懂的刑部侍郎吗?”顾行知牙有些痒,“我回蔺都不久,就跟他打了一架。这小畜牲仗着有风阁老庇护,敢对我甩脸色。我哐哐上去就是两巴掌,让他知道我顾行知不吃他这一套。” “哈哈,看来你记得挺仔细。”衡王放下茶盏,理了理衣下摆,说:“我就说他怎么也在找那位杂耍艺人呢,既然你不要,万一回头被他请了去,受了赏,升了官,这侍郎成了尚书,以后可就高你一头了。” “怀德帝也不是傻子。”顾行知摸了摸唇上浅浅的小胡须,揣摩道:“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小孩儿,怎么可能做尚书?” “也不是不可能。” 衡王站起了身子,兀自在营里踱着。顾行知的眼睛跟着他来来回回,醉意未褪尽,他还有些晕。 朦胧间,顾行知听见衡王说:“傅临春上头是风家,风家上头是太后。有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在怀德帝的病榻前吹风,保不齐他就真成了刑部的头头儿。” “这怎么行?!”顾行知拍案而起,一脸大义:“三省六部里,太后的人都要占满了,要是刑部也被她拿下,那帝位可就真成了一个空壳子。” 衡王摊摊手,挤出一脸无奈。正要继续往下说,孙黎拿着军报走了进来。 他扫了眼顾行知,低下头去,本分道:“启禀衡王,顾将,大事不妙。” “怎么了?” “暗哨最新消息,风长使等人已经找到了戚如珪,半天前已带着她赶往了蔺都。” “找到了?怎么找到的?”顾行知像是受惊的猫一般,一听到戚如珪的名字,心头下意识一寒。 衡王横眼瞧着顾行知,淡淡道:“找到就找到了,何必如此大惊小怪。” “以后蔺都城可就热闹了。”顾行知拽进拳头,脑海中满是血管爆破的声音。 “即刻备马。”衡王提上佩剑,回身对顾行知笑说:“咱们也回蔺都去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谢谢观看! ☆、羞辱 仪仗出了燕北,气温逐渐回暖。戚如珪拆下外头的毛领,起手挑开布帘。 冗长队列外,峰峦如聚。黛色青山延绵不绝,气势惊人。 “还有多久才能到蔺都呢?”她问向前头的风念柏。 “快了,应该还得要个半天。”风念柏放慢马儿的行速,问道:“戚姑娘饿了?” “没有。”戚如珪摇了摇头,“我只是觉得,身上热得很。” “跟燕北比,是有些热,你看我这马,汗都流了好几层。” 戚如珪自知无趣,悻悻然垂下帘子。 《狗咬狗》TXT全集下载_4 当真是天气的缘故吗? 她摸了摸额心,掌中一片滚烫。 她这是受凉了。 戚如珪咳嗽了两声,将那毛领重新戴回到脖子上。马车徐徐降速,铃铛声骤然而止。 “怎么了?”戚如珪探头望去,见所有人都停下了步子。前头山脚下,沙尘弥漫,铁戈声夹杂着号角声,回荡在山谷间不绝于耳。 风念柏对徐祥说:“是衡王他们。” 徐祥放眼一看,果然,带头的幡旗上是龙虎军的标志。 “你不是说咱们早他们半天出发的吗?怎么他们这么快就追上了我们?”戚如珪问风念柏,想到顾行知可能也在,心里发毛得很。 “我也没想到他们能追上我们。”风念柏略表歉疚地点了点头,说:“不过请戚姑娘放心,既然太后让在下护送姑娘回京,就断不会让他们为难于你。” 戚如珪跳下了马车。 衡王人马一路直奔风家军跟前,气势张狂得很。风念柏见这道坎铁定是避不开了,索性让所有人下马候着。 “哎呀呀,你说怎的这么巧,竟在这荒郊野岭的地方遇到了风长使。” 衡王打马而来,带着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,看得风念柏满心烦乱。 “微臣参见衡王。”风念柏半跪下身,连带着后头的人齐齐跪下。 衡王将目光投在他身后的姑娘身上,微微笑说:“这就是戚家二小姐吧?” 顾行知从后面冒出身来,一眼就看到了戚如珪。 “是的了。”顾行知盯着她,冷冷说:“就是她。” 戚如珪心里虚得很,却还是逞强道:“在下戚如珪,参见衡王殿下。” “你很是得体。”衡王赞许地点了点头,看了眼顾行知说:“看来那把火放得很值,长晖能舍在你手里,不冤。” 孙黎低下了头。 “得了,既然遇到了,那就一起走吧?”衡王拉了拉手里的马绳,转了个方向。 顾行知死死盯着戚如珪,恨不得冲上去将她狠狠打一顿,碍于风念柏挡在她身前,衡王也在场,他不好发作,只得将这口恶气吞回到肚子里。 徐祥打着圆场说:“天干路遥的,我们的马都有些疲累,不比衡王的马,不吃不喝也能日行千里。就怕我们走得太慢,误了衡王殿下回京的时辰,下官提议……咱们还是分开走吧……” “别介。”顾行知摆了摆手,眼睛仍看着戚如珪:“回蔺都的路就这条官道最近,在一起也好有个照应。别走着走着,遇到个山贼倭寇都没个帮忙的,戚家姐姐,你说是吧?” 戚如珪面色一冷,不置可否。 顾行知那声姐姐叫得着实讽刺,姐姐,姐姐,可不就是还记着十六营的那一晚吗? 她理了理心绪,转眼看向风念柏。风念柏横在两人之间,委婉道:“我们原是打算休整一晚再上路的,现在殿下这么说,搞得我们都不好意思休整了。” “不打紧。”衡王眉头舒展,抬头望了望天色,“我们陪你休整就是,多久都行。” 没等风念柏再行开口,衡王对着孙黎说:“吩咐下去,就地扎营,今晚我们和风长使好好喝次酒。” 孙黎看了眼风念柏,又看了眼顾行知,乖乖吩咐了下去。 天边晕起瑰丽霞光,暮色笼罩大地。戚如珪紧躲在风念柏身后,小心观察着顾行知。 顾行知站在衡王身旁,闷闷地与他说着闲话。两队人马隔着十数丈距离,后头的将士们在安营。 “怎么办?这衡王是赖上我们了。”徐祥满头大汗,也不知热的,还是急的。 风念柏冷静道:“咱们手上有戚如珪,他当然不会安心放我们先行入京。若真是两手空空回了蔺都,那这趟燕北就白跑了。跟着我们一起,他还能掺和一手,讨个护送罪臣之女的功赏,回京在怀德帝面前,脸上也挂得住些。” “原来如此,下官明白了。”徐祥扫了眼衡王,发现衡王也正看着他们,忙漾起一脸笑意。 “长晖,今晚一起来喝酒吧。”衡王拍了拍顾行知的肩,目光严峻道:“风家好歹是太后的掌心宠,这个面子,还是要给的。” “我知道。”顾行知低下头,细声道:“他虽在十六营嘲讽了我几句,但我也不至于恨他。” “那你为何闷闷不乐?”衡王顺着顾行知的目光看去,看到戚如珪站在那里,道:“原来你是为着她。” “她就是个贱人!” 顾行知握住刀柄,腕处滋滋作响。 “都是因为这个贱人,十六营才死了那么多兄弟!我真想冲上去给她一刀!不,一刀还不够,要十刀,二十刀,一百刀!给多少刀能难解我心头之恨!” 孙黎眼神一黯,看向衡王的底气顿时虚了几分。 衡王劝慰道:“长晖,我知道你是个重情义的,只是现在她是太后的人,在抵达蔺都前,是万万不能出岔子的。回了蔺都,再治戚家女不迟。” 顾行知松开了刀柄。 “孙副将,你吩咐下去,半个时辰后在总营备好酒菜,叫上他们所有人,我们痛痛快快喝一场。” “在下已经吩咐过了,殿下安心便是。”孙黎小心绕开顾行知,连看一眼都觉得忌惮。 “很好。”衡王握了握顾行知的手,转身走了过去。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 营外篝火通明,酒菜飘香。众人围坐一圈,推杯又换盏。 三巡过后,大家都有些醉乏,唯独衡王与长风使清醒得很,他们都不敢多喝。 “无聊啊。” 顾行知拍了拍大腿,索然无味地拾起桌上的饭粒,纨绔道:“若是有个歌伎舞伎助助兴就好了,光是吃酒闲话,也是乏味。” 衡王默契一笑,一字不吐。 “这荒山野地的,哪来什么歌伎舞伎,顾将军这是吃醉了呢。”风念柏举起酒杯,语气清幽。 “我没吃醉。”顾行知斜睨着风念柏,暧昧地说:“风家哥哥那儿不就有位现成的吗?” 风念柏手头一凝。 “说什么胡话呢!”衡王半捂嘴笑了笑,说:“人家可是蔺都七贵,也算是世家女子,长晖怎能让人家做这些事。” “怎么就不能了?”顾行知连灌三杯,言语越发放肆:“小爷我今天就想听她唱小曲儿!” 风念柏眸色阴黑,胸口的火蓄势待涌。 “他这性子桀骜惯了,长使莫见怪。”衡王赔笑着说:“不过,本王也挺想见识见识那戚家女的歌喉。听说她母亲淮阴氏,早年还是扬州头牌。” “长使,你说呢?” 风念柏抬起头,看着衡王。他知道衡王这是故意要羞辱戚如珪,跟顾行知这一唱一和的,让人想拒绝也拒绝不了。 “看她自己吧。”风念柏动了动嘴皮,道:“她若是不情愿,也不用逼她。” “去请。”衡王扭头对孙黎说:“就算是八抬大轿,也得把她给我请来。” “就说是我顾三想听她唱一首,她要是不来,我就亲自去营里请她。”顾行知满口百无聊赖,活脱脱像个流氓。 “你别把人家吓着。”衡王打趣:“人家好歹是个姑娘。” “正因为是姑娘,所以才让她给爷几个唱唱歌,助助兴。”顾行知把腿搭在案上,随手摘了根狗尾巴草放进嘴里。 须臾,戚如珪一身轻装入营。 来时仓促,她亦无心多加装扮。只得把那满头青丝放下,随手抹了两笔胭脂。可以她的姿色,仅两笔便已足够。戚如珪进营时,在场所有男人眼里都透出一丝隐隐的微亮。 “哦呦,角儿来了。”顾行知勾起一笑,眉目间满是轻浮。 他没想到戚如珪会来,原以为以她这性子,定会一口回绝掉。现下看着她亭亭玉立地站在自己眼前,反而显得有些意外了。 戚如珪抬起头,目无定向地看着前头,问:“各位想听什么?” 风念柏长眉紧蹙,只按头喝酒。 “就唱个《定鞍山》吧,如何?”衡王打眼瞧着乐到不行的顾行知,试探道:“长晖,你说呢?” “随意。”顾行知换了个翘腿姿势,一脸漫不经心。 戚如珪清了清嗓子,抬起兰花指,旋然开了口。可没等她哼完头一句,嗓子眼就像卡着什么东西似的,咕噜噜的,全走了音。 有风刮起,吹得戚如珪身子愈来愈滚烫。她站在火堆前,垂手而立,半天发不出一丝声响。 “这唱的什么东西,难听死了!”顾行知拍了拍桌,趁机挖苦道:“扬州头牌的女儿,连个曲儿都不会唱,说出去也不怕笑掉大牙。” 衡王与孙黎一阵讪笑。 “原还以为你是淮阴氏所出,承了她的歌喉能唱出点什么来,却不曾想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,这么多爷们儿看着呢,真他妈的扫兴!” 戚如珪满脸绯红,紧张得不知所措。如果说之前在十六营经历的是肉身之痛,那么现在,则更多的是一种精神煎熬。 “再唱!”顾行知扔了两个铜板过去,满心戏谑。 戚如珪拧过身,冷冷盯着顾行知。 “看什么看?叫你唱曲儿你不会?!”顾行知气势咄咄,越发上头。 “顾行知,差不多就行了。”风念柏打眼看向衡王,发觉他现在倒装起了哑巴,坐在席位上一言不发。 顾行知瞟了瞟风念柏,噗嗤一笑,说:“行吧,既然风家哥哥开口,我就不难为你了。” 风念柏顺势使了个眼色,示意她退下。戚女心领神会,正要走人,却被那顾行知一把拉住,调戏道:“这么着急回去啊?” 戚如珪停下脚步。 “我寻思着,你这嘴既然唱不出曲儿,那总有一件事你能做吧?” 顾行知伸出腿,指了指脚上乌靴,浪荡道:“跪下来,舔它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初期男主确实有点混账,到了中后期,啪啪啪打 ? ?°??°? 女主会教他做人的 谢谢观看! ☆、入京 晚风砭骨,吹在身上痛如刀削。营中灯火闪烁,明暗交杂,衬得气氛更加阴谲。 “顾行知,你有完没完?” 风念柏霍然起身,伸手护住戚如珪。主位的衡王只顾着自己喝酒,半天也没一句话。 顾行知轻飘飘道:“风家哥哥急什么,我不过是让她替我舔个靴,又不是什么辛苦差事。” 正说着,顾行知把腿往她跟前挪了一挪。 “你看看,这风尘仆仆的,衣服脏了,鞋也脏了,戚家姐姐,麻烦你清理清理。” 戚如珪置若罔闻。 “怎么?哑巴了?” 顾行知拽起狗尾巴草在她鼻头晃了晃,身骨徐徐舒展。戚如珪趁机一扑,迎头咬在了他右手腕上。未着布甲的皮表浮出两排齿印,有血从中潺潺渗出。 “嘶——!” 顾行知被逼出一声痛嚎,旋身将戚如珪踢出半尺。戚如珪只觉胸关一热,鲜血顺着鼻口直接喷落在地。 “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?!” 顾行知一手掐着她的颈,一手拿刀比在她脖前。 刀光凛冽,出鞘时照得在场众人都有些晃眼,没人敢多嘴半句。 戚如珪捂住伤,将脸扬在刀口,心如死灰道:“我的命就在这儿放着,你这么想要,即刻拿去就是!” “你……!”顾行知气到晕眩。 “够了!” 风念柏撇开顾行知的刀,横身相抵在两人中间。 “这里不是蕃南,容不得你顾行知随心所欲。今天戚家女若有半分损伤,回了蔺都,看太后如何找你算账!” “少拿太后压我!”顾行知挑了挑眉,无谓道:“风念柏,我忍你也已经很久了!” 顾行知将刀口从戚如珪脸旁移开,转而对准了风念柏。趁着酒兴,他才管不上什么后果不后果。此时的顾行知就是一匹撒欢儿的野马,早就脱了缰绳,四处撂蹄。 风声愈来愈浓。 “好啦,长晖,适可而止。”衡王放下手里酒杯,啧啧道:“今天这酒,喝着可真有劲儿啊。” 顾行知听到衡王发话,像是腹背受了一箭,不情不愿地放下了刀。风念柏解开袍子,披在戚如珪身上,扶她入了座。 衡王说:“怎么感觉戚二小姐脸色不对?” 被这么一说,众人才注意到她的脸色不知何时变得一片煞白。那白就像是被抽空了所有血色,同纸一般脆薄。 “装的吧?”顾行知推了推她的肩,发觉她身子也是莫名地烫。 她瘫在风念柏怀里,言语模糊,整个身子像是着了火一样,哪哪儿都烫得很。 “顾行知,这就是你干的好事!”风念柏将手从戚如珪额前移开,愤恨道:“她今天要真出了什么意外,别说太后,我风念柏第一个不会放过你!” “长使别急,都是自己人,有什么不能坐下来好好说的?”孙黎帮忙调解。 “少跟我来这套。自己人?有你们这么对自己人的吗?”风念柏站起身,转头对顾行知吼道:“你知不知道,她身上还带着旧伤,如今被你这样捉弄,现在你满意了?!” 话未说完,风念柏抱起戚如珪就走。他懒得与衡王行礼,只留下顾行知他们面面相觑。 顾行知挠挠头,看了看衡王,又看了看孙黎,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。 营中火光渐弱,整个军营被压得满是阴影。 衡王擦着手说:“长晖,你确实有些过分了。” 顾行知刚要解释,见衡王摔下帕子,头也不回地出了营。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 顾行知待在营里打拳,将怒火全都发泄在那些沙包上。左靖看他打了一个多时辰都没脱手,心里也跟着犯愁。 他端了碗醒酒汤进营,说:“将军,认个错吧。” 顾行知放下拳,心不在焉道:“认错?我有何错?” 左靖说:“将军认错,不是为着戚家女,而是为着衡王殿下。” 顾行知说:“有何区别?” “区别很大。”左靖一脸忠恳:“属下追随将军多年,知道将军最是重情。今日将军当众羞辱了戚家女,让衡王下不来台,若戚家女真出了事,他是要第一个受责的,将军应该不想衡王殿下受此牵连,所以属下提议,将军主动低头,尽快平息此事,回了蔺都,也算皆大欢喜。” “这些道理我都懂,只是你让我如何抹得开面子去和风家人道歉。” 顾行知一想到风念柏那张阴气沉沉的脸,心里满是抵触。 “谁说是风家人?”左靖眸色微亮,如暗夜孤星,“是戚家人。”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 顾行知在风家军营前踌躇了许久,最后猛一咬牙,端着热汤走了进去。 戚如珪被人细心地照料着,现下已恢复了大半。只是没松快多久,见顾行知走了进来,这刚落地的心又提了起来。 顾行知说:“还没死呢?” 戚如珪往角落里一缩,说:“你都没死,我怎会舍得让自己死?” “那刚在外头,是谁把脑袋自个儿放在我刀上的?”顾行知抚襟坐下,眼皮跳了下,说:“刀剑无眼,不怕真伤着自己?” 戚如珪见顾行知靠了过来,往角落里又缩了几寸。 “这么怕我?”顾行知看她浑身都在发抖,不禁觉得有些好笑。 他调侃道:“在边沙的时候,那般狐媚主动,上赶着爬到男人身上去,怎么几天没见,就这般冰清玉洁了。” “你身上的香味儿,我可一直记挂着呢。” 顾行知附耳细语,往她身上嗅了嗅。热气顺着后领口一路滑下,戚如珪微微一颤,全身上下一片酥麻。 “离我远点。”她满眼厌绝,把头转过去,不愿多看顾行知一眼。 顾行知收起笑,将汤碗放在桌上,说:“喏,这是本将军赏你的,快点喝,喝完了我好去向衡王复命。” “衡王才懒得管你。”戚如珪鄙了一眼,看着那汤,冷言道:“是你自己想来求原谅吧?怕我回京告你状?我偏不喝。” “没毒。”顾行知拿起碗,吹了吹,递到她身前。 尽管被戚如珪看穿了小心思,但顾行知也不急,左靖说得没错,他现在低声下气,全是为了衡王。往深了说,也是为了顾家。万一戚如珪回京就此事在太后面前大做文章,保不齐连带着顾家都得受些折损。 到了那时候,可不仅仅是小打小闹那样简单了。 戚如珪直盯着营帐,一声也不吭,顾行知就这么拿碗等着她,等了许久,见戚如珪不为所动,顾行知暗叹了口气,“哐”一声放下碗,转身就走。 “我该做的都做了。”顾行知出营便看见左靖,“她不领情,我也没办法。” 左靖说:“将军尽力就好。” 顾行知走到一边,说:“这娘们儿难哄得很,明明是她弄死了我这么多弟兄在先,现在还得要我给她道歉,我也是忒无能,被这么一个女人折腾得七上八下,你看看我这背上、手上,全都是汗。” 顾行知擦了擦手,脱下长袍,与左靖慢吞吞往回走:“话说衡王之前提到的杂耍艺人的事,你怎么看?” 左靖说:“属下觉得,还是不要掺和为妙。” “是吧?你也这么觉得。”顾行知停下脚步,若有所思。 “将军刚从边沙回京,身上背着边沙近万将士的血债,在怀德帝没有正经发落前,还是不要节外生枝地好。” “是啊,错是我犯的,皇帝老儿要打要杀,我受着便是。”顾行知望着星穹,满心患得患失道:“也不知父亲怎么想的,把我一个人塞回了蔺都,独自去面对这样多的明枪暗箭。论为人处世,大哥二哥比我稳重得多,选他们在蔺都,怎么的也比选我强吧?” “将军言重了。”左靖看着顾行知的眼睛,坦诚道:“顾老将军那是重视将军,所以才让将军回蔺都做顾家的排头兵。蕃南多战,每逢上阵前夕都不知下次还能不能平安归来。大内虽敬着顾家的军功,却巴不得顾家全死在前线。这样蕃南军权也不必争了,顺理成章就回到了大内手里。” “顾老将军难啊!”左靖砸吧砸吧嘴,说:“他岂会不知蔺都凶险,可跟战事连年的蕃南比起来,蔺都已经是天上人间了。” “是这么个理儿。”顾行知点点头,拍了拍左靖的肩:“还好有你陪我。” 左靖被这突如其来的感激说得有些害羞,他木讷一笑,道:“属下追随将军多年,从将军六岁起就跟着将军,从不觉得苦。” 顾行知一脸欣慰:“良禽折木而栖,贤臣择主而侍,你这样好的近侍,跟着我,着实屈才了。” “将军……” “早点休息。”顾行知在营口停了步子,正要进营,突然想起了什么,他对左靖说:“你再替我去看看她,别又出了什么岔子。” “谁?” “戚如珪。”顾行知眸底一黯,垂下布帘。 “属下遵命。” 左靖目送顾行知进营后,拔腿就往风家营里去。 待他进营时,戚如珪已经睡去。桌上放着个碗,里头空空如也。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 “入了贱籍,你就不是戚家公子了,戚家那些恩恩怨怨就成了前尘旧梦,你,当真想好了?” 老翁在戚如海留下红指印的前一刻,横手拦下了他。 戚如海眼里没了血色,只剩无尽的冷,他悬着手,说:“想好了。” 老翁缓缓把手松开,知他心意已决,无意再多说什么。 戚如海迅速将指印戳在那纸上,不曾犹豫半刻。屋外风雪乍停,晴光一点点透出云岚,投在地上,斑斑点点。 “戚……”老翁顿了顿,说:“现在该叫你裴云。” 戚如海点点头,摸着脸上的伤,黯然道:“也不知我那妹妹现在是死是活……” “是死是活她都认不出你了。”老翁一语道破其中心酸:“你记住,你现在是裴云,从今往后,你只为你自己而活。” “为自己而活……”戚如海低下了头,拽着那玉,反复吟诵道:“为自己而活……为自己而活……” 老翁将窗枢推起,日头照亮一整间屋。 远方钟声回响,又到一年立春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啊啊啊啊啊终于要入京了,男女主相爱相杀正式拉开帷幕!狗男人,你会后悔的 : ) 戏精作话我本人,谢谢观看! ☆、杖刑 戚如珪等人晚了半天入京,浩荡人马行至宫门口时,天色近晚。 她踩在一块大理石板上,身前古城一览无余。 其实自己在蔺都也曾待过一段时间,只是后来陪阿爹去了燕北,就再也没回来过了。时隔多年,重返故地,戚如珪心中不胜感慨。 风念柏打马而过,见她正仰面思索,提醒道:“依照规矩,回了京,先得去面圣。等面完了圣,再去见太后。他们是你今后在这儿立足的根本,个中轻重,希望你能清楚。” 戚如珪敛起思绪,点了点头,跟上了风念柏。 风念柏领着她,一路直奔垂拱殿外。适逢怀德帝刚用完药膳,戚如珪进殿时,扑鼻便是一阵猛烈药味,呛得她眼泪直流。 她抬眼一看,见上头金座上,正坐着位面容枯槁的男子。他年似不惑,一身龙袍松松垮垮,枯发只用一根金簪插着,形销意颓,精气全无。 风念柏跪下身,提声道:“微臣参见陛下。” 戚如珪跟着跪了下去。 座上男人“嗯”了一声,眼也不睁,只痴痴道:“你回来了……” 他抬了抬眼皮,看着戚如珪说:“你就是戚泓的女儿?” “回陛下,正是在下。”戚如珪叩下头,不敢去看怀德帝的眼睛。 时下已至立春,殿中并不算冷,可戚如珪总觉得湿,说不上哪儿难受。 风念柏说:“应太后的意思,微臣将她带回来了。” 怀德帝说:“抬起头,让朕看看。” 戚如珪微微支起脸,正眼对上怀德帝双眸,一脸惶色。 “戚泓把你在燕北“豢养”得极好。”怀德帝清咳了两声,捂胸道:“不仅人出落得这般标致,行事做派也跟你父亲一样,无法无天!” 怀德帝的声音骤然提亮,吓得戚如珪膝盖一软,忙俯下身去:“家父畏罪自戕,罪不可逭,只是其中疑点重重,郝城一战定另有隐情,还望陛下明查!” 怀德帝抚须道:“只有郝城这些?” 戚如珪汗流如瀑:“边沙……边沙一事……实属臣女无奈之举……” “无奈?”怀德帝面色一愠,将擦了痰的软绢儿扔到她身前,沉声道:“你一句无奈,就打算抹平边沙近万将士的人命?!” 怀德帝越说越是激动,整个身子随着椅子晃动起来。旁边的柳穆森柳公公急忙递上一杯茶,怀德帝闷了半口,想了片刻,自行开解道:“也罢,这事儿也怪顾三那小子无能,竟放任你在他眼皮子底下兴风作浪,年轻误事啊……” 戚如珪缄口不言。 “带她退下。”怀德帝挥了挥手,又对柳穆森说:“把顾行知叫来。” 这柳穆森做了十多年内侍监总管,早已修炼成了人精儿。他虽只从旁听了几句,可也知道怀德帝为何不敢动戚如珪。 说到底,他还是畏惧太后,要不人家千辛万苦从燕北请回来的人,被你这么三言两语给发落了,那这蔺都,恐怕就真要变天咯。 柳穆森乖乖跑去传了旨,末几,顾行知与衡王入殿。 顾行知进殿时,戚如珪正要出去,两人在门槛处擦肩掠过,空气中炸满无形的电光。 “戚姑娘,以后你就是蔺都人了。”风念柏带着她往外走,手中玉扳指摘了又取,取了又摘。 戚如珪说:“是不是还得见太后?” 风念柏笑道:“是的了。” 两人正准备往太后宫里去,却见刘尚宫领着两个小婢远远走了过来。 刘尚宫俯首道:“太后有旨,戚家女入京,无须另行参见,届时新岁宴上,再见不迟。” 风念柏拂了拂袖,看了眼戚家女,说:“也好,我们一路舟车劳顿,想必戚二也累了。” 两人又往宫外走。 “你初至蔺都,想是连住的地方都没有,不如与我一道回风府,我那儿空房多,你去了,也好与我夫人做个伴。”风念柏徐徐走在前头,神色温柔。 晚风吹动寥寥鬓发,将戚如珪显得更是娇柔。她迎在风口,穿着最素净的衣裳,一脸春光。 “多谢长使。”戚如珪嘴角上扬,感激道:“长使一路拼死相护,如今到了蔺都,还对我这般细心,这份恩情,我戚如珪来日必报。” 风念柏笑了笑,轻描淡写地说:“我本就只是奉命行事,做好分内差事罢了,谈不上什么恩情不恩情。” “蔺都只会比燕北更加凶险。”风念柏神色逐渐严肃,他望向身后丛丛宫阙,感叹道:“戚姑娘,往后还请万事小心。”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 和风夹着碎絮,扬得四处迷乱一片。行刑的官吏掸了掸身上的灰,抬手砸下一通闷棍。 顾行知啐掉口中血沫,咬牙忍着,皇帝老儿殿审了半日,到头来还是赏了自己五十大棍。 不过也好,挨了这顿罚,顾行知心里才会好受些。 边沙伤死近万,他难辞其咎。孙黎仗着有郝城的军功,免遭其刑,这所有的罪责全由他一人担了下来。大棍一下下砸在身上,每砸一下,顾行知对戚如珪的恨便多上一层。 这宫里的棍子可都是真金火炼淬出来的,寻常人只怕连十棍子都受不住,顾行知强撑完四十棍仍气息犹在,已超出常人之极限。 众官吏正打着,小太监春生忽然瞥见宫墙下荡来一顶辇。 香辇荡着芳步,翩翩行至众人跟前。这时春生才看清辇中的人,她一身宫装华美,身未出辇,可贵气已然摄住场中众人。 “风……风……风二小姐……” 掌事的柳穆森一怔,迎了上去,轻手轻脚将那丽人扶下车辇。 “什么风把您从太后那儿给吹来了?太后她老人家有什么事,吩咐一声就行,还麻烦您贵步亲临。” 听到这里,小春生心里才有了点眉目。原来她就是大名鼎鼎的风家二小姐,风辞雪。 因常年在太后跟前养着,风二小姐在这宫里也是一等一尊贵的人物,哪怕是怀德帝见了,也是堪当亲女儿一般来疼,是万万怠慢不得的。 细想间,风二已踱至顾行知跟前,她看着满头大汗的顾行知,皱了皱眉,说:“他就是顾行知?” “是。”春生口快,比柳穆森早一步答了上去。 “柳总管,顾家三郎的身份你不是不知道。”风辞雪径直往前走着,看也没看一眼春生:“他是蕃南王最疼爱的儿子,你若是真把他怎么样了,就不怕蕃南王找你麻烦?” “微臣只是奉命行事。”柳穆森跪下身,连带着后头一排太监都齐身跪了下去。 “何况……”风辞雪停下脚步,朱唇轻启,“何况,顾家与我风家情谊匪浅。你们就这样发落了他,来日……就怕你们没有来日了。” “微臣不敢!”柳穆森忙向身后人使了个眼色,示意他们松开顾行知身上的锁链。 风辞雪款款道:“这些东西原不该是我来教的,只是太后她老人家隔着这么远都能闻着血腥气儿,实在难受,只能派我来瞧一瞧。” 说着,风辞雪坐回到辇中,道:“太后近日静心礼佛,闻不得血光煞气,柳总管,杖责顾行知一事,往后再议。” 风辞雪姗姗走远,春生过了许久,才从那惊艳中缓过神来。 柳穆森说:“看明白了吗?这个皇帝当得可真是憋屈。” 小春生哪里懂这些,他现在满脑子都是风家二小姐风姿绰约的模样。 往日里,他鲜少有机会见着后宫女眷,更别说是这样天仙下凡般的人。也难怪怀德帝偏疼,独独赐了她“幽梅含香”的封号,她就是太后心尖尖儿上一株旷世奇梅,世上没人能配得上她。 《狗咬狗》TXT全集下载_5 柳穆森见春生一脸痴馋,再看那风二小姐走远的身影,正色道:“为人臣子,最重要的是不动妄念。” 春生收回目光,面色羞惭。 “咱们只是阉货,那不是咱们该想的人。”柳穆森敲了敲他的小脑袋,起身迎上了顾行知。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 “这下知道痛了?”衡王笑嘻嘻地凑了过来,看着龇牙咧嘴的顾行知,说:“看来这戚家女,没在怀德帝面前告你其他的状。” “她还有脸告状?”顾行知扶着左靖涂药的手,□□道:“轻点……轻点……” 左靖的动作更小心了。 顾行知说:“戚如珪这妖女,摊上她准没什么好事。燕北之行,祸患无穷,如今跟我们来了蔺都,看来以后有苦头吃了。” “知道就好。”衡王撑开扇子,喃喃道:“她本就是太后请来钳制你的,同是蔺都七贵,又都是将门之后,你们出身相仿,棋逢对手,也是难得。” “建寰兄就知道取笑我。”顾行知委屈:“论城府心机,我哪里是她的对手,不然也不会受了她的蛊惑。幸好怀德帝不知道我和她的那些风流秽、事,只以为我是管束不力,才让那戚家女找到时机,纵了把火。这要是被皇帝知道我是因为被戚女迷惑,才酿成边沙一祸的,恐怕就不止五十大棍了。” 顾行知撅起屁股,疼得满口哼唧。 左靖一边替他上药,一边说:“顾老将军要回京了。” “这不新岁了,大家都要回来了。”衡王为顾行知摇着扇子,话锋一转道:“咱们去东市喝酒怎么样?” “喝什么酒,我路都走不了。”顾行知撇撇嘴,说:“你还是回衡王府找你的那什么花奴去吧,回京路上就听你一直念她,说她多好多好,怎么现在回来了,又不急了。” “女人嘛,不就那么回事。”衡王微微一嗤,低头道:“不过花奴……确实很好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谢谢观看!感谢在2020-03-25 14:01:08~2020-03-26 10:55: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~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:晚舟归澜 1个;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,我会继续努力的! ☆、命劫 回蔺都不到半月,戚如珪的伤就恢复得与从前一样。 这也得亏温澜这段时间的照料,自打风念柏把自己带进风府,温澜就没少为她操心。 戚如珪感念风家夫妇,却也知道寄人篱下并非长久之计。你要是在风府借住个十天半个月还行,总不能一直这么下去,招人口舌。 戚如珪想要独居。 可转念一想,自己口袋空空,连安置屋宅的本钱都没有,在这蔺都更没什么亲朋好友可以挪借,为此,戚如珪郁郁寡欢了好久。 这一日,戚如珪正用着饭,见温澜扶门走了进来。 她见戚如珪神色懒懒的,还以为是她哪里不舒服了,于是问道:“怎么,是饭菜不可口吗?” 戚如珪客气地笑了笑,想了一想,说:“风家的膳食向来好得很,是我自己没什么胃口。” 温澜说:“饭总归是要吃的。” 戚如珪低下头,咬了咬肉,细细咀嚼着。 其实要想有个地方住,也不是完全找不到人帮忙。只是戚如珪一想着他那油光光的眼神,就不免一阵嫌弃。不过如今除了他,戚如珪也想不出第二个人来,既然出卖过一次色相,那再卖一次,也未尝不可。 戚如珪加快咀嚼,速速吃完下了桌。温澜看她一脸着急,像是有什么事,便也随她去了。 戚如珪去见了徐祥。 两人约在东市一馄饨铺前,徐祥醉醺醺地赶到时,戚二正用她那双桃花眼看着自己。 徐祥蒙在酒里,连路都走不稳,他只道:“戚二小姐怎么有空见我,现在可不是我挂牌的时辰。” 戚如珪说:“我有一事,想拜托你。” 徐祥问:“有事不找风长使,找我做什么?先说说看。” 戚如珪妩媚一笑,道:“正因为风长使待我太好了,我总不能总是麻烦他。这段日子住在风府,怪难为情的,我想拜托你替我找套宅子,我这里有些首饰,你先拿去,其余不够的,我……” 戚如珪暧昧一笑,附上徐祥耳朵,说:“我拿身子补偿你。” 徐祥心底一颤,被戚如珪呼啦啦的热气吹得魂飞魄散。他没想到戚如珪会如此直接,这青天白日的,自己竟可耻地有了些反应。 “徐副使你就帮帮我,小女孤身在这蔺都城里,连个安身之所也没有。”戚如珪的眼泪说来就来,一水儿的梨花带雨,不胜凄美:“我家道中落,纵然有这蔺都七贵的头衔,却是个孤苦无依的浮萍命数。他们都想害我,羞辱我,只有我知道,徐副使会心疼我……” “况且……”戚如珪抹着眼泪,柔柔道:“况且副使帮我找了宅子,以后来宅子里找我,也是欢迎的。” 徐祥松了松衣领,灌下一杯冷水,动摇道:“此话当真?” 戚如珪破涕为笑:“当真!当真!以后副使想找我几次,我都从你,只是……你要疼我……” 戚如珪捋了捋碎发,将那张清水芙蓉般的脸蛋对在徐祥眼前。徐祥看着她那勾魂摄魄的样子,心中□□滔天,哪里还分得出心思想别的东西。 “好,我帮你。” 徐祥上前握住戚如珪的手,她也不拒绝,只笑盈盈地看着徐祥。 这一笑,把徐祥给看化了,早在回京路上他就对戚如珪多有垂涎,要不是风念柏阻着,徐祥恨不得当即扒光她的衣裳。 这样的尤物,在哪儿待着都是暴殄天物。唯有在那床榻上,她才有施展风情的余地。 戚如珪看着徐祥,望眼欲穿。不知为何,她眼前一闪而过顾行知的脸。 戚如珪微微一惊,向后看去,只见顾行知正抱刀倚在前头药铺门口,一脸玩味地看着自己。 戚如珪赶紧低下了头。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 “上哪儿去?” 顾行知在巷口截住了戚如珪,半个月不见,他觉着戚二更见清丽了。 戚如珪抬头看着他,不冷不热道:“回府。” “回府?”顾行知冷笑:“回府不走正道,七弯八拐地在这巷子里蹿,是在躲什么人吧?” 戚如珪咬唇不语。 顾行知说:“刚刚你在徐祥面前那副样子我可全看见了,真是天生的下贱。” “你就是来羞辱我的?”戚如珪颔首一笑,瞥见他手上提着的药袋子,反咬道:“出来买药啊?这种差事怎么不让下人做?哦~我差点忘了,顾家公子是属狗的,这三天两头地不出来遛遛,在府里憋着慌。” “你才是属狗的!”顾行知一听到“狗”,就想起边沙那些爆裂无常的戚家犬。 他抓起戚如珪的衣领,凶狠道:“你才是属狗的吧?咬了下头人一只耳朵不够,还骗走了我的第一次!你才是条疯狗,疯狗!!!” “你的第一次?对我来说重要吗?”戚如珪嫣然一笑,面中不带半分恐惧:“以后总归是要交付他人的,我先替你未来夫人验验货,有何不可?” “你……!!!”顾行知被戚如珪气得暴跳,却又不敢打她。 从前在燕北,他可以随心所欲地来,可现在在蔺都,天子脚下,太后跟前,就算他对戚如珪恨之入骨,也不能将她如何。 顾行知一拳砸在戚如珪身后墙上,他凛然道:“有时我真分不清,你是清高还是放荡。” “是清高如何,是放荡又如何,这些都与你无关。”戚如珪转过身,一脸平静地望着他,面如死湖:“你只需要记住,你我必定两不相容。”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 衡王府,别苑。 花奴将新采的桃花放进荷包里,转手递给后头的丫鬟。衡王坐在亭子里,遥遥看着她采花,心中一片舒畅。 “你都看仔细了?”衡王手上剥着核桃,眼睛却一直停在花奴身上。 旁边的孙黎扶着瘸腿说:“看仔细了,顾行知在东市巷口跟戚家女当街对峙,看他们那样子,怕是又要见血。” “长晖不敢。”衡王将剥好的核桃肉塞进嘴里,言语幽微:“你别看他平时虎得很,其实心里明镜儿似的。” “衡王怎么知道他不会对戚家女做什么?”孙黎不解,“以顾三那暴躁性子,保不齐搞出点动静。” 衡王说:“且看他婉拒了本王引荐杂耍艺人的事,本王就知道他是个有主意的。顾家三子,顾行知年纪最小,顾重山让他回京,显然不只是让他回来养尊处优。之前我还纳闷儿,他怎么不让顾巍顾修回来,现在想想,想是蕃南王最是了解他的三个儿子,放顾行知回京,肯定有他自己的考量。” “往后蔺都城热闹得很。”衡王见花奴提着花走了过来,笑逐颜开道:“咱们看戏就是。” ……………… 顾行知刚一回府,左靖就看出他心情不大好。他借上药之名与他搭话,可顾行知闷在房里半天也没动静。 左靖去敲门,顾行知过了许久才开。他瞟了一瞟,见顾行知手上血津津的,就知他这又是气不过,拿拳头砸墙了。 “我出门见着戚二了。”顾行知坐在床边,气鼓鼓道:“你猜我看见什么了?” “我看见她居然为了一套屋宅,勾、引徐祥。”顾行知厌绝道:“徐祥是什么人?那是出了名的登徒子,她居然跟徐祥混在一起,真是自甘下贱!” “将军莫要动怒,戚家女这行事作风,咱们又不是没见识过,无须大惊小怪。”左靖好言相劝,替他上着药。 顾行知趴在床边,噙了口茶,说:“我是觉着,这世上怎会有如此轻浮的女人,她这是把她那皮相当剑使了吗?她可是戚家小姐啊,是堂堂正正的蔺都七贵,她这样贩弄色相,和外头那些娼妓有何区别?” “属下倒觉得,这也是在情理之中。”左靖蹙了蹙眉,停下手头动作,慢声细语道:“春水江大败,戚家一夜惊变,父兄身亡不说,还独留她一人去应对朝廷问责。她受了将军一刀,又被将军反复羞辱,怕是早已心如死灰。” “我看她不像是人,更像是个活死人。她早没了人的感情,连带着那些尊严、脸面一应抹去。若不是真的心碎到了极致,又怎么可能放任自己扎进尘埃?” 顾行知神色逐渐暗淡。 “其实将军如果不想戚女卖身,也可以自己帮她。” “帮她,我为何要帮她?”顾行知心口一震,恨恨道:“我只想她跌得再彻底一点。”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 离了顾行知,戚如珪并没有打道回风府。而是悄默声儿地钻进了一家酒楼,径直进了二楼厢房。 她等了两三柱香的功夫,才等来那个她要等的人。只见他面色雪白不染一丝风尘,通身藏青广袖宽袍,腰间配着深鸦色星盘,气质纯澈,不似凡俗。 戚如珪漾起一笑,对那人行礼道:“终于等到你了,公孙先生。” 公孙惑摘下星盘,放到桌上,淡淡道:“太公的事,我已经知道了,现在只盼他泉下有知,保佑你我往后都能平安顺遂。” “先生已经知道了?”戚如珪一惶,“先生怎会知道,太公……太公已死……” 她的目光不由得落在那星盘上,上面的星芒图样,与太公当初画在地上的图样如出一辙。 “我当然会知道。”公孙惑抚摸着那星盘,满心惆怅:“毕竟是他自己写信故意暴露行踪给大内的。” “故意?!” 戚如珪背后一凉:“他为何要故意暴露自己?” “还能为何,当然是为着你。” 公孙惑望向窗外,摇头道:“他早在风家公子找到你们之前,就飞鸽传书给了我,让我借天象之名,将你们的位置递给了太后。他料定太后不会放过自己,果不其然,太后不久就派了风念柏手持密函去了燕北,这才有了让你亲手处死太公的后续。其实从一开始,这就是太公自己做的一场局,只有这样,他才能为你换取踏入蔺都的机会。” “所以他这是在以命换命……”戚如珪眼眶一涩,想到太公曾摸着她的头说“一切都会好的”,原来……原来从一开始他就算准了一切,原来……原来他从一开始就清楚自己的下场! 师父,你当真糊涂! 戚如珪泪如泉涌,连声音都带着细颤儿。 她没想到太公会替自己铺这样一条路,更没想到他会为了自己,连性命都愿意舍弃…… 戚如珪越想越觉得愧怍,胸口像被插了一刀似的,一种难以言喻的痛感在慢慢吞噬她。她强撑着坐在了窗边,眼泪滴滴嗒嗒,打湿了半边纱帘。 “不过好在你顺利进了蔺都,太公也不算枉死。”公孙惑拨弄着星盘上的凤头机关,脸上没半点伤心,“他一生效力楚王,与当今太后积下了不少旧恨。太公应该告诉了你关于册立新君的事,他是怎么跟你说的?” 戚如珪擦着眼泪:“他只说不急。” “是不急。”公孙惑点了点头,递过一块帕子,“这件事往后再论,如今还没到最好的时机。” “你信占卜吗?” 公孙惑拉过她的手,垂眸看了眼她的掌心纹路。 戚如珪还沉浸在太公辞世的悲恸中,无心理会公孙惑的问。 公孙惑说:“我替你卜一卦如何?” 没等戚如珪回答,他便自行拨弄起星盘。 “你的生辰八字是什么?” 戚如珪将八字说给了他。 “你命中似有一劫。”公孙惑盯着星盘上的奇异符文,喃喃道:“箕星好风,毕星好雨,月之从星,则以风雨[1]。你双星兼具,命劫已定,此生怕是都难以开脱。” 戚如珪被公孙惑的话渐渐吸引过去。 她说:“我本就是贱命一条,还有什么劫数,尽管来就是,大不了横竖一死,左右还能怎样?” “死?”公孙惑轻笑,“死是最容易的事。” “你近日可有冲撞了什么人?”他问。 “没有。”戚如珪低下头,“回京之后一直待在风府,不曾与谁拉扯过。怎么,命劫跟这有关?” “你的这个劫,怕是个人,还是个男人。”公孙惑看着戚如珪的眼睛,有板有眼道:“他命宫主星贪狼,富有生杀之气。六岁时应该遭遇过重创,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。你认识这样的人吗?” “不认识。”戚如珪想了一想,摇头道:“六岁……他现在多少岁了……” “十六。”公孙惑收起星盘,打住了剩下的话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[1]:语出《尚书·洪范》,原句本是比喻气象多变,古时认为月亮经过箕星时风多,经过毕星时雨多,箕、毕皆为星名。 Anyway,这是公孙惑用来装逼的就对了 : ) 大家猜出命劫是谁了吗? ☆、骤雨 公孙惑与戚如珪说完话,为着避嫌,先出了酒楼。 结果还没走出去两步,旁边突然闪出一道碧色身影。 公孙惑定睛一看,竟又是那个跟踪了自己好几个月的小丫头片子。她三番五次地求公孙惑收她为徒,无奈公孙惑没有收徒的心思,头一回就拒绝了她。 没想到这丫头固执得很,公孙惑不收,她就想方设法地堵他。如今看她又出现在面前,想必也是蹲了许久,看来又得找个新借口脱身了。 那少女笑眯眯地看着公孙惑,虎头虎脑道:“我又来啦,公孙先生。” 公孙惑勉强一笑,说:“又来拜师?” 少女点了点头,笑如银铃:“公孙先生既然知道我的目的,就不应该再拒绝我。” “我说过我从不收徒。”公孙惑眉也不抬,冷言道:“你不必再费周折。” 说罢提步要走。 少女挽留道:“公孙先生就真的这么讨厌我吗?” “回去吧。”公孙惑站住身,望着头顶阴沉沉的天,说:“蔺都要下雨了。”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 徐祥没多久便替戚如珪寻到了住处。 他领着戚如珪里里外外转了好几圈,确认戚如珪满意后,才将那写着戚如珪名字的地契交到她手中。 递过去的时候,徐祥还不忘蹭一蹭戚如珪的手。这美人果真哪哪儿都是宝,就连手背都滑溜溜的,比玉还通透。 徐祥瞅着戚如珪,心里万花开尽,满是春情。 戚如珪不曾留意到徐祥眼底的色意,她全心检查着屋子里的陈设器具,容不下半分其余心思。 猛然间,徐祥从后头一手抱住了戚如珪,他扒拉着戚家女身上的衣裳,满口迫切道:“如今答应你的事办到了,现在该兑现你的承诺了吧?” 戚如珪奋力挣开徐祥的手,大呼道:“我承诺了什么?!” 徐祥一懵,看着戚如珪满是无辜的双眼,说:“是你说的,用身子来抵这屋宅的钱。你知道买下这栋屋子花了我多少积蓄吗?还不用你的身子好好谢我?!” 说着又要往她身上扑。 “你放手!”戚如珪猛踹了一脚徐祥□□,躲在屏风后,瑟瑟发抖道:“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!我何时答应过你要以身抵债?这屋子的钱,以后我会还你。” “早知道你会装傻。”徐祥捂着裆,拉下帘子,关上门,开始宽衣解带:“我特意将这宅子选在远离东西市的京郊地带,周围一户人家也没有,今天甭管你是真清高还是装糊涂,这衣服,必须给我脱!” “脱啊!” 徐祥冲进屏风后,“嗤啦”一声撕开戚如珪的外袍,整个身子压在了她身上。 他冲着戚如珪上下其手,嘴里满是虎狼之词:“听说你在边沙让顾行知摸了个遍,他是个不经人事的小毛孩子,哪里懂得疼女人?今天换哥哥我来疼你,让你知道什么叫男人!” 徐祥扔下自己最后一件内衬,低头咬在戚如珪身上。戚如珪猛吸一口气,强忍住痛,别过头去,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。 “怎么不反抗?”徐祥意识到戚如珪的异样,忙停下亲吻。他仔细一看,见戚如珪不知为何抹起了眼泪,看她那一脸楚楚可怜,徐祥的心顿时化成了棉花云。 “怎么哭了?”徐祥替她擦去眼泪。 戚如珪哽咽道:“我原以为徐副使会真心待我好,你与那些男人不同,你是真心的。可刚刚见着副使那般凶悍,着实是把人家吓到了。” 戚如珪抖了抖肩,一双俏眼波光粼粼。徐祥望着那秋水曼泽,哪里还舍得凶她。 他说:“刚刚是我冲动了,别哭别哭……” 他将戚如珪扶回到榻边,温声道:“刚刚是我一时糊涂,昏了脑袋,说了些有的没的,吓着美人了,我给你赔不是可好?” 徐祥抱了抱她,揉了揉她的脸,哄劝说:“我从见你第一眼起,就觉着你与那些女人不同,我待你好可不单单是为着你的身子,我是真心想对你好。” “真的吗?徐副使。”戚如珪泪水滔滔,哭得更伤心了。她这每一声哽呜都哭进了徐祥心坎儿里,换做是任何一个男人,怕是都受不住这样的攻势。 徐祥抚摸着戚如珪的头,正经说:“当然是真的,你若真跟了我,别说这间屋子,就是要我的命,我也愿意给你。” “我要你的命做什么,我只想要你的心。”戚如珪扭了扭臀,双手游走在徐祥大腿间,所经之处满是炽热。 “又在调皮。”徐祥勾起一笑,支棱起她那张泪光点点的小脸。 戚如珪撇嘴,摸着肩上的齿印说:“人家刚刚不过就是开个玩笑,你看你猴急的,都弄疼我了,当真是不懂得怜香惜玉。” “我从前不懂怜香惜玉,那是因为没有那香和玉让我去怜,如今这“玉”就在我怀里,你慢慢教我,我慢慢学,以后,自然就懂了。” 徐祥顺势一掌,将戚如珪推回到榻上。戚二仰着脸,满目空洞地看着房顶,她像是一条任人刀俎的鱼,挺直身子,一动也不动。 外头下起了大雨。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 “春雨如油啊!”顾行知伸手接着迎空落下的雨丝,对后头撑伞的左靖说:“你看看,这下得,得抵得上多少油了。” 左靖闷闷道:“蔺都四季少雨,这雨来得金贵,不比蕃南,常年都是雨,在哪里都能湿成一片。” 顾行知淌着水说:“我记着小时候爹爹最爱带着我们玩水,我每次都能泼得大哥二哥哇哇大叫。” 左靖说:“是的了,细说起来,顾老将军他们应该就这两天进京。” “三天后就是新岁宴。”顾行知起身擦了擦手,回到檐下,捧起茶说:“这新岁宴看似是官家做主、百官同庆的好日子,可谁不知道,这也是太后耍威风的好时机。” “难得人到的这么齐,可不得好好立立威。”顾行知扶着左靖的肩,踩水一步一步往廊子里走:“蔺都七贵,算上刚刚回京的戚家女,今年应该都到齐了吧?” “到齐了。”左靖替顾行知拢了拢狐裘,恭敬道:“常年在外头的,不外乎戍守渝东、淮西的宋家,蕃南的顾家,燕北的戚家与孙家。四大关口由这四大家守着,才能保我大辽江山不受外敌侵犯。” 顾行知说:“如此甚好。” “好什么?” “我是说,很快就可以见着哥哥他们了。”顾行知望着身前滂沱大雨,吸了吸鼻子,“我这几日总是梦到他们,是我太想他们了吗?从前在蕃南,还老是觉着他们烦,成天就知道管我训我,如今远离了他们,不知怎么的,反倒有些不自在了。” 左靖说:“将军年轻,思念家人乃人之常情。” 下面的话他不敢往下说。 “我知道,因着我是正室所出,我那两个偏房养大的哥哥对我多有忌讳。他们忍着我,让着我,不单是因为他们是哥哥。我受着他们的宠,从前还心安理得,最近几年,越发觉得惭愧了。” 左靖合上伞,拍了拍他的肩,安慰道:“将军这是长大了。” “是好事吗?”顾行知叹了口气,眼神一黯,对着廊外乌沉沉的天说:“我倒一点儿也不想长大。” ………………… 戚如珪送走徐祥的前一刻,还在对他盈盈笑着。待徐祥出门上了马,她回身便开始抠起了喉咙。 酸水顺着食管向外涌,戚如珪扶着门,吐得昏天黑地。 她的眼泪早已枯涸,想哭也哭不出来。路是自己选的,就算是跪着也得走完。 戚如珪环顾了一圈屋内,甚是满意。这徐祥还算厚道,这桌椅台凳、瓷具书画等都照最好的来,也不枉自己如此卖力地讨好他。 屋外星色暗淡,晚风送雨。竹帘击打着高墙,掺着雨声飒飒作响。 戚如珪将那地契小心收好,与那残玉一并放在一起。这间不大不小的屋子,只会是一个开始。 从今天起,她只会越来越好,越来越好。她要那些伤害过自己的人全都跪倒在面前,她要让那些踩在戚家头上的人全都生不如死! 外头天雷涤荡,炸得戚如珪的脸一暗一明。她缓缓从地上爬起,推开门,走了出去。 戚如珪张开双臂,任由大雨冲刷着自己,电如蛇鸣,她毫不畏惧,就这样站在雨里,仿佛要撕开这烂天烂地。 阿爹,哥哥,你们就在这天上安心看着。 那些仇、那些恨、那些不可言喻的伤痛,就让我替你们,一刀一刀,一刀一刀给讨回来…… 作者有话要说:  关于女主到底有没有献身这个,我更倾向于一种开放式的解读。在原文中写得比较隐晦,也是希望留给大家一些想象的余地。她在全文中明确发生关系的,只有男主一人,所以,大家可以放心食用。 ☆、临别 日至新岁,蔺都城内张灯结彩。柳穆森每逢这个时候,就忙得焦头烂额。 身为内侍监总管,新岁宴上的用人调派、里外安防、歌舞流程等皆由他一人打点。偏偏御林军那群人各个狂得很,哪里服气让一个阉人呼来喝去。后来若不是傅侍郎仗着几分薄面,与御林军总领刘汝山说情,柳穆森可真真儿地要被那群武夫气得半死。 “今天的事,还是多谢傅侍郎。” 柳穆森得空便去找了他言谢,他进府时,傅临春正剪着窗花玩。 傅临春一边剪,一边说:“都是些不足为提的小事,柳总管这时候不在宫里待着,还跑出来谢我,怕是有什么事吧?” 柳穆森哼笑:“有事的不是在下,而是傅侍郎。” 傅临春停下剪纸的动作,顿了一顿,扭头看着柳穆森说:“柳总管好眼力,竟看出了我有求与你。” 柳穆森说:“侍郎心思奇巧,正如这琳琅窗花,纹路精细,非常人所能企及。” “我这点三脚猫的功夫,哪能比得上那些真正靠手艺吃饭的人。”傅临春将剪好的成品等摊平在桌上,不疾不徐道:“话说我不日请来位民间高人,那一手的杂耍功夫,怀德帝见了,必定喜欢。” “往年新岁宴的歌舞场次都由太后审验钦点,中途插进个新的,恐怕……”柳穆森面露难色。 傅临春说:“哪里需要劳烦柳总管插进去,你只需要让他上了宴,在皇帝跟前露个面儿,剩下的,他知道该怎么做。” 柳穆森点了点头,拾起桌上完工的窗花,道:“侍郎手段不输那杂耍。” 傅临春听出了话里的别意,他放下剪刀,将空茶杯推到柳穆森跟前,说:“人人都觉着在下世故圆滑,只有柳总管说在下心思奇巧,不输杂耍,其实柳总管若是不愿意帮忙,回头刘汝山那边出些什么岔子,上头发落了柳总管,那在下可就爱莫能助了。” “哪能啊。”柳穆森忙替他斟茶:“傅侍郎,您慢点喝。”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 太后惦着风阁老的手,往升平楼走。风辞雪远远跟在后面,怀里捧着新采的白梨。 太后说:“今年新岁宴,一切都安排妥当了?” 风阁老点头哈腰:“应太后吩咐,内侍监的人一一办妥了。” “今年七贵可都回来了,岁宴千万不能出什么差池。”太后揉了揉太阳穴,说:“其余几大家也就算了,蕃南王那几父子是最爱吹毛求疵的。可别让他们抓着了什么把柄,回头在蕃南大做文章,引发封地不满。” “顾重山他不敢。”风阁老狡黠一笑,弓身道:“他还有个儿子在蔺都呢,他若是敢胡乱造次,那顾三在咱们手上,用不着发愁。” 太后点了点头。 “皇帝的病如何了?”她撇过话,紧了紧身上的袍子。 风阁老紧随道:“遵太后的意思,属下一直派人悉心照料着,柳穆森那头也早就安排下去了,这药膳一天不落地递着,相信会有起色。” “但愿如此吧。”太后拍了拍风阁老的手背,又想起一事:“前两日哀家听司天监监正说,东南七星似有波乱,预示新岁当日,会有血光厄运。这事你怎么看?” 风阁老想了想,小心翼翼道:“天象之说不可全信,司天监那群人为着邀功,随口胡诌也是有的。此次新岁有御林军保卫,还多调了大都路南北兵马司与禁军八营的人。层层堡垒,坚不可摧,谅是有人变成蚊子,也难逃这天罗地网。” 太后安了安心,屈身坐回亭子里,正值立春刚过不久,冬寒未褪尽,凭空坐着还是有些冷。 风阁老差人将炭盆往太后襦下靠了靠,陪她看着这满园花草。 “说起兵马司,南北正使年纪也不小了吧?哀家想着,也时候放他们告老还乡了。”太后烘着炭盆,眼皮耸拉着,仿佛随时都要睡去一般。 《狗咬狗》TXT全集下载_6 风阁老说,“按道理,合着去年金秋就该致仕了。这不一时半会找不到合适的补选,原南北正使就继续当着。” 太后蹙眉:“底下人呢?” 风阁老打着扇,步子挪得极轻:“北司副使匡野与南司副使尉迟长恭性情焦躁,都不是能挑大梁的人,大都路到底是扼守蔺都的重要官署,主掌京都奸伪鞫捕之事。这南北司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当的,当然了,一切都得听太后吩咐。” “吩咐?”太后清咳了两声,似笑非笑道:“哀家一把老骨头,还能吩咐什么,上了年纪,就算有再多想法,也得要有命才能去做。怀德帝病难自愈,是随时都要升天的主儿,他若是薨了,这皇位就顺到了衡王手里,怎么也轮不到哀家。” “所以哀家要你好生照看怀德。”太后善目慈眉,一脸忧心忡忡:“在找到新君之前,他还不能死。” 风阁老点了点头,替太后捶着肩。风辞雪在后头与众宫女呢喃说笑着,笑声清脆爽朗,听得太后渐渐有了些惬意。 “世家人的命,向来由不得自己。别人要他死,他就得死,别人要他先别死,他就一定不能死,你我都上了年纪,这个道理,实在无须多说了。” ……………… 风念柏散值后,直奔回风府。温澜独身站在大门口等他,手里提着顶大氅。 风念柏心疼地说:“新春乍寒,站在风口也不怕冷?这些事情让下人做就是。” 温澜将大氅为他系上,柔情道:“我习惯了。” 夫妇二人往府内去。 “博雅,这段时间,到底是委屈你了。”风念柏拉起温澜的手,磨着上头的老茧,恻隐道:“燕北一行刚结束,官家又指派我分管封地新进的一批兵隶。这几日一直在禁军八大营待着,回京之后,你我夫妻二人都没说上几句热乎话,是我对不住你。” 说着竟忍不住啜泣起来。 温澜知道夫君不是个轻易抹眼泪的人,这段日子他们聚少离多,念柏心里苦,她怎会不知。 温澜只道:“都过去了,这不新岁宴快到了,太后又赏了我好些个糕点。你回头带些给你那手下们,他们勤勤恳恳了一年,也挺不容易。” 风念柏抚摸着温澜的手,满眼泪光道:“娶妻如此,夫复何求。难怪身边所有人都敬你,爱戴你。” 温澜腼腆地笑了笑,拉着风念柏坐下,沏茶说:“我不过是恪守着一个臣妇该恪守的本分,夫君在外谋求生计,我在府内做些边角琐事,博雅不是有那宏图大志的人,我这一辈子,只想与夫君一路相随。也不是非要大富大贵,你我健康顺遂,那便心满意足了。” 温澜将泡好的茶捧给风念柏,知他不喜茶涩味,特意放了颗蜜枣。 风念柏闻着那茶香,全身疲累烟消云散。他将温澜揽入怀里,夫妻二人也不说什么,就静静抱着。 “这扳指都褪色了,不如摘了,我回头替你去金玉坊再重新镶个边。”温澜无意瞥到风念柏手上的玉扳指,神色无限温柔。 风念柏摘下它,说:“这东西是你我之间的定情信物,我在燕北也一直戴着。仔细一算,也快十个年头了吧?旧物常伴久了,就舍不得换新的了。” 温澜莞尔一笑,将脸蹭上风念柏肩头,说:“你如今日日在太后跟前做事,手上带着个旧扳指,不怕惹人笑话?” “他们要笑就笑好了。”风念柏将扳指重新回到手上,说:“有你在我身边,我还有什么可担心的。” 温澜正要说什么,外头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。夫妇二人忙分开身来,见戚如珪正在门口站着,一脸踌躇地看着他们。 风念柏说:“戚姑娘有事?” 戚如珪悻悻说:“我是来道别的。” “道别?你要去哪儿?”温澜上前握住戚如珪的手,发觉她不知干什么去了,浑身都湿漉漉的。 戚如珪撩了撩额前碎发,看着风家夫妇,认真道:“我在京郊托朋友替我找了栋屋宅,以后就住那儿去了。这段时间一直在风府养着,连累温姐姐操心,实在是受之有愧。” 戚如珪拔下头上唯一的一根素银簪子,塞到温澜手里说:“如今我一无所有,拿得出手的就只有这个。温姐姐不要嫌弃,等来日我有了银子,再送温姐姐更好的首饰。” “你这就见外了。”风念柏将簪子递回给她,说:“风家虽然与戚家来往甚少,可也是同为太后效力的臣子。你知道我们从不计较小事,这风府哪怕你一直住着,我们也供得起,又何须分府别居,你一个弱女子,在蔺都举目无亲,一个人住在京郊,也不安全。” 戚如珪知风念柏会这样说,却还是难免不好意思,她坚持道:“我知道风长使与温姐姐待我好,只是我实在受不起这样的好。在暗处待久了,遇到一点点的光便觉得刺眼,我总归是要靠自己在蔺都城站稳脚跟的,纵得风府一时庇护,也只是安得享乐罢了。” 风念柏见戚如珪态度坚决,也无意再与她多说。他让温澜为戚如珪备了些银两随身留用,还送了些布料给她。 戚如珪回京半月,还只穿着那身深红衣裳。温澜知道她偏爱红色,于是将府上所有的茜素红料子一并送给了她。 “别嫌姐姐啰嗦,自己在外头,还是要照顾好自己。”温澜理了理戚如珪的乱发,婉声说:“以后得了空,也欢迎你来风府找我玩。” “我记着呢。”戚如珪冲她笑着点了点头,又冲风念柏福了一福,旋身走出门去。 温澜看着戚如珪渐远的背影,淡淡哀伤道:“她太瘦了。” 风念柏从后挽住温澜的手,温厚道:“她会照顾好自己的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应小可爱的建议,以后周末双更哈~ 谢谢每一位路过的小伙伴,谢谢你们陪我,一起见证《狗咬狗》慢慢长大。 ☆、结仇 “问清楚了?” “问清楚了。” 左靖摘下斗笠,解着攀膊,对马车里的顾行知说:“奉将军的意思,打听了许久,才打听到最近徐祥只在京郊置了套屋宅,如果没猜错的话,那应该就是戚二小姐的新居。” “京郊?”顾行知挑起帘,望向外头淅淅沥沥的大雨,若有所思道:“徐祥买那儿去干什么?” “怕是图便宜。”左靖看着顾行知的脸,说:“蔺都寸土寸金,他一个副使能有多少俸禄?据说这徐祥还总爱去那花街柳巷玩闹,估计也没什么积蓄。” “就这样的渣滓,戚如珪也咽得下嘴?”顾行知眉头一挑,浮出一脸不屑:“跟他不如跟我,我好歹也是从二品少尉将领,光这半年俸禄也够蔺都三套屋宅了吧?戚家女这眼光,不行啊……” 左靖隐隐发笑。 顾行知探头对马夫说:“走,咱们去京郊。” “去京郊做什么?!”左靖脸色一变,忙拉住顾行知。 “人家这不刚喜得新家吗?怎么的也得去庆贺庆贺不是。”顾行知嘿嘿一笑,冲那犹豫的马夫说:“就去京郊!” 左靖手头一松,自知这顾行知是头拉不回的倔驴。只是他不明白顾行知跑上门去做什么,难不成真只是为着庆贺? 主仆二人即刻抵达了蔺都城边。顾行知连伞也不打就下了马车。 左靖举伞在后头追,一边追一边喊:“将军这样急做什么?!小心路滑!” 顾行知轻笑道:“不打紧不打紧,我等着恭喜戚家姐姐呢!” 说着,顾行知已步至门前。他擦了擦头上的雨,抬手一顿猛砸。 里头半天没有动静,顾行知看了眼左靖,又砸了好一会儿。 “谁啊?”里头传来窸窣响动,是戚如珪的声音。 “大白天的砸门,也不知又是惹了——”戚如珪一把推开了门,见顾行知一身水汽地站在身前,她当即吓得双腿一软,退回到了屋里。 顾行知打量了下戚如珪,见她衣不蔽体,穿得甚是清凉,一丝寒意幽幽滋出。 “顾……顾行知……”戚如珪面露惶恐,忙披上了衣裳。 “是谁呀?”屏风后头传来徐祥的声音,甚是慵懒洒脱:“阿珪,你快些回来。” 阿珪…… 顾行知的脸黑了一半。 “怎么不说话啦?”徐祥浑然不觉,敞着衣服从床上爬了起来,“你快些回来,我想到一个笑话,正想说给你——” 徐祥的话说了半截,就被顾行知的目光生生掐断。 顾行知说:“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。” 戚如珪别过头,满脸通红道:“好端端的,你来做什么?” 顾行知用脚踢了踢地上的衣裳,看向徐祥,寒声道:“副使好雅兴啊,我听八大营的人说,这几日应卯都见不着本尊,原来是躲在这洞天福地逍遥快活呢。” 左靖强忍住了笑。 徐祥懦懦道:“求……求顾将不要将此事告诉长使。” “你放心,我不会说的。”顾行知对左靖说:“放他走。” 徐祥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。 戚如珪切齿道:“这是我的家,麻烦你也尽快给我走人!” “急什么?”顾行知蹲下身,抚了抚戚如珪裸露在外的香肩,说:“既然都轻贱到这个份儿上了,不如我也出点钱,你陪陪我如何?” 戚如珪知他这是在羞辱自己,推开他的手:“你不配碰我。” 顾行知笑了一笑,道:“都是男人,都能给钱,我哪点不配?” 见戚如珪被羞得说不出话,顾行知开始得寸进尺。他将手探进内衬,肆意抚摸着。 他多想看戚家女那饱受屈辱的表情啊,那样的倔强,那样的拧巴,那样的无可奈何。 可那戚如珪并无反应,她一脸淡色,任顾行知抚着。顾行知见她这样,像是输了一招似的,忍不住问:“你是真没羞耻心吗?” 他抓着她的头发,拽到床边,语气凶狠:“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这副贱样子,跟外头那些娼妓没什么区别!” 戚如珪被扯着头,使不上劲,只细声流泪。 顾行知说:“哭?又哭?早在边沙你就只会哭,我被你骗过一次,你以为还能再骗一次吗?!” “真是恶心!” 顾行知松开紧抓他的手,气得有些犯晕,险些路都站不稳。 戚如珪扭头发狠道:“你来这儿就是为了羞辱我?” 顾行知不置可否。 “我的事,自该由我做主,我和谁在一起,轮得到你指手画脚?你又是哪里冒出来的东西?也配插手管我的事?顾行知,你一定要和我过不去是吗?” 戚如珪站起身,拉了拉滑下的衣裳,满眼坚韧:“那就不要停,我们就这么斗下去好了!” 顾行知握住刀柄。 “前几日有人对我说,说我这辈子会有一个死劫,之前我还纳闷儿,那劫数到底是谁,如今我算看明白了,顾行知,你就是我的劫,你就是那个我怎么也避不开的劫!” 戚如珪形若疯妇,起手拔出顾行知腰间的快雪时晴。顾行知没料到她能拔得动那刀,却见刀芒雪亮,如天光破晓,将顾行知满眼混沌劈得一片清明。 “顾行知!你给我听好!”戚如珪握住刀柄,步步紧逼,“今时今日,你我战书就下在这里!” “从今天起,我戚如珪见你一次咬你一次!你最好别退步!有本事!你我就在这蔺都城里斗到底!” 话音刚落,戚如珪便将右手抹在那刀锋之上。顾行知虽想羞辱戚家女,却没真想要她见血。 他与左靖忙伸手阻拦,可为时已晚,刀锋犹尖,戚如珪的掌心被划出一道鲜红伤痕。 血一滴一滴淌在地上,戚如珪举起猩红的手,说:“仅以此伤起誓,我与顾行知你,不共戴天。”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 新岁宴在一派祥和中铺开了序章。 应着普天同庆的好彩头,怀德帝率众臣一起去英祖庙前上香磕头。 上完香,磕完头,还得挨个接受主持礼浴开光。这一来二去,不把时辰当时辰,一直拖到午后,众人才动身回升平楼用宴。 怀德帝身子不大好,辇官不敢走快,后头那些大臣只得放慢脚步,虽有怨言,却不敢声张。 太后扫了眼七贵那一列,说:“顾老爷子他们怎么没来?” 伺候的柳穆森说:“据说蕃南王路上遇到些野寇,耽误了两天,怕得要两天后才能进京。” 太后伸回了头。 仪仗缓缓前进,风势乍起。怀德帝咳嗽了两声,旁边的小春生关切地递上一块帕子。 “你师父呢?”怀德帝咳得眼泪直流。 小春生说:“陪太后说话呢。皇上有什么吩咐,说给奴才听也是一样的。” 怀德帝恹恹垂下手说:“你替朕去把洛贵人请来升平楼,待会,朕要她为我布菜。” “皇上……”春生犯了难,言语犹豫道:“皇上记不清了吗?洛贵人……洛贵人已死了半年有余了……” 怀德帝一怵,道:“死了?好好的人……怎么……怎么死了……?” 小春生克制道:“洛贵人殿前失仪,冲撞了太后,早就被尚宫扔进宫人苑的井里,溺死了。” 怀德帝咳得更厉害了。 “皇帝怎么了?”后头的太后看了眼怀德帝,拉过他的手说:“怎么这么凉?” “小的也不知道啊!”春生跪下身道:“适才来升平楼路上,小的就觉着皇上神智模糊,他还让小的去找洛贵人……这合宫上下谁不知道洛贵人已经——” 太后眸色一凛,春生忙止住了要说的话。 “扶皇帝入座。”太后语气坚决,领着众臣一一进了升平楼。 怀德帝细喘着,咳嗽声越来越响,头一场歌舞还没跳完,他就有些撑不住了。 宴上众人都不是瞎子,见着怀德帝犯病这样厉害,都有些担忧。 唯独太后还挂着笑。 “母亲……朕……朕……”怀德帝气息奄奄,面如枯叶。 “好皇帝,新岁宴才刚开始,你得要坐住。”太后轻拍了拍他的手,在“坐住”两字上格外加重了些语气。 怀德帝面色一松,放弃了反抗,只垂头说:“母亲就这样不肯放过朕吗?” 太后脸上带着妥帖笑意,眼里却满是寒气。她说:“皇帝糊涂了,你我母子情深,也已相伴过了四十多载新岁。你看今年新岁宴,哀家特意为皇帝备了南府曲艺,这里头的人儿可都是哀家一个个精挑细选过的,皇帝一定会喜欢。” 怀德帝低头不语。 场中歌舞散尽,南府丽人们鱼贯而入。她们各个身姿窈窕,气质出众,一看就知是些上乘极品。 座下徐祥忘了在戚如珪那儿的痛,此时看着佳丽们垂涎不已。 顾行知隔着霭霭人堆看向戚如珪,她正举着空酒杯发呆,手上包着伤。 衡王看着顾行知,甚是玩味儿,他玩笑道:“喜欢就上,光看有啥用。” 顾行知忙撇开眼光,说:“我可不喜欢她,人家现在恨死我了,说是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呢。” “那也是你自讨苦吃。”衡王嘻嘻笑着,看了眼戚家女说:“你说你闲的没事跑人家里去干嘛,去就去了,也不会好好说话,非要上门骂她一顿,玩大了吧?害得人家又添了伤。” 顾行知辩解道:“又不是我弄伤她的,是她自己要伤她自己的。” 衡王自知两人火气都大的很,也不往下说了。 席间议声如沸,话题不禁转到了蔺都七贵身上。 衡王瞧着说:“本王寻思今年人难得到齐,怎么今天感觉,还是少了许多人呢?” “哪里许多人?”顾行知斜过身,看了眼戚如珪,说:“不就少了我爹他们,还有谁。” “宋家。”衡王呷了口酒,神色泰然:“宋家三兄弟,今天就来了俩,还都是从渝东、淮西特意赶回来的宋思诚与宋思礼两兄弟,常驻在蔺都的那个……那个谁……” “宋子瑜。”顾行知递上话茬。 ““对,那个宋子瑜怎么没来?”衡王拍了拍脑瓜子,闷闷道:“本王这记性,怎么越来越差了。” 顾行知说:“人家哪有心思理会这些皇家俗礼,二十岁出头做了国子监祭酒,打小的蔺都神童,与众不同,听说他年前就推了新岁宴,带着一群门生游山玩水去了。” 衡王嘴角一沉,说:“你说本王怎么就没这么好的才学呢?听说那些有才学的,哄起女人来也是一套一套的。” “呵,女人……”顾行知忍不住又看了眼戚如珪,惊觉她也在看着自己。 两人目光在空气中爆破,顾行知一怵,败下阵来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好了,接下来没有虐女主了,往后让我们一起进入狗男人打脸的世界。 谢谢观看!感谢在2020-03-28 14:21:01~2020-03-29 20:39: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~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:晚舟归澜 6瓶;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,我会继续努力的! ☆、凶杀 南府歌舞娉婷,众臣都看得精神头十足。 太后打眼看着怀德帝,见他略有平复,这悬着的心也跟着宽泛了几分。 到了群臣出恭小憩、禁卫换班的交迭空隙,柳穆森对怀德帝说:“陛下该用药了。” 没等怀德帝回应,柳穆森便挥了挥手,派人端上药来。 怀德帝艰难地抬起头,瞅着那送药的小吏,瞳孔微亮:“咱们……咱们是不是见过?” 太后瞪了眼柳穆森,柳穆森忙把头低了下去。 那小吏不卑不亢说:“两年前,皇帝御驾亲征,途径江宁,曾对贱民行过恩赏。” 怀德帝道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 “陈铨。”那人神色尤为平静,一点儿也不像第一次进大内的样子。 怀德帝喃喃说:“朕想起来了,是有这么个人,不过,你不是在江宁做杂耍吗,怎么进宫来了?” 陈铨笑了笑,捧上药碗说:“承蒙傅侍郎抬爱,将我呈到了御前,贱民这才有机会,见着皇上。” 座下傅临春对怀德帝仰脸笑了笑。 “皇上,快喝药吧,不然等会就凉了。”柳穆森努嘴催促,后头的小春生摇头晃脑,四处探头望着,像在找什么人。 “瞎看什么?!”柳穆森压着嗓子道:“不知道你这眼睛是不能瞎看的吗?” 小春生缩着脑袋,声音就像蚊子叫,他说:“不敢了。” 柳穆森说:“她今天没来,你不用看了。” 小春生的脸黯了几分。 “我可得提醒你一句,别给师父我惹事。今儿在场的都是主子,得罪谁都没好果子吃。”柳穆森冲春生好一通斥责,春生委屈,默默忍着。 旁边的怀德帝已用完了药,正将碗放回陈铨手上。说时迟那时快,陈铨一个箭步上前,袖间银光突现。 短匕顺着陈铨直插向怀德帝胸口,太后猛地一惊,向后扑开。 怀德帝哪里会想到这陈铨会御前行刺,吓得随即呆在了正座上。众人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刀光吓得哇哇四蹿,众命妇女眷一应蜷到男人身后,殿中一片混乱。 “大胆!竟敢御前行刺!你不想活了吗?!” 太后扶着怀德帝,匕首就在眉前。 陈铨拿着匕首,邪然一笑,道:“狗皇帝!我今天就要杀你!” 说罢,匕首横落直下,就在众人以为怀德帝就要惨遭其手时,一道迅影从座上腾起。 那影子急步上前,从后一脚将陈铨踹翻在地,众人大呼,只有顾行知看清了那人的脸。 是戚如珪。 她忍着伤,像头小狮子似的匍在陈铨身前。为着今日新岁宴,她用温澜送的新布裁了身新衣。同样是深红打底的素裳,心口简单缝着几朵小花儿,除此之外,别无他饰。 那陈铨见碍事者是个女人,杀心狂起,他对着戚如珪的脸便是好一通挥砍,每一刀都只有咫尺之距! 顾行知刚要起身,身旁的衡王将他拉回席中。 “禁军呢?御林军呢?八大营的人都去哪儿了?!”太后朝着满殿人嘶吼,却没一个人回她。众臣子都躲得远远的,即便是本就与自己无关的,也都在极力避免遭受牵连。 柳穆森看向傅临春,发现他也被吓得不轻,显然陈铨刺杀之事,在他意料之外。 “太后莫慌!大家都先别轻举妄动!”风念柏提刀冲上前,同戚如珪站到一起。 怀德帝惊颤道:“你我无仇无怨,你为何要杀我?” 陈铨握紧匕首,狰狞道:“两年前你途经江宁,看中一位民妇,掳进了宫。你可知那人是我发妻?你在明知她已婚配的情况下还要强取豪夺,将她占为己有,不是狗皇帝还能是什么?!” 陈铨嘴上说着,脚底的步子越来越紧凑。戚如珪两手空空,连把刀也没有,心里虚得很。倒是顾行知看她很是凶悍,气势不输陈铨。 怀德帝无奈道:“我当真不知她已婚嫁……这件事,当初还是母亲做主……” 太后别过了脸。 “狗皇帝,满口胡诌!你以为我会信你?!”陈铨牙关一紧,匕首腾空落了下去。 怀德帝往后一仰,匕首被风念柏一剑抵住,戚如珪趁机回身,又给了陈铨两脚,御林军与兵马司的人这才涌进殿。 “哀家要你们有何用?!”太后几近疯迷。 刘汝山跪在地上,大汗淋漓道:“正值交班之际,下头人都在换牌更衣,卑职救驾来迟,自知罪孽深重,还请太后恕罪!” 柳穆森看向傅临春的脸更青了。 太后指着满殿文武百官,厉色道:“看看你们一个个缩头缩脑的样子,一个刺客,就把你们吓成这样!哀家平日里待各位也算不薄,竟不想是养了一群饭桶,关键时刻竟指不上任何一个人!!!” 太后气得不轻,满大殿的人耳根子都有些刺痛。衡王与顾行知全俯在地上,相看一眼,神色微妙。 太后说:“衡王!你平日里不是最是敬爱你的皇兄吗?怎么大难当前,你就成死人了?” 衡王打着太极说:“回禀太后,本王原是想出手的,无奈有人已经上了,本王想着,人一多就容易添乱,所以才没有出手。” 太后正要骂回去,怀德帝摆摆手说:“罢了,罢了,今天就到此为止吧……” “到此为止?这样的局面还止得住吗?”太后一屁股坐回到席上,瞪着陈铨,道:“是你们一个个要逼哀家的,现在就怪不得哀家心狠了!” 太后大袍一挥,示意御林军钳住陈铨。宦官们提着杀猪椅摆进殿中,连带着各式仵作剖尸的针凿刀具一应入场。 “这是要做什么?”顾行知问向旁边衡王。 衡王眉头紧皱,微声道:“看这阵势,怕是要当庭分尸。” “当庭分尸?!”顾行知面色一骇,吓得半天都说不出话。纵然他顾行知出生入死过多回,可这活人分尸的场面,他可从来都没见过。 “来人!给哀家扒光这刁民!即刻开膛破肚!”太后满眼血红,状如猛禽,她望着底下乱臣,疯魔道:“今日新岁大宴,理应百官同庆,不如就来一场人血盛宴,众爱卿一人一盏人肉,如何啊?” 众人被太后吓得哭嚎连天,个别胆小的官家女眷,直接晕了过去。 怀德帝咳声渐起,想要劝阻太后,却被风阁老死死按在席上,难以动弹。 “母亲素来诚心礼佛,今日怎会动如此杀心?”怀德帝喘声连连,面色逐渐衰败。 太后道:“杀!” 宦官们七手八脚开始动手。 “快!快杀!”太后将凤冠摘下,扔到了地上,说:“谁第一个剜下他的肉,这凤冠,哀家就赐给谁!” “快杀!” 殿内哗声四起,血水淋透一整块花毯。空气中荡满生肉腥气,配着陈铨尖利的惨叫声,众臣子吓得捂住了眼耳口鼻。 “疯了!都疯了!” 怀德帝痛声呜呼,看着已经失去理智的太后,气血上涌。 众宦官手起刀落,争相做着那第一个剜肉的人。戚如珪蒙住眼,不忍去看那血腥,却闻耳边“扑通”一声,她睁眼一看,见怀德帝四肢僵直,痴痴滚下了阶。 群臣戛然静下。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 廊下晚风宁和,暮色勾人。这样的好景致,却没一个人驻足细赏。 众臣子齐跪在廊外候着,怀德帝被抬进去了两三个时辰,太医院忙进忙出,连踹气的机会都没有。众人看着这动静,就知怀德帝这次犯病不轻,心中都在盘算着以后。 太后孤坐在榻前,枯灯照得她面色昏黄,满是浮肿。怀德帝睁开眼,气息尚在,涩涩道:“母亲……朕这个皇帝已尽力了……” 太后将众太医遣退,殿中只留彼此二人,她说:“皇帝不要多想,如今这个时候,你绝不能死。” 怀德帝绝望道:“昔有罽宾王获一鸾鸟,欲使其鸣,其不鸣也。有人告诉罽宾王,何不悬镜照之,鸾鸟见镜中同类,哀响中霄,一奋而绝……[1]” “母亲,有时朕觉得,朕就是那只“欲使其鸣”的鸾鸟。”怀德帝满怀伤感,泪水连襟。 “母亲今日在新岁宴上发落的陈铨,便是镜中同类。朕见他被钳在地上,被人活生生地割肉、剜肉,便仿佛看到了自己。”怀德帝气息越来越弱,大有油尽灯枯之势。 殿外细风吹进,将他满头蓬发吹得更加散乱。怀德帝伸出半只手,凝在空中,道:“朕何尝不是那只可悲的鸾鸟,母亲要让朕叫,朕必得叫,母亲不让朕叫,朕就不能叫。若是母亲哪天动了杀心,要取朕的肉,朕便是那陈铨,任母亲宰割!” 太后无言。 “朕是人!”怀德帝挺起身,音容颤抖:“朕是个活生生的人!母亲可曾知道,儿子在这宫里待了大半辈子,没有一天是真的被当做是一个人来对待!” 怀德帝闭上了眼,鼻口大口大口呼着气。 “只有洛贵人把我当人看……只有她……真心待我……”怀德帝眼里划过一丝柔情,他半倚在床上,歪头道:“可这唯一的……唯一的一点儿温存,母亲竟也要赶尽杀绝……朕……朕……” 皇帝指尖飞颤,紧抓太后的手使劲地摇。清风拨起帘帐,铺开一地寒凉。 太后平静道:“洛贵人心存歹念,试图加害天子,死不足惜。” 怀德帝吭哧一声,歪过头去。 “她私自替皇帝安排诊见宫外大夫,怎么,是觉着哀家替皇上安排的御医不够好吗?还是说,她觉着哀家的药里有问题,要来帮你平反?!”太后眸底一寒,推开怀德帝的手,嚷声道:“皇帝的身子只能由哀家来管,任他是谁,也阻碍不了哀家!” 怀德帝泪已流空,他说:“朕知道那药膳有毒,只是毒量极少,须严密克控。母亲用这样的慢毒,也是为了方便掐好日子让朕死。” 太后见彼此脸皮已彻底撕破,也懒得装下去了,她坦言道:“不错,哀家就是要你的命握在哀家手里。哀家要你晚些死,这每次的药量就循次减少,哀家要你早些死,每次的药量就加足加猛。你坐在了龙座上又怎样?连死都不能顺着自己的心意,还有什么资格与哀家争?” “争?”怀德帝愤愤一笑,含泪悲叹道:“朕从未想过与你争什么,朕只想做一个人,一个真真切切的人!” 怀德帝说完这句话,胸口老血如柱喷出。血花溅满小半边墙,将整个大殿衬得诡色迷离。 “朕这一生……从未做过一回……一回主……虽心有不甘……却也无力……无力……如今朕……朕只剩这最后一口气……母亲……母亲就容朕……朕做一回主吧,让朕安心……安……心去也。” 怀德帝话一说完,全身都像失了力气一般,没了动静。 《狗咬狗》TXT全集下载_7 太后推了推怀德帝的身子,说:“你不用装死博哀家可怜。” “你起来啊!”太后又推了推,一个可怕的念头浮了出来。 她微微回过头,起手探向怀德帝鼻头。经由片刻惊讶后,殿内飞出一声凄嚎。 外头群臣惊起,很快,噩耗传遍宫闱。 公孙惑坐在司天监的房顶上,掌着星盘,对屋下头的戚如珪说:“我早说过,新岁会有血光厄运。” 戚如珪直起身,拍拍身上的灰,作揖道:“先生神机妙算,算出了今天的一切,才让我有大出风头的机会。” “等着受封吧。”公孙惑看着绚烂星光,笑说:“越来越有趣了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[1]:关于青鸾舞镜的典故,最早出现在范泰的《鸾鸟诗序》,后来引申意为夫妇生离死别时的悲痛。在这层意思下,包括李白、骆宾王等都写过诗。 电影《刺客聂隐娘》中也出现过这个典故,但意思却大不相同。现义比喻心境孤独、不得知心,文中的青鸾之说用的是现义。 谢谢观看! ☆、继位 整个蔺都因着怀德帝的薨逝,悄无声地笼上了一层阴霾。凡是在各省各部当值的,约着礼制,都得在停灵后守在观德殿哭悼。 戚如珪远远跪在七贵队列中,听前头的太后哭得肝肠寸断。对此她早已麻木,心里掀不起半分波澜。戚如珪的痛觉,早随风埋葬在了燕北大雪里,再如何的伤心,都不会是伤心了。 顾行知披麻戴孝地四处乱瞟,亦分不出心思去难过。怀德帝一朝升遐,合宫浸在这无边伤痛里,大家似乎都忘了新岁宴上太后是如何杀伐决断,当初当着文武百官最狠的人是她,如今在场哭得最凶的也是她。 虚伪至极。 顾行知冷叹了一声,见旁边的衡王挤了半天,也没挤出半颗眼泪。他低声说:“也是辛苦殿下了。” 衡王蘸了蘸唾沫涂在眼角,说:“应该的。” 两人嘤嘤作势哭了起来。 当然也不是没有那哭得伤心的,譬如傅临春。众官员里,他的眼泪最多。只是只有他自个儿清楚,自己哭得这样厉害,并不是为着怀德帝,而是心疼自己的侍郎之衔。 陈铨御前行刺,太后断不会就此搁下此事。不用御史台那群老东西动手,太后自个儿就可以查到自己身上。毕竟这陈铨进京,一切都由他手下的人接应打点,还扯上了柳穆森一起,今后怕是也难再叫得动他了。 傅临春一边想着,一边随着群臣低下头去。前头骚动声微起,像是有什么事发生。 顾行知说:“这是怎么了?” 衡王道:“太后晕倒了。” “快传太医!” 柳穆森朝外喊。 衡王暗笑了起来。 ……………… 太后旧病突发,众老臣围在身边,寸步不离。 怀德帝薨天没多久,宫内必得尽快扶位新君。只是太后这两日一直按住此事不提,现下自己也病倒了,众臣子替她着急,都等着她一声令下,尽快安定新君事宜。 太后卧在床上,瞅着外头雾蒙蒙的天,说:“你们不必问哀家允不允衡王继位了,哀家还有其他选择吗?” 太公沈清禄佝偻着背,恳切道:“于情于理,衡王都是最佳人选。” 太后紧拽着锦被,心有不甘地说:“你们这群老臣,死守着规章礼节,一点儿不懂得变通。怀德走得好啊,这一走,倒成全了李恒景那小子!” 沈清禄身旁的沈清平说:“国有国法,家有家规,不成规矩,不能成方圆。太后还会是从前太后,衡王勤勉克己,仁孝慈爱,微臣相信,无论是前朝,还是后宫,他都能打理得井井有条。” 太后哼了一声,说:“叹只叹先帝子嗣稀薄,只得三子一女。除了早夭的恒云,就只有恒权,恒景,与恒英。恒权如今先哀家一步去也,恒英也远渡瀛洲三载有余,哀家看着这满宫里乌泱泱的人,除了风家丫头,其余连个说体己话的人都没有……” 太后掩面自泣,泪满衣巾。 沈清平说:“太后保重啊,您不是还有咱们吗?若是衡王德不配位,微臣们也绝不会坐视不理。” 太后颤声道:“要你们有何用?新岁宴上陈铨行刺,怎么没见你们站出来,若非风长使与那戚家女护住哀家,只怕现在哀家就要一同陪怀德躺在观德殿的金棺里了。” 众臣语塞。 “太后,该用药了。”风阁老端着碗走进来,见老臣们跪在床前,面色都不大好看。 风阁老说:“这是衡王特意派人送来的,说是里头多加了一味人参,衡王一片纯孝,实乃感天动地,惹人涕零。” 太后听出了风阁老这是故意在拐着弯嘲讽衡王,她像是寻到了同类一般,微笑道:“那可不,衡王一片孝心,哀家又怎能不成全了他。” 风阁老说:“太后圣明。” 众老臣皆流了许多汗。 太后说:“就这样吧,哀家也不想多说什么了。” 风阁老将碗接回到手上,转身对沈清平与沈清禄说:“太后乏了,还请各位先退下吧。” 众人轰轰隆隆地往外走。 沈清平说:“太后这是什么意思?” “什么意思?”沈清禄拂了拂袖,语气微妙道:“衡王有福气咯。” ……………… 顾行知陪衡王哭了好一会,跪得有些乏。 他趁着大殓的空档,带着左靖一溜烟儿地跑到宫外头吹风。 适逢大雨初停,雾泽云散,青天散开微亮晖芒,照得满庭石阶光影绰绰。 顾行知看得入迷,不知不觉走得有些远。他路过一别苑,里头像是荒废了许久。 顾行知寻思着,这地儿离太后宫里最近,她是最重脸面的人,怎么会由得这别苑荒废至此?他提步走进,探头一看,不曾料到戚如珪也在里头。 她挽着发,双足悬在一架老秋千上,缓缓荡着。有风刮过,将满枝杏色吹落在地,花骨朵儿的残瓣粘在戚如珪眉角发梢处,这模样竟看呆了顾行知。 戚如珪回过头,见他一脸痴凝,忙从秋千上颠了下来。顾行知痴了许久,晦晦道:“这是咱们小时候一起抢的那只秋千。” 戚如珪眼神一漠,抓住秋千绳一步也不肯让。 顾行知说:“还跟小时候一样。手上的伤好些了吗?” 戚如珪将手从秋千绳上缩回来,只字不吐。 顾行知见她不愿与自己说话,又说:“我那天去你家,并非是为了故意跑去羞辱你……” 戚如珪背过了身。 “我知道你如今厌透了我。”顾行知叹了口气,摸着袖口,悻悻道:“我也承认自己对你心怀恨意,可……可我也还不至于要你死……” 戚如珪微微侧过了头。 顾行知摸了摸后脑勺,憨憨说:“我若真想要你死,在春水江边,就可以一刀取了你性命。” 戚如珪抬起头,露出一脸冷冽,她说:“你合该那时候一刀杀了我,这样我也不必日日心惊胆战地活在这世上。你知道我走到现在,下了多大决心,花了多少心力,谁不是经历过那非人的过往,才有了如今置死地而后生的无畏,你说我浪荡,说我轻浮,说我不知廉耻,那你可知,脸面于我早就什么都不算了?” 戚如珪凄然一笑,摇了摇头。满身红衣随风乱摆,如跳动的焰火。 顾行知看着她的眼睛,说:“我不想你死。” 戚如珪坐回秋千,兀自荡着,嘴上哼着歌。 是《定鞍山》。 顾行知恍然一悟道:“原来你会唱。” 他顿了顿,自嘲般地笑了笑,又说:“是不想唱给我听吧?” 戚如珪的歌儿哼得更大声了。 清扬的曲声荡满枯园,满地乱石花草被风吹得东倒西歪。顾行知横耳听着,心中苦涩——多么曼妙的歌喉啊,却没有一句是唱给他的。 顾行知退出了园子。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 傅临春难受了好几日,直至先帝盖棺进陵,还没等到太后问审的旨意。 大内里头,似乎都忘了追查陈铨一案,所有人都在忙活先帝出殡与衡王登基的事。蔺都分成了两派,一派忙着恭贺衡王,一派忙着料理先帝。 傅临春不怕刀子落下来,就怕这刀子一直挂在头上,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落下来。为此,他连着好几天都食欲不振,待在府里愁得心痛。 这一日,刘汝山上门来找傅临春吃酒,见他一脸郁色,还以为他还在为着先帝薨天而伤心。 刘汝山是个没心眼的,他只对傅临春道:“哥哥带你去个好地方,保管你去了之后,开心似神仙。” 傅临春兴趣寡寡地逗着碗里的蛐蛐儿,说:“我现在哪儿也不想去,你别再开解我了。” 刘汝山凑近一笑说:“那当真是个好地方,也是我近日才发现的。我这不是看你这几天愁眉苦脸的,想着带你一起出去走走,散散心来着。” 傅临春说:“你明知我不近女色,还费这功夫干什么。” 刘汝山拍拍大腿说:“我不是要带你去青楼,哎呀,总之你去了,就知道了。” 没等傅临春开口,刘汝山就对外头候着的人说:“即刻备马,我们去西市!” “去西市做甚?”傅临春下意识捂了捂口鼻:“那边可是贱民署,成日臭气连天的,我每次路过,都能被那街上的粪水熏晕过去。” 刘汝山笑了一笑,满眼放光地说道:“贱民署又怎样,里头有的是乐子。” 二人不多废话,旋即出了府。傅临春觉着,既然都出来了,跟着刘汝山看一看也无妨。何况他还搞得这样神秘,也不知贱民署里,到底有什么乐子。 马车很快抵达西市街口,傅临春捂住口鼻,丧丧地从马车里钻了出来。刘汝山带他别了家仆,拐进一条小巷里,而后又绕了半刻钟,才在一家典当铺前停下了脚步。 傅临春说:“典当铺蔺都多的是,这家有何特别?” 刘汝山神秘一笑,说:“你进去就是。”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铺子,算账的掌柜见来了贵客,忙对刘汝山说:“官爷里头请。” 刘汝山笑着点了点头,拉着傅临春一路向内走。 不看不知道,一看吓一跳,傅临春原以为这铺子地窄屋小,不甚稀奇,却不曾想在内屋一堵墙背后,竟连通着一条深邃地道。傅临春跟着刘汝山下了地道,听见石室里一阵喧嚷,像是有人在赌钱,空气中满是铜臭味。 傅临春说:“要不还是回去吧?这地方我待着瘆得慌。” 刘汝山挽留道:“来都来了,你不进去看看?” 傅临春说:“这不就是个地下赌场,你身为御林军统领,也算有头有脸的人,怎的还来这种地方。” 刘汝山哄笑说:“这不来找乐子吗?我告诉你,这可不是寻常赌场。” “不是寻常赌场?”傅临春意感不妙。 刘汝山道:“寻常赌场,不外乎赌钱赌财,来往些金帛银两,唯独这里不同,这里赌人。” “赌……赌人?!”傅临春面露惊骇。 “分地每年都会向大内送选贱籍杂役,以做充军之用。只是经由禁军府初筛后,难免会有些体格羸弱者落选。于是就有专门的倒爷将那些落选杂役送进地下赌场,以赌资的形式开价出售。别人花钱买下他们,多半充作家仆奴隶,有部分人好那一口的,就买回去当狗一样教着,挂个铃铛,趴在地上学汪汪叫,甚是逗趣。”” 傅临春冷汗涔涔道:“要不还是回去吧,我不想听下去了。” 刘汝山拉住他,说:“别啊,既然都来了,就当陪我看一看了。” 傅临春悻悻地往里走。 他抬眼一看,只见一四四方方的石台子上,正站着一排贱奴。他们带着镣铐,各个面色枯黄,一看就是饿了许久。傅临春横眼扫了一遍,似有似无地闻到一丝花香。 掌事的倒爷挥起鞭子嚷:“快点!有贵人来了!都给我打起点精神!” 众奴哀了几声,纷纷抬脸看向刘汝山他们。 刘汝山走到一少年面前,说:“多大了?” “十……十……四……”少年目露惶恐。 刘汝山说:“会狗叫不?” 傅临春劝道:“何必为难一个孩子。” 刘汝山自知无趣,走到一位稍显成熟的男子面前,凶狠道:“那你会狗叫吗?” 那男子咽了咽口水,干瘪道:“不会。” “妈的!装什么情调!”刘汝山一把抓起他腰间的香囊,嗅了嗅说:“一个贱奴,还有心思采花制囊,喷这么香给谁闻?” 那男子咬唇不语。 傅临春说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 “裴云……”那男子垂着眼,语气甚微,“求官爷……求官爷将它还给我……” 刘汝山一看那香囊也不值钱,“啪”一声将它扔回在裴云脸上。 “你这脸怎么了?怎的这样吓人?”刘汝山看着他那张伤痕密布的脸,面露一丝厌嫌。 裴云哑着嗓子说:“家中变故,受了场火,烧着了。” “可惜了。”刘汝山回头看了看傅临春,对他说,“我觉着他眉目不错,若是没有这些伤,一定也是个清秀之辈。” 傅临春笑了笑,盯着裴云的香囊,文绉绉道:“芝兰生于泥淖,不以无人而不芳[1]。你虽身为贱奴,却身佩花香,品调不俗,祖上可是做什么官的?” 裴云摇了摇头。 刘汝山说:“你跟一个贱奴说话这么客气干什么?这样面貌可怖的丑货,怕是也没人敢要。” 没人吗? 那就再好不过了。 傅临春勾起一笑,摆了摆手,示意刘汝山住嘴。他只看着裴云的脸,淡然道:“多少钱,我要了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[1]:原句是“芝兰生于深林,不以无人而不芳”,出自《孔子家语·在厄》,此处为贴合语境,做了细微改动,特此说明。 谢谢各位观看! ☆、暗涌 顾重山等人在怀德帝进陵前一天抵达了蔺都。 顾行知赶了个早,雄赳赳地站在城外矮坡上等着。 时过正午三刻,远处马蹄声振扬。天空盘起三两鸱鸮,青灰战旗由远及近,滚荡不止。 顾行知兴奋地朝城下大队策马奔去,左靖跟在后面,同样掩不住的欢喜。 “爹爹!” 顾重山停身下马,见顾行知已冲到身前,笑道:“怎么都这么大了,见到我们还跟个孩子一样。” 顾行知抱着顾重山,小脸蹭蹭,说:“父亲数月前放我一人回京,儿子想爹爹了。” 后头的顾巍、顾修相视一笑。 “大哥、二哥,一路辛苦了。” 顾行知揖了一揖,面色一沉,道:“我见两个哥哥瘦了。” 顾巍逗趣道:“三弟你胖了。” 顾行知哈哈一笑,拍了拍肚皮:“蔺都养人,我天天与建寰喝酒吃肉,跟从前比是有些胖了。” “年纪轻轻,少喝点酒。”顾家父子四人牵马往城内走,“我这次跟你哥哥回京,原想赶着新岁宴的,却没想到,只晚了两三天,大内就变了天。” 顾行知的脸色僵了几分。 顾重山说:“新岁宴上的事我都知道了,你两位哥哥都很担心你,怕你跟在衡王身边,受其牵连。” 顾行知喉间一涩,想到新岁宴上的荒唐闹剧,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。 顾巍问:“衡王待你好吗?” 顾行知说:“建寰待我很好。” 顾修从旁接过话道:“不过他现在成了皇帝,你们就不能像以前那样称兄道弟了。” 顾行知不甚在意地说:“我和他感情好得很,想是不会拘着君臣关系,生分了彼此。” 顾重山不忍道:“你还太年轻,不知人心易变。总之你两位哥哥是真心为你好,怕你一个人在蔺都吃亏,受了欺负连个帮衬都没有。” 顾行知拍了拍胸脯,嘿嘿道:“谁说没有帮衬,左靖不就是。” 后头的左靖小脸一红。 “左靖性情忠厚,处事沉稳,有他在你身边,为父也算放心。”顾重山叹了口气,道:“只是许多事情,都需要你自己去亲历,去面对,我们旁人能伴得了你一时,却伴不了你一世。” 顾行知点点头,将话记在心里。 顾家军慢慢往城里荡,因着国丧,路上人少的很。偶尔有那人沿街路过,见着旗头龙虎军的图样都不敢多言。 众人直抵府前,顾行知头日就命人备备下了酒宴,就等爷们几个到了,能为他们接风洗尘。 且说这顾重山正要进府,见门头两列奴仆长长迎在外面,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,问顾行知:“这是?” 顾行知说:“是建寰听说父亲要回京,叫了群人来迎父亲。” 顾重山“嗯”了一声,不怒不喜,进了府去。 顾家父子们依次入了堂座。 顾巍说:“听闻三弟前些日子去了趟燕北,处理戚家的事?” 顾行知抠着眼角下的疤,道:“可不,燕北冷啊。” 顾重山嘴角一撇,说:“戚家也是可怜,据说戚泓和那戚如海都死在了边沙,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,如今家中就只剩一脉独女,强撑着守在蔺都。咱们顾家虽然与戚家来往不多,可早年,我与戚老帅也是同受宋太傅保举过的人。后来我们两个一人去了蕃南,一人去了燕北,来往就逐渐少了。” 顾修低头啜茶,说:“爹爹重情,所以要三弟手下留些分寸。” 顾行知低下头,突然起坐,跪在堂中,行了行父子之礼:“儿子谨记父亲所托,对那戚家女刀下留了些情。” 顾重山说:“你捅给戚家女的那一刀,是捅给衡王看的,也是捅给怀德帝看的。咱们听吩咐做事的人,抗拒不了上头的意思,却也要有这拿捏轻重的余地。你那一刀,只要没捅死她,那就是在救她,当然这些话,你莫要与衡王去说。” 顾行知以头触地:“儿子心里有数。” “你这刀用着如何?”顾重山指了指顾行知腰间的快雪时晴,往嘴里塞了瓣蜜橘。 “甚好,爹爹不在身边,我日日抱着它睡觉。” 顾行知取下它,上下轻抚,眼中满是爱意。 顾重山抚须笑了笑,看着那刀说:“这刀可是怀德帝当年派蔺都城里最好的工匠打造的,据说里头添了一堆名贵辅料,甚是难得。我用了许多年,没舍得丢,只是如今老了,再用这样的玄铁银刀难使上劲儿,这样的刀合该年轻男儿用,你喜欢就好。” 顾行知送刀回鞘。 话说到现在,顾家父子们都有些饿了,顾行知忙领着他们一同用了饭。今日的酒菜照往日丰盛了许多,顾行知吃得开心。 然而正吃到一半,柳穆森提旨进了府,说是蕃南王入京,怀慈帝已经在宫里备好了曲水流觞。顾重山正纳闷儿这怀慈帝又是谁,乍一拍脑袋,才想起可不就是从前的衡王李恒景。 顾重山只得撤了筷,随柳穆森一同进宫。顾家三兄弟留在府中吃喝,相谈甚欢。 “顾老将军小心台阶,仔细别摔着。”柳穆森一步一回头,生怕办砸了差事。 新帝登基,宫闱格局也随之改变。柳穆森从前从不打眼看衡王,只专心与太后亲好。现下人摇身一变,成了大辽的新主,太后略失了威势,柳穆森自然要紧赶慢赶地在他面前稳住,尽快建立信任。 加之这蕃南王也是个位高权重的主子,威名举国皆知。柳穆森周旋其中,难免惶恐,生怕自己在迎来送往上出了差错。 而同柳穆森一样,顾重山亦忧了一路。 自己前脚刚进顾府,柳穆森的旨意就送到了跟前。看来他安排在顾府门口的人并不是所谓的迎驾,而是为着监视。可怜顾三那傻子还真以为李恒景是靠兄弟情深才走上皇位的,竟看不出他一招一式里暗藏的心机。 顾重山敛了敛披风,在殿前理好衣冠后,方才迈进殿去。 怀慈帝见要请人这么快就来了,和从前一样,笑着去挽顾重山,却没想到手还没伸出去,身子就被他轻轻推了回来。 顾重山俯下身,一脸正色道:“臣顾重山,参见皇上。” 怀慈帝撸了撸袖,眉开眼笑地说:“顾伯父何以行此大礼,这便是与建寰见外了。” 顾重山说:“如今陛下君临天下,依照宫中礼法,是不该叫我伯父的。” 怀慈帝扶起顾重山,柔笑道:“朕与长晖情义深重,他的父亲,就是朕的父亲,你我不必如此拘谨。” “陛下快快住嘴,这样的话可不能乱说!”顾重山忙看向殿中的柳穆森,纠正道:“陛下如今贵为九五,您的父亲,就只有一个,那就是皇陵里的怀文帝。” 李恒景低头一笑,自知顾重山是个难应付的,只入席说:“叔叔见着长晖了?” 顾重山点头:“见着了,胖了。” 李恒景说:“他很听话,没把在蕃南养成的那些坏习性带进宫里来。他应该没告诉你,他为着戚家女,赔了边沙一万条人命,回京挨了先帝五十大棍。” 顾重山埋头喝酒,闷闷道:“他跟我说了,这本就该打。” “顾叔叔就一点儿也不心疼吗?”李恒景颇为玩味地用余光看着他,抬手夹了筷子鱼:“人都说你顾家父子情深义重,顾三儿从小娇养,虽常年在军营里泡着,可到底也没受过什么大欺负,他现在身上可还带着伤呢,日日让左靖替他上药,难道他没告诉你吗?” “告诉了,当然告诉了。”顾重山连连点头,跟着李恒景一起夹了筷鱼:“人都说蔺都鳜鱼肥美,入春时肉质最是鲜爽,臣吃着不错,陛下也吃。” 李恒景知顾重山这是故意在撇开话题,冲他笑说:“吃……吃……我们一起吃……” 柳穆森垂耳听着两人你来我往,眼睛一刻也不敢松懈。他见顾重山并不爱吃那鱼,灵机一动,使了个眼色给小春生。 小春生读懂了师父的意思,上前替顾重山布汤。没曾想手心一抖,汤全撒在了顾重山的衣裳上。柳穆森喉口一紧,赶忙上前替他擦拭。 “不懂事的奴才!做事这样不小心!该打!”柳穆森举起手,啪啪两个耳光甩在春生脸上。 李恒景瞪了眼柳穆森,柳穆森又看向顾重山,只听他说:“一个小太监,柳总管动这么大的气做什么?” 春生吓得浑身发抖,哭噎道:“奴才粗笨,惊扰了顾老将用膳,奴才罪该万死!” 李恒景面色一寒,说:“这样毛手毛脚的小家伙,怎么也敢来御前?” 柳穆森低头道:“怀德帝生前偏爱春生,说他虽有些木讷,但也忠厚。奴才一时恍惚,还以为如今座上的是怀德帝,就让春生去伺候,他若是还在,一定舍不得难为这孩子。” 柳穆森说着,抬眸扫向顾重山。 顾重山擦着衣裳,说:“小孩子犯点错,没什么,咱们继续吃咱们的。” 李恒景本不想发作,可听着柳穆森一口一个怀德帝怀德帝的,这是拿着鸡毛当令箭呢。难道他不知道现在自己才是这宫里真正的主子吗?他可不比皇兄孱弱,可以任人欺凌,今日若是轻饶了这个小太监,那以后是不是所有人都敢踩在他李恒景头上?! 李恒景越想越觉得愤怒,他甩下筷子,狠声道:“奴才不懂事,就该重罚。怀德帝就算在这里,他也得给我罚!” 柳穆森叩下头:“皇上息怒。” “我好得很,何曾有怒。”李恒景佯装平静,眼睛里却满是杀气,他盯着春生,埋头说:“去,殿外跪着,没有朕的命令,不许起来。” “还不快去?”柳穆森对春生喊。 春生捂脸缩了出去。 殿中归于平静,柳穆森从中退出,发觉这身上全都是汗。 他四处瞅了眼,见他那徒弟正在廊外日头处跪着,一边跪一边哭,柳穆森看着心疼。 “你傻呀,不会跪进来些?”柳穆森将他往里拽了拽:“这太阳底下晒得慌,不会找个凉快地儿跪?” 春生呆呆地往里挪了挪。 柳穆森说:“就你这不知变通的木头脑袋,没了师父我,你以后可怎么办?” 春生哽咽道:“师父可别贴金了,刚刚在里头就是因为你提到了怀德帝,才惹恼了陛下,你还不如闭嘴呢。” 柳穆森不知为何,被这话气得有些想笑。他说:“那你告诉师父,我该怎么说?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谢谢观看! ☆、封官 先帝薨逝后,太后就一直蜷在宫里谁也不见。合宫上下除了风家二小姐和司天监的公孙惑,任谁也难博得太后青眼相看。 这日太后精神难得好了一些,命人将椅子搬到了门前。太后盖着裘听公孙惑说着星象趣闻,她图个新奇。 日光谈不上鼎盛,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。风阁老托人送来的盆景新开了叶,日头底下,绿得沁人心脾。 太后抚着那叶,抿唇说:“经由新岁一宴,哀家越来越折服于先生的推演之术了。” 公孙惑笑着说:“常人都不大信这些,太后却信,那便是对臣的肯定。” 太后拍了拍他的手,将他拉到身前:“你如今是我为数不多信得过的人,衡王登基,合宫推倒重整,从前哀家在三省六部里安插下的那些人手,只怕都得被李恒景切去。趁着他刚登基不久,手上还没多少实权,哀家得尽快培育新人。” 公孙惑颔首道:“眼下就有一位,太后别忘了她。” 太后问:“是谁?” 公孙惑说:“新岁宴上,御前护驾,如此的忠心耿耿,奋不顾身,可不就是太后要找的人吗?” 太后看着公孙惑的眼睛,捕捉不到他半分情绪。她含笑说:“先生年轻,看得却比哀家通透。细想起来,哀家还没怎么正眼见过戚家女,你若是不提,哀家都快把这个人给忘了。” “她就在门外候着。”公孙惑俯下身,朝门口人使了个眼色。 太后抬头一望,见外头应声走进个年轻丽人。她身形消瘦,神色清倔,却也不乏那美艳姿色,尤其那对桃花眼,生得跟狐狸一般,春情盎然,秋水泛泛。 戚如珪行礼道:“臣戚如珪,参见太后。” 太后看着戚家女,神色和蔼,她微笑道:“你很漂亮。” 戚如珪谦虚道:“漂亮若是没用到实处,就只会徒惹风流。” 太后闻声一笑,起身将她扶起,欢喜道:“能说会道,是个伶俐性子,哀家喜欢。” 戚如珪看着太后,将手放在她的手上,浅笑安然地说:“太后喜欢,是臣女的福气,若非太后一手庇护,只怕臣女早死在了燕北……” 说罢眉头一黯,似有忧愁。 太后看着她那花容月貌的脸上多了些哀色,忙心疼道:“你孤身一人流落燕北,同一群男人撕咬争斗,自是不易。只是从今往后,你在蔺都,陪着哀家,看他们谁还敢欺负你!” 戚如珪喜极而泣。 “哀家记着,大都路兵马司南北司两使都到了该致仕的时候,不如你……” 公孙惑看了看戚如珪。 “谢太后隆恩!”戚如珪磕了磕头,笑得热烈。 太后嗔怪道:“哀家还没说完呢。” 戚如珪欣喜道:“太后用不着说完,我们都明白着呢。” 公孙惑笑着冲太后点了点头。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 风辞雪拎着御膳房新出炉的芙蓉酥直往太后宫里走,途径孝庄殿时,见廊下跪着个小太监。 她问后头的刘尚宫,“那是谁?” 刘尚宫看了眼,说:“看样子是柳穆森的小徒弟,就是那个□□生的。” 风辞雪不忍关切道:“好端端的,他在那里跪着做什么?” 刘尚宫不假思索道:“底下人犯错挨罚,常有的事,风二小姐不必为此挂心。” 《狗咬狗》TXT全集下载_8 风辞雪凭栏荡了两步,看着摇摇晃晃的春生,秀眉微蹙道:“他是不是饿坏了?” 刘尚宫说:“下官陪风二小姐给太后送完芙蓉酥,就去瞧瞧。” “不必了。”风辞雪将手里的芙蓉酥塞给刘尚宫,撒手说:“尚宫你先去,我看看去。” “二小姐千金之躯,怎可近身接触这样的下等奴役?太后知道了,怕是要责怪下官了。” 风辞雪微笑道:“你不说我不说,还有谁知道?”没等刘尚宫再行劝阻,她便自个儿盈盈走了过去。 话说这小春生跪了两三个时辰,早就饿得头昏眼花,连路都看不大清。他见有人朝自己走来,还以为是哪位主子娘娘。 风辞雪将偷留下来的一块芙蓉酥递给他,柔声道:“呐,给你吃的。” 小春生盯着地上的影子,正要谢恩,却觉着这声音莫名熟悉。他抬起眼,看到风家二小姐正淡淡笑着站在自己跟前,身子像是触电一般,满是酥软,眼底跑过无数粉色的兔子。 风辞雪举着芙蓉酥说,“怎么?嫌少吗?可是我只拿了一块呢。你若是还想吃,回头我让人再送你。” 春生接过那芙蓉酥,激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,他看着风辞雪的双眼,满心都是她笑意浓稠的样子。 不远处刘尚宫在翘首催促,风辞雪不能久留。她匆匆别了春生,不忘回头对他笑了笑。 那是怎样一种笑呢?绕是春生想破脑袋,都找不出一个词来形容。 直至很多很多年后,他成了内侍监总管,从师父柳穆森那儿偷学来一个词,叫“倾心一顾”,他觉着,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倾心一顾吧。 身前和风疏起,吹得风辞雪裙边如香蝶曼舞。小春生看着那背影,喃喃啃下一口芙蓉酥。 他从未吃过这样好吃的糕点,也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人。从风辞雪走进自己的世界起,他就知道他们一定会发生点什么。 一定,一定。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 “姑母,我来了。” 风辞雪携着刘尚宫跨进了门,见太后正与公孙先生还有一位年轻少女说着话。她细细看了眼那少女,见她五官浓艳,未着脂粉却依旧魅惑丛生。 风辞雪福了一福,听太后说:“正巧你来了,快,快来见见你戚家姐姐。” 戚如珪对风辞雪眯眼笑了笑,回了一福,说:“风家妹妹好姿色,果然太后跟前养着的人,就是这样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姝。” 风辞雪害羞地低下了头。 刘尚宫捧着芙蓉酥说,“风二小姐惦记太后爱吃甜食,特意让人吩咐御膳房做了这盒芙蓉酥。未防底下人不用心,风二小姐大早上地就在膳房里待着,亲自看着火候。太后,您不尝尝?” 太后满脸喜色,摆摆手说:“哀家刚用完茶,肚子涨得很,不如赏给你吧。” 太后看向戚如珪。 “谢太后。”戚如珪不慌不张,伏地接下了那装着芙蓉酥的盒子。 公孙惑说:“司天监还有事,下官就不打扰风二小姐和太后说话了。” 戚如珪也道:“温夫人也约了在下午后去府中喝茶,臣女先行告退。” 太后说:“温夫人?哪个温夫人?” 风辞雪提醒说:“姑母糊涂,还能是哪个温夫人,不就是我那大嫂。” 太后痴痴点头:“原来是博雅。那你去吧,告诉她赶紧替风家生个大胖小子,哀家也好过一过含饴弄孙的瘾。” 戚如珪低头一揖,与公孙惑双双出了殿。两人并肩走在路上,有一句没一句扯着闲话。 公孙惑说:“司天监新来了一批少监事候选,我得赶快回去给他们派活儿。” 戚如珪说:“你去吧,我也要去风府找风家姐姐了。” 公孙惑欲言又止道:“其实新岁宴……我并没有料到太后会当庭刃杀陈铨……我只算到了陈铨会行刺杀之事,后来那些,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外。” 戚如珪深思道:“先生真的只是靠所谓的星象推演,就知道了陈铨刺杀怀德帝吗?” 公孙惑一笑:“你猜。” “其实是不是也不重要了。”戚如珪掂了掂手里的芙蓉酥,满心豁达道:“我们的目的已经达到,先生顺利将我推到了太后跟前,还有了官职。史太公在天有灵,一定会保佑你我越来越顺遂的。” 戚如珪打开盒子,正准备拿出一块芙蓉酥分给公孙惑。却见里头六张金箔纸里,有一张是空的。这显然是有人动了手脚,不知被哪个贪嘴的奴才捎走了一块。 戚如珪望着那张空箔纸,莫名一笑,公孙惑看着她,也跟着笑了起来。 ……………… 顾重山前脚刚走,李恒景就将殿里的东西砸了个遍。众奴婢瑟瑟发抖地躲在外头,不敢上前半步。 柳穆森听着里头哐哐当当的动静,也是头疼。从前看那衡王殿下也算是个脾气耐受的,怎么登上皇位没几天,这脾气突然就见长了,他只得将新封的花贵人请到殿前,劳烦她去劝一劝陛下。 且说这花贵人年过三十,风韵犹存。跟那些年轻妃嫔比,看着并不算娇嫩。但也不知怎的,李恒景就宠她宠得死去活来。从前在衡王府,怀德帝没少给他的宝贝弟弟赐送各色佳丽,可他一个也不疼,一个也不爱,只一心一意对花奴好。 李恒景顺位为皇,花奴也被纳进了后宫,封了贵人。怀慈帝专宠她一人,照这么个程度宠下去,中宫之位迟早是落在这位花贵人手中。 柳穆森眼皮一抖,见花想容偎着华绸,身姿袅袅地进了殿。李恒景见来者是她,眼眶一酸,抱住花想容哽咽起来。 花想容看着满地狼藉,问:“陛下怎的气得这样厉害?” 李恒景说:“朕觉着自己无能。” 花想容拍着他的背说:“陛下新君初立,遇到难处也是有的。只是实在无须对自己动气,你若是气坏了身子,可不就便宜了那些小人?” 李恒景平复道:“只有你待我最好。”他忍着泪,愤愤地说:“你是没看到顾重山那老家伙有多难伺候,朕一心待他好,特设了这曲水流觞款待他,他却满口推辞,将朕拒于千里之外,吃个饭都不情不愿,这不是明摆着要跟朕过不去吗?!” “陛下不要多想。”花想容摸着他的头,声色轻柔:“顾老将军摸爬滚打多年,怎会不知陛下对顾家一片情深。只是从前陛下是亲王,你与顾家小哥尚且能以兄弟相称,如今贵为天子,万不可因情乱了辈分。顾重山对陛下的示好百般推诿,也是不想受那群老臣非议,陛下别伤心了……” 李恒景抽着鼻涕说:“一定要如此吗?” 花想容默了片刻,道:“君王注定只能是孤独的,从陛下爬上这权力顶峰起,陛下身边的人,就会慢慢、慢慢离陛下远去。陛下身居云巅之上,俯瞰众生,到最后陛下会发现,再重要的人,于陛下都不过一只微小蝼蚁。” 李恒景被花想容哄得有些困了,他半睁着眼,说:“那花奴会离开朕吗?” 花想容抱着他,抚头的动作更缓了,她放下帘子,避开那光,说:“妾身哪也不去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谢谢观看! ☆、示威 戚如珪择了个吉日,打马去大都路兵马司挂牌入职。 应着太后的意思,她没说明是南司还是北司,戚如珪蒙头一选,决定去南司。 只是走在路上没多久,戚如珪远远看见顾行知带着随侍杵在包子铺前用早茶。戚如珪难得心情好,无心与他拉扯,只仰着头,花枝招展地就过去了。 顾行知衔着包子,看着戚如珪路过,跟左靖说:“这小娘们儿做作给谁看?不就封了个兵马司正使,瞎嘚瑟什么。” 左靖说:“她嘚瑟的不是官衔,而是太后的宠爱。听说这一回,是太后封了她做官。” 顾行知对包子铺伙计喊:“包两笼给我带回去!”旋而又道:“也难怪人家新岁宴连命都不要,一个小丫头,手无寸铁地跟刺客搏斗,她也是虎得很。” 左靖说:“将门出来的女人,有几个性子柔的。别看戚二小姐长得媚,骨头却很硬。” 顾行知歪眼说:“你喜欢她?” 左靖忙放下包子,“将军开什么玩笑。” 顾行知舔了舔唇说:“男人都喜欢漂亮的。” 左靖反问:“那将军喜欢吗?” 顾行知将包子塞他嘴里,笑着上了马。 ……………… “呐,你的包子,可别说我这次进宫,又没给你带。” 顾行知将肉包放在案上,瞅着李恒景一脸苦相,他寻思着说:“这是咋了?” 李恒景看也不看那包子一眼,把头垂在胸前,用嘴呼气:“还能怎么,你没听说吗?太后新封了戚家女为大都路兵马司正使,连问都没问朕一句,你说这不是明摆着无视朕吗?” 顾行知拿了个包子放嘴里,听李恒景吭哧哼哧吸鼻,他说:“我进宫前见着她了,往南司去,很是得意。” 李恒景说:“加官进爵,你说朕也不能折腰砍下这道旨。太后这是有心扶戚家女上位,成心拿朕当第二个怀德帝。” 顾行知闷头咬着包子,并不说话。 “不行,朕不能由着太后耍威弄权,朕也得插个人进兵马司!”李恒景眸底一亮,看向顾行知。 “长晖……” “别,你别看着我。”顾行知撇过头,将包子塞到他手中,因着榻有些窄,他抻不开腿,只得背对他说,“我可没心思去那种地方,这天天溜猫逗狗地不好吗?兵马司辛苦,须得起早摸黑,随叫随到,我怕吃苦。” “得了吧,长晖若是怕吃苦,怎可能年纪轻轻做了龙虎军的少尉。”李恒景拉起他的手,好言相劝道:“好长晖……你就当帮朕,在兵马司挂个职,替朕看着那戚家女,她若有何举动,你就告诉朕,其他的也无须你操心了。” “还是说……”李恒景嗔了一眼顾行知,“还是说你怕了戚家女,不敢与她共谋一职?” 顾行知挺起身:“怕?我有什么好怕的?戚如珪不就是个七贵出身,背靠太后,才得一缕庇佑,我有什么好怕的?” 李恒景笑说:“那你就帮帮朕嘛,长晖最好了……”说着咬了口这包子。 “朕记着以前还是衡王的时候,常与你去这间包子铺买包子。你知道朕偏爱这口,又不大方便为了个包子遣人出宫,所以亲自替朕送来。长晖,你是唯一舍得对朕好的人,所有人都等着看朕笑话,难道你忍心,看太后如此践踏朕吗?” 顾行知说:“得了,连践踏都用上了,说得跟失了身似的。” 李恒景拍了拍顾行知的脑瓜,喜笑颜开道:“失身的不是我,是你。” “哎呀,也就你笑我。我这不也是被蒙蔽了双眼,谁知道那戚——”顾行知一顿,看着李恒景的双眼,动容道:“行……行吧……我就当帮建寰这一回了。”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 戚如珪提摆进了南司署,见一魁梧男子正领着一列杂事迎在门口。那男子身高体壮,皮肤黝黑,看着比顾行知还凶。 戚如珪牵着马,望着那男人,盈盈笑说:“你就是南司副使尉迟长恭?” 那男子仰着头,打量了她两眼,冷冷“嗯”了一声。 尉迟长恭见她身形清瘦,身软体娇,不像是会武功的样子。怕只怕又是一个只拿俸禄不做实事的花瓶。这种人,他以前见得多了。七贵里有一半都是这样的草包,每天除了勾心斗角,没半点真本事。 众人心里不服,敷衍着行完礼后,引着戚女进了明理堂。 顺着堂道过了面圃,再往里走,是审讯提案的明镜台。镶金刻龙的牌匾上,笔力劲道地横着“明镜台”三字。这是怀文帝当初亲赐的匾额,合着那句“菩提本无树,明镜亦非台”,时时劝诫后人,莫忘司法公正。 戚如珪顺便匾额环顾一圈,见这明镜台似乎闲置了许久。那梁上蛛网层层叠叠,墙角的灰都快堆成了山。 尉迟长恭说:“大都路兵马司隶大都路都总管府,例由刑部提调司事。只不过李尚书近日有其他公务在身,所以吩咐了我等带戚正使四处观摩。正使有什么问,尽管说,刚来的头几天,下官都会陪审在侧,待尚书忙完手头事情,自会来与戚正使相见。” 戚如珪听着别人叫她“戚正使”,乍一听还觉着有些不习惯。这前前后后不到两个月,她就从罪臣之女坐上了兵马司南司的交头椅。这世事果然如天色一般诡谲易变,风风雨雨,雨雨晴晴,让人应接不暇。 戚如珪漫步走在这明镜台中,细扫着这屋子里的一切,心中唏嘘。 尉迟长恭又说:“兵马司主掌京师治安,每逢宫中祭祀庆典、重大宴飨、红白丧喜等,也会配合御林军与禁军八大营巡守皇城。大都南、北司各辖轻兵五百人、弓手五百人、守备三百人,总一千三百人供以调配。前几日新岁大宴,兵部借了两百轻兵,尚未归还,如今在司的,仅一千一百号人。” 戚如珪翻了翻桌上的册子,煞有介事地点着头。杂事们看她一脸似懂非懂,都在交头接耳地笑话她。 戚如珪不是聋子,自然听得到他们那些私语。她只说:“那这些人呢。” 尉迟长恭道:“南司署设正使一位,副使一位,杂事五位,以做厅堂清扫、文书整合、迎来送往之用。” 戚如珪微微一笑,抹着手头上的灰,甜甜地说:“这就是你们做的差事?还五位,养这么多人在这儿,连个案几都擦不干净,你们就是这样来做事的?” 杂事们听到戚如珪言语中似有怒意,带头的赵卯撑头说:“从前也是这样擦的,正使见了也不会说什么,怎的换了个女的来就这般磨叽,兵马司又不是做苦力的,难不成成天什么也不做,就在这儿打扫?” 戚如珪眸色一寒,嘴边却噙着笑。她打眼看向尉迟长恭,见他正一脸幸灾乐祸。 看这样子,这是由着底下人奚落自己了。不过也罢,既然他要装聋作哑,那么该收拾的,就由自个儿一并收拾掉好了。 戚如珪扯过一块抹布,兀自擦起案上的灰。赵卯见状,对着其余人说:“我还以为这新正使有多厉害,却不曾想也是个不经吓的。” 众人哄笑。 戚如珪不理他们,安心擦着。直至那案几被擦得一尘不染,方才放下抹布。 戚如珪将抹布扔在赵卯面前,婉声道:“吃了它。” 赵卯冷笑上前,瞪着她说:“你再说一遍?!” 戚如珪见他发狠,怒气更浓,她提声道:“我让你吃了它!” “不吃也行。”戚如珪漾起一笑,看着尉迟长恭和那些杂事,说:“回头我就跟兵部的人说,让他们也不必把那二百人口送回来了。全当我赔给他的,再多赔你们几个,一起去兵部充八大营的空缺。渝东战事正紧,各地分派的兵役都不大够用,我见哥们儿几个身强体健,正是冲锋陷阵的好年纪,不去行军打仗真是可惜了!” 尉迟长闻言,开口恭劝道:“正使言重了。赵卯,还不赔礼谢罪?!” 赵卯瞪了眼尉迟长恭,又瞪了眼戚如珪,嚷道:“我凭什么对一个臭娘们儿赔礼谢罪?” 戚如珪说:“凭我如今是你顶头上司,凭我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查到你家中的父母妻儿,凭我易如反掌地就能让他们失去儿子、丈夫、父亲,你说,凭什么?” 赵卯的脸顿时憋得青紫,他抡起拳头,却又迟迟不敢挥拳,经由须臾挣扎,他只得忍辱跪了下去。 戚如珪指着那抹布说:“吃了它,我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。” 尉迟长恭调解道:得饶人处且饶人,戚正使宽宏大量,放过他这一回吧。” “放过?”戚如珪眉心一凑,目色更凶了:“俗话说,新官上任三把火,我这把火还没烧呢,副使着急扑水做什么?” 尉迟长恭合上了嘴。 戚如珪低下身,轻轻勾上赵卯的背,好言相劝道:“你吃了它,以后乖乖听我的话,就不会有人敢欺负你了。” 赵卯看着她满面春风的样子,适才的狂傲被烧得一干二净。这女人哪有看上去的那样柔弱,她的嘴巴,分明就比刀子还快,每冲着自己说一句话,赵卯的心就被挖去三分,现下被说得已经血肉粘连、伤痕纵横。 “乖,吃了它。”戚如珪把抹布捧到赵卯眼前,帮他一点一点喂进嘴。 “你今天吃了,你家中人才能平安。人都应该对自己所说的话负责,不是吗?。” 戚如珪闪着亮眸,笑得咯咯作响。旁人伏在地上听着,深感这笑声惊悚。他们都觉着,眼前这个姑娘不像是人,她像是从阎罗王那儿派来的索命使,浑身都散着股阴气儿。 赵卯含着恨,将整块抹布吞入腹中。 戚如珪拍手雀跃道:“你们看,他吃得多爽快!” 众人爆汗。 戚如珪说,“我的好赵卯,你怎么这般听话,以后我就罩着你了。” 赵卯咽下抹布,呕意汹涌,却还要强撑着磕头,以表谢意。尉迟长恭不忍相看,把头别了过去,堂中气氛格外凝重。 戚如珪笑眯眯地说:“大家还有什么要说的吗?” “没……没了……”尉迟长恭涩涩回话。 “副使怎么流了这么多汗?”戚如珪一脸关切。 尉迟长恭看着满脸酱色的赵卯,腿根一软,坐到了地上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还有一章,今晚六点发。 以及,忍不住多嘴几句:大都路兵马司通俗来讲,相当于现在的北京市公、安局。它主管京都治安,但并不包括大内(即皇宫)。历史上有分设东南西北四司,也有分设南北双司,文中为简略起见,采用了后者,特此说明。 还有一点题外话,大家当个乐子来看:女主逼迫赵卯吞食抹布这一段,我还特意咨询过医学生朋友。他表示,人如果真的吞食了胃酸无法分解的纤维物,一般来说,都会排出体外,当然不排除肠道堵塞的可能,以及各种微生物感染。 以上,谢谢大家愿意看我啰里吧嗦的作话,向一位路过的朋友鞠躬。 ☆、惊鸿 傅临春前脚刚出了门,就听到后头跟着一串步子。 他走,那人也走;他停,那人也停。 傅临春回头笑说:“你出来就是,躲着做什么?” 墙后头缓缓探出半张烧毁的脸。 傅临春说:“怎么,有事?” 裴云低着头,盯着鞋面儿,声音低到了嗓子眼儿,:“大人今天还没……还没吩咐差事呢……” 傅临春不解,听得裴云又说:“寻常人将贱奴杂役买回府,都当粗使下人用。可自从大人将我买了回来,却日日好茶好饭地哄着。鄙人惶恐,想为大人做点什么……” 傅临春晃了晃扇子,走近两步,看着他说:“我没什么好吩咐你的,你真想谢我,不如把你那香囊送给我?” 裴云忙捂住腰间,不舍道:“不可!这是我家人留给我的最后一点儿念想,不可……不可轻易送人。” 傅临春咧嘴一笑,自个儿走在了前头,“逗你玩儿的。” “大人……大人真想要的话,我……我……可以再做一个送给大人。” 裴云赶上傅临春,虽顶着张丑脸,却笑得纯净。 傅临春停下步子,看着他那一脸灿烂的样子,心里某根弦轻轻动了一下。 裴云说:“大人不喜欢吗?” 傅临春嘴角一翘,以扇掩面道:“喜欢,你做就是。陪我一起走走吧。” 裴云点了点头,与傅临春走在早春的夜路上。蔺都新岁不久,又快到了一年一度的上元。挨家挨户沿街吊起花灯,满街飘着琉璃焰火,似星河窈窕,美不胜收。 傅临春悄悄看向夜色中的裴云,他面色平和,不掺一丝柔情。有那么一刻的恍惚,傅临春仿佛看到了没有毁容的裴云,他有一张耐看的脸,晕在风里,定格成一幅山水丹青。 裴云怯怯道:“大人这样盯着我看做什么?”他后脖颈有些痒。 傅临春收回目光,眺往别处,说:“你想治你的脸吗?” 裴云满脸遗憾道:“伤成这样,怎可能治好。” 傅临春说:“我认识一位朋友,在太医署当差,主治皮外伤损,我可以带你去。你这脸,恢复成从前那样怕是不可能了,但是比现在好看一两分,我想不是什么大问题。” 裴云听了似乎并不高兴,反而更忧愁了,他丧着脸说:“大人待鄙人这样好,鄙人何以为报……” “无妨。”傅临春看着他,刚要伸出手,耳边突然传来刘汝山的声音。 “傅兄,大事不妙!”刘汝山提着刀从马车上跳了下来,看那样子,像是有什么急事。 傅临春问:“怎么了?” 刘汝山道:“大内传出了动静,传你我一同入宫。我一得令就赶着来找你,怕是正为着陈铨一事!” 傅临春一听到“陈铨”二字,就像被人掐着七寸似的,窒息感涌上心口。要不是裴云手快,从旁扶住了他,只怕他一屁股就摔在了地上。 刘汝山灼声道:“现在再怕也没用,赶紧走吧!” 傅临春抵着裴云的手,被齐手塞进了马车。 刘汝山安抚好傅临春,扭过身对裴云说:“看什么?你家傅大人就要自身难保了。” 裴云平静道:“我相信大人会没事的。” 刘汝山不多废话,委身坐上了车头。棕马一声长嘶,铁蹄高昂,马车飞快朝大内奔去。 裴云立在溶溶月色里,将剩下那句“我做好香囊等你”揉碎在风中。 ……………… 勤政殿内涎香不绝,熏得李恒景睁不开眼。他让柳穆森撤掉两盏,可还是觉着有些闷。 柳穆森又将四处的窗都启开,李恒景闻着新鲜气儿,这才稍稍平复。他将高高摞起的公文推到一旁,捧起一杯顾渚紫笋,淡淡饮着。 半杯未尽,刘汝山与傅临春二人已进了殿中。李恒景免了大礼,还许人搬了椅子给他们坐,搞得这般客套,让刘傅二人更是抓毛了。 李恒景吸着茶说:“陈铨进宫,你没少花心思,等了这么些天,想是心里也怕得很吧?” 傅临春从椅子上站起,“扑通”一声跪落在地,叩首道:“微臣自知引荐陈铨有罪,可万万没想到那陈铨会行刺于先帝啊!” 刘汝山说:“这点下官相信傅侍郎,他绝非那蓄意行刺之徒。” 李恒景端着茶说,“那你的意思是,真正的幕后凶手是朕咯?” “微臣不敢!”刘汝山随身跪了下去。 李恒景扫了扫衣下摆,含了块蜜脯进嘴里,新茶虽鲜,喝着也苦。 他说:“最初是朕派人将陈铨从江宁接来的,本意是想推给顾行知,岂料他给拒了。这才让你钻了空子,把人挖去,借花献佛。不然你以为你能如此轻易地把人拿了去,还连着柳穆森一道将他呈上御前?还不是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懒得管你。只是可惜这花是朵食人花,不仅险些把佛吞了,还把你这个东道主的命都快赔了进去,朕也算躲过一劫。” 傅临春眼珠转了转,发觉事情似有转机,忙道:“陛下海量,所以不与下官计较。陛下和臣都没想到陈铨能做出这档子的事,只是太后要真查起来……” “真查起来,倒霉的只会是你。”李恒景放下茶盏,“朕有一万种方法咬死陈铨与你的关系,也有一万种方法将自己从这件事里撅出去。只不过……” “只不过陛下如今新登九五,正缺一位能够刺探进六部之中的帮手。若是这位帮手擅长官场交际,人情来往,那么,于陛下更是如虎添翼了。” 傅临春仰起头,隐隐一笑。他的话听得刘汝山云里雾里。 李恒景说:“你是刑部侍郎,一路走来,比寻常人快了不少。” 傅临春作揖道:“承蒙陛下垂怜,傅某才有今日。” 李恒景笑说:“我可没帮过你什么。” 傅临春收起眸,委婉道:“陛下已经在帮了。” 李恒景下了座,扶起了他,拍着手背说:“和聪明人说话,果真不费脑子。” 刘汝山看得有些发懵,这两人你来我往的,他竟一句也没听懂。 李恒景捧着那紫笋,满眼晴光潋滟道:“再好的茶,也得要上好的水来泡,这水加多加少,加冷加热,都有极深的门道。只有上好的叶配上好的水,才能凑成一杯真正的好茶。” 傅临春不苟言笑,与李恒景碰了碰杯,道:“陛下抬举了。” ……………… 刘汝山与傅临春出宫时,正遇着公孙惑领着两位少监事在宫门口勘风。 公孙惑掌着星盘,嘴上念念有词,后头少监事跟着记,看样子很是专注。 刘汝山本不想搭话,可瞅着其中一个模样清秀,他觉得不错,忍不住说:“这二位就是新选的少监事?” 公孙惑从星盘里抬起头,说:“是的,司天监分派进了四位备选,我筛了两个,留下两个中用的,帮着做些琐事。” 刘汝山扫了眼,说:“小伙子挺精神,叫什么名字?” 后头被点的少年行了行礼,回禀道:“惊鸿。” “惊鸿?这个名字好。”傅临春微微一笑,随口吟道:“我记着沈括有句,伤心桥下春波绿,曾是惊鸿照影来。可是同一个惊鸿?” “正是。”那少年一点儿也不犯怵。 刘汝山哈哈道:“傅兄说话就喜欢这样提腔作调的,我是个粗人,只知道惊鸿一现的惊鸿。公孙先生好福气,收个这么个手下,连名字都取得这样有古意。” 公孙惑客气道:“刘统领谦虚了,能知道惊鸿一现,也不算粗人了。” 三人又说了好一阵子有的没的,直近宫门快下钥时,刘傅才出了宫。 刘汝山说:“见着怀慈帝时,我吓惨了,还以为他要发落了你我。” 傅临春干笑了一声,道:“你怕什么,陈铨跟你又没关系。” 刘汝山说:“怎么没关系?陈铨行刺,御林军迟迟未来,论起来,也是失职的大罪。今儿怀慈帝没说什么,可不代表我心里没数,他训你时,也在拐着弯训我。” 傅临春瞥了眼刘汝山,没想到他这五大三粗的人还能想到这一层,他忙说:“那你倒是说说,你听出了个什么?” 刘汝山一脸认真道:“倒也没听出了什么,你们说话都见头不见尾的,我听着费劲。”他乍一寻思,抹着下巴又道:“不过我瞅着怀慈帝说什么茶啊水的,隐约猜到,他这是在让你我往后忠心于他呢。” 傅临春旋而一笑,回身看向公孙惑他们。 刚刚刘汝山的话他一句也没听进去,脑子里全都是那位叫惊鸿的。 傅临春想,不应该啊,以公孙惑的眼力见儿,怎么可能看不出那惊鸿是个女的? 刘汝山见傅临春一脸忧思,还以为他这是在回味自己的话。 两人一同上了马车,天渐渐暗了下来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谢谢观看。 ☆、上元 上元,晴光大好。 戚如珪踏步进南司署时,见门缝里插着一枝桃花。她将那枝花取下,放在鼻尖嗅了嗅,很香,看来是新采下不久的鲜货。 尉迟长恭满脸是笑地从门后走了出来,他身宽体壮,不弓着容易撞在门框上,于是只得含着背,像只虾似的蹭到戚如珪跟前。 戚如珪拿着那枝桃问:“你送的?” 尉迟长恭摸了摸后脑勺,有些不好意思地说:“不是啊,属下也不知是谁放在这儿的。” 戚如珪眯眼轻笑:“别不承认,我知道是你放的,你想巴结我,以后用心做事就可以,搞这些把戏做什么?” 《狗咬狗》TXT全集下载_9 尉迟长恭正要回她,只听得不远处传来一阵爽朗笑声。戚如珪循声望去,见顾行知阴魂不散地走了过来。 今日的顾行知心情也不错,全身裹着身玄色劲装,英姿飒爽。他头顶乌金冠,脚踏皂青靴,配着一派精壮身骨,凝在风中,如松如竹。 尉迟长恭虽没见过他,却也隐约猜得到他就是大内新封的兵马司北司正使,这事儿今早他刚从领事函那儿知道,还没来得及告诉戚如珪。 戚如珪将花别在身后,眼底划过一丝冷意,她说:“你来做什么?” 顾行知嘴角一扬,半露的小虎牙闪闪发光。他揖道:“听闻戚家姐姐喜任新官,特来庆贺一声。” 戚如珪摊开手上的伤,哂笑了两声,道:“你哪次来找我有好事?” 顾行知扫了眼那伤口,过了这么些天,戚如珪手心那道疤已愈了大半,只留下一条浅浅红印。他不知为何,心跟着也放宽了些,只抱刀说:“这花你喜欢吗?” 戚如珪一愣,“你送的?” 顾行知看了眼后头,嗔道:“我听左靖说,女孩子家都喜欢花。” “我不喜欢。”戚如珪将花扔在地上,转身朝里走。 顾行知知道她不愿领情,也不气,尉迟长恭见状行礼道:“属下参见顾正使。” 戚如珪停下了脚步。 顾行知说:“哎呀,你看我都快忘了说正事儿了,来这儿呢,是想告诉戚家姐姐,从今往后你我就是兵马司的同寅了。你南我北,你我一同进退,也好熟络熟络感情。” “感情?”戚如珪瞳孔一聚,转过身说:“我与顾正使可没什么感情。” 顾行知道:“别这么凶嘛,以后总归是要在同一处办公的,总不能张口就掐架吧?” 戚如珪细眉一凛,“什么意思?” 尉迟长恭忙解释道:“北司署建得比南司要早五六年,年前受了场大水,不堪经受,连着几间老房都冲塌了。工部忙着为先帝设陵,迟迟未拨人来修,李尚书吩咐了,南北两司暂且并到一处办公,等北司署修好了,再搬回去。” 正说着,驮着资材的马车队伍哐当哐当地在南司门前停了下来。带头是个壮男,名叫匡野,浓眉大眼,身形健硕。 他见着顾行知,行礼道:“顾正使,现在就往里搬吗?” 顾行知点头:“搬。” 众人一个接着一个抬着箱子进门去。 戚如珪说:“无耻。” 顾行知一惊,“我怎么又无耻了?” 戚如珪瞪了眼他,说:“你就是无耻!” 顾行知看了看尉迟长恭,又看了看副使匡野,扁嘴道:“我冤啊。” ……………… 顾行知上任第一天,闲得发慌。他将兜里的糖摆成一圈,然后中间放支毫笔,笔头一转,转到哪颗糖,他就吃哪糖,吃到最后,就只剩下了两三颗。 顾行知打眼看着对面的戚如珪,看她正和尉迟长恭埋头议论着上元节夜巡的事,他横嘴说:“吃糖不?” 两人毫不理睬。 顾行知尴尬地缩回手,自个儿觉着发慌,跑到门外买了两斤炒米,他吧唧吧唧地吃着,看着戏折儿,借此打发时间。 顾行知一看入迷,笑得就有些大声。戚如珪正和尉迟长恭说着公事,突地闻见顾行知嘎嘎大叫,她只得放下笔,离了座,走到顾行知面前,将他手里的戏折儿一把扯到了地上。 顾行知说:“你干嘛呢?” 戚如珪叉腰道:“顾正使这是把兵马司当戏园子了吗?又是糖果,又是点心的,要不要再给你叫个唱曲儿的?” 顾行知放下二郎腿:“也可以啊,不过我更想听你唱。” “你——!!!” 戚如珪一脚踩在戏折子上,后头的尉迟长恭忙起身道:“二位正使息怒,有话坐下来好好说。” 戚如珪讽道:“跟他这样的人,有什么好说的?” 顾行知摸了摸眼下的疤,反嘴说:“你也不必装腔作势,谁不清楚,这南司署上下所有人都在说你是个花瓶。我寻思着你也做不了什么实事,干脆学我得了,吃吃糖喝喝茶,岂不快活。” 戚如珪以拳撑桌,气得不轻:“龙虎军少尉就只有这摸鱼划水的觉悟吗?既然要摸鱼划水,又何必来兵马司,在府里多陪陪顾家老爷子不好吗?” 顾行知略有些憾色:“我爹爹待不了几天,蕃南六郡出了些乱子,他不日就得出京。这不听说兵马司近日新来了位美娇娘吗?这样漂亮的女人,顾府可没有。” 顾行知往她身边靠了靠,当着尉迟长恭的面,抚上了她的脸颊。戚如珪不喜脂粉,那脸上却透着比脂粉还诱人的红晕。 她欲推开顾行知的爪子,岂料这顾三手劲儿大得很,只用三两根手指就将她的下巴钳得一动也不能动,戚女整半张脸都被他捏得发酸。 顾行知将嘴凑过去,戚如珪向后一撤,闻鼻尖飘满糖果香:“这儿还有人呢……” “无妨。”顾行知伸了伸舌头,□□暗涌。 尉迟长恭别过头,假装什么也没看到。但见两人就快要对上时,顾正使突然虎头一转,抬手将戚正使头上的小花儿给摘了下来。 顾行知说:“粘头发上了。” 戚如珪羞得暴跳,搓手说:“你逗我?!” 顾行知将那花儿放在鼻前,闻了闻,说:“我逗你什么了?青天白日,朗朗乾坤,别老想着那些莺燕缱绻的事。” 戚如珪憋得满脸通红,“谁要跟你莺燕缱绻?!你……你……你当真是不可理喻!” “喏,我可没说要和你莺燕缱绻,是你自己要给自己找鞋穿的。”顾行知举着那花儿,笑了一笑,道:“真香。” ……………… 蔺都上元夜,缛彩分地,繁光缀天[1]。 大街小巷都亮起了花绘彩灯,更有燃灯祭斗者,将福诗写在笼布上,以祈祝岁暮平安。 戚如珪领着尉迟长恭骑马走在八大城门间的民道上,挨个审查出入关口。顾行知和匡野跟在后面,沿街看着花灯上的诗,兴趣斐然。 上元灯会,民流冗杂,这种时候最是容易引发治安动乱。兵马司自酉时起就调遣了数百号人守在八大城门巡查出入百姓,戚如珪不放心,一定要亲自在一旁审着,遇到可疑的,就扒上去盘查个仔细,宁可要人觉着大都路府不近人情,也不放过一只苍蝇。 上头抓得严,苦的是下头人。那赵卯自打被戚如珪教训了一番以后,心中一直含着恨。今日上元灯会,他本约着回家陪守妻儿一同过节,后来怎知戚如珪如此上纲上线,一个灯会,守得比四海来朝的国宴还严。 这一守,就守到了子时。赵卯放衙时,街上已没了什么人。 他提着两斤酱鸭往家走,半道见着尉迟长恭正在路边摊吃酒,索性陪着他一道坐了下来。 尉迟长恭碰着杯说:“新正使不是个好应付的。” 赵卯点了点头,深表同感。至今他嘴里还一股子抹布味呢,赵卯一想便觉得惊悚。 他说:“是我们低估了人家,看看人家今天这雷厉风行的样子,这做派,倒还真有将门之女的风范。” 尉迟长恭说:“你甘心让一个女人呼来喝去?” 赵卯摔下杯子,骂骂咧咧道:“我怎会甘心?不过我不甘心也没用,她就差把刀架在我脖子上了,还说要找我家里人麻烦,我能怎么样?” 尉迟长恭语气暧昧:“正面蛮上我们肯定拗不过人家,我们得找个什么由头,让她觉着兵马司正使没那么好当,自己退下来,这才能解你我的困局。” 赵卯埋头叹气说:“可是有什么事情会让她知难而退呢?今儿这样人多手杂的场面她都不怕。” 尉迟长恭眨了眨眼,压低声音说:“那得要□□,才能乱了她阵脚。” 见赵卯一脸疑色,尉迟长恭忙道:“上元节过后,国子监就该着手准备春闱开考的相关事宜了。我听说他们的祭酒年前就在外游历,想是没个三五月也回不来。如今国子监由监丞许之蘅代管,他是个有心气儿的,平时就不大喜欢那位祭酒。因着新岁政变,监生分成了两派,一派跟着许之蘅,一派装聋作哑,不发声。你也知道这群学生,笔杆子凶起来可以杀人,这几日我看着许之蘅总带着他们在东西市分发邸报,我打听过了,全是私印的。” “上头就不管管?”赵卯捡了颗花生米放进嘴里,皱眉说:“私印邸报可是大罪。” 尉迟长恭说:“上头都在巴结新帝呢,六部二十四府的眼睛全在怀慈帝身上,哪有功夫管这群学生。当官的尾巴都大,觉着这群学生闹不成气候。你说如果他们闹成了气候,引发了动乱,这——归谁管呢?” 赵卯心眼实诚道:“自然是归兵马司管。” 尉迟长恭微微一笑,扔了几个铜板在桌上,伸了伸懒腰:“这顿我请了。” 赵卯忙让他收起,客气道:“这怎么好意思,还是我请,我请……” 尉迟长恭正要推让,听得赵卯走近一步说:“其实从一开始我就觉着,尉迟兄更适合做正使。” 尉迟长恭挤了挤眉,提摆下了桌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[1]:语出卢照邻《十五夜观灯》,原句是“缛彩遥分地,繁光远缀天”,文中做了细微改动。 谢谢观看。 ☆、四绝 戚如珪放衙后,并没着急回去。她回南司署的军需库中核查了一遍,确认今日调出的各项兵甲用数归还无误后,方锁了门,往家里赶。 顾行知打着哈欠坐在门边等她,见戚如珪出来,赶紧从石阶上弹了起来。他晃着手里的兔子灯说:“回家啊?” 戚如珪没理他,牵着马往前走。 顾行知把灯举到她面前,兴奋道:“呐!送你的!” 戚如珪白了他一眼,又好气又好笑地说:“你这一天到晚,不是花儿就是灯的,到底想干嘛?” 顾行知摸了摸脑袋,默了半天,搓手道:“其实……其实我是想说,之前去你家中,我不是故意想去羞辱你的。毕竟我也不知道,那徐祥会在那里。我见他唤你阿珪,心中不服,就……就忍不住朝你……朝你动了怒。” “不服?”戚如珪停下步子,回头看着顾行知:“你有什么不服?阿珪只是个称呼,你可以叫,徐祥可以叫,天下男人都可以叫,只要我愿意,谁都可以叫我阿珪。” 顾行知小脸一沉,略有些不悦:“那你在边沙十六营,对我就完全只是一时兴起吗?” 戚如珪点头说:“没错,就是一时兴起。”她默了片刻,又道:“是不是你们男人都觉得,伤害造成了,道个歉,赔个礼,送个花,敬个酒,这伤害就不叫伤害了?我这胸口至今还有你送我的那一刀,疤还没褪,你要看吗?” 顾行知耸下头,面色更青了。 戚如珪拉住向前走的马驹,说:“我该说你幼稚呢,还是蠢呢?” “你什么意思?”顾行知抬起眸,看着眼前这个女人,像是第一次认识她似的。 他本就比戚如珪要高,现下站在阶上,看她须得微低着头。两人中间是琐碎的灯色,零散在风中,断断又续续。 戚如珪说:“我上任南司正使不久,你就来了北司。用脚想一想,都知道是衡王的意思。哦不,现在该改口了,该尊称一声陛下。陛下派你来兵马司就是为了监视我,而你还想着跟我做朋友,顾行知,你多大了?幼稚不幼稚?” “我十六,过了新岁就十七了。”顾行知挺起胸,一脸斗志昂扬:“我才不幼稚呢!我在龙虎军待了八年,从八岁起就开始跟着爹爹行军打仗。从前在营中,人都说我比我爹年轻时厉害,没有人说过我幼稚!” “既然不是幼稚,那就是蠢了。”戚如珪翻身上了马,正襟道:“你是不知道捧杀两个字怎么写吗?” 顾行知陷入沉默。 戚如珪提了提袖子,说:“来,姐姐教你,所谓捧杀,就是将你举在高处,表面上捧你夸你,实则另有心思。就说前几日顾老将军回京,我听蔺都许多人在说,新帝为了迎接他,在顾府门口安排了长长的仪队。这就是捧杀,懂吗?也就你这个二傻子看不出来,还以为新帝皇恩浩荡,忙着给他磕头呢。” “建寰不是这种人。”顾行知摇了摇头,反嘴道:“你是在挑拨我们兄弟的感情!” 戚如珪牵起马绳,垂眉一笑。 “你可以讨厌我,可以记恨我,可你不能污蔑建寰,他是除了家人之外对我最好的人。”顾行知拽住戚如珪的马绳,脖子伸得老长。 戚如珪放言道:“那你就好好听你兄弟的话,安心做我的对手吧,你本是我命中劫数,既是劫数,就该离得远远的才是。” 戚如珪话一说完,便抬手挥鞭,策马而去。顾行知看着戚如珪一溜烟远去的背影,心中满不是滋味。 他将那兔子灯甩手扔到一旁,正想回府打拳发泄,见不远处树下似乎有人在偷窥。 他“嗯”了一声,迅步探去,那黑影消失得极快,只在地上留下一个香囊。 ……………… 傅临春夜半回府,裴云房中的灯还没熄。他敲了敲门,听里头半天没有动静,以为出了什么事,急冲冲闯了进去。 然而等他踏进房中,眼前的场景却让他不知所措起来。这裴云此刻正半身素裸,半趴在浴桶边痴睡。 他虽脸上伤痕累累,可身子却白得像块刚出水的嫩豆腐。湿发掺着木角香贴在脸颊上,房中满是激荡的水雾。 傅临春鬼使神差地走近了两步,轻轻将手放在他身上。触及身体的那一刻,火石电光轰然爆裂。傅临春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,一种盗窃般的快感悄然升起。 裴云腆脸翻了个身,惊得傅临春忙缩回了手。他替裴云关好窗,又吹灭了两盏灯,走了出去。 该死,自己怎么可以做这种有违道义的事! 傅临春舀起半瓢水浇在脸上,试图扑灭心中浪火。四方有风吹进,他却感受不到一丝清凉。应着皎洁月色,他忍不住又偷看了一眼。 只见那裴云仍在睡着,他扎在雾气里,神态安详。傅临春想起他们在地室初遇时,他也是这样的安然神色,身佩花香,清风徐来。 他一眼选中了他。 傅临春很难去形容那种微妙,就像两颗莫名吸引的尘埃,注定要凝聚在一起一样。 他慢吞吞地往房里走,身后的裴云猛地睁开眼,直送他到目光尽头。 ……………… “等过了这个月,春闱初试就该来了。”太后垂手捧着茶,目光涣散地看着捶肩捏腿的风阁老。 阁老笑脸相迎道:“可不,吏部时时都在抱怨,说怀德帝在时,就从怀武帝遗志,重武轻文,那帮文官心里多有怨气。” 太后徐徐一笑,抿了口茶,说:“志行修谨、清平干济,每年都会涌现许多有志之士。李家祖宗武将出身,哪懂什么诗词章法,只觉着读书无用,不如真刀真枪来得实在。” 风阁老说:“他们不懂,您懂就成。” “哀家懂又有何用?皇帝又不是哀家在当。”太后吭哧一笑,放下茶盏,望着外头晴朗朗的夜空道:“宋家三郎回来了吗?” “没呢。”风阁老停下手,若有所思:“听说他年前去了外出游学,探访先祖遗迹,估计一时半会回不来了。” 见太后似有所问,风阁老又说:“国子监现在由许之蘅管着,他素来不大看得起宋家三郎。” 太后撇回眼睛,拍了拍风阁老的手背,说:“有谁会看得起庶子呢?这宋子瑜与他两个哥哥完全不在一条线上,你且看宋思诚和宋思礼那一身戾气的样子,再看看宋子瑜,也难怪怀德喜欢他,赏了他“阶庭兰玉”的雅号。这份恩宠,放眼蔺都,也就四个人才有吧?” “那可不。”风阁老得意一笑,雍容道:“所谓蔺都四绝,讲的就是这蔺都城里,四颗冉冉升起的新星——幽梅寒香风辞雪,阶庭兰玉宋子瑜,沧浪孤鸣顾行知,鬼魅丹青苏蕴文。这哪一个拎出来,都是为人称道的传奇。” 太后含笑:“江山代有才人出啊!” 风阁老说:“太后就等着新帝选出个什么忠臣良相吧。” 他将手放在太后太阳穴处,轻轻替她揉着。殿内灯火昏暗,黑影颀长,拖在地上,活像打翻了一地乌墨。 “话说……臣还有一事,不知该说不该说。”阁老细看着太后的脸色,言语谨慎。 太后道:“但说无妨。” “不知太后是否还记得,陛下曾养在府里的那个侍妾,就是那个名叫花奴的。如今陛下登基,她跟着封了贵人,听说近日与怀慈帝夜夜笙歌,寻欢不断,照这么个程度下去,恐怕这后位……” 太后不疾不徐:“这有什么担心的,后宫有刘锦盯着呢。” “刘尚宫自是忠心,可万一花贵人真有了身孕,怀慈帝借此封后,届时可就棘手了。”风阁老扫了眼身边人,打了个手势,将他们驱了下去。 待众人散去后,太后干笑了一声,说:“封后?一个贱婢出身也配?那花想容若不是有几分李恒景生母周嫔的神韵,还能进得了衡王府?” 风阁老察觉出太后隐有怒气,遂不敢再言。他正想着寻个什么新乐子逗太后开心,却听得她老人家道:“李恒景他不敢。” “不敢什么?”风阁老问。 太后道:“他不敢封花想容为后。你忘了周嫔当初是怎么死的吗?便也是垂涎着哀家的皇后之位,才死得那样惨烈。” 风阁老头皮顺势一紧,追思回许多年前那个夏夜。他与刘锦二人站在刑房口,一点一点看着那女人沉进油锅。 众人将周嫔摁下去,被针线缝上的嘴吭不出半点声。她四肢乱舞,搅得周身滚油四溅,行刑的嬷嬷们不得不退后几步,将她整个人泡在油里,使其活活被煎炸致死。 滚油冒出酥香,熏得阁老与刘尚宫迎风狂咳。耳边尽是皮肉绽裂的滋滋声,血散漫了一整锅油。 周嫔的骨髓被碾成了粉,炸到最后成了张卷着边儿的烂皮。直至里头的肉炸得焦黑,才被嬷嬷们捞起,扔进了宫人苑后头的井里。 ……………… “花奴!!!” 李恒景突地从床上绷起,朝空殿扯出一声厉吼。鬓边两缕碎发垂在空中,汗自上而下,滚落不绝。 花想容扯过半块袍子,伸臂拥住他问:“陛下又做噩梦了?” 李恒景颤抖着点了点头,将脸埋进她胸口。他顾不得去揩汗,只瑟瑟道:“朕怕极了……” 花想容说:“陛下忧思,可是梦到了什么?” 李恒景定了定心神,勉强道:“他们都想害朕……” 花想容握起李恒景的手,汗津津的,满是湿凉。 李恒景望着她,心有余悸道:“你说朕是不是越来越没用了?” “陛下别说胡话。”花想容微微一笑,把脸贴在李恒景手上。 “花奴……”李恒景几近哽咽,“你说……你说朕做上了这个皇帝,到底是好事,还是坏事……” 花想容柔声道:“陛下不要多想……” 她端过婢子送来的安神汤,吹了一吹,送到他嘴边。见李恒景一脸凝滞,花想容起意道:“不如我给陛下唱支歌?” 李恒景呆呆地点了点头,像只猫似的将头搁在她腿上。 花想容轻拍着李恒景的背,嘴边滑出袅袅歌声。殿外夜漏滴嗒,灯火势微,浓重月色仿若清霜,铺满千重宇阙。 李恒景垂耳听了会,心中恐惧逐渐消散,他挺身望着锦屏后一眼望不到头的深宫,怅然若失道:“从前母亲也总爱哄朕这样唱歌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“幽梅寒香,阶庭兰玉,沧浪孤鸣,鬼魅丹青。” 不知道大家看雅号,最喜欢谁呢? ☆、隐疾 上元乍歇, 蔺都提前跨入雨季。 自十五月夜起,天公就有着落不完的眼泪,从早到晚, 涟涟难抵。 贱民署的棚户们为防水位走高,提前将木板、沙袋堆在门口。戚如珪撑着把破伞, 满身是水地挨家查问。 尉迟长恭心里还是不服,连把伞也要克扣着用。戚如珪只得用这把破兮兮的, 伞面上全是被老鼠啃出的洞。 前几日, 她翻了翻户部那群爷儿们的公账,发现每年都有不少银两专拨给贱民署用以休整棚区。住在这里头的人, 大多都是居无定所的流民,连最起码的温饱都难以解决。她心里担忧,还是想来看一看,哪怕这本不是兵马司该担心的事,可她害怕这些外来流民们, 因怨引发了怒意,给大内戴上不治不问的帽子, 届时这烂摊子还是得由大都路府来管。 戚如珪举着伞跻在檐下, 打眼看着那些棚户一盆一盆地往外倒水,将目睹的一切记录在册。 正喝完酒的顾行知晃悠悠地往家里走, 他嫌旁人烦,身边没让人跟着。 “呦呵!戚二,你也在这儿啊!” 顾行知醉意朦胧,摇摇晃晃地朝她身前靠了靠, 戚如珪退也不退,任他靠着,顾三儿还以为自己看走了眼,认错了人。 这戚二何时变得这样温柔了? 戚如珪横了他一眼,冷言道:“一身酒气,刚喝完回来?” 顾行知红着个关公脸,嘟嘟囔囔地说:“对啊,燕子楼新来了一批姐儿,各个胸大屁股翘,我喜欢!” 戚如珪笑说:“喜欢就赎回去,顾家又不是养不起。”她在纸上沙沙记录着棚户状况,因着周围没有桌子,她只得靠在门上写。 顾行知抽了抽鼻,说:“你还真信?” 戚如珪半天没理,待写满整张纸后,方问:“信什么?” 顾行知拍了拍她的肩说,“我去燕子楼是谈公事来着,你信吗?” 还没等戚如珪反应过来,顾行知遽然一搐,“哗”地一声吐了出来。 整夜的残渣剩饭、酒液酸水一股脑儿呕在了戚如珪身上,她忙捂住口鼻,满脸厌绝地推开了他。 “你搞什么?!” 戚如珪朝他大喊,鼻尖冲进一股恶臭。 对面的顾行知面色很是难看,他恹着气说:“麻烦你送我回去……” “我凭什么要送你?!”戚如珪手足无措地刨着衣服上的渣滓,心中满是厌嫌。 “为什么,为什么每次遇到你,都不会有好事发生?”戚如珪将外面的衣服脱下,甩手扔到了阴沟,她抱着肩说:“你就不会换个地儿吐吗?还是说,你是成心吐在我身上的?” 顾行知摆了摆手,正要否决,不曾想“哇”地一声又吐了出来。这次没吐到戚如珪身上,却彻底让顾行知吐花了眼。 他腿间一软,“扑通”一声跪下身去,面色苍白,不像是单纯的醉酒之态。 “你……你怎么了……?!”戚如珪面色一惶,望着顾行知忽青忽白的脸,略有些失措。 顾行知喃喃地说:“打小的隐疾,吃了药就好……别怕……不会赖着你……” 他窸窸窣窣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子,从中抖落出一颗红丸子。他咀了半天,慢慢恢复道:“兵部那群混账东西,喝起酒来没完没了,要不是小爷我今儿还得送爹爹出京,不然我还能继续喝!” 戚如珪怒其不争地摇了摇头,问:“你这到底是什么隐疾,又为何要跟兵部的人喝酒?你难道不知道他们各个都是顶能喝的猛汉?一个个看着文弱,到了酒桌上,可比你们这些将人能灌多了。” 顾行知嗯了一声,面色阴冷道:“不打紧……我就是不能喝醉,一喝醉反应就大,心悸不定,血脉贲张。” 戚如珪问:“那你跟兵部较什么劲?你跟他们又素无往来。” “这不前两天我听说,兵部问南司署借了两百号人,迟迟未还。我上门索人,见到了张绶那混小子。他妈的仗着兵部侍郎的架子,硬要拉着我喝酒,喝起来没完没了的,他说只要我陪他喝尽兴了,他便……便把南司署那二百人即日送回校练营。” 顾行知说着,难过劲儿又涌了上来,他干呕了一阵,道:“如今你我算扯平了,这人情就用来抵你手上的那道疤。我这玄铁银刀可不是好玩的,以后你就别碰了。” 戚如珪脸色一红,低眸看向掌心。 顾行知瞥了眼阴沟里的那衣裳,悻悻地说:“衣服我赔你。” 戚如珪说:“不必了,我不要了。” 顾行知点了点头,挤出一抹无奈笑意。他撑着腿,一点一点往檐外走。 外头还下着大雨,戚如珪说:“我送你。” 顾行知停下脚步,脸上勾起一笑。 “你别误会,我只是顺路罢了。”戚如珪一脸平静,眼睛紧盯着手心那道疤。 那伤其实割得并不算深,经过这些天的调养,已经痊愈。如今细眼看着,除了略有白印以外,别无其他。 顾行知说:“如此甚好。” 两人齐身走进雨里。 “这什么破伞?”顾行知看着伞上大大小小的洞,骂骂咧咧道:“这打了跟没打有什么区别?” 戚如珪冷着脸说:“你爱打就打,不爱打就出去,省得这大块头站在伞里,占我位置。” 顾行知顺势往外颠了颠,说:“给我。” 戚如珪仰头问:“什么?” 顾行知说:“把伞给我。你看你那小个子,撑个伞还得踮着脚,多吃点饭吧。” 戚如珪没好脸色地把伞塞他手里,将头埋了下去。两人至此无言出了东市大街,正要转到三巷口,左靖撑着伞匆匆赶来。 他见顾行知与戚如珪共处一伞,微有一惊,还以为认错了人。可当他定睛看去,确认那伞下男女正是戚如珪和顾行知后,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。 “将军害我好找……” 左靖将伞递给顾行知,看了眼戚家女。 “戚姑娘也在……” 戚如珪敷衍着点了点头。 “既然他来了,那就你送他吧。”她未由说分,一把夺过伞,扭头跑开。 顾行知皱了皱眉,回头冲她喊:“喂,走这么快干嘛?!” 戚如珪埋头不理,急步向远处跑去。 左靖看着顾行知那意味深长的眼神,闷声道:“回顾府可不需要经过贱民署,将军特意绕这个大弯子……” 顾行知收回目光,听出了一丝弦外之音,他拍了拍左靖的脑瓜,说:“你今儿的话有点多。”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 顾重山午后出城,大雨未歇。 龙虎军众人直荡蔺都城口,正要策入官道,见城墙上不知何时站着位红衣少女。 她撑着把破油伞,遥遥望着顾家众父子。顾行知说:“是戚家姐姐。” 顾重山眺了一眼,抚须叹道:“她便是戚家那个独剩下来的女儿吗?我看她模样不输她娘淮阴氏。” 顾修说:“淮阴氏芳名举国皆知,她的女儿,自然也是一等一的美人。” 顾重山瞅着顾行知微妙的辞色,款款道:“也难怪戚泓能为淮阴氏散尽千金,据说当年为了娶她,差点连棺材本都搭上。” 顾巍顺从道:“自古红颜配良将,戚老帅他担得起。” 顾重山看了眼顾行知,一脸不动声色:“是啊,自古红颜配良将,只是不知道眼前这位红颜,又会配哪位良将呢?” 顾行知清楚爹爹又在寻他开心,却又不想戳破,只撒欢说:“爹爹回了蕃南,记得常给儿子写信。” 顾重山拍了拍顾行知的肩膀,满脸期冀。这些年来,他眼见着这个鸡飞狗跳的混小子长得比他还高,这肩头也一年比一年硬,手掌覆盖在上面,满是坚实与可靠。 顾重山说:“为父一去,不知何时再能回京,你一个人在蔺都,一定要照顾好自己。” 《狗咬狗》TXT全集下载_10 顾行知伏礼道:“爹爹教诲,儿子一直谨记在心。只是爹爹也要照顾好自己,莫让儿子担心。” 漫天大雨自山边袭卷而来,天空一片浑浊的铅色。顾重山重整了整斗笠,翻身跨上马,含眉道:“你莫嫌为父啰嗦,临走之际,为父还想提醒你一句,交心莫交全,斩尽莫杀绝,做事留有三分余力不是懦弱,而是为了把这力气,用在更值得倾付的情义之上。” 顾行知复又低眉,说:“儿子记住了。” 烈马长嘶声起,应着茫茫水色踏尘而去。顾巍顾修与顾行知紧紧一抱,不多废话,起身跟了上去。 顾行知站在伞下,见龙虎军的大旗逐渐模糊在雨里,郁色渐起。那是他终生为之奋战的信仰,也是他一生渴望守护的风华。 如今它乘着风雨,归到蕃南去,而他,伫立在这蔺都城里,为它点亮第三只眼睛。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 公孙惑挑开帘,对着正在抄书的惊鸿说:“陪我去见一个人。” 惊鸿受宠若惊似的放下笔,欣喜道:“先生愿意带我出宫?” 公孙惑将手里多出的一把伞扔给他,径直往阁外走,他语气清淡:“我们去见的这个人,是刚进京的戚家二小姐,她的事情,你应该知道一些吧?” 惊鸿知道公孙惑指的是戚如珪在燕北的那些事,这些他都听宫里的宫女太监们碎嘴时说过,遂肯定道:“属下知道。” 公孙惑说:“无论你听到了什么,或者知道了什么,见到了她,一定要装作什么也不知道。” “明白了吗?” “明白。” 二人一前一后走在甬道上,相继无言。来往的洒扫太监见路上走着的是宫里的大红人公孙惑,都不约而同地跪下了身子。 惊鸿说:“地上都是水,他们就这么跪下去,先生就不心疼吗?” 公孙惑眼皮子都舍不得动一下,清清冷冷说:“世上比衣服沾了水还惨的事多的是,难不成我全都要心疼一遍吗?” 惊鸿不知自己又触到了公孙惑哪根弦,忙止住了话题。 两人出了宫门,直奔西市大街的燕子楼雅房。公孙惑赶到时,戚如珪已等了他多时。 公孙惑微微一望,见她杵在一扇云杏缭绕的屏风前,正颔首读着上头的诗。许是来时匆忙的缘故,她的发尖还带着水。三两根鬓发就这样粘在她脸上,将她的那对桃花眼衬得更加曼丽。 屏风上题着的,是戴叔伦《苏溪亭》中的后两句,“燕子不归春事晚,一汀烟雨杏花寒。” 公孙惑微笑道:“戚姑娘也好诗?” 戚如珪听见声音,忙转过身,却见公孙惑身后跟着个小跟班,模样甚是清秀。 “司天监新选上来的少监事,叫惊鸿。”公孙惑自顾自坐下,看着那屏风说:“《苏溪亭》的头两句,我记着是,苏溪亭上草漫漫,谁倚东风十四阑。” 惊鸿指正说:“是十二阑。” 公孙惑一怔,抬眸看了他一眼,见他的眼睛全在戚如珪身上,眸中隐隐透着惊艳与不甘。 “《苏溪亭》这样的诗,没什么好读的。”惊鸿看着戚二的脸,似有怒气:“先生若喜欢读诗,回头属下再找一些更好的给你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谢谢观看!感谢在2020-04-04 23:20:29~2020-04-06 00:23: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~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:人美路子野 1个;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,我会继续努力的! ☆、祸水 “不必了, 你先下去吧,我与戚姑娘有要事相谈。” 公孙惑举起茶盏,替自己倒上了一杯。戚如珪见惊鸿不大高兴地退了出去, 晦晦道:“先生哪儿找来的女学生,性子这样拧。” 公孙惑止住送茶的手, 旋然一笑。 戚如珪说:“可别告诉我,先生没看出她是个女的。” 公孙惑盯着茶面儿上的碎叶, 不悲不喜地说:“人家追得紧, 从宫外追到了宫里,我也就顺水推舟, 圆她一梦。” “看不出先生还有这样的好心。”戚如珪拉上帘子,看了眼门外,见惊鸿的影子正投在纱窗上,姿态很是焦灼。 公孙惑说:“不说她了,说说你吧, 大都路兵马司当得如何?我前两日遇着李修祺,他还告诉我, 说新来的戚正使很是威严, 闷不吭声就把不听话的手下给打发了,这事儿在刑部传得沸沸扬扬。” 戚如珪撇了撇嘴, 冰冷道:“我从小随爹爹生养在燕北,同一群猎狗为伴。再不听话的狗,鞭子抽多了,都能立马乖巧。驯犬如此, 御下何难?” 戚如珪看着公孙惑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,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,说:“我正纳闷儿一事呢,想请教先生。” 公孙惑道:“你说就是。” 戚如珪环视了一圈四周,确认房中无人之后,压声道:“新岁宴陈铨行刺,怎么这事儿就这么不了了之了?大内就没继续往下查吗?我总觉得这事儿没那么简单。” “这事儿确实没那么简单。”公孙惑拨着星盘,眉也不抬地说:“你不是很好奇我为何会提前猜到陈铨行刺吗?其实是傅临春将陈铨引渡给柳穆森时,经手的一个小公公告诉我的。那公公是陈铨旧乡识,我花了五十两真金从那小公公嘴里知道了这个消息,其实哪有什么未卜先知,不过是运作的手段比一般人更曲折些罢了。” “原来如此,先生心思,属实高妙。”戚如珪行了行揖,眼中满是笑意。 公孙惑接着说:“陈铨行刺,本就是要怀德帝死。他虽没直接杀死怀德帝,可也在他驭龙宾天前蹬了一脚。如今陈铨已被发落,怀德帝又已薨天,两头都找不到人,太后痛失新帝之位,哪里还有追究的心思。” “那衡王呢?”戚如珪蹙了蹙眉,微微一愣,改口道:“怀慈帝呢?” “他就更不必说了。”公孙惑哑然失笑,“要不是他最开始把陈铨从江宁请了回来,也不会牵扯出后来的那些事。他比谁都希望陈铨之案尽快消停。” “归根结底,我们最该感谢的,还是那位小公公。”公孙惑嘴角噙起一笑,看着戚如珪的眼睛,不受控制地乱闪。 戚如珪说,“他叫什么?” “春生。” 公孙惑幽幽吐出两字,眼中没有半分情绪。 戚如珪道:“他一个小太监,要那么多钱干什么?” 公孙惑嗤鼻说:“鬼知道呢。”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 小春生拐进了香云坊,见里头全都是叽叽喳喳的女人。他装模作样地扯了扯门口的花布,犹豫再三,最后还是钻了进去。 掌柜是个有眼力的,看着眼前这位官人虽衣着简朴,却气质不凡。她笑盈盈地摇着扇子道:“爷今儿也来裁新衣裳?” 春生黑着脸,背手道:“随便来看看。” 掌柜的笑说:“我香云坊布艺精绝,什么样的料子没有?爷只管说想要什么样的,保证都给你找来!” 春生摸了摸旁边的两匹布,咂了咂嘴,有些不大好意思地说:“我是想来做身衣裳的,送给喜欢……喜欢的人……” 掌柜了看穿出了春生的羞臊,嘻嘻笑道:“那敢问你喜欢的那个人,她今年多大?多高?喜欢什么颜色?可曾有格外钟情的款式?” 春生被这一连串问题问得有些发懵,他结结巴巴道:“她……今年……该……该二十了吧?大概……大概这么高……” 春生将手比在眉前,补充道:“她喜欢……一定喜欢浅色……对……浅色……最好不要有什么图案,越干净越好……” “那她的身长、肩长、臂长……这些你可知道?”掌柜的见春生远没有意料中的那样有底气,态度也不禁冷淡了几分。 春生憋了半天,摇了摇头,说:“我不知道。” “不知道还做什么衣裳?”掌柜捂嘴偷笑了起来,那声音又尖又细,像是老鼠叫,“那她知道,你喜欢她吗?” 周围鼠声四起。 春生的脸迅速红成了一片,他站在原地,看见有不计其数的老鼠涌出来。它们密集地发出吱吱吱的叫声,那声音越来越大,越来越大,每一声都直叩心门。 春生哑着声儿说:“她不……不知道……” “那就难办了,你连她的身长肩长都不知道,这衣裳没法做。万一做出来大了小了,这儿宽了那儿窄了,实打实的银子可就回不来了。” 掌柜的斜了春生两眼,团扇轻晃地说:“其实要做也是能的,我找几个坊里的丫头给你指认,你指出哪位身形与她相仿,我们就照着她做,尺寸不会差太多。” “只不过……”掌柜的伸出堆满翡翠玉石的肥手:“这价钱……” 春生眼底一亮,忙道:“我有钱!” 说着,他从袖子里拿出两锭黄金。掌柜的见到这个,眼睛都看直了,她立马恢复了原先的笑意,郑重地说:“有银子,那就什么都好办了。” 她领着春生进了内坊,里头都是些贵客才能买得起的丝绸料子,春生看着那满目绚丽,惊讶得半天都说不出话,有些布料他在宫里都没见过。 掌柜说:“爷选个喜欢的,咱们就照做了。” 春生细扫了一眼,指着正中一匹双鹤齐飞的素蓝色绸缎说:“就这个吧。” 他想起风家便是以鹤为图腾,这件天水蓝又正衬风二的好肤色。 掌柜的喜笑颜开道:“爷好眼力,这料子可是早春新产的式样,一般人我都不给他看的。” 春生说:“就它了。” 说罢又掏出一锭金子。 “这三锭金子,权当是这衣裳的订金。三日后我来取,我再给你三锭。” 掌柜的称叹:“爷就是大气!” 春生瞥了眼布上的双鹤,吭哧一笑,含羞低下了头。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 风辞雪打开香炉,将薄荷凉片替了进去。原本厚重的檀香中,幽幽多出一丝清爽。 太后招呼她说:“阿囡你过来。” 风辞雪走了过去。 太后拨弄着她鬓边的绒毛,一脸慈爱道:“哀家记着,阿囡小时候最喜欢靠在哀家膝盖头上睡觉,你就跟只小兔子似的,听话得很。” 风辞雪笑说:“姑母喜欢,我以后就一直靠着姑母。” “瞎说什么胡话?”太后顺首嗔怪了一眼,温声道:“女孩子家总归是要嫁人的,你在哀家身前养了这么多年,也该到了该出阁的年纪了。” 风辞雪一听太后要把自己往外推,忙摇头道:“我不嫁,我只想陪着姑母,姑母在哪里,我就在哪里。” 太后说:“哀家也舍不得你,这些年来你我虽以姑侄相称,但哀家待你,却比晚阳还亲。” 风辞雪温顺道:“风二知道,所以风二更想陪着姑母。” “你与你哥哥不同。”太后紧握着风辞雪的手,语气轻微:“你哥哥性冷心傲,你却打小地温柔乖巧。以后嫁为人妻,一定也不输你那大嫂。哀家不会任那阿猫阿狗娶你,一定会在七贵里为你谋位好夫君,让你下半辈子过舒坦了,哀家便也舒坦了。” 风辞雪拥住太后的膝,眼底划过一丝暖意。她仰起头,看着满脸和蔼的太后说:“风二不想嫁人。” “傻丫头。”太后摸了摸风辞雪的头,“你若真不想嫁,那咱们就不嫁了。遇不到让你可心的人,那你就待在哀家身边,哀家只要还有一口气,就断不会让阿囡受半分委屈!” 风辞雪闻言,心中暖流暗涌。她起身抱住姑母,两人紧紧偎在了一起。 ……………… 公孙惑出房门时,惊鸿正蹲在门边画沙子玩。 他看着地上不知是狮子还是老虎的图案,问:“这是什么?” 惊鸿撇了撇嘴,置气道:“不告诉你。” 公孙惑抡起袖子,伸指在上头添了个“王”字,笑着说:“这么看,更像是老虎了。” 惊鸿托腮道:“这是猫。” 公孙惑:“……” 惊鸿见他难得被自己堵得失语,拍拍手说:“算咯,你说是老虎那就是老虎吧。” 公孙惑玩笑说:“戚姑娘漂亮吧?” 惊鸿一听到“戚姑娘”三个字,刚扑灭的火又腾地蹿了起来。 他看了眼楼上,愤愤道:“再漂亮又有何用,一首《苏溪亭》就能打发的女人,头发长见识短,先生不会喜欢她吧?!” 公孙惑拂了拂袖,说:“这么漂亮,哪个男人不会喜欢,你也是男人,你难道不喜欢吗?” 惊鸿小脸一红,挺胸道:“我就不喜欢,看她长得跟戏折子里那些狐妖似的,有个词最能形容这种女人了。” “什么词?”公孙惑兴趣佻达。 惊鸿看着他满眼精光的痴样,嘴角一沉,不情不愿道:“祸水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谢谢观看。 ☆、内鬼 戚如珪应卯时, 又见门头插了枝花。 她哼哼一笑,将那花取下,别在了腰兜里。 顾行知打马而来, 一身轻装容光焕发。他下了马,见戚如珪也刚来, 还拿着枝花,随口道:“人比花娇。” 戚如珪说:“又是你送的?” 顾行知淡然道:“哪能啊, 我也刚来。” “那奇了怪了, 是谁这么好心,天天在兵马司门口插花。”戚如珪上下打量了一眼顾行知, 发觉他今天似乎有些不同。往日里,他虽也总爱着深色衣裳,可今天,却多了几分明亮的点缀。 戚如珪扫了好几遍,才看到他腰上挂着个小香囊。看做工, 不像出自寻常绣娘的手,戚如珪含酸拈醋道:“呦, 回蔺都才几天, 都有姑娘送香囊了?” 顾行知说:“什么?” 戚如珪瞟了瞟那香囊,满眼深意。 “哦, 你说这个啊。”顾行知把那香囊解下,看着它说,“这是我前两天捡的,就在南司署门口那棵老树下。我看这香囊工艺精巧, 配今儿这身衣裳最是好看。” “你就臭美吧。” 戚如珪白了一眼,笑着荡进门去。顾行知正要跟上,北司副使匡野迅声而来。 他焦灼道:“两位正使,出大事了!” “什么大事?”戚如珪看了眼顾行知,发觉他也正看着自己。 匡野说:“国子监那群监生在庆阳门外闹开了,吵着要群见新皇。他们长跪在宫外,如今将那一片堵的水泄不通。御林军已拨了人去,想要强压下暴、乱,不曾想这群监生各个跟着了魔一样,竟与御林军扭打了起来,场面十分混乱!” “刘汝山呢?他不管吗?”顾行知走向门外,眺了眼庆阳门的方向,却听戚如珪说:“刘汝山在也无用,即是国子监的人,未来就是朝廷栋梁。没上头明示,他也不敢轻动这群儒生。” “就这群蠢货,还朝廷栋梁?”顾行知握上刀柄,一想到李恒景还在宫内,不由得切齿道:“有本事就上前线打去,缩在这蔺都城里讨人权、耍威风,欺负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新皇,圣贤书就是这么读的吗?!” “你别激动。”戚如珪走出门,一骨碌爬上了马,说:“他们敢聚众闹事,那必然是有人领头。国子监现下是何人掌权?” “回禀戚正使,国子监现由监丞许之蘅代管。祭酒大人年前外出游学,尚未回京。” “那许之蘅现在身处何处?”顾行知问,跟着也上了马。 匡野道:“他正跟着监生,一起在庆阳门前与御林军撕扯。围观百姓越来越多,万一也掺和进这场暴、乱之中,那么后果,不堪设想!” 戚如珪与顾行知隔空对望了一眼,一句话也没说,扬蹄而去。匡野紧跟在他们后面,三人神色惶惶,直逼庆阳门。 待三人赶到时,尉迟长恭已焦候多时。他只道:“两位正使终于来了,就在刚刚,有两位监生把御林军里一个兵吏给扯伤了,人已送去了太医署,他们说,今天若是见不到新帝,便在这门前长跪不起,春闱之试也不必设了,总要表一表忧国忧民的忠心。” “忠心?”顾行知冷哼一声,满眼皆是嘲讽:“这群混账哪里是忠心,都不过是借势打势罢了。什么狗屁文人风骨,且让我先去打服他们,再来跟我谈什么忠心不忠心!” 顾行知说罢,抬手抽出快雪时晴。刀光应着澄澄日色,辉芒冲荡。 众监生见眼前闪过一道白光,齐身向后探去,只见人群中让出一条小道,一位年轻少将独步其中,神情坚毅,束发高扬。 领头的许之蘅认得他,可不就是蕃南王幼子,顾行知。沧浪孤鸣之衔人尽皆知,是神是鬼也得畏他三分。 许之蘅强行镇定道:“我等仰望先祖圣名,承怀德之志,恳求新君前来相见!你们这群七贵子弟,莫要挡道,若是新君一日不见,我等便跪在这里一日,他若一年不见,我等就跪上一年!我就不信他能一直缩在宫里!” 说罢,众监生一排接着一排跪了下去。顾行知将刀插在地上,冷冷看着身前众人,手心湿汗一片。 不远处的戚如珪自言自语道:“这是场有预谋的暴、乱。” 尉迟长恭眼神一黑,探问道:“正使怎么看出来的?” 戚如珪说:“你且看他们跪得那样整齐,说明他们一早就掐好了时间。哪个节骨眼该喊,哪个节骨眼该跪,人都计划着呢。” 尉迟长恭迅速瞟了眼角落里的赵卯,回身道:“那现下,正使该如何处置这群监生?” “处置?”戚如珪微微一笑,眼中满是清光:“我为何要处置?” 戚如珪说:“国子监的监生各个来头不小,他们要么是靠父祖官位入监的荫监,要么是先帝特许的恩监,再不济也是分地富商捧上来的捐监,哪一个是能轻易碰的?他们可以打伤御林军,御林军却不能打伤他们,既然御林军都不能,那我兵马司又有何德何能去动他们?” 尉迟长恭道:“那正使就这样束手旁观吗?民众聚集,暴、乱横行,这就是我等兵马司管辖不力。” “你今天倒是很积极啊?”戚如珪横看了他一眼,挑了挑眉,颇有意味地说,“上元节巡个夜,我看你和那赵卯都叫苦连天的,如今怎么这样起劲了?” 尉迟长恭俯首道:“属下也是怕兵马司受大内追责。” 戚如珪淡淡道:“但愿如此吧。” 两人正要往下说,前头监生队伍里突然发出一阵骚动。戚如珪抬眼一看,原是位不堪日晒的,跪了这么一小会儿就跪倒了。 戚如珪见他面色乌青,不像是装的,忙吩咐人将他送去太医署。 “这下扯平了。”戚如珪走到顾行知身边,轻声道:“国子监和御林军都伤了个人。” 顾行知说僵着脸说:“要不是顾及建寰,我早就将他们一个个全都抓起来了,非得重刑拷打不可!” 戚如珪说:“这群监生为何一定要见怀慈帝?这个时候,不该好好筹备春试吗?” “这你就有所不知了,其实早在数日前,这群监生就在许之蘅的带领下四处分发邸报。我看过了,那邸报上一个字也没有,就是一张张白纸。他们借此向人口头传授所谓的无字真诀,而这无字真诀,其实也只是一首暗讽新帝的打油诗罢了。” 顾行知弹了弹刀锋上的灰粒,垂首道:“李修祺听到了风声,让手下的傅临春傅侍郎带人把两个监生抓了起来。这不,才彻底激化了这群监生与皇帝的矛盾,他们都以为这是皇帝的意思,吵着要面帝,亲问怀慈,那两个监生到底犯了何错。毕竟人家发的是白纸,没有书面证据,口头证据又不足以定罪,这群监生精着呢。” 戚如珪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,转脸看向队伍前列的许之蘅。这许之蘅今年三十有余,看着并不年轻。 按理说,他这个年纪早该混上个司业,可现在却只是个不高不低的监丞。掌事的祭酒大人不在,他合该好好管束才是,除非他早就打算放弃了升迁,才任由底下人这般胡来。 一个监丞,当然不足以有这样浩大的盘算。国子监冲怀慈帝来,最得意的想也不用想就是太后。无论这件事是不是太后在作怪,她都是获利最大的人。 那么,到底又是谁走漏了“无字真诀”的风声,把内幕透给了李修祺? 听顾行知的意思,这事儿是李修祺先知道的,然后告诉了底下的傅临春。分发邸报不是一日两日的事,他们肯定不会不知道。既然知道,却又没什么动作,说明从一开始就没放心上。 可为什么后来,又突然上纲上线了呢?看来是有人做了“内鬼”,将无字真诀的讽意告诉了李修祺! 戚如珪乍然一惊,举首望向顾行知。两人走到一边,戚如珪把刚刚所想到的,全说与了他听。 顾行知一听到“内鬼”,胸口怒气顿时提了上来。他平生最是痛恨这样暗戳戳使坏的,什么反奸,什么内鬼,归根结底都是些卑鄙之徒! 戚如珪见他气得不轻,有些后悔将这些告诉给了他。这个关键时刻,最是忌讳意气用事,但愿顾行知能稳住阵脚,别让国子监又抓到了兵马司的把柄,一通猛踹。 头顶的晴光渐渐隐去,厚云投下一大片阴影。戚如珪淡淡一瞥,见众监生仍在跪着。 他们有的已经体力不支,却仍抵膝强撑。这些到底都是一群细皮嫩肉的读书人,比不上军营里的糙皮爷们儿能扛。 眼见倒下的人越来越多,一个接着一个,戚如珪迅身上了马,对顾行知说:“我去去就回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谢谢观看! ☆、真诀 “你去哪儿?”顾行知刚想问, 戚如珪便提鞭而去,不做理睬。 她一路飞奔至刑部诏狱前,连马鞭都没心思放, 就急匆匆往里闯。 守门的官吏阻拦道:“诏狱重地,若无李尚书特令, 闲杂人等一律免进!” 戚如珪扬起掌中腰牌,从容道:“在下大都路兵马司南司正使戚如珪, 有要事亲问提犯, 来不及请示尚书。” 官吏说:“既是大都路府,更得要尚书特令才许。” 戚如珪没那闲工夫与他拉扯, 提步直往里走。守门的官吏见她要来硬的,抬手将她推了出去。 戚如珪踉跄了两步,险些摔倒在地,她心里急,顾不了那么多, 索性扬起鞭子,反手抽了回去。 别看她身子小, 打人的力气却很足。鞭子落在那官吏身上, 疼得他嗷嗷直叫。 “这鞭子要是伤着你,我自会向李尚书赔罪, 只是今天实在是有要事在身,得罪了!” 戚如珪收起鞭子,从官吏身上越了过去。她逮着一个瑟瑟发抖的小吏问,“刚抓进来不久的监生在哪儿?!” 小吏被吓得身颤, 他指了指后头一派牢号,怯怯地说:“地字……地字三号……” 戚如珪放开他的领子,甩手往地字三号牢房跑。小吏远远跟在她后面,大气也不敢出。 “人呢?!”戚如珪厉眼看着空空如也的牢房,里外都看了一遍。 那小吏跪身说:“就在正使来不久……傅侍郎就……就把人带走了……” “带走了?”戚如珪狠狠将鞭子打在身旁墙上,强风带动狱中的微火,随而晃了一晃。 戚如珪说:“傅侍郎把他们带去哪儿了?” “说是带进宫……进宫了……”小吏连连磕头,哀求道:“求正使莫要打我,我怕疼。” 戚如珪意识到自己有些凶,松了松气,说:“别怕,我就是来问几句话的。既然他们不在,那我等会再来。” 戚如珪丧丧地出了诏狱。 也是奇怪,怎么自己正要来找人,傅临春就算准了时辰,把人带进了宫?想来庆阳门前一定有人通风报信,猜到自己要来诏狱,并转告给了傅临春。 而这个人,很可能就是那个“内鬼”。只是,庆阳门前那么多人,究竟哪个才是内鬼? 戚如珪来不及多想,打马朝宫内赶。途经庆阳门时,那群监生又闹了起来。御林军将他们半围在一起,那群监生不服,挥拳就打,丝毫没有半分读书人的样子。 她冷冷扫了眼尉迟长恭,又冷冷扫了眼赵卯,之前她就怀疑他们两个,只是苦于没有证据,暴、乱当前,找出内鬼并不是最重要的,而是先得平息了这场混乱。 顾行知见戚如珪回来了,忙过去问:“你这是去哪儿了?” 戚如珪说:“敢不敢跟我一起进宫?” 顾行知听戚如珪说得这样凝重,不忍问道:“进个宫而已,有什么敢不敢的?” 戚如珪说:“这次进宫,我们是要去见怀慈帝,你得先答应我,见到了他,千万不要将我之前告诉你的那些话说给他听。” 顾行知想了一想,拉钩道:“行,我答应你。” 戚如珪懒得理会他的指钩,转身奔进了庆阳门。 顾行知不甘落后,快步蹬马迎上。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崇明殿,戚如珪入殿时,李恒景刚审完那两个监生。 傅临春手里拿着沓白纸,一脸不露声色,同样的白纸李恒景案前也有一沓。 “臣戚如珪,参见皇上。”戚如珪跪身行了个大礼,见高座之上的男人一脸愠怒,似有烦闷。 李恒景说:“兵马司的人来得好快,怎么就你来了?” 话音刚落,顾行知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。他来不及行礼,张口就道:“建寰!” 李恒景使了个眼神,示意他现下不是称兄道弟的场合,顾行知方涩涩改口喊了句“参见陛下”。 傅临春上前道:“一切正如臣适才所言,国子监私印邸报之事,一切皆由这两个人挑起,臣已命人重刑逼问,他们都已经画押承认。” 李恒景瞥了眼顾行知,看着殿中满身是血的两位监生,说:“听说你们在蔺都城里大肆传播暗讽朕的诗作,怎么这纸上,一个字也没有?” 监生张氏反抗道:“本就是无字真诀,所想即所见,陛下心里怕什么,这纸上,它就显着什么。” 戚如珪倒吸一口凉气。 李恒景道:“适才傅侍郎不是说你们已认罪?这就是你认罪的态度?” 张氏满口冷静道:“鄙人承认的是分发邸报之罪,陛下说的是诗作暗讽之罪,完全是两码事。” “看来你脑袋清楚得很。”李恒景拿起桌上的一沓白纸,翻了翻,说:“国子监到底是培养了一群心术高手,各个叛逆起来的手段也是非同凡俗。今日朕若是以私自分发邸报的罪名发落了你们,那全天下的人是不是都得说朕是个不得仁义的暴君?” “几张白纸而已嘛。”李恒景佯装不在意地抖了抖腿:“你说得对,朕心里怕什么,这纸上看到的,就是什么。” 张氏隐隐露出一丝喜悦。 “只是你有没有听说过这样一句话?”李恒景从金座上站起,缓步下了阶,说:“这句话叫,欲加之罪,何患无辞。” 戚如珪与顾行知自发对视了一眼。 李恒景慢悠悠道:“既然你们敢发白纸,一口咬定不曾以诗作暗讽朕的德行,那么朕也可以一口咬定,这纸上写着的就是侮辱朕的诗词。冤吗?冤吧,可是谁在乎呢?连史官的手朕都可以随时砍下来,难道这添注几笔的事,朕就做不了了?” 张氏面色一凛,俯首隐忍不言。 张氏身边的康王氏见状,慷慨大义道:“陛下这样,难道就不怕遭后世唾弃吗?今日陛下可以杀了我们,将罪责全插在我们身上,可以后,还会有更多的我们,庆阳门外,还有更多的张氏和康王氏站出来!陛下可以杀十个、百个乃至千个,可不得民心就是不得民心!你永远都得不到真正的尊敬!” “真正的尊敬?”李恒景苦笑了两声,举目看向殿外,一脸失色:“朕已经无能到,轮到你一个监生来告诉朕什么叫尊敬了吗?” 《狗咬狗》TXT全集下载_11 其余人闻声而跪。 “国家需要一位施以仁德的君王,却不需要一位真的施以仁德的君王。仁德可以只留在史书上,却不必真的装在百姓的心中。他们需要一位贤君来满足他们山河安定、岁月静好的臆想,却从来不会关心要想做好一位贤君,得牺牲多少东西。贤君留在人们心中的,只有贤,只有德,而他的悲,他的喜,他的伤,他的痛,通通只成了史官笔下潦草带过的一笔。” “朕不想做贤君。” 李恒景叹了口气,将案上白纸悉数抖落在地,殿中顿时铺满素笺,盘在空中,如枯蝶乱舞。 顾行知看了眼戚如珪,见她眼中似有泪光,心底一软。 李恒景寒声道:“朕不会要你们死,朕要你们生不如死。” 两位监生面不改色,并无惧怕。 李恒景说:“剩下的事,就麻烦傅侍郎了。你在刑部待了这么久,摧人意志什么的,没人比你懂。” 李恒景说完这些话,整个身子都颓了下去。他顾不上搭理戚顾,甩袖将众人呼出殿外。 两监生也不慌张,任人拖了下去,全程没一句哭喊。 戚顾二人出了殿,傅临春也走了出来。他头一回正眼见着戚如珪,不忘行礼道:“早就听闻南司署新来了位雷厉风行的新正使,今日一见,果真气质不俗。” 戚如珪哼笑道:“若论雷厉风行,谁能比得上傅侍郎,我后脚刚进诏狱,傅侍郎前脚就把人送进了宫,看来是不想让兵马司插手啊。” 傅临春漾出一笑,柔声道:“正使此言差矣,你我共属刑部管辖,哪有什么插手不插手的,分得这样清楚,倒显得生分了。” 顾行知瞅着两人你来我往地打着太极,不禁调和道:“侍郎别见怪,戚正使牙尖嘴利惯了,她这是在和侍郎逗趣呢。” “确实很逗趣。”傅临春深沉一笑,作揖道:“我还得盯人行刑,两位正使一起吗?” 戚如珪想了想适才殿中李恒景发落监生的样子,心中发毛,顺而拒绝道:“我与顾正使得回庆阳门,我们在那里等候侍郎就是。” 傅临春拂了拂袖,退步为他们让道。戚如珪暗自感叹,不愧是六部之中最年轻的侍郎大人,为人处世这般滴水不漏,实属难得。 戚如珪与顾行知徐徐往庆阳门方向走。浓云消散,有光从云后透了出来。 顾行知摘下一片树叶,贴在脸上,说:“你叫我进宫,就为了让我跟你跪在殿中听训吗?” 戚如珪斜眼玩笑道:“我说我害怕,想让你陪着我,你信吗?” 顾行知说:“漂亮女人惯会骗人,我已经上过一次当了,不会再上第二次。” 戚如珪说:“国子监暴、乱,兵马司左右脱不开关系。我拉你一起来,是为了让陛下知道,无论是南司还是北司,都对这件事尽心尽力过。他本意就想让你监视我,你也该把样子做足些。” “所以你是在担心我?”顾行知将树叶摊在手心上,嘿嘿一笑,说:“那我就大发善心,把这片叶子送给你。” 戚如珪冷眼道:“一片烂树叶,值几个钱?不如把你那刀借我玩两天。” 顾行知忙护住腰间,一步不让道:“不行,这刀可不能随便给人碰,何况……何况还是你。” “什么意思?”戚如珪听着他那“何况”二字,略有不解。 顾行知说:“上回你动了我的刀,割了手,我难过了好几天呢。” 戚如珪心头一触,微微感动道:“看不出你还会难过。” “当然难过了。”顾行知摸了摸刀柄,满眼疼惜地说:“多好的一把刀啊,竟被用来割手,简直就是暴殄天物!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真·钢铁直男·顾小哥 谢谢观看! ☆、问责 戚如珪回到庆阳门外时, 御林军的脸上都挂了彩。刘汝山尴尬地站在人堆里,左也不是,右也不是。 那群监生跟群牛头梗似的, 拧在地上纹丝不动。刘汝山动不了他们,只能把希望寄托于戚顾二人。 领头的许之蘅仰天愤恨道:“有本事就杀了我们!左不过百十来条人命!” 刘汝山含着背, 活像是个被训话的新兵,他眼见戚如珪与顾行知走来, 忙求助道:“哎呦我的两位祖宗, 快替我好好劝劝这群儒生吧。我可真的要急死了!” 顾行知看了眼许之蘅,转了转刀柄, 声色俱厉地说:“我看就是欠收拾,实在不行就全抓起来打一顿,你堂堂御林军统领,何必如此忍气吞声?” 刘汝山擦汗道:“话是如此,可总归是要顾及大内面子。他们要不是国子监的人, 我也不必这样。” 戚如珪见刘汝山这样小心,深觉官场不易。她走到那群监生面前, 看着其中一位监生问:“疼吗?” 那监生见有人问话, 也不避讳,只闷声道:“再疼也值。” 戚如珪笑说:“我问一句啊, 你们到底为什么,这么不喜欢新帝?我听说从前他还是衡王时,对待周围人也算不薄,怎么登了基, 做了新皇,你们就这样恨他?他做错了什么?” “还能因为什么?”那监生捂住伤脸,骂骂咧咧道:“我们不过就是分发了一些白纸,他就让人把我们两位同窗抓了起来。这不是□□是什么?” “那不对啊?”戚如珪眼底一亮,像是突然抓住了什么漏洞,她说:“在刑部抓人之前,你们就已经四处宣扬无字真诀了。总要有个什么由头,才让你们这般痛恨他吧?” 那监生没想到戚如珪会这么问,脸色霎时青了一片。许之蘅全程听得,见监生有些无从招架,顺势接过话茬道:“正使问的好,其实我等宣扬无字真诀,并非暗指新帝。可新帝觉着我们暗指了他,我们也无从辩白。这就好像那些白纸,他硬要说纸上写满了对他的侮辱,那它就写满了侮辱,行事在我,解读在他,他是皇帝,我是臣民,我们从来就不在一处。” 戚如珪客气地笑了笑,“嗯”了两声,扭身回到了顾行知身边。不远处的尉迟长恭见她面色迟疑,屈身上前道:“不知正使查出了些什么没有?” 戚如珪看了眼顾行知,哀叹道:“今日之事,真真儿地让我觉着,这兵马司的正使没那么好当。这不,我刚进宫就是为了革职一事来着,我觉得尉迟兄更适合坐我这个位置。” 顾行知煞有介事地看了眼戚如珪,正要反驳,却被戚如珪的眼色堵了回来。 戚如珪说:“真的,不信你问顾正使。” 顾行知立马板起脸说:“是啊,国子监□□,陛下痛斥我等管束不力,解了我们的职。只不过陛下与我有几分私交,只是让我闭门思过,戚正使没那么好的运气,就只能被革职了。” 说着不忘拍了拍戚如珪的肩,一脸遗憾道:“多多保重啊。” “我好着呢。”戚如珪说,眼睛眨巴眨巴的,甚是雪亮:“反正这正使之位我也没做几天,现下可以腾出位置给尉迟副使,我也好松一口气。” 尉迟长恭闻此,顿时大喜过望。他腼腆道:“这该如何承受得起?”见戚如珪一脸不甘,他又道:“既然正使已被革职,那属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。” “好。”戚如珪看着尉迟长恭那一脸贪意,别有意味道:“好啊。” “好什么?”尉迟长恭猛地有些警惕。 他瞥到戚如珪眼里一闪而逝的狡黠,再看顾行知那一脸无话可说的表情,心中一阵阴寒。 戚如珪说:“我刚刚是骗你的,你似乎很开心。” “属下没有。”尉迟长恭收起喜色,低眉顺眼道:“属下一心忠心于正使,从未有过非分之想,还请正使相信属下。” 戚如珪看了看周围,见旁边还有很多人,她不好公然发落,只得近身两步,附耳道:“回南司署再找你算账。” 尉迟长恭脚底一软,差点摔了出去。顾行知正要发话,见傅临春领着一群宦官灼步走了过来。 身后的宦官手上,是两大盘子血淋淋的生肉。其余人各捧着一双玉筷,这本是东宫太子才有的殊荣。 傅临春行至众人跟前,对着乌泱泱的监生道:“陛下感念各位辛苦,特意请各位吃肉。” 说罢,宦官快手快脚地将玉筷与肉分发了下去,傅临春见众监生有些疑色,恬淡道:“陛下说,国子监正是因为有了各位,才有现在这样生机澎湃的场面,陛下作为一国之主,很是喜悦,想必各位监生还没有用饭,这风吹日晒的,也着实辛苦各位了。” 傅临春说得谦卑,渐渐让那些监生有了些动摇。他们看着盘子里的肉,虽品相不大好,可毕竟是陛下所赐。更何况还御赐了玉筷作配,这面子,给的有些过于大了。 许之蘅是个识相的,见着皇帝这般给台阶下,他也不好再胡搅蛮缠。 他的本意只是想气一气那位在外游学的祭酒,并不真的想把事情闹大。既然皇帝求全,那他也就不多说什么了。 监生们一人一筷夹起肉,塞进嘴里。戚如珪看着他们的表情,似乎并不享受。直至一位监生吃出了些异样,“啊”地一声叫了出来,众人才停下了咀嚼。 只见那监生浑身发抖,仿佛入魔一般,眼泪止不住地狂流。他从牙缝里抠出一块硬物,众监生齐目一看,竟是片人的指甲。 群臣沸然。 众监生无须多想,便反应过来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。他们忙将指头探进嘴里,扑在地上催吐。庆阳门前呕声四起,戚如珪不忍细看,将头别了过去。 她想起新岁宴上,太后发落陈铨时也是这样的血腥残暴。原以为真龙易主,一切都会发生改变。岂料残暴还是残暴,它就刻在那些人的血脉里,从未消失过。 顾行知见戚如珪有些厌意,抬起手替她挡住了血腥气。 他说:“你受惊了。” 戚如珪心有余悸道:“我只是唏嘘。” “唏嘘什么?”顾行知哑然,目光跟着戚如珪一起,隐隐淡了两分。 戚如珪说:“我现在终于明白,为何人人都想进蔺都,人人都怕进蔺都。这里就是一座精致华美的樊笼,你我都是任人玩弄的笼中之雀。风暴之中,没有谁能独善其身。他们如今的样子,没准就是我们以后的样子。” “我们……?”顾行知挑了挑眉,嘴角浮出一丝微笑。他看着戚如珪的侧脸,那样的粉雕玉砌,那样的不胜幽婉。 顾行知说:“你别怕,我就站在你身边。” 戚如珪无可奈何地笑了笑,将目光投向别处:“别忘了,你可是我的命劫。”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 戚如珪回南司署不久,就罚了尉迟长恭五十大板子。起初尉迟长恭还硬得很,不曾想五十大板子挨下去,一五一十全都给招了。 原来是他怂恿赵卯,将国子监分发邸报的事告诉了李修祺。起初李修祺不以为然,可加上一重无字真诀,这就有了大不敬的嫌疑。 新帝初登,正缺一个肃风重整的好机会。李修祺二话不说,就让傅临春去抓了人,碰巧许之蘅一心想搞事,领着众监生借机闹到了庆阳门。而戚如珪赶往诏狱时,也是尉迟长恭派人知会了傅临春。这件事里,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,而这一切的一切,都源自尉迟长恭的自作聪明。 戚如珪知道他不服自己,明面上忍着,背地里却多有怨言。可她怎么也没想到,内鬼就出自自己手底下的人,这若是传了出去,南司署以后在蔺都还怎么抬得起头? 她将众人驱退,堂中独留了尉迟长恭。戚如珪望着“明镜台”三字,说:“你在兵马司待的比我久,可否告诉我,这三个字,所谓何意?” 尉迟长恭汗血淋漓道:“菩提本无树,明镜亦非台。本来无一物,何处惹尘埃……先帝赐名明镜台,是为了告诉我们,做官为人,当心如明镜,以镜照己,以镜照人,世上本无菩提,明镜亦非台案,可若心有菩提与明镜,又何惧尘埃纷扰、妄念缠身……” “说得好。”戚如珪站起身,围着尉迟长恭打起转,她步子踱得极慢,仿佛并不生气。 戚如珪说:“这五十大板,会让你记住今日的痛。你脑子这样伶俐,用在正处,又怎会只是一个副使。” 尉迟长恭闻言,向前一扑,狰狞道:“那还不是因为我出身寒门?!你是蔺都七贵,是重臣之后!像你这样的人,怎会懂我们的心酸?!为了做上这个副使,我已倾尽所有!!!所有二字意味什么,你又怎会知道?!” “你不会知道的……” 尉迟长恭泄了口气,彻底没了底气,他匍匐在地上,蜷成一只败犬。 戚如珪看着他那狼狈的样子,心有恻隐,“国子监一事,我只当什么也不知道。我不会告诉刑部你做了什么,你,自行请辞吧。” 尉迟长恭将头重重搁在地上,歪嘴一笑:“你不恨我?” “恨有用的话,我就不会站在这里了。”戚如珪背过身去,满眼怅然若失:“你羡慕我世家出身,我却更羡慕你身自寒门。人都会羡慕自己没有的东西,可一旦自己拥有了,一切又好像都变了。” 尉迟长恭低下头去。 “我将本月俸禄,划一半给你。你拿去与那赵卯平分,以后娶妻生子也好,做点生意也罢,总归需要用钱。” “我不是一个好女儿,好妹妹,可我现在努力在做一个好官。来蔺都不久时,我也以为恨能决意一切,我想替父兄报仇,想将燕北那些喋血往事查个水落石出,可如今看着庆阳门外那群监生,看着怀慈帝,看着太后,看着许之蘅,你,赵卯,你们所有人,我真心觉着,恨是这世上最拖累人的东西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顾行知机密小档案—— 姓名(字):顾行知,字长晖 生辰:恒德八年,四月初三 身高:188cm 籍贯:关中-蔺都 最喜欢的人:戚如珪 最讨厌的人:戚如珪 最喜欢的食物:阿珪做的饭 做讨厌的食物:阿珪做砸的饭 喜好:骂……骂老婆?(虽然一次也没骂赢过,淌泪.jpg) 印象深刻的三件事:藏私房钱被(阿珪)打,藏私房钱被(阿珪)罚跪搓衣板,藏私房钱被(阿珪)拒绝同床 平生三大愿望:家人合乐健康,武艺更加精进,阿珪……学会温柔 : ) 谢谢观看~ ☆、子瑜 傅临春归府已是漏夜, 裴云房中的灯还亮着。他提着半壶酒走进房去,见裴云对着灯一针一针地缝着香囊。 裴云一看是傅临春,眉眼带笑说:“你来的正好, 我刚把它做好。” 傅临春接过香囊,不甚在意地笑了一笑, 坐在了他对面。 傅临春说:“近日公务缠身,都没机会好好与裴兄说话。” 裴云客气道:“我本就是闲人, 也就能做点小玩意儿报答大人。” 傅临春晃了晃手中香囊, 凑近一闻,还是那熟悉的样式, 还是熟悉的香味。 和他自己那个一模一样。 他说:“你喝酒吗?” 裴云点了点头。 “近日国子监的事,不知道裴兄知道多少?府中沉闷,偶尔也该多出去走走。” “走走?”裴云眼神一暗,语气惆怅道:“我这副面孔,走出去怕也只会吓到人。” “你胡说什么。”傅临春将倒满酒的杯子推到他面前, 面容和煦:“在我心里,裴兄的品格早已超脱了皮相。” 裴云顾影自哀道:“我哪有什么品格, 就会做些有的没的, 这香囊是料子须得定期替换,裴兄记得吩咐手下人, 心里记着,别给忘了。” 傅临春看了裴云一眼,嘴角勾起一抹弧度,他说:“手下人记着有何用, 裴兄记着就行。” 裴云听了这话,面颊更滚烫了。傅临春见他似有躁动,嘀咕道:“好热。” 说着上手解了解衣扣,露出一片乳白色的胸膛来。 裴云看着那白里透红的肌底,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。从前随爹爹在燕北,他从未见过这样细瓷般的男人。傅临春一眉一眼、一唇一鼻都像透着光一样,在昏昏烛色下散透迷人光泽。 二人一杯接着一杯喝了起来,坐得也愈发近了。近到最后,两人只差咫尺。 傅临春将衣裳彻底敞开,把头靠在裴云肩上,他伸出舌头,一点一点地从后脖颈处向上舔舐。然而就在两人的嘴快要对上时,裴云乍然一惊,抬手将他推开身去。 “怎么了?” 傅临春也不慌,而是慢条斯理地将目光挪到逃到门边的裴云身上。 裴云扶着门说:“我感念大人对我的照顾,却不想……不想让大人觉着,我是个轻易托付的人。” 裴云转过身,露出一脸忧心忡忡的表情,他颓然道,“我心中有事,在没有了却那件事之前,大人,还请不要再这样了。” ……………… 尉迟长恭走人的第一天,戚如珪又在南司署门口见着了一枝桃花。她知道这是顾行知的小把戏,懒得说破他,只把花拿了进去,顾行知在里头打拳。 “呦,今儿来得早啊。”顾行知嘿嘿砸着沙袋,抡得满头是汗,“我在家里闷得慌,想着不如出门跑一跑。岂料跑着跑着就跑到了南司署,索性就进来了。” 戚如珪按头不语,默默回案前坐着。 顾行知说:“国子监一事,已经惊动了太后。她派了风家大公子全权代理刑部善后,所有涉事监生每人三十大板,许之蘅领头造次,外加二十。祭酒大人听闻此讯,已快马加鞭赶回了蔺都,听说一入城就冲到了宫里,在观德殿前跪了整整一上午,说是请罪。” 戚如珪淡淡道:“这位祭酒倒挺乖觉。” “那可不,这宋子瑜可是蔺都清流,要不怎么会被称作阶庭兰玉?人家自带仙风皓骨,与你我都不是一个路数的人。” 顾行知歪头一笑,眼神唰唰地落在戚如珪身上。今天她难得做了番打扮,头上插了些星星点点的繁花鬠笄。身上穿的也不是那抢眼的红色,而是换成了一身红黑相衬裙襦,更显几分柔软。 顾行知啧啧道:“打扮得这样好看,给谁看啊?” 戚如珪说:“太后设宴表率国子监一事的有功之臣,邀了兵马司副使及以上的人,怎么,你不知道吗?” 顾行知嬉皮笑脸道:“我知道啊,可我觉得,也不必这样郑重其事吧?兵马司这次本来就没帮上什么,你穿得这样隆重,也好意思,脸皮真厚。” “那也总比你一身汗臭地进宫去好。”戚如珪拿起案宗,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,“我想着,为什么每次跟你说话,总让我觉得胸口闷着一股气?你是不是老天故意派来气我的?” 顾行知见戚如珪又凶了,忙不迭凑近哄劝道:“我不是故意的。” 戚如珪捂鼻道:“别靠近我,臭死了。” “我就要靠,就要靠,就要靠。”顾行知扭着肩朝戚如珪身上拱,两人推推搡搡着,匡野走进门来。 “怎么了?”顾行知打住嬉闹,一脸正经地看向匡野。 匡野揉眉道:“宫里派了车马来迎二位正使,正在外头候着呢。” 戚如珪旋而整了整衣衫,一行人晃晃荡荡地上了马车。 “话说……” 顾行知看着戚如珪,满身无所适从。这马车窄得很,他块头大,腿又长,在车里只得曲着,旁边还得挤上戚如珪与匡野。 戚如珪正欲开口问他要说什么,马车猛地一颠,车里所有人都被震得东倒西歪。 戚如珪往顾行知怀里一扑,他求之不得,岂料人家身子一倒,情愿摔在匡野身上,也不愿扑进自己怀里。 “多谢。”戚如珪对着匡野微微一笑,看得匡野满心欢喜。 顾行知将腿搭到匡野与戚如珪的中间,冷冷道:“我腿不舒服。” 戚如珪说:“不舒服就忍着。” 顾行知黑脸道:“忍不了,要不你给捏捏?” 戚如珪白了他一眼,自顾自跟匡野说起了话。两人从童年趣事聊到蔺都美食,从蜀外风光聊到诗词歌赋,就这样聊到了宫里。 “到了。” 顾行知听到车夫叫唤,如释重负地从车里跳了出来。匡野细心地扶着戚如珪下了马车,两人你对我笑,我对你笑,看得顾行知很不是滋味。 “后面待着去!”顾行知难得耍起了官威,瘫着脸说:“正使就该跟正使站在一起。” 这匡野是个性子本分的,虽对戚如珪略有好感,可也不敢为了她,得罪了顾行知,他只得乖乖低头,缩到两人后头。 戚如珪说:“你瞅瞅你那小家子气的嘴脸。” 顾行知佯装无知地说:“这是他自找的。” ……………… 三人慢悠悠地往太后宫里飘,途经观德殿时,那位祭酒大人还跪着。戚如珪望着他那纤弱背影,喃喃道:“那就是宋子瑜?” 顾行知说:“不然呢?” 三人远远地穿过了观德殿外的宫人道,戚如珪刚想说点什么,又见风辞雪的辇仗走了过来。 她今日穿着一件双鹤齐飞的天水蓝华服,看样子也是要往太后宫里去。戚如珪冲她点了点头,她亦回了戚如珪一个微笑,两人就此擦肩,风辞雪留下一阵香风。 顾行知趁机打击道:“我觉得风二比你漂亮多了。” 戚如珪看着风辞雪渐行渐远的身影,心不在焉地说:“她这样子,大概世间没有哪个女人能不羡慕……” 顾行知品出了她话里的失落,不忍往回拉了拉,说:“其实你也挺漂亮的。” 戚如珪说:“我说的不是这个,我说的是,风二小姐那与世隔绝的清姿,那种疏冷,那种冰清玉洁,那种旷达的纯粹,我怕是再也羡慕不来了……” 顾行知知道她指的是什么,强颜欢笑地安慰她说:“各花入各眼,我就觉得你挺好。” “你刚不还说我没她漂亮吗?”戚如珪从痴凝中回过神来,哼哼道:“既然喜欢风二,以后合该娶了她才是。” 顾行知知道她这是气话,乐此不疲道:“你舍得?” “人只能对拥有过的东西才配说舍得不舍得。”戚如珪转过身,撇开顾行知的目光,半问半感叹地说:“我何时拥有过你?” ……………… 戚如珪等人入座时,宴已开场。 刘汝山坐在离太后最近的位置上,对面隔着许久未曾露面的孙黎与徐祥。 风辞雪依着太后,半跪在堂中拨转着一柄焦尾。绕梁之音不绝如缕,众宾客醉醺醺地看着风二,眼底尽是欣赏。 戚如珪跟着众人坐了一会儿,实在觉着闷热,请示了太后,一个人去殿外透一透气。 片刻后,顾行知也跟了出来,看样子也不怎么尽兴。 顾行知说:“今天是刘汝山的主场,国子监□□一事,御林军如铜墙铁壁般堵在庆阳门前,太后理应高看他两眼。” 戚如珪垂耳听着,百无聊赖地在廊下走,一边走一边说:“高看归高看,可刘汝山到底还是怀慈帝的人。” 顾行知问:“你怎么知道?” 戚如珪笑说:“你且看他在里头那如坐针毡的样子,就知道他心里发虚得很。吃完这顿酒,他估计就得去向怀慈帝呈情,免得让他以为,自己被一顿酒给收买了。” 顾行知蜻蜓点水地颔了颔首,说:“你看人看事比我通透。” “通透有时也不好,看得越清楚,能汲取的快乐就越少。” 两人稀稀拉拉地说着话,不知不觉间走到了观德殿前。原跪在这儿的宋子瑜已消失不见,戚如珪看着空荡荡的场子说,“要不回去吧?” 两人掉头往回走。 正走到殿外,戚如珪听得里头“哐当”一声巨响,接着就是众人齐声求太后息怒的声音。二人眉头一皱,冲进殿去,见宋子瑜正跪在厅中,手捧荆条,一脸毅然。 戚如珪一步一步朝着宋子瑜走去,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向她涌来。她看着那背影,想到燕北的朔雪,想到阿爹的雪獒,想到哥哥那把桃木剑,想到郝城十里连天的大火。 她还想到寒涛涌动的春水江,想到那半块沾满血的玉,想到那只被自己咬下的人耳,想到与顾行知那风雨缠绵的春宵。 宋子瑜见有人从身后走进,微微支起了头。戚如珪步入了他的眼,两人的目光迎头相对。 戚如珪强捂住被迫大张的嘴,后退了两步,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宋子瑜的脸,颤声道:“临……临泉?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谢谢观看。 ☆、蠢狗 “临泉?什么临泉?”顾行知从后扶住戚如珪, 将她搀回了座上。 戚如珪惊魂未定地看着宋子瑜,眼见他剑眉星目,乌发长垂, 那五官,那样貌, 与戚家军副将临泉如出一辙! 只是细看,又好像……好像有一点不同…… 临泉行军多年, 满身都是兵甲戾气, 而眼前这位祭酒,虽与他有着一样的外貌, 可气质却浑然不同。如果将临泉比作是把刀,宋子瑜则像是一块玉,还是最无暇的那一种。 他端跪在堂中,身着一袭绯色公服。幞头高顶,鬓发规整。内衬白花罗中单, 腰束锦带,辅以革带系绯罗蔽膝, 毓秀钟灵, 清姿斐然。 顾行知察觉出了戚如珪眼神中的异样,那种异样和她看自己的眼神完全不同。那是一种混合着惊奇、欣喜又怀疑的眼神, 尤其是那丝欣喜,让顾行知有如临大敌的感觉。 座上太后摔下杯盏,以手撑膝道:“哀家好心邀你来喝酒,你却手持荆条入殿。古有廉颇负荆请罪于蔺公, 你今日之举,也是为了效仿他吗?” 宋子瑜叩首道:“微臣身为国子监祭酒,理应负监生□□之责。许之蘅寻滋闹事,也是微臣无能,没能约束好下属,还请太后从轻发落,他们的刑罚,就由微臣一人来承担吧!” 太后拂了拂衣襟,堆满华彩的护甲划过一丝寒芒,她厉声道:“宋子瑜啊宋子瑜,哀家该说你聪明呢,还是该说你蠢呢?寻常人遇到这样的事,躲都来不及,你却上赶着揽罪。” “你可知你替他们扛下刑罚,他们也不会对你心怀感激,尤其是许之蘅,他与你不睦已久,于公于私,你都无须为他们求情。” 太后看了眼风辞雪,尽力克制住怒气。 宋子瑜平心静气道:“微臣是在为他们求情吗?不,微臣是在为国子监求情。监生可以淘洗更换,许之蘅可以革职查办,可国子监却一直都在那里。太后如今重刑发落,将监生打得伤残一片,试问以后谁还敢入国子监求学?太后看似只发落了那群监生,却也是在伤天下读书人的心。” 宋子瑜随而站起了身,环视了一圈殿中众人,义盖云天道:“太后身居高位,一定也想建设一个真正和美、壮阔的大辽,可志承怀武英灵起,举国皆重武轻文。国子监沿立至今,形同虚设,如此下去,闭监之期指日可待,我大辽又能出几个清流文官?” 戚如珪的眸光随着宋子瑜一点点黯去,果然人一牵挂起来,连伤心都带着默契。 宋子瑜捧上荆条,垂手道:“恳请太后发落于我,饶过国子监众人,莫让天下读书人伤心。” 殿中陷入阒寂。 太后紧盯着砸碎在地的杯碗,嗫嚅许久,道:“也罢。”她转睛看向刘汝山,语气幽微道:“你传哀家口谕,去趟刑部,把人放了。至于宋子瑜你……” 太后顿了顿,挥手道:“也不必罚了。” 宋子瑜一怔,抬眸看向太后。只见她怒气渐退,看样子心情平复了不少。 宋子瑜行礼道:“太后圣明。” “圣明什么?”太后自嘲般地笑了笑:“哀家只是想起我沈氏一族也是文官出身,与国子监一样,不受李家皇帝待见。他们看不起咬文嚼字的儒生,觉着读书无用,哀家见着族亲一个个不受器重,替他们惋惜罢了。” 《狗咬狗》TXT全集下载_12 “你的话点醒了哀家,哀家切不可与他们一样,做那心怀偏隘,阻塞言路之人,他们或许夹带私心,但他们却也真的把命架在了刀上,才有了那所谓的无字真诀。” “真诀虽无字,仁义却在心。”宋子瑜俯首行了大礼,将头重重磕在了地上。 戚如珪一语不发地听着宋子瑜与太后的这番话,心中更清明了——他不是临泉,他只是长得像临泉。临泉说不出这样字字珠玑的话,他是个闷头鱼,只把好藏在心里。 众人恢复了宴饮,宋子瑜也应太后邀请坐到了顾行知身边。他朝顾三点了点头,不曾想顾行知看都不看一眼,只说:“你装什么精忠之士?游山玩水这么些天,关键时候回来耍一通威风,太后吃你这一套,我可不吃。” 戚如珪听出了顾行知话里的□□味,没等宋子瑜开口,她就替他反驳道:“人家乐意,也总比你什么都说不出好。” 顾行知没读过多少书,确实说不出这样的话来,可这并不代表他觉得那就是对的,长舌的书生他见多了,敢提刀的才是真汉子。 宋子瑜朝戚如珪笑了一笑,作揖道:“你一定就是大家都在说的戚家二小姐吧?在下宋子瑜,久仰姑娘风采。” 戚如珪回揖道:“在下戚如珪,你叫我阿珪就行。” “好的,阿珪姑娘。”宋子瑜敬了一敬,一口抿了那酒。戚如珪跟着他仰天一饮,眼中满是欣赏。 顾行知的脸迅速结出一片冰花,他横手一抖,将桌上的杯子推到了地上。酒水顿时打湿了宋子瑜的衣袖,他说:“不小心咯。” 戚如珪正要骂过去,宋子瑜忙摇了摇头,温声道:“顾兄在蕃南待久了,不拘小节也是有的,顾兄,我敬你。” 顾行知白了他一眼,说:“别一口一个顾兄的,咱们也不熟。你是儒生,我是武将,俗话说文武不同家,咱们算哪门子兄弟?” 说罢扫了眼戚如珪,道:“你说是吧?戚二。” 戚如珪撇嘴道:“文武是不同家,只是心有大义,又何惧章法,文中有武,武中有文,这才是人中之人应有的样子。” 戚如珪看着宋子瑜说,“祭酒大人便是那文武兼具的人中之人——人上人。” 顾行知听得戚如珪这样死乞白赖地巴结人家,心火蹿得更旺了。无奈太后还在,他不好发作,只得低头喝酒,假装听不到两人说笑。 直等到宴散后,顾行知方在出宫路上堵住了戚如珪。 他抱着刀,昂首挺胸地说:“你之前不是想借我的刀玩两天吗?呐,你拿去吧。” 戚如珪正色道:“我现在不想做这些舞刀弄棍的事情了,你还有事吗?我约好了与祭酒大人一起品茶。” “刚喝完酒就品茶?”顾行知收起刀,嘀嘀咕咕道:“你似乎很喜欢他……” “对啊,他很像我曾经的一位故人。”戚如珪垂首一笑,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娇羞,“可是他们又完全不同,就是……就是……怎么说呢?反正说了你也不会知道。” 顾行知主动让开了道,背过身去,说:“那你赶紧去吧,别让人等久了。” 戚如珪莞尔,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。顾行知嘴角微沉,眸色仿若死水幽潭,朝气全无。 “看清楚了不?人家对你根本没意思。” 顾行知抬起头,看着身旁一脸失落的匡野,说:“就你这傻大个儿,被人家耍得团团转。其实人家的心全在别处呢,你可真够蠢的。” “蠢狗!大蠢狗!!!” 匡野顺从道:“正使教训的是。”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 千秋殿,内阁。 太后拢着香炉,对屏风后专心绣花的风辞雪小心道:“今天哀家在堂中发怒,砸碎了杯碗,没吓到阿囡吧?” 风辞雪放下针线,走出屏风靠在太后身上,温柔道:“姑母哪里的话,无论姑母做了什么,风二都觉得姑母是天下最好的姑母。” 太后慈祥一笑,抚了抚她那衣裳,说:“你今儿这身很是清雅,平日里见你很少穿带图样的。” 风辞雪站起身,转了转圈,说:“这是尚衣监新献上来的,我眼见着这上面的鹤不错,今儿就穿上了,姑母可喜欢?” “喜欢,阿囡穿什么都漂亮。”太后眯眼笑着,脸上褶子挤到了一起。她看着风辞雪笑颜如花的模样,拐弯抹角道:“今日宋子瑜殿前请罪,你怎么看?” 风辞雪轻摇了摇头,虔诚伏地:“风二一介昭闺女子,不敢置喙前朝中事。” 太后说:“哀家是问你,怎么看宋子瑜这个人。” 她斜睨了一眼风二,别有意味地说:“哀家还没老花眼呢,适才在堂中,哀家眼见你的眼睛一直停在宋子瑜身上,半刻都没移开。” 风辞雪脸色轻微一红,婉声道:“祭酒大人言谈出众,博学多才,这样的男子,任谁都会多看两眼。” 太后拉过风辞雪,好言道:“宋子瑜是很好,不仅玉树临风,人品、学识也是一等一的出众。只是他这庶子出身……你是风家唯一的女儿,是阁老与哀家的掌上明珠,未来总归是要嫁给一位十全十美的夫君,宋子瑜并不算完美。” 风辞雪闻罢太后此言,倒也没怎么伤心。她轻轻笑道:“我知道姑母是为我好,风二一切都听姑母的。” 太后欣慰地点了点头,将她从地上唤起。她将剥好的葡萄喂进风辞雪嘴里,风辞雪嘴里咀着,心却飞出了殿外。 她望了眼外头四四方方的天,将眼底的憾意悉数抹了去。 ……………… 是夜风清月朗,繁星迤逦,正是品观天象的上好天气。 公孙惑坐在司天监的房顶上,闭目感受着阵阵凉风。 惊鸿顺着梯子慢吞吞地爬了上来,见先生神色沉静,翻开诗集,张嘴低吟道:“纤云弄巧,飞星传恨,银汉迢迢暗度。先生可知,秦观这首《鹊桥仙》讲的是什么吗?” 公孙惑冷面道:“我不喜诗词。” 惊鸿自知无趣,置气道:“既不喜欢诗词,可你在戚家姑娘面前,还畅谈什么《苏溪亭》。” “我畅谈了吗?”公孙惑睁开眼,眸子里全是冰霜,“我不过是看到了屏风上正好写着,随口一吟罢了。你身为少监事,成天不忙正事,就知道关心我喜不喜欢诗。我见你今天一整天都在翻这本破诗集,干脆你也别在司天监了,我保举你去国子监吧,他们这两天热闹得很,你去了正好可以跟他们畅谈诗篇。” 惊鸿面色一凛,蹬了蹬腿,说:“为什么先生从来就不肯对我好好说话,你对别人都可以笑嘻嘻的,为何对我总是这样凶。先生若是不喜欢我,那我即刻辞了少监事一职就是,免得先生见了心烦。” 惊鸿一边说,一边起身就要回房写辞呈。公孙惑见他模样认真,不像是在玩笑,忙道:“你先等等。” 惊鸿一听到公孙惑似有挽留,赶紧停下了下房的步子。 公孙惑说:“把你这诗集拿回去,我看着烦。” 惊鸿叹了口气,脚底一滑,“呼”地一声从梯子上滚了下去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口是心非·指桑骂槐·嘴硬·顾 谢谢观看。 ☆、讨债 戚如珪再见到公孙惑时, 他那小跟班身上多了副拐杖。 戚如珪问:“他咋了?” 公孙惑淡淡瞥了眼,说:“前几日司天监院子里新结了不少李子,他嘴馋, 非得要去摘,把腿给摔了。” 戚如珪笑着说:“什么李子这么好吃, 回头也给我带几个。” “你别说,我还真带了。”公孙惑从袖子里掏出几个大李子, 各个果肉饱满, 色泽诱人,戚如珪看着发饿。 惊鸿瘸着腿, 独自掩门而去,房中只留他们二人。 公孙惑说:“国子监的事我都听说了,听说为了此事,底下的副使都自行请辞了?” 戚如珪点了点头,道:“不错, 这事儿我不敢对旁的人说,却可以告诉先生, 国子监一事, 都是因为他才越闹越大的。” 公孙惑看了眼门外,神色自若道:“这么看来, 这事儿的源头还在兵马司上。” “所以我很是惶恐。”戚如珪咬了口李子,忽而听到外头传来一阵哭声。 戚如珪问:“谁在哭?” 公孙惑风轻云淡道:“还能是谁,可不就是我那少监事。” “他哭什么?” “不必管他,我们说我们的。” 公孙惑走出去两步, 对外头的惊鸿嘀咕了几句,他立马止住了哭声。 戚如珪关心道:“他腿上的伤?没事儿吧?” 公孙惑闭上门,无可厚非道:“都是小伤,无须挂怀。” “那你呢?”戚如珪低眸看着他的手,见到两三道划痕很是刺目。 公孙惑将手往袖子里缩了缩,说:“前两天不小心,被猫抓了。” 戚如珪正色道:“这划痕歪歪扭扭,不像是猫划出来的,先生有事瞒我?” 公孙惑歇了口气,知道瞒不住了,索性将那伤晾了出来,说:“我前两日装订观星册时,不小心让裁纸的曲形刀给伤了。不过也没什么大事,养个十天半个月就能痊愈。” 戚如珪说:“先生连这都要瞒我,便是拿我当外人了。” 公孙惑坦言道:“你如今上任兵马司不久,还未完全得到太后的信任。身边又有顾行知守着,多方掣肘。这个时候,还是不要为我这些琐事挂心,如何尽快博得太后信任,在蔺都站稳脚跟,才是戚姑娘现在应该关心的事。” 戚如珪动容道:“公孙先生自我进蔺都以来,明里暗里帮衬了我不少。先生的事就是我的事,我又怎可只想着自己?” 公孙惑温柔一笑,不置可否。 两人就此又聊了好一会儿,直到日过晌午,公孙惑才徐徐从房中踱了出来。 惊鸿见他面带笑意,刚止住的哭意又泛滥了,他站起身说:“撒谎精!” 公孙惑回过头,看着他泪茫茫的双眼,问:“什么意思?” 惊鸿气鼓鼓道:“先生就是撒谎精!” 两人一前一后往外走。 惊鸿拄着拐杖,一点一点挪到公孙惑身前,堵住了他的去路。他愤愤道:“先生这手明明是爬树摘李子时弄伤的,却还硬要撒谎,不是撒谎精是什么?” ……………… 顾行知领着左靖守在燕子楼对面的矮棚里,嘴里含着根狗尾巴草。他见公孙惑带着位侍从模样的少年走了出来,半刻钟后,戚如珪也出了燕子楼。 她戴着头纱,将整张脸捂得严严实实,像是不想让别人认出自己。左靖看着戚如珪的身影,肃色道:“这下将军该相信属下了吧?属下留意他们好多天了,发现他们时不时都会相约在燕子楼内。每次那小侍从就会自个儿在房外,房中独留戚二与那公孙惑。” 左靖神色忧心道:“孤男寡女,共处一室……恐怕……” 顾行知挠了挠头,抬手将嘴里的狗尾巴草扔了出去,他说:“戚如珪能做出这种事,我一点儿也不觉着稀奇,先是徐祥,再是匡野,然后是宋子瑜,现在又多了个公孙惑,她除了会在男人面前卖弄风骚,还会干什么?” 顾行知解了衣扣,与左靖二人坐到了旁边的烧饼铺子里。饼夫见来的是熟客,不用问就为他们上了两大摞饼。 顾行知拿起一块,狠狠咬上一口,说:“我真是瞎了狗眼,居然会被这样的女人迷惑。早知道当初就该一刀了结了她,她若真死了,我这心里才痛快呢!” “将军切勿动怒。”左靖为他倒了杯茶,劝解道:“戚二浪荡成性,并非一日而成。将军既然知道她生性如此,就该避而远之。” 顾行知说:“建寰要我监视她,我怎么避而远之?可一靠近她,我这心里就跟灌了迷药似的,总忍不住想往她身上靠。” “而且还有一件事……”顾行知欲言又止,声音突然压低,“我告诉你,你可不许告诉别人……” 左靖点了点头,凑上前去。 顾行知细声说:“在边沙与戚如珪共度的那一夜,是我的第一次。” 左靖:“……” “第一次啊!!!”顾行知捶胸顿足,拍起了桌,“我的第一次就这样被她给骗走了!你让我如何能忍?” 顾行知放下烧饼,语气铿锵道:“不行,我得讨回来。” 左靖道:“将军什么意思?” 顾行知盘算道:“凭什么她能睡了我,我不能睡了她?既然她随便到是个男人都可以睡,那我就再睡她一个回笼觉。” “回笼觉可不是这么用的。”左靖看着顾行知呆头呆脑的样子,忍俊不禁,但仍不忘提醒他说:“将军可别胡来,戚二到底还是戚家独女,老将军若是知道你做了混蛋事,一定不会轻饶了将军。” 顾行知低下眉,一脸正经道:“我心里有数。” 他望了眼燕子楼,又看了看城外,说:“我保管让她睡得心服口服。” ……………… 戚如珪放了衙,径直赶回了家。第二天大早她还得晨巡,今儿她得早睡。 戚如珪鬼使神差地将那半块残玉拿了出来,对着窗前烛火,她细细抚摸着上面的每一道纹路。 就在两三个月前,临泉将它亲手塞给了自己,然后他们齐齐跃入江中。 一切恍如隔世。 痛如刀削的狂风里,她目睹临泉被射成了筛子。他的身上插满了密密麻麻的箭矢,连落手的地方都没有。 她大哭,大嚎,却一点儿也不敢回头。直到她快要游到江对岸时,才有了回望的时机。而临泉,早已被江涛卷得了无踪迹。 追杀的金寇隔江对望,朝戚如珪放出无数支冷箭。她匍身躲在岸口草堆里,捧着那玉,哭得泣不成声。 她从未忘记过这些事。 哪怕独剩了这块玉。 只要这玉在,就时时提醒着自己在燕北的那些事。 她的阿爹,哥哥,还有临泉,都活在了这块玉里。这玉裹着重如千斤的过去,是她一生都难以消磨的阴影。 戚如珪罩着昏沉夜色,黯然之感如潮水般涌来。她将那玉小心收好,目光落到窗前一匹乌腹雪背的花马身上。 戚如珪顺着马蹄一路向上探去,见马上坐着位体量纤长的男子,他一身墨色劲装潇洒干练,手中提着一柄长刀,暗夜之中寒芒四溅。 “你来做什么?”戚如珪紧抓着那玉,下意识捂住肚子上的伤。 顾行知一声不吭下了马,直接翻窗跳进了屋子里。 他左右荡了几步,收起刀,自言道:“今天该北司夜巡,碰巧经过,进来看看。” 戚如珪应声多点了两盏灯,坐到了离他远远的位置,伤神说:“我这儿有什么可看的。” 顾行知不想兜什么圈子,索性开门见山道:“你跟公孙惑的事情,我都知道了。” 戚如珪猛地抬起了头,露出一脸惊恐。 顾行知满是愤怒地说:“真是狗改不了吃屎,为什么你都做了兵马司正使,行事作风还这样不检点?” 戚如珪看着顾行知的眼睛,心头某根弦莫名一松,在意识到他并非所指自己担心的事后,不痛不痒地还嘴道:“那又怎样?你还不明白吗?你我是宿仇。即使为着同寅的身份,不得不暂时放下仇恨,可宿仇就是宿仇,我对你的恨从来就没减少过。” 顾行知闻声冲了上去,有些失控地拧起戚女的衣领,猛摇道:“你这么恨我,那就冲我来啊!何故去往其他男人身上攀扯?!我就站在这里,让你来打我!实在不行!你就给我一刀,把当初我给你的那一刀补回来!” “补?”戚如珪怒目圆睁,一把挣开了顾行知的手,粗喘道:“那我爹呢?我哥哥呢?临泉呢?那些死去的戚家军呢?边沙那近万陪葬的将士呢?这些人你又拿什么来补?你告诉我,拿什么来补?!” 戚如珪扭头看向顾行知,揽过桌上的铁剪,嗤啦啦地将上身衣服的襟结给剪开。 外袍浑然落地,戚如珪剥开素色内衬,将整个上半身呈在顾行知身前。 “看到了吗?”戚如珪指着肚子上显而易见的刀伤,忍痛含泪道:“这便是你在春水江边送给我的那一刀。几个月过去了,它附在我身上,看着仍是这样醒目。” 顾行知缓缓松开握刀的手,像被放空了气一样,呆在原地宛若泥塑。 戚如珪起手将内衬穿好,坐回窗前,“做过的事,就不要再忘。以后也请你不要再干涉我的事,无论是徐祥,匡野,还是宋子瑜,公孙惑,我与他们的事,都跟你没半分关系。” 顾行知动了动喉结,借力撑住后晃的步伐,失落道:“原是我唐突了。” “恕不外送。” 戚如珪指了指门,将脸别了过去。 灯影微晃,映得她愈发清瘦,整张脸枯如残叶,上头带着点点水光。 顾行知缩着头,轻轻往外走,毫无半分刚进门时的气势。 他走到门口,似有犹豫,忍不住回过了头,说:“夜里风凉,记得关窗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谢谢观看。 ☆、前奏 狭长幽邃的林间石道上, 月影如纱,累累修竹受着风声,发出沙沙沙的平响。小春生左顾右盼, 做贼似的溜到一处假山后,一位模样精明的宫女在那儿等他。 “我的好姐姐, 这次多亏了有你。”小春生把一锭金子放在那宫女手上,眉开眼笑道:“若不是你借尚衣监的名号将那衣裳呈给了她, 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让她穿上。” 那宫女呼啦着长长的睫毛, 一双美目滴溜溜地转,她说:“你也是够胆, 喜欢谁不好,偏偏要喜欢那风家二小姐,别怪我没提醒你,你为了她这样费心思,若被你师父发现了, 有你好受的。” 春生说:“我师父忙着呢,内侍监上下都靠他一人打点, 哪有功夫管我。这几日他派我去东二所□□新公公们, 我与他也见面不多。” “他毕竟是你师父,处好了, 来日他的位置就是你的。”宫女摸了摸那金子,美滋滋道:“以后做了大总管,别忘了姐姐我就成。” 她拍了拍小春生的头,转身融进了夜色里。春生怔立原地, 想着风二穿上那衣裳的模样,痴痴笑了起来。 留驻片刻后,他想起还有些琐事没处理,正欲回头,身后却突然冒出一张黑脸。 春生“啊”了一声,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。他望着那寒气森森的脸,几近哽咽:“师……师……父……” 柳穆森从暗处徐徐浮出身,他正要去千秋殿为太后送手抄的佛经,不曾想在这近道处听到了小春生与那宫女的私语。柳穆森认识那宫女,名叫白鹭,素日很受刘尚宫的喜爱。 柳穆森将他拉回到暗处,近身道:“不识抬举的东西,我跟你说了多少次,别做那些无用的非分之想!那是你该想的人吗?连命根子都没了的人,连与宫女对食都要看人脸色,你有什么资格垂眼风二?” 小春生被训得一句话也不敢说,只默默流泪。柳穆森翻了翻他的袖兜,盘问道:“我见你给了白鹭一锭金子,你哪儿来的这么多钱?” 小春生唇线紧抿,泪水狂流。柳穆森凶悍道:“不说是吧?不说那就跟我一起去太后跟前请罪!让她看看这底下人是怎么垂涎她的风二小姐的!” 小春生被柳穆森这话吓得哭出了声,他再也受不住了,跪地哀求道:“师父别把我带去给太后,若是被太后知道,我一定会没命的……” 柳穆森一脚踢开春生,指着他的鼻子,破口大骂道:“现在怕了?花大心思给风二做衣裳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现在?你说我怎么教出了个你这样不识好歹的徒弟,你这是存心要气死师父我呀!” 柳穆森话虽这么说,可心里却并不好受。这春生是他打小看着长大的,也是他在众多小公公里最看好的一个。虽有些时候有些过于实诚,可他的品性,比那些油腔滑调的货色好太多太多。 现下小春生哭得伤心,一双眼睛红得像是兔子眼。他拉着柳穆森的衣摆,姿态卑微至极。 柳穆森看不了春生受苦,眼见他这样委屈,哪还舍得打骂。他将春生扶起,拍了拍他身上的灰,恳声说:“师父是为你好,这宫中波云诡谲,人心惶惶,情爱位于其中,是最不可取的东西。” 春生抖着肩,默默啜着。 柳穆森说:“你若真把我当师父,就立刻断了对风二的心思。从咱们舍了命根子的那一刻起,红尘滚滚就再与你我无缘。” “擦擦吧。”柳穆森递过一块锦帕:“你也别觉得我狠心,师父也是从你这儿走过来的。你心里想的,师父都想过。” “你还太小,不知人世疾苦。你以为这爱能增注甜美,等尝到最后就会发现,它才是世上最苦的东西。” “有多苦?”春生抽着鼻子,情绪似有平复。 柳穆森想了一想,一脸思索状,“有多苦呢……大概就是……就是比一百棵黄连加起来还苦。” “黄连太苦了!”春生止住了哭意,说:“上回我受了风寒,师父熬黄连给我喝,我嫌苦,都偷偷倒掉了。” “你个小东西!那都是你师父我熬了许久的!”柳穆森狠狠赏了个板栗给春生,提步道:“走,陪我去给太后送个经,今儿就饶过你了。” 师徒二人快步往千秋殿赶,柳穆森一路上都在骂着春生倒掉黄连的事。 那些黄连里外花了他不少银子,未防别人动手脚,还寸步不离地亲手熬给他喝。谁想这小兔崽子竟全给倒了,他不说出来,柳穆森还以为他都喝了呢。 小春生紧跟在柳穆森身后,听着师父呶呶不休的聒噪,心里却甜得很。他知道师父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,嘴上说着不要不要,可下次若再染了风寒,他一定还会煮黄连给自己吃。 师徒二人说说骂骂地朝太后宫里去,二人入殿时,太后正与宋家两兄弟说话。 宋思诚与宋思礼分坐两旁,与太后你一句我一句说着分地趣事。太后精神头不错,见柳穆森捧着佛经来了,还将它们亲自赐给了宋氏双兄。 殿内檀香深邃,太后看着那佛经,喃喃说道:“阿难七梦[1]里的第一梦,讲的是阿难梦见水塘中焰火滔天。它预兆着比丘善心渐少,违逆之心逐渐炽盛。近日哀家醉心礼佛,时常也会梦到同样的场景,两位爱卿觉得,这个梦,哀家该破还是不该破?该破的话,又该怎么破?” 宋氏双兄对看了一眼,稍年长的宋思诚出列道:“太后年事已高,理该顺应天年,享齐伦之福,旁的什么事,交给怀慈帝去做就好。” “怀慈年轻,他懂什么。”太后哼哧一声,闭目养神道:“哀家只要还留着一口气,就断不会纵容李恒景踩到哀家头上。新帝之位传位于他,本就是哀家无奈之举。趁着他如今登基不久,趁机杀一杀他的威风才是。” “你们两兄弟,一个坐镇渝东,一个坐镇淮西,新岁宴后哀家没放你们回去,是想着有别的用处。” 太后睁开眼睛,瞳中杀气汹涌:“国子监暴、乱,李恒景心里也不好受,听说他这几日带着花贵人去了关阳行宫,以慰苦闷。哀家寻思着,若是新帝在行宫遇到些什么难,你们说,哀家这梦魇是不是就能随之破解了?” 宋思礼想了想,镇定道:“太后想破除魇魔,有身手更加了得的刺客幕僚为您效劳。臣想不通,为何太后要选定我们兄弟来做这件事?” 太后笑说:“春江一役后,东南西北四大军权发生微变。燕北由从前的孙、戚二家,变成了孙家独大。孙家是李恒景的人,孙黎就跟条巴狗儿似的舔着。而蕃南的顾重山大权在握,麾下龙虎军与六郡编制,足以让他睥睨大内,不屑于任何一派为伍。渝东、淮西由你们二人守着,细细想来,还未曾表态呢……” 太后笑意更浓郁了,她拢了拢身领,低眉道:“哀家想着,宋家和戚家、顾家、孙家一样,都是实打实一刀一剑拼出来的蔺都七贵。看人看事上或许不大通透,偶尔也需要多点拨点拨。” “你们若是不愿帮哀家,那就当哀家什么也没说。只是以后行军在外,遭了什么暗算或不测,可别说是哀家干的。” 太后看着静跪在殿中的二人,转眼看向柳穆森:“柳公公,你都听见了吧?这该巴结谁,不该巴结谁,心里有数了吗?” 柳穆森听到自己被点了名,忙俯下身去,连连磕头道:“内侍监一向视太后为大内正主,不敢怠慢分毫。” “内侍监是不敢怠慢,可柳公公你呢?”太后从座上站起,神色舒展:“你日日在御前伺候着,心该向着谁,总要有个定数。” 柳穆森说:“奴才自知资质粗浅,承蒙太后垂怜,能有幸效忠太后,是奴才的荣幸!” 太后兴趣寥寥地点了点头,说,“哀家知道你的意思了,你先退下吧。” 柳穆森并无废话,带着春生速速离了殿。 漫长的沉寂间,宋氏兄弟的心里已乱成了一锅粥。他们虽各个都是马背上的骁勇后生,可一遇到这样的心计厮杀,就显得格外优柔寡断。 宋思诚道:“太后一定要这样吗?” 太后不苟言笑地说:“李恒景邀了众臣七日后去关阳行宫游园,你们有七天筹划的时间。哀家不管你们用什么法子,一定要看到李恒景在众臣面前出血。” “事成之后,哀家就将东西两大兵权全权交由你们二人。” 太后转了转手腕,看着两兄弟脸上无可奈何的神色,说:“怀德帝在时,未防宋氏新贵再走了宋老爷子当年的旧路,迟迟不肯放权。你们兄弟二人虽面儿上没有怨言,可心里总归挂着遗憾。这些年来,论军功,宋家不输顾家,只是苦于没有自己的军队,事事低顾家一头。” “成了哀家的人,一切问题就都不是问题。”太后走到两兄弟面前,拍了拍他们厚实的肩膀,道,“蔺都有宋子瑜,边塞有宋思诚、宋思礼,大辽有你们宋家,是万民的福气。” 两兄弟听太后好言相劝至此,再言拒绝好像也只会是骑虎难下。他们双双跪伏在地,听着殿外的猎猎风声,终把头给颔了下去。 圆月孤悬,星辰碎裂。飞阁流丹交错处,浓墨般的阴影驱之不散。公孙惑独立在庭前,望着七零八乱的青穹,轻轻抽出一口气。 蔺都又要变天了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[1]:阿难七梦的典故,出自《阿难七梦经》。主要讲述阿难的七个梦境,代表佛教的幻世七劫。文中因为篇幅原因和剧情需要,只选取了第一梦,感兴趣的朋友可以去了解下另外六个梦,也很有趣。 谢谢观看。 ☆、杜若 南司署门口又见一枝新桃。 戚如珪赶到时, 折手将其摘下。头天夜里她与顾家小哥不欢而散,不曾想他还在坚持搞这些把戏。 她刚要进门,顾行知正从里头出来。他说:“建寰邀我过几日去行宫玩儿, 你要不要一起?” 戚如珪见无旁人,淡淡道:“行宫偏远, 我不凑那热闹。” 顾行知又说:“七贵的人都得去。” 戚如珪没理他,别着花儿向里走。 顾行知见她仍不动心, 只好冲她说:“宋子瑜也去!” 戚如珪停下了步子。 顾行知面色一沉, 见前头人的脸色缓了不少。 “看来这宋子瑜对你来说不简单啊。”顾行知绕上戚如珪,走了两圈, 说:“我眼见你一听到他名字,整个人都不一样了。” 戚如珪冷面道:“与你何干?” “是与我无关。”顾行知坐回案前,二郎腿高翘,“可既然要去行宫,那必得也是以南司正使的身份去。我身为北司正使, 有理由陪同在侧,以尽监督之责。” 《狗咬狗》TXT全集下载_13 “监督之责?”戚如珪当头一笑, 撑桌挡在顾行知身前:“是监视之责吧?” 她拉开椅子, 委身坐了下去,手里的桃枝清香阵阵, 她却无半分品评的心思。 戚如珪说:“太后把我请回蔺都,是为了制衡你,怀慈帝把你插进兵马司,是为了制衡我, 他们都希望我们两个能咬起来,唯独你却每天都在做些奇怪的事。” “我说过了,我不喜欢花儿。”戚如珪将那桃枝掷到了地上,不咸不淡地说:“你以后也不必再费这心思了。” “我没有!”顾行知“腾”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,像只受惊的猫:“这……这不是我送的!” “不认也罢。” 戚如珪唤来杂役,将那桃枝扫了出去。顾行知看着她冷冰冰的样子,就知她这是下定了决心要跟自己划清界限。 顾行知说:“建寰是要我监视你没错,可你扪心自问,我几时将你的言行暴露过给他?人人都觉着你我从边沙起就是一对疯犬,你咬我,我咬你,他们都等着我们再咬起来,最好咬得你死我活,两败俱伤,大内等着坐收渔利,你比我聪明,不会看不出他们的心思。” 戚如珪默然。 顾行知转过头,鹰一般的双眼里透出几分难得的温雅,他说:“我不想咬你,没意思。” 顾行知拍了拍大腿,看着戚如珪不动如山的神色,声音倏而一低,“你总说我是你的劫数,是你绕不开的命劫,可惜了,我偏偏是个不信命的。” “我信。” 戚如珪从座上站起,目光移到了大门口。顾行知顺着往前看,不知什么时候,宋子瑜站在了外面。 “你来干嘛?”顾行知心里正烦,见到宋子瑜,顿时更烦了。他见他手里提着一应纸钱糕果,像是要去祭什么人。 宋子瑜作了一揖,温声道:“与阿珪姑娘有约,我来接她了。” 顾行知“嗙”地将刀拍到桌上,凶巴巴问:“你要去干嘛?” 戚如珪没半点好脸色,只丢下一句“管好你自己”,便匆匆忙忙地拉着宋子瑜跳上了马车。 “苦啊!”顾行知收起刀,扭头见匡野在角落里看了个全。 “你瞅瞅,我没说错吧?人家现在有祭酒大人呢,哪儿还看得上你。” 匡野嘴一歪,算是彻底死了心。 戚如珪与宋子瑜直奔城外,马车跑了足足半个时辰,才到孔雀林。 这孔雀林坐落于蔺都城外的荒岭处,并无官道相交。寻常百姓没事也不会跑到这种地方,宋子瑜见戚如珪带他来孔雀林,心里装着问,又不敢多想。 戚如珪走在前头,领着他一路向深处走。枯叶踩在脚底咔咔作响,十余尺内,唯余风浪。 戚如珪说:“我进蔺都前,少不了一位老先生的帮衬。他对我有再造之恩,若没了他,恐怕我早死在了燕北。” 宋子瑜回蔺都这些天,多少听到了些戚家女的事。她在燕北吃的苦人尽皆知,宋子瑜为她伤感,也清楚这是她的私事,如果她自己不说,他绝不会去问。 “我告诉你他的名字,你一定也知道。那位老先生名叫史文澜,正是前朝受宠的史太公。” 戚如珪缓步走着,终在一块无字碑前停下了脚步。这碑建得潦草,连位置都是歪的,斜插在土里,随意得很。 宋子瑜放下手中的香果纸钱,问:“所以他葬在这儿?” “不。”戚如珪将那些东西一一摆好,言语平淡道:“是他女儿葬在这儿。” 戚如珪对着那碑跪了一跪,既是跪那素不相识的史家女,也是跪那死去的史太公。 她没忘,没忘自己今天的一切都是因为太公帮了她,她没忘,没忘是太公舍了性命,替自己换来踏入蔺都的机遇。 风愈浓了,戚如珪满头青丝被吹得迎空乱舞。宋子瑜静静守在身后,听她一点一点说:“太公死得不值,他若是知道自己拼了命也要塞进蔺都的人,如今没了报仇雪恨的心,一定会气得死不瞑目。” 宋子瑜柔声说:“不会,他若是知道你放下了恨,一定会为你高兴的。” “真的吗?”戚女回望了宋子瑜一眼,由低向高看,宋子瑜仿若一尊神邸。她说:“我虽与太公相处不久,可他对我,却是万里挑一的好。” “这是上天的眷顾。”宋子瑜蹲下身,伸出手,轻轻拉起戚家女,“没有人会陪你走完所有的路,一个人走了,还会有另一个人补上。” “所以祭酒大人是那个补上师父的人吗?”戚如珪满眼真挚,那目色真切,看得宋子瑜脸颊发烫,“实不相瞒,大人很像我一位故人。” 奇 书 网 w w w . q i s h u 9 9 . c o m 戚如珪捋了捋鬓边碎发,环上身旁一棵空心柏:“我第一次见到大人,就觉得你和他很像,可是,你们又不完全相同……他且是我相伴多年的竹马,可惜人走得早,看着先生,我总是会想起他。” 戚如珪说着,眼泪不受控地流了出来。宋子瑜忙递上帕子,神色如暖阳般动人。 “听你这么说,我不知该欢喜还是该难过。我感念这张好皮囊,让我有幸能与阿珪姑娘的旧相识有几分相似,可这张皮又总让姑娘想起不开心的事,心里觉着,还不如不长这样的好。” “你别这么说。”戚如珪泪光泛泛,“是我对不住他,也是我无用。进蔺都的路,是他们用血肉之躯一寸一寸为我铺开的,我不能为他们洗刷冤屈,还每天自得其乐,终是如同这棵空心柏,没一点儿实心。” “祭酒大人,你可有什么字?” 两人走上无字碑旁的矮坡,不想后头竟连着一整片山水。天色澄净如洗,新燕踏着苍翠,袅袅掠过云梢。连它们也知道该朝蔺都飞去,那是大辽最华美绚烂的都城,也是这世上最风云莫测之地。 宋子瑜陪她站在这开阔视野前,眸色微微一喑,说:“我身为庶出,取字不能从宋家族谱,二十岁那年,恩师沈清禄保举我去国子监,取了个新字,汉卿。” “那我以后就叫你汉卿,可好?”戚如珪破涕一笑,这一笑,将宋子瑜本就不牢靠的防线瞬间击垮。 他自小到大在这蔺都城里,因为庶出身份,遭到其他七贵子弟的排挤。纵有才学傍身,可多少人心里压根瞧不上他。富公子哥儿们喝酒玩闹,都不爱叫上宋子瑜,加之他性子本就沉闷,不善言辞,所以没什么朋友。 如今却不同了…… 戚如珪是第一个主动想要靠近自己的人。 宋子瑜能感觉得到,她从未因庶出身份对自己有过一丝厌嫌,他们第一次在宫中相见,她从身后走来,那是怎样一幕难忘的绝色。 天与地间,只剩下了自己与她。他看着戚女向他走来,竟有些明白,原来这世上真有所谓的一眼万年。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 两人日近夜暮,稀稀拉拉往回赶。 与宋子瑜说了一下午的话,此时的她有些困乏。马车晃荡在路上,颠得人想吐,戚如珪紧抓着牖,努力维持住清醒。 宋子瑜见她哈欠连天,说:“等到了我再叫你。” 听到这句话,戚如珪才肯放心睡去。她微仰在座上,任由鼻腔内发出嘤嘤的轻呼声,宋子瑜侧耳听着,倒觉得她有几分可爱。 半个时辰后,马车停在了南司署门前。 宋子瑜推了推戚如珪,见她睡得死,一动也不动,只得托手将她抱下马车。 这戚如珪身板削瘦,掂在手里像片羽毛。宋子瑜极力克制着与她的身距,横抱已属唐突之举,切不可再乱了心智,做出些有违情理的事。 正下到一半,顾行知从门后冒了出来。见两人下午出去了一趟,现下都抱在了一起,心里的火“腾”一声就蹿了起来。 “宋子瑜,你这个色胚!” 顾行知抬步上前,看了眼戚如珪。见她软塌塌地倒在宋家哥哥怀里,睡得那样酣畅,想来也是心甘情愿往人身上扑了。 真是水性杨花。 顾行知往上一掐,推醒了她,他说:“你装什么装?” 戚如珪慵慵醒来,本想反驳,见自己正靠在汉卿身上,索性顺嘴道:“我们走,汉卿。” “汉卿?”顾行知皱眉,扬刀拦住二人去路,“你们连字都叫上了?才见着几面?怎么也没听你叫我一声长晖?” 宋子瑜闻到了空气中的淡淡敌意,他说:“并非有意冒犯阿珪姑娘,是我见她睡得沉,不愿惊扰了她。” 戚如珪冲他一笑,扭头对顾行知道:“要我说多少次你才明白,我的事,与你无关。” “无关就无关,我还懒得管呢。”顾行知收起刀,决绝道:“不就是个伴儿吗?跟谁没有似的。” 顾行知话音刚落,一辆马车便飞速突到跟前。轻纱粉幔后,露出一张红扑扑的俏脸。那美人对顾行知说:“快来呢,就差官人你了。” ……………… 顾行知满脸是笑地上了马车,却在坐下的那一刻,整张脸青了一片。 那美人正要往顾行知身上靠,岂料他身子一斜,歪头问:“话说像姐姐这样的,一晚上得多少钱呐?” 那美人摇了摇香扇,媚眼如丝道:“我乃燕子楼头牌,寻常官人要我,少说也得这个数。” 她伸出五根手指,望着顾行知那俊朗非凡的脸,又打量了番他那修长身形,缩回手道:“可弟弟若是想要,姐姐我白送。” 顾行知扔过五锭银子,笑嘻嘻道:“那哪儿成啊,我总不能占姐姐的便宜。你过几天陪我去个地儿,陪个酒就成。” “可惜呐。”那美人蛮不甘心看了顾行知一眼,雪腮微颤,“弟弟真不想做点其他事吗?” 美人一边说,一边撩起下摆,露出那对白花花的大腿来。 顾行知望着那满帘春色,无一丝冲动,他撇开话题问:“姐姐叫啥名儿?” “杜若。”女子自知顾行知无意,忙打住扇,放下了裙边。 “杜若……”顾行知颔首,“这个名字好啊。” “怎么好?”美人横眼看着他,一对美目秋波滚滚,像是要生吞了他。 “我说你好,你就是好。”顾行知把屁股往里挪了挪,低喃道:“谁还没有个伴儿呢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谢谢观看。 ☆、溺水 顾行知这几日过得洒脱, 白天去沙场练剑,晚上回府打拳。左靖见他酒也少喝了,成天把时辰排得满满当当的, 像是在避着什么人。 府上时不时来一位妙龄女子,与顾行知说说闲话, 但从不过夜,待两三个时辰便走。左靖估摸着, 主子这是有新欢了, 那戚家女那头,也该消停一阵了。 临出发去行宫的前一夜, 顾行知在庭中舞拳,正打得鲜汗淋漓,左靖领着傅临春走了进来。 顾行知与傅临春往来不睦,刚回蔺都时,他俩还因为些琐事打了一架。顾行知赏了傅临春两巴掌, 傅临春记着,也没想着要他还。现下笑盈盈地找上门来, 看样子, 是揣着什么事。 顾行知接过左靖的汗巾,胡乱抹了把脸, 坐回到六角亭中。他也不请那傅临春坐,只让他干站着,消磨消磨他的锐气。 傅临春照旧不急,慢声细语地说:“深夜打扰, 还望顾将军不要介怀。” “有话就说。”顾行知抿了口茶,面色萧索。 傅临春自顾自坐下,拿出一卷案宗:“我审理国子监一案时,得到些风声,有些问题想不明白,想来问问顾将军。” 顾行知看着那卷宗上血淋淋的指印,微怵道:“什么问题?” 傅临春说:“康王氏死前,曾一口咬定是蕃南王从暗地支持了他,所以他们才敢巡街发放无字真诀,羞辱当今圣上。不知顾将……” “胡说八道!”顾行知摔下茶杯,怒不可遏:“我爹的为人摆在那里,断不会做这些下三滥的勾当。这要是追究起来,可是谋逆的大罪,傅侍郎,说话可得小心些脑袋!” 傅临春从容道:“你急什么,我又没说一定与你父亲有关。也可能是康王氏受了旁的什么人的委托,才临时起意,咬住顾家不放。” “还能是谁?可不就只有太后?”顾行知挥拳抡到了石桌上,坐在另一头的傅临春跟着颤了一下,“国子监闹事,太后高兴着呢,巴不得看皇帝下不来台,她想不到李建寰能快刀乱麻地平息了,故而反手一招,借力打力挑拨起我家来。” “既然你都知道,那有些东西就不用我多说了。”傅临春站起身,收起卷宗,幽然出了亭,“底下人都封了口,你不说,我不说,没人会往外说。” “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?”顾行知喊住了他,月下的傅侍郎格外出尘。 傅临春拾笑道:“以后总归有麻烦你的地方,人情先欠着。” 他没给顾行知更多探问的机会,转眼消失在了门后。 ……………… 去行宫路上,顾行知一直在思索着傅临春的话。 与其说他不愿相信爹爹与国子监扯上关系,更不如说,他不敢相信。 顾家世代功高,也是李家三代天皇以来,最被忌惮的七贵。就像左靖从前说的那样,大内明面儿上捧着顾家,可都巴不得顾家哪次上了前线,就再也不要回来。顾家人都死绝了才好,蕃南军权旁落无人,就只有回到大内的口袋。 可若爹爹真有那谋反之心,那为何自己之前一点儿也没察觉呢?他日日在府中和两位哥哥喝茶练功,不像是在筹谋算计的样子。 更何况,顾家向来不屑于这些权斗心计。他们是真血真汗的斗士,是大辽钉在蕃南的一只豹眼,没有人敢质疑龙虎军的赤诚,哪怕顾行知自己。 想着想着,浩荡仪队已行知关阳行宫正门前。群臣依次而入,顾行知跟在后面,满脸忧思。 杜若见他似有心事,从后拉住他的手说,“既来之,则安之,这行宫我还是第一次来呢。” 杜若拉着他一路小跑进偏门,不远处的戚如珪与宋子瑜从拐角处走进,两人有说有笑,眉眼交流分外亲昵。 两对人相碰于门前。 顾行知顺手扶上杜若的细腰,眉也不抬地走了过去。戚如珪看着他身边那锦衣丽人,说:“那又是谁?” “你不知道吗?”宋子瑜用扇指了指那杜若,说:“那可是蔺都城第一名伶,燕子楼头牌,人称玉面九尾的杜若姑娘。” “玉面九尾?”戚如珪笑了笑,“这名号倒有趣。” “听说她风流成性,与无数高门弟子拉扯不清。这样的女人,走到哪里都是一道风景。”宋子瑜满眼是光地看回戚如珪,说:“不过我觉着,你比她好看。” “我哪里比得上名伶。”戚如珪低下了头,继而又望了眼渐远的杜若。她的眼中划过一道艳羡,女人比起女人,总是比不到尽头。 宋子瑜说:“听说阿珪姑娘的母亲淮阴氏,也曾是名动四方的扬州头牌。” 戚如珪哀道:“人人都说我母亲美,可她在生下我时就死了,连我也没见过她。” “是我冒犯了。”宋子瑜将话往回拉了拉,说:“等会就要游园了,我们快些进去吧。” 两人一路无话向内走。 关阳行宫起建于怀武之始,迄今已逾百年。诸般亭台楼榭、丹楹刻桷古意葱茏,应着奇花熌灼,异草仙藤,景致尤为出众。 这样一个仙灵妙境,最是适合修养身心。也难怪怀慈帝会选在这样一个地方避问朝政,还邀着群官同赏,不至于白白浪费了这样好的春色, 今儿李恒景难得高兴,从始至终都拥着花奴,寸步不离。众人跟着怀慈一步一步往园中深处走,直到近了午时,才回到永宁殿用宴。 永宁殿正对行宫泪湖,四方户枢齐齐撑开,清风自来。群臣应着葳蕤湖光,举杯畅饮,席间氛围一派祥和。 李恒景说:“我记着,当年父皇为关阳行宫各处景致赐名时,都是些碧海青天、秋堤散雪这样的艳名儿,独独到了这湖前,留下泪湖二字,徒增了些伤感。” 座下老臣沈清禄道:“怀文帝才学深厚,亦深感儒生之艰难。传言当年怀武帝大力清剿犯上谋逆的文官谏流时,有许多人都活埋在了这湖底,故而取名为泪湖,聊表伤悼之意。” 沈清禄抬眸看了眼李恒景,见他不为所动,忙不迭离座道:“国子监之事,陛下命刑部亲斩了两位监生,已引发朝中骇意。我等文臣实在惶恐,害怕步了他们的后尘,变成这泪湖底下一具具无人问津的尸骸。” 李恒景本来心情不错,听沈清禄叽叽哇哇地又说起了国子监,心里不免烦乱。他勉强笑道:“今天说好,只观景,不议政,太公不要扫朕兴啦。” 沈清禄坚持道:“臣提议,扩收往后恩监份额,从分地远进更多有志之士,纳入国子监。” “那朕是不需要忙其他事了吗?”李恒景放下筷子,眉角一抖,“天天就坐在殿前挑学生好了。” “朕没杀光他们就不错了,一个个真要追责起来,可都是谋逆的大罪!” 坐在一边的顾行知听到“谋逆”二字,握紧杜若的手松泛了几分。 “恩监扩招之事,日后再谈,朕今天没这心思。”李恒景抬了抬手,示意他退下,沈清禄不甘心,准备再说点什么,结果被柳穆森和众宦官连拖带拽地扯回了座位上。 殿中一片清寂,所有人都在安静吃菜。 李恒景侧眼瞟向下头,说:“长晖今日好雅兴啊,竟带了这样的美人来行宫陪游。” 嘴直心快的刘汝山道:“一个官妓罢了,哪还……” 顾行知瞪了他一眼。 杜若微微弓身,出列行礼道:“妾身杜若,薄柳之姿不勘细看,惹各位见笑了。” 众臣齐探向殿中美人,眼中满是奇崛之色。傅临春问后头人,“热吗?” 捂着半边金丝面具的裴云摇头道:“不热。” 顾行知高声道:“她如今是我的掌心宠,我自然要时时带在身边。可论起美貌,蔺都不还有风二吗?她在蔺都一天,其他女人就都得靠边站一天,在蔺都十年,其他女人就得站十年。” 顾行知一口一个“其他女人”,眼睛不自觉看向戚如珪。李恒景看出了他的小心思,知道他口中的“其他女人”,指的就是戚家二小姐。 李恒景说:“你与戚二这兵马司正使,当得可还好?” 戚如珪听到他在说自己,忙回道:“承蒙皇帝记挂,我与顾正使,一切都好得很。” 顾行知抿唇。 戚如珪接着说:“南北司本就亲如一家,我与北司使亦情同手足。我们一定不会辜负陛下的期望,保卫好我们的蔺都。” 李恒景见她这般,含着笑说:“戚二讲话,一定要这么滴水不漏吗?” 众人止住细语,目光全落在戚如珪身上。戚女深感无力,层层逼视下,只得把头压下。 “妾身昨儿经过泪湖,见有几只大鹅游在湖里,妾身觉着有趣,还想去看,陛下陪我一起好不好?” 素来少言的花贵人撒起了娇,那软绵绵的声音听得李恒景耳根跟泡在水里一样。他想也没想,一口应允道:“花奴喜欢,那咱们现在就去。” 说着就要离座,陪花想容一起去看大鹅。 群臣跟着怀慈帝一同走到泪湖边,果真见着湖中有群大鹅。那些鹅也不怯生,见有人来了,成群结队地扑棱到了水边。 花想容出列走到大鹅身前,伸手摸了一摸,回头对李恒景说:“陛下你快看,好多的鹅!” 李恒景被花想容的笑迷得神魂颠倒,哪里还有心思想什么鹅,他上前扶住花想容,温柔道:“岸边多藓,小心摔着。” 花想容抚着鹅头,笑得热烈。李恒景陪她一起抚着那鹅,众人守在身后。 也是在那一瞬间,花想容脚底一滑,“扑通”一声仰入水中。水花惊了鹅群,引动大鹅们扬翅乱飞。李恒景还没来得及呼救,见后头一群臣子被鹅群啄得鸡飞狗跳。 所有人都挤在逼窄渡口间,你推我,我推你,呼叫声一片。 慌乱中,李恒景只觉腰后一寒,有只手将自己猛推向湖中。他转过头想呼救,却被大鹅挡住了视线。 众人的叫嚷声里扯出一道刺耳的“扑通”声,群臣凝住气息,循声一探,只见皇帝直挺挺地扎进了湖里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官妓不同于勾栏瓦舍的寻常□□,大多自小就培养了较高的艺术修养,有些官妓还会专门负责陪同高官出席重大宴会,是官场交际中的重要门面。 基友读这章时问,杜若一个妓子,为何能去行宫,乃至面圣,想了下,还是在作话里稍微解释下吧~^O^ 谢谢观看。 ☆、抢功 则清殿前帘幔飞扬, 诵经声不止。太后端跪在佛前,手持一弯檀珠,口中念着往生咒。 风阁老跌跌撞撞地跑进门来, 连礼都来不及行,满面春风道:“启禀太后……大……大……大事不妙!” 太后半睁开眼, 扫了眼阁老,气定神闲道:“你说大事不妙, 却满脸堆笑, 看来是行宫有事发生了。” 风阁老扶了扶幞头,跪身道:“太后料事如神, 确实是行宫出了变故!怀慈帝不慎落水,连带着他那花贵人,一并掉进了泪湖。” “泪湖?”太后微微一凝,没想到宋氏兄弟憋了这么多天,就憋出了这一招。 那泪湖她是知道的, 早在怀武帝时就有了。里头埋着的都是些身家清白的文官,宋氏兄弟武将出身, 何故要选在泪湖动手? 风阁老瞅着太后若有深思, 侃侃道:“臣还打听来,说起初是花贵人自己要去看大鹅的。臣也纳闷了, 泪湖中原先是不养鹅的,怎么这两天,多了这么些个鹅出来。” 太后点了点头,急忙问道:“那皇帝现在如何?” “被傅侍郎给救了。”风阁老眼见太后面色一凛, 声音逐渐低切:“不过看那样子,像是受到了大惊吓。皇帝也是个中看不中用的,落了个水,吓得床都不敢下了。” “那就好……那就好……”太后松了口气。 “好什么?”风阁老一头雾水,“太后难道不希望皇帝……” “他不能死,他要是死了,全天下就哀家嫌疑最大。”太后站起身,抬头看了眼金灿灿的佛像,阿弥陀佛道:“哀家让宋氏兄弟出手,一是为了检验他们的忠心,二也是挫杀一下怀慈帝的戾气,这里头可不包括他死。” “罪过啊……”太后低下头,心有不忿:“罪过。” ……………… 半时辰前,关阳行宫。 李恒景翻滚在水里,沉沉起起,起起沉沉。 他抓住花奴的袖子,一起冲岸上人呼救。众臣中没一个人敢站出来,和新岁宴时一模一样。 后来还是顾行知实在看不下去了,连衣服也不脱,齐头扎进了湖中。 春寒料峭,泪湖水激得他浑身颤抖。他奋力朝二人游去,配合着傅临春等人,一起将他们拖回了岸口。 傅临春见怀慈帝意识昏沉,一个箭步冲上去替他按压胸口。李恒景经由片刻后醒来,见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人是傅临春,还以为是他救了自己,冲他笑了一笑。 顾行知在旁边拧着衣。 傅临春关怀道:“陛下落水,臣万分揪心!如今看陛下没有大碍,臣也就放心了。” 刘汝山看着傅临春这虚与委蛇的样子,对旁边人歪唧着说,“刚也没见他有多着急啊?” 顾行知横了他一眼。 众臣拥呼着傅临春与李恒景等人一起往殿中赶,李恒景刚从水里爬出来,连路都走不稳,须得好几个人扶着,方能勉强直立。 戚如珪看着褪去的人潮,说:“被抢功了?” 顾行知闷头拧着衣服上的水,并不想说话,只道:“不后悔。” “这么大度?”戚如珪递上一块干帕子,“擦擦吧,头发上全是水。” 顾行知推开了帕子:“不需要。” “那行吧。”戚如珪见他不领情,也不跟他假客气了,她说:“你别告诉我,你是为着和他的兄弟情义才救他的,虚伪的面孔我见多了,这世上根本就没什么情义可言。” “那你和宋子瑜呢?”顾行知抬起眸,露出一对刀一般的眼睛,“也是逢场作戏吗?” “我和他不同。”戚如珪收起帕子,笑意甜美,“他是这世上最好的男子。” “那你赶紧去找你那世上最好的男子吧,别赖我这儿了。”顾行知脱下湿衣,露出半身精壮肌肉。 顾行知自打被哥哥们说胖了以后,心里一直有个结。这些日子他一直苦练身形,如今已恢复到与蕃南时一样。整块腹部的线条干净利落,上下没一块赘肉。加之他本就手长脚长,配上副好身形,更显得刀削斧劈状的俊朗。 戚如珪大方看着,也不避讳,只说:“身材不错,杜若姑娘有福。” “你也可以有啊。”顾行知勾起坏笑,“看你想不想了。” 戚如珪说:“这嘴怕是开过光。” “开没开过,亲一亲就知道。”顾行知挺着胸堵在她身前,又变成了那副洋洋散散的样子。 戚如珪望着他腰间的香囊,眉头一飞:“我刚见着傅侍郎腰上也有个香囊,式样与你这个很是相似。” “别给我扯别的。”顾行知笑了笑,拦住她说:“到底想不想啊?” ………………… 阆中良夜,本应歌舞升平,却因着怀慈落水一事,合宫蒙上了一层阴翳, 李恒景孤身坐在榻上,连花奴都不想见了,只留傅临春一人近身伺候,群臣跪在殿外,噤若寒蝉。 李恒景说:“这次多亏了你,朕一想到坠湖时那些冷冰冰的面孔,就感念起新岁宴上的先帝。” 傅临春将安神汤搁在案头,旋身俯首道:“趋利避害乃人之本性,这也怪不得他们。” 李恒景望着隔岸灯景,怅然若失道:“朕不怪他们,朕只是寒心。从前皇兄坐在朕这个位置上时,我总不懂他有何不喜,如今自个儿坐上来了,才觉着,这每天都像是踩在刀上,稍不留神,就有人将你撕得粉碎。” “他们都想害朕。”李恒景叹了口气,轻轻掀开锦被。他下床握起傅临春的手,温和道:“满朝人中,只有你待朕最是忠心。” 傅临春微微一愣,解释道:“其实顾……” “谁对朕好,朕有眼睛。”李恒景打断了他的话,转过身去,威严道:“长晖救朕,才不是为着与朕的袍泽之情。他是怕我死了,顾家从此失了靠山。从前朕待顾家也算不薄,顾重山回京,朕哪天不是大箱大箱地往他府上塞东西。他救朕,是为臣的本分,却不是为兄的情义。” 傅临春不懂他们二人出了什么嫌隙,听李恒景这么说,他也懒得再分说了。他将安神汤捧到李恒景跟前,道:“陛下还请先喝了它吧。” 李恒景看着那汤,滞了片刻,语气轻微道:“这汤若是旁人送来,朕铁定会怀疑里头有没有毒。可这汤由傅侍郎送来,朕喝着安心。” 李恒景一把接过汤药,一口将那安神汤尽数灌入腹中。 他坐回床边,看着傅临春的眼说,“有功就有赏,说吧,你想要什么。” 傅临春谦笑道:“臣别无所求。” 李恒景颇为玩味地看向别处,说:“难道你就不想坐李修祺的尚书之位吗?” 傅临春坦言:“想,但臣也明白,自己资质尚浅,还不足以胜任尚书之位。” 见李恒景面色犯难,傅临春提议道:“陛下若是真想嘉赏臣,不如让臣替一位朋友谋求一份官职,以后也好为陛下一同效力。” 傅临春见李恒景并无异议,轻拍了拍手,裴云应声而入。 《狗咬狗》TXT全集下载_14 李恒景见来者是个男子,脸上不知为何带着半边镶金面具,神神秘秘,惹人好奇。 “这是?”李恒景指着他的脸。 裴云识趣跪下,作揖道:“草民裴云,参见陛下。” 见李恒景对自己脸上的伤颇感兴趣,他说:“家中着了大火,烧坏了脸,恐惊着陛下。” 傅临春深沉一笑。 李恒景探回手,看着傅临春说,“你这朋友,什么来路?” 傅临春不慌不忙道:“说来也是有缘,这还是刘汝山引我们认识的。裴云本是地下赌场任人发卖的贱奴,被臣买了回去,悉心养在了府里。臣觉着他虽为贱籍,却一点儿也没有贱民的样子,最重要的是,他底子干净,不属于蔺都七贵的任何一家,陛下用着,也会放心。” 李恒景沉思了片刻,欣然允诺道:“既然你都这么说了,那朕还有什么理由拒绝呢?” 他看了看裴云,说:“既是傅侍郎的朋友,那就与他一起,待在刑部做个司务好了。” 裴云拜了一拜,满怀欣喜道:“谢陛下隆恩。” 三人又说了些有的没的,李恒景觉着累,让他们暂先退下,把花奴叫来。 这花想容比李恒景好些,她尚且懂些水性,所以不曾受到什么大惊吓。怀慈出事后,她一直忧心忡忡地侯在殿外,见傅侍郎带着人走了出来,不用说什么,急冲冲地就跑了进去。 裴云看着花想容匆忙的步伐,将傅临春拉到一旁僻静处说:“今儿这赏,大人受着难道不心虚吗?” 傅临春掂了掂袖,缓声说:“人人都知道是谁救了怀慈帝,可怀慈帝要认我做恩人,那我就是恩人。” 裴云半侧过身,说:“如果早知道是要靠踩着别人往上爬,我就不陪你来行宫了。” “别闹脾气嘛。”傅临春走到他跟前,好声好气地说:“我今儿筹谋的这一切,都是为着我们的以后。” “戚大公子,别来无恙啊。” 傅临春徐徐一笑,心满意足地看着裴云脸上浮出丝丝错愕。 他拍着肩说:“从你进傅府的第一天起,我就派人查了你的底细。你打燕北来,是玉女关前一户鳏夫的儿子,奇怪的是,他的儿子裴云早死了多年,你压根就不是裴云,我说的没错吧?” 裴云咬了咬唇,望着傅临春的幽黑眸子,感到一丝前所未有的空虚。他说:“我确实不是裴云,可你又怎么知道我就是戚家人?” 傅临春说:“我见你日日跑到南司署门前插一枝新桃,起初还不知是为了谁。后来看到戚二小姐对那桃花爱不释手,由此断定,你与她必有牵连。” “她最喜欢花。”戚如海笑了笑,神色略有舒缓,“可惜我如今这样,实在没脸与她相认。” “那就不要认。”傅临春不着痕迹地看向别处,徐步走到湖边。 他望着那满湖幽涟寒漪,细声说:“蔺都杀机四伏,你又是戴罪之身,贸然与之相认只会徒惹祸事。戚如珪刚爬起来,还背着罪臣之女的名儿,你不能再让她跌下去了。” 裴云点了点头,认同了傅临春的话。他借风向前一荡,追问道:“既然你知道我的身份,又为何还愿意帮我?这事被大内知道了,你我都是要杀头的。” “我难道不知道吗?”傅临春浮皮潦草地笑了一笑,盯着裴云的脸,说:“大概是我傻吧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谢谢观看。 ☆、太阴 泪湖一事后, 关阳急转入了夏,韶韶春光像是被突然掐断了尾,整个蔺都笼上微热燥意。 李恒景原想在行宫待上两三个月再回京, 可自打溺水之后,他便再无半分游园的心思, 速速回了宫。 那一日在场的人多,所有人都觉着是李恒景自己失足跌下了水, 可他心里清楚, 有人在置他于死地。 太后在蔺都过得很顺心,风阁老打磁州献上一盆万年青长柏, 太后想到风念柏中名字里正好有个“柏”字,就让人将把那盆栽送去了风府。 这一日,她正与风阁老闲敲棋子,宋家两兄弟进了殿来,毕恭毕敬站在一旁, 等太后把棋下完。 “这次做得不错。” 太后落下一枚黑子,阁老的白子紧接着咬了上去。 宋家两兄弟互看了一眼, 双双跪膝道:“臣无能, 未能如约完成太后嘱托。” “什么意思?”太后停住下棋的手,微怔了一下, 眼看着白子就要取胜,一股挫败感随之涌来。 宋思诚叩首道:“怀慈帝落水一事,并非由我们造成……我们原想着在怀慈帝游园宴后派出杀手,岂料横生了这场溺水变故, 将我们的计划全扰乱了。” “那就奇了怪了。”太后眉头紧锁,“这蔺都城里除了哀家,还有谁这样痛恨怀慈?” “怀慈帝是自己落了水,怪不得别人。”宋思礼磕了磕头,扬起身道:“当日事发突然,我们也措手不及。但我们兄弟二人誓死效忠太后的心永不会变,怀慈帝经此一事,夜夜惊梦缠身,不管怎么说……太后目的也算达到了……” 太后听着宋家兄弟这么说,就知道他们这次不是来表忠心的,而是来讨兵权的。 之前她答应过他们,若办好了关阳行宫的差事,东西两大兵权就此交托于他们。 她一个深宫老妇,要这万马千军也无用,合该让给这些后辈,让他们替自己建起一重保障。 太后“啪嗒”一声将棋子扔回笥中,扫了扫袖口,危色道:“你们要走了兵权,可不许扭头倒戈。” 宋家兄弟一听到“兵权”二字,旋而低下头,合声道:“臣定不会辜负太后期冀!” 太后瞅着风阁老问:“你觉得哀家该交吗?” 风阁老拈指说:“宋家世代忠勇,相信有他们盘守在渝东与淮西,定保我大辽数十年太平。” “承你吉言。” 太后敛了敛眉,侧身对宋家兄弟说:“往后出了蔺都,还是不能太逍遥自在。哀家既有能力把兵权交给你们,就有能力把它们收回来。” 宋家两兄弟忙收起喜色,谢过恩后,小心退了殿。 宋思礼看着恹恹叹气的哥哥,说:“早跟你说过了,这太后不是个能轻易招惹的。” 宋思诚哀鸣道:“你说的我又怎会不知,刚刚在里头,我吓得半死,哪怕上前线砍人,我也没这样怕过。” 宋思礼说:“太后这次放了权,肯定还留着心眼呢,这兵权终究没真正落下来。” “我也纳闷儿呢……”宋思诚回望了眼千秋殿,冷不丁道:“怀慈帝落水怎么就这么凑巧,正赶上我们要动手的那天。游园那么些日子,哪天落不是落,偏偏就抢了我们兄弟的先。” “不会是怀慈帝自个儿在演苦肉计吧?!”宋思礼细吭了一声,连着宋思诚的脸色僵了几寸。 泠泠的风打在脸上,宋思诚的忽黑忽白,“我觉着不大可能,怀慈落水,众臣举目共睹。是花贵人先掉了下去,惊了鹅群,又惊了岸上的人,才引得皇帝落了水。这中间任何一环出了问题,都不会有今天的局面,苦肉计哪有这么绕的?” “罢了,这问题也不该我们兄弟来操心。” 宋思诚拉回步子,回身凝视着宋思礼,满脸果毅,“我现在担心的是,怀慈帝会不会就这样放你我回渝东淮西。你我背上了兵权,也成了他的活靶子。他以后要想拿太后开涮,势必先朝我们动手。” “你我兄弟二人在这宫里,牙上都钉着封条。”宋思诚抚了抚思礼的肩,柔思万里道:“哥哥我不知有多想念渝东大漠的驼铃与风声。我迎着暮色,策马啸驰在长河孤烟里。这蔺都是繁鼎无二,却给不了你我想要的自由。” “自由……” 宋思礼被他这么一说,不由得勾起几分动容。 “说起自由,七贵有几家堪受自由二字?黎氓羡慕你我身居高位,我们不也羡慕他们安得其乐?” 宋思诚嘴角一垮,起手拔出腰间佩剑。 三尺锋芒衔光出鞘,通身薄刃不沾一粒尘砺。 “宝剑蒙尘,便只能砍瓜切菜。只有染上了敌寇的血,这赤烈之心才得以昭示天下。” 宋思礼怆然道:“此去淮西,你我兄弟二人就要相隔千里了。汉卿虽姓宋,可与你我素来淡漠,我眼中只认你一个兄弟。” “我也是。” 兄弟二人各自点了点头,宫门启声乍起。 他们一个往左,一个往右,错身相别于城口车水马龙中。 戚如珪打马经过偏门,直往燕子楼去。因入了夏,楼内摆了两大缸子的冰供宾客消遣。戚女上了二楼包房,帷帘一掀,公孙惑正拢在冰前,翩翩笑着。 “关阳行宫的事,你怎么看?”公孙惑开门见山,没一句废话。 戚如珪坐了下来,拿起桌上的扇子,扇起了风,道:“怀慈帝落水,获益最大的就是刑部那位。文武百官都见他成了皇帝的首宠,我猜这事跟他脱不了关系。” “你就不怀疑太后吗?”公孙惑替她分析起形势,“蕃南王一人独大,不屑站队,燕北孙氏归怀慈麾下,太后有东西两大兵权,这蔺都摆明了是他们在斗。” 戚女说,“太后虽有嫌疑,可树大招风,她不会做得这样明显。何况……怀慈帝不是自己掉进湖里去的吗?” “那你刚刚还说跟刑部那位脱不了关系,戚姑娘,说是他自个儿掉进去的,恐怕连你也不信吧?” 戚如珪郑重地点了点头,疑色渐起,“我是觉着有些蹊跷。离开行宫前,还特意问过将作监丞,他说泪湖里的鹅,是早春就放下去的。还是先帝的意思,如果没有新岁那一遭,先帝原打算将上元宴办在泪湖边。” 公孙惑伸了伸有些发麻的腿,感觉这冰也化得差不多了。他将手探进冰水里,一下一下舀着,神色肃重。 “让我好好捋一捋,国子监闹事,宋子瑜请罪,沈清禄进言,怀慈帝落水,这桩桩件件,怎么都能跟儒生扯上关系?” “先生的意思是——”戚如珪与公孙惑对望了一眼,心中有了些浅淡轮廓。 “泪湖原是怀武帝生埋文官清流的地方,底下积着多少文人的恨?李家人只要坐在皇位上一天,这恨就该由他们来受,要想搞清楚这件事,还得从那些鹅身上入手。” “羲之俗书趁姿媚,数纸尚可博白鹅[1]。”公孙惑玄妙一叹,走到窗前,伤怀道:“古有王公逢迎时势,献媚书法,以巧字换回一群白鹅。今有人用同样一群白鹅,替那些不肯为权势低头的清流儒官鸣冤叫屈。” “这一计深呐……”公孙惑摸了摸腰间的星盘,失神片刻道:“太深了……” 戚如珪看着公孙惑摇头又晃脑,顺口推断说:“看来这位幕后人,还颇有几分文人气节。” 公孙惑含眉一笑,扭过身说,“论起气节,有谁比得过史太公呢?” 戚如珪眸珠一暗,表情转而忧伤。 “前几天我才去拜了他女儿的墓,果然善人到最后,都没什么好下场。” 戚如珪看着扇柄上的红缨丝,若有所思道:“如果有的选,我一定不会做一个善人。” ……………… 戚如珪与公孙惑出燕子楼时,顾行知正拥着杜若往楼中去。 公孙惑看着顾行知那凶巴巴的眼神,问:“他这是怎么了?” 戚如珪看也不看一眼,扶额道:“别理他。” 两人轻轻往外走。 戚如珪见公孙惑身边空荡荡的,突然想起了什么,她说:“今儿怎么没见你那小跟班?” 公孙惑背过手,面色一瘫,道:“司天监最近有些忙,有些活儿得惊鸿盯着,他比我能干。” 公孙惑自侃般笑了笑,反复抚着扇柄上的纹路:“我怎么觉着,那顾行知对你有点意思?” 戚如珪闻之色变,正经道:“先生莫开这样的玩笑。我与他连朋友都算不上。” 公孙惑目色一斜,抬笑道:“说来也是有趣,从前在燕北,你们也算不打不相识。如今却要在一个屋檐下办差,彼此都得憋着一股气。” 戚女勉强一笑,想起边沙春风化雨的那一夜,面色一红,痴痴道:“他就是个孩子。” “对了,我还是一事,差点忘了。”公孙惑点了点后脑,“你在这儿等我片刻。” 没等戚如珪回问,公孙惑一溜烟儿钻进了马车。 她见公孙惑取出个长布包,裹得严严实实的,不知里头藏着什么。 公孙惑将那布包递给戚女,浅笑安然道:“拆开看看。” 戚如珪听他的话,乖乖将那布包拆开,只见里头躺着把装饰华丽的轻剑,她起手一拔,使剑出鞘,见刃上别出心裁地刻满了二十八星宿。其中各处星芒,都镶嵌了亮眼的宝珠,一看便知价值不菲。 “这是?”戚如珪茫然。 公孙惑温声道:“我见戚姑娘上任兵马司使数十日,却还没把称手的兵器。就托兵造司铸了把轻剑,名为“太阴”。女孩子家,拿不了重器,所以这刃身薄得很,最衬戚姑娘的好身手。” “兵造司可不懂星宿。” 戚如珪抚摩着那精细花纹,赞叹万千。这剑,确实称得上是件好物。只是,这东西实在贵重,她受之有愧。 公孙惑见她面露犹豫,像是读懂她心里所想似的,说:“戚姑娘喜欢,那么其他的事情就都不重要了。” 他微低下头,呆了一呆,转身上了马车。 戚如珪正欲言谢,见公孙先生伸出了一只手,微摆了摆,示意她无须多言。 戚二知道,公孙惑不是个爱客套的,遂恹然作罢。马车轱辘声起,她抱着那剑,目送它驶远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[1]:出自韩愈《石鼓歌》。 另外闲言几句,王羲之爱鹅之说,流传已久。最通俗的版本,是《晋书 ·王羲之传》中所说的:有一个老太太养了一只鹅,王羲之派人去买,老太太不允。王羲之就亲自前去。老太太听说王羲之要来,就杀了鹅款待他,王公见鹅已死,难过了许久,爱鹅之名由此传开。 还有一个版本是说,山阴有位道士养了一群美鹅,王羲之欲买,道士说,须得以你手写的《黄庭经》作为交换。王羲之欣然接受,美滋滋抱鹅归去, 后来李白的那句“山□□士如相见,应写黄庭换白鹅”也是引用了这个典故。 发展至明清,羲之爱鹅成了许多文人雅士品格高洁的象征。 这些全是作者的题外话,大家当个乐子看就行啦~谢谢观看?? ??? ?? ☆、雨幕 花想容自打回宫后就一直闷闷不乐, 整日坐在廊下,长吁短叹,没个尽头。 明眼人都以为她在为怀慈帝担心, 感念她的深情,殊不知, 她那忧伤里也有一分是为了自己。 合宫皆知,花想容能得盛宠, 并非她有多天生丽质, 而是凭着与周嫔的几分相似。怀慈帝对她的宠爱里,揣着对周嫔的渴慕。他年幼丧母, 贪溺年长女性的怀抱。 花想容比他虚长几岁,也算妙龄□□,大家心里门儿清,没有当年的周嫔,就不会有今日的花贵人。 近日怀慈惊梦缠身, 夜夜都要花想容哄他入睡。他每天都会与花想容说起周嫔,说起他那可怜的生母。 李恒景每提一次周嫔, 花想容的心弦就颤乱一次。她要李恒景爱自己, 这爱里必须没有周嫔。 她不想做谁的影子。 雨下得更急了,淋在芭蕉叶上, 将花想容的心扰得更加烦闷。 随侍的丫鬟端来一盘桂花糖糕,这是往日贵人最爱吃的。 花想容拾起一块,放到嘴边,忽而一叹, 又放了下来。 雪青见她有些反常,还以为是贵人身子哪里不痛快了,正要去请太医,却听花想容说:“你说我要是有个孩子……这一切会不会更好一些?” 丫鬟欲开口,柳穆森带着一队人赶到了廊前。众人手上端着各式琳琅,看样子皇帝又有新赏。 柳穆森行礼道:“陛下见花贵人近日哀思不断,故而赐黄金百两,汉白玉五副,珍珠百颗,麒麟十对,锦绣二十匹,还望贵人笑纳。” 花贵人站起身,回了一礼,清婉道:“代我谢陛下隆恩,柳公公记得告诉陛下,今晚别忘了来我这儿用膳。” “贵人放心,陛下不会忘的。”柳穆森哈了哈腰,命人放下东西就往外走。 随行的春生见师父有些不对头,拉住他说,“师父,你走错了,这条路往千秋殿,陛下在勤政殿呢。” “我就要去千秋殿。”柳穆森看着后头人,压声说:“你带他们先回去。” ……………… “你说的这些,可都是真的?” 太后掂着佛串,看了眼身旁的刘锦,面色幽如深沼。 千秋殿外雨幕重重,瓢泼之势不可阻挡。柳穆森就着雨声,虔诚一拜:“奴才不敢妄言,刚在花贵人宫外,奴才听得仔细。那花贵人对底下人说什么,生个孩子会不会更好些这样的话……” “生孩子?” 太后讥冷一笑,眸中寒气逼人:“一个贱婢,还想要孩子?她要孩子做什么?还真想学当年周嫔,往凤位上爬吗?!” 太后怒得突厥,不禁连咳了几声,柳穆森与刘锦忙低下头去,不敢看她的眼。 太后问刘锦,“这事儿你怎么看?” 刘锦提步出列道:“花贵人能说出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话,其野心昭然若揭。无论她是有心无心,万不可再让她如当年周嫔那般,踩到太后您的头上。” “是啊。”太后摸了摸膝盖,追思道:“周嫔当年正是凭着李恒景那贱种,才有底气与哀家抗衡。得亏你替哀家料理了她,解了这心头之患,如今这花贵人倚仗新宠,上赶着要学周嫔,怕就怕这是皇帝的意思。” 刘锦干笑两声,伏身说:“怀慈帝年轻,最容易着了这些莺莺燕燕的道儿。既然那花贵人那么想学周嫔,那就把当年用在周嫔身上的,再用一遍好了。” ……………… “我看这雨,没个十天半月不会停。”顾行知站定于檐下,望着身前茫茫雨色,神情恍惚。 “你心里有事。”戚如珪跨入门中,一屁股坐在门槛上。她与顾三儿刚布置完南北司换防,现下两人都湿漉漉的,看着很是狼狈。 顾行知凝眉道:“学你说的,有事无事,与你何干?” 戚如珪脱下靴,露出满是水泡的脚板,晾在门前:“得,当我没说。” “怎么冒了这么多?”顾行知转过身,眼睛正对上她那双脚,脸上写满了嫌弃。 戚如珪无奈道:“从前在燕北,天干地燥,皮耐受得很。来了水湿雾厚的蔺都,皮都给潮软了。” 顾行知半蹲下身,扶起她的小腿,“我看看。” 话音才落,天外炸出一声闷雷,电光劈在两人身后的枯树干上,砸下一巢鸟蛋。 “你看看,连老天都不许你碰我。”戚如珪顺手推开了他,将裤腿往下一遮,眉眼轻浮。 戚如珪不太喜欢顾行知总自来熟的那部分性子,他与谁都能拉扯着亲近,非真非假,让人无所适从。 顾行知向前靠了几寸,瞅着那鸟蛋说:“你身上哪儿我没看过?跟我也装?” “你们男人不都喜欢装的,我要不装,你的第一次怎么会交给我?”戚如珪盘着发,嘴角勾着浓稠的笑。 “你!” 顾行知听她拿第一次来调侃自己,心里的火又冒了起来。不过这次他放聪明了,戚女越是惹自己生气,他就越要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,把她气回去。 戚如珪见顾行知闷着头,许久不说话,趁机穷追猛打道:“论起装,你怕是比我厉害许多。说说吧,杜若花了你多少银子。” “笑死人。” 顾行知直起身,站到她身前,用身子替她遮出一片阴影。 他本就比戚二要高,即便戚二站在他面前,也顶多只能到他下巴。更别说戚二半坐着了,在他面前,她就是一头孤弱的小兽。 顾行知看着戚女的脚,声音逐渐压低:“我与杜若乃真心相爱,你这种是个男人就往上爬的人,怎会懂什么是真心。” “我是不懂,可银子懂啊。”戚如珪提上靴:“满蔺都的人都知道,只要有五十两银子,就可以和杜若续上一晚上的春情。看来你这真心随意得很啊,竟只值五十两银子。” “我乐意。” 被揭穿的顾行知非但不臊,反倒一脸得意。他拍了拍腰包,说,“你要是喜欢,我也可以出五十两买你一晚上。只不过你吧,性子不够柔,得扣点儿钱,要不你叫两声官人给我听听,把小爷哄高兴了,今儿就把你扛回府!” 顾行知越说越兴奋,不由得哇哇大笑了几声。他有些过分享受与戚二的舌战,看似无风无澜的过招,总藏着彼此隐约的角力。 “成啊。” 戚如珪霍然一笑,将手扒拉在半敞的领口间,露出半抹春光来:“你不早就想睡我了吗?还说什么,要把我睡回来,要和我睡个回笼觉?这是你说的吧?” 顾行知脸色一变:“你、你怎么知道?” 戚如珪看着顾行知那怂包样儿,就知他这是被自己人卖了都不知道。她一边抚着肩,一边笑着说:“你身边那个左靖人不错,早些日子找到我说,让我小心些你。他怕你对我做出些有失体面的事,他拦不住,于是将你之前与他说的那些话,都跟我说了一遍。” “顾行知,你真是色胆包天。” 戚女嗔了他一眼,那一嗔极尽风情,半怒气里带着半娇羞,看得顾三儿有那么一瞬的失神。 他求饶道:“别啊,姐姐,我那都是说着玩的,这你也信?” 戚如珪放下银针,自下而上地将目色一路探了上去,直到顾行知眉眼处,方收起眼里的微妙。 顾行知见戚二这般看着自己,忙转过身,避开脸说,“看什么看?我知道我英俊潇洒。” 戚如珪冲他挥手:“你过来。” “干嘛?”顾行知嘴上不情愿,可身子还是凑了过去。 “你屁股后头破了个洞。”戚如珪踮起脚,轻轻趴在他耳边说完了这话。不知是何缘故,顾行知后脖颈痒得很。戚二这热气呼得他犯晕,像是被塞进了热水缸一般。 这次换他脸红了。 顾行知摸了摸屁股,被这么一说,才觉出那么一丝凉意。戚如珪看着他那羞懑的表情,垂头一笑,拿下了最终胜利。 她撑伞往外走,脚上还带着刚挑破的水泡,走路带点瘸。 后头人扬声说:“我送你?” 戚如珪摆了摆手:“等会汉卿来接我。” 雨见小了。 顾行知见戚二在不远处老树下驻了片刻,随后上了一辆马车。他叹了口气,旋身打马回了府。 ……………… 顾行知一回到家,就急冲冲地跑进房翻新裤子。他见左靖跟了进来,忙撅起屁股说:“快、快,快帮我看看,裤子后面破了没有?” 左靖瞅了半天,不知他这是什么意思,只得如实说:“将军每天的穿戴都由属下亲自把关,朝廷上走动的人,怎么可能穿破裤子。” 顾行知脱下外裤,翻开一看,妈、的,这是又被这臭娘们儿给玩儿了。 ……………… 马车停在西市矮棚区门前。 宋子瑜将戚女小心扶下马车,雨势已见停。 他说,“以前我经过这一片时,总觉着棚区的人每到下雨时就怪可怜的。西市地基薄,受不得水。雨下得大些,这些流民的家就会被淹个大半。这本不归我来操心,可上头推三阻四,我多次问询无果。只能求助于你,看看能不能想想法子,查查户部每年用来专项治水的帐记。” 戚如珪一脸严肃地说,“你讲的这些,我早些时候也关注过。还特意造册,跑了趟户部,我看那公账面上,每年专拨的款项不少,还给了这些流民不少蠲免,可不知下头人怎么办的事,钱下来了,差没办好。” 竒 書 網 ω ω w . q i δ h μ 9 ㈨ . c ó M “西市人口混杂,多为外地流民。蔺都本地百姓都不大看得起他们,若是安抚不了这两帮人,迟早会有揭竿而起的一天。”宋子瑜领着她往棚区深处走,越往里去,恶臭味越浓。 戚如珪捂着鼻说:“他们怎么就这样睡在地上?” 宋子瑜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,见前头陋棚里,躺着一对祖孙模样的人。老的骨瘦嶙峋,小的肌黄面瘦,一看就知是命苦之人。 戚如珪见不得这样的惨状,她对宋子瑜说:“这群光拿俸禄不干实事的饭桶,连流民的钱也要吞,他们就不怕遭天谴吗?” “监察究乱是谏院的事,你是兵马司的人,这你插不上手。”宋子瑜朝那对祖孙走了过去,将腰间一锭银子放在他们面前,笑得纯粹。 他对祖孙两说,“这不是施舍,你们也不必言谢,拿它去买些吃的,雨总是会停的。” 雨真的停了。 那老者见眼前这位男人穿着不凡,忙拉着那小孩按头谢恩。 宋子瑜将他们扶起,回眸看了眼戚二,道:“你一定要帮他们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谢谢观看。 ☆、酷刑 “帮你, 我倒是想,只是真要我去户部要银子,我也要不出来。” 戚如珪看着祖孙后一排接着一排的棚区, 受难的棚区有多大,这银两的缺漏就有多大。 她皱眉说:“兵马司隶属刑部, 到底也只是刑部下的僚属。头一回顾行知问兵部要人,还得陪一晚上的酒。蕃南王那样的阵势, 见到了六部还不得乖乖学官场迂回那一套, 更何况我现在上任不久,公然插手, 怀慈帝能放过我?” “那难道没有别的办法了吗?”宋子瑜甩了甩袖,恨只恨自己是一介书生,帮不上半点的忙。 他自幼寄养在钧州乡野,与宋家两位哥哥分居千里,见过太多炎凉世态。及冠后回京, 他第一眼便留神到这群流民,他们是蔺都的外来者, 也是实打实的可怜人。 宋子瑜沉叹一口气, 眼中顿失了希望。 “其实办法也不是没有。”戚如珪捏了捏腰间剑柄,面色恍惚, “只是……只是……” “只是什么?” “只是还得麻烦顾行知。”戚如珪一想到刚刚他俩还在门前对咬,心不由难受了几分。 ““移民垦荒,流民安置,该由户部的颜书坤颜侍郎来管。”戚如珪踩着水往外走, 三步并作两步绕上马车,“颜书坤与兵部的张绶交好,两人都好一口酒,顾行知跟他们喝过一回,没准再喝一次,能套出些什么,平了这笔烂账。这样我兵马司也不必露面,又能安了这些流民的心,不是两全其美的事?” 宋子瑜犯难道:“可顾家三郎知道你是为了我才找他帮忙,会答应吗?” 戚如珪吸了吸鼻,止住了往下流的鼻涕,说:“不帮也得帮。” “去顾府。”戚如珪对马夫说,“我和祭酒大人一起去。” ……………… 马车拐入东三巷,很快到了玄武大道。顾家府邸就坐落在大道尽头,背靠南山,气势恢宏。 左靖正要出门去,见戚二与一位琢玉般的男子打马车上下来。正欲开口问询,就听戚二远远地问:“你家将军呢?” 左靖低眉道:“正在里头打拳。” 他带着二人往里走。 三人穿过林荫小道,正觉夏风和畅,蝉鸣悦耳,忽见身侧划出一道强风。 戚如珪下意识一闪,扬起太阴剑,抵住了扑面而来的刀刃。 “戚家姐姐好身手!” 顾行知放下刀,抹了把汗,笑得清冽。 戚如珪送剑回鞘,不多废话道:“我来找你说点事。” 顾行知听了这话,才留意到她旁边还站着位宋子瑜,脸上瞬时结起一层冰花,连那快雪时晴都多了几分霜意。 “左靖,你先带大人四处转转。”顾行知白了眼宋子瑜,提刀点了点戚女说:“你,跟我去那边。” 《狗咬狗》TXT全集下载_15 宋子瑜朝戚二一笑,示意她无须担忧,扭身跟左靖往花园走。 顾行知佯装平静地回了廊下,坐在石墩儿上,等她先开口。 他跟戚二的“仗”,往往从第一句开始,就决定了最后谁赢谁输。 先开口的那个,必定是输家。 戚如珪怪客气道:“你还记着上回你吐了我一身的那地儿吧?” 顾行知点了点头,煞有介事地啃起了苹果。 戚如珪将棚区受水、户部乱账的事一点一点说给了他,听到最后,顾行知明白了,这是有事相求呢。 “不行。”顾行知一口回绝,拒得干干脆脆,“上次为还你人情,把我的隐疾都喝出来了。你不是不知道,我这身子喝不了酒。” 戚如珪坐到他对面,正经道:“若是平常小事,我绝不会来打扰你,可如今关系到那群流民,这笔乱账不查,贱民署回头跟蔺都原住民闹起来,南北司都脱不了干系。” “脱不了就脱不了。”顾行知理直气壮,“那就等他们闹起来再说,你一个南司正使,少他妈装家国大义,当初放狗咬死那么多人的时候,也没见你有这么好心。” 顾行知记着这个恨,每每想起都堵得慌。他为此挨了四十大板,这伤至今还留着印。戚如珪总拿她肚子上的那一刀掰扯,其实这场撕咬里,没有谁真正胜利过。 戚如珪说:“边沙一事,是你欺我在先。戚家不是卖国贼,从前不是,现在也不是。” “戚家是不是,你不是戚老帅,你说了不算。”顾行知一根一根伸着手指头,清算道:“春水江一战,七万人马尽数沦陷,边沙走水,再添近万伤亡。因为你们戚家,足足八万条人命就这么没了。你如今在蔺都城里拥着小白脸,头顶乌纱帽,张张嘴,救济救济几个流民,就真以为是真人转世了?以前杀的人就都不是人了?” “慈航普度的白日梦可不是这么做的。” 顾行知越说越起劲,眼见戚如珪气得要拔剑,他添上一把火道:“醒醒吧,我的好姐姐,少操点闲心。” 戚如珪被顾行知这劈头盖脸地一顿痛斥,头一回觉着比挨了一刀子还痛。她之所以痛,还是因为顾行知戳到了她的软肋。边沙一事,属实是她抹不去的罪业,即便官家没有发落,可所有人都知道,那把火是自己放的。 原是她冒犯了……是她多管闲事……是她自作多情…… 是她有罪。 戚如珪起身向外走,心有千千结。 顾行知看着她那冷冰冰的背影,松了松口道:“你别怪我无情,这蔺都城里什么都不缺,最缺的就是情。” 戚如珪一语不发地向外走,宋子瑜正在等她。 他见戚二这般失神,就知两人并不顺利。他抚头道:“没事,总归还有其他办法。” 戚如珪望着宋子瑜,忍不住将头靠在他肩上。她忍着声说:“我是个有罪的人,大人会不会嫌弃我?” “别怕,一切都过去了。”宋子瑜抱了抱她,“一切都会好的。” 顾行知远远看着两人拥在一起,手里啃到一半的苹果突然就不香了。他将那苹果甩手扔进湖里,骂骂咧咧道:“难吃死了。” 左靖小心撤下那些果子。 “你说她怎么就不肯多求求我呢。”顾行知拳头捏得死紧,他坐了下去,嫌石凳冷,又站了起来,“她再多求我两句,我一定帮她。” 左靖见顾行知顿了一顿,哭丧着脸说:“一句也成啊。” ………………… 李恒景又从惊梦中醒来,身旁却摸不着花奴。 他命人点起好些个灯,抻长脖子问:“花贵人呢?” 帐外守夜的柳穆森说:“陛下忘了吗?今儿花贵人称病,不宜侍寝。” 李恒景喃喃低头道:“花奴病了?什么时候病的?怎么病的?朕要去看看!” 说着就要下床。 “哎,不对……”李恒景像是想起了什么,停步迟疑道:“往日花奴就算病了,还是会邀朕去她宫里用晚膳。今儿怎么连膳也不传了?柳穆森,这到底怎么回事?” “陛下,花贵人确实病了,太后派了刘尚宫好生照顾着她呢。”柳穆森眉色一转,似有别意。未防李恒景听不出来,他还将“太后”二字着重加了些声。 “太后?”李恒景骤而惊惧,“太后素来与花奴不怎么亲近,好端端的,她关心起花奴做什么?” “不行!朕要去看看!”等不及柳穆森回话,李恒景披上衣服就往外跑。 “陛下!” 柳穆森从后虚拦了一拦,放任李恒景从手尖滑了出去。帐中灯烛昏黑,映得柳穆森一双细眼分外清亮。 小春生跪行上前,问:“师父何故要透风儿给皇帝?” “你懂什么。”柳穆森摇头晃脑,“这叫左右逢源。” ……………… 明晃晃的刑房里,摆着口大锅。锅中满是滚泡的红油,刘锦扔进只活鸡,不出半刻,那鸡便化成了半锅乌灰。 刘锦将花想容的头摁到锅前,瞅着她那张脸说:“贵人还是别再挣扎了,都是要死的人,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理你。” 在说这话之前,花想容已挨了不下十套刑罚。她手上的每个指甲都被拔了下来,脸上被刀子画得满是血痕。再漂亮的美人儿这么一遭承下来,不死也得脱层皮。 刘锦黑脸道:“仗着新帝宠爱又如何,新帝为了你,连泪湖都可以跳,你就是个魅君惑主的贱婢,没了你,陛下也不会掉进湖里去。” 花想容扯了扯衣袖,试着争取到更多的喘气机会。她的脸就悬在油面上,再往下半寸,就是滚烫的红油。 “当年他的生母周嫔,妄想与身为中宫的太后争权,便也是死在这满锅红油里。”刘锦往使力一压,将花想容摁了下去,一阵滋滋声响起,是肉熟了的声音。 刘锦满是享受地听着那声儿,闭目狞笑道:“在这的宫里,我什么女人没见过?愣是再如何厉害的,进了油锅,都只是堆烂肉!” 刘锦再往下一按,花想容近半张脸都没入了油中。她想叫,想挣扎,却被刘锦架得使不上劲儿。 旁边的嬷嬷见花贵人身有抵触,忙起手钳住她的四肢。花想容整个人都悬在半空中,油水飞溅,她痛得无声无响。 “料理好了吗?”外头有声儿在问。 “好了好了。”刘锦命嬷嬷们放下花贵人,发现她已晕了过去。整半张脸被炸得外焦里嫩,在灯色下光泽鲜亮。 “你们说,陛下见着这张脸,还会认出她是花奴嘛?”刘锦捂嘴笑了笑,对嬷嬷们说:“将她洗干净了,裹好送进陛下寝殿去。就说是太后的意思,她不是想要孩子吗?那就看皇帝还愿不愿意跟她生了。” 刘锦扯过旧布,盖在了花想容脸上。她正要挑帘出去,外头猛地伸进一只手,险些将她扇到锅里去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苹果在中国有两千多年的培育历史,古时称为“柰”。因为嫌柰字过于书面了,所以直接写了苹果,方便大家理解。 据说在古时候,只有王公贵族才配享用苹果哦,这么一想,好像离小顾更近了呢! 谢谢观看。 ☆、周嫔 “陛……陛下……!” 刘锦目光一滞, 捂脸跪伏在地。眼前这个男人,他冷得没一丝人气儿,就站在刑房口, 目不斜视地盯着那锅油。 李恒景命人揭开那破布,发觉下头盖着惨不忍睹的花奴。他连生气的余力都没有, 满心只有当年的周嫔。 那一年夏夜,便也是这样的油, 这样的景, 他叫唤着从殿里跑出来,要找母亲。 刘锦笑眯眯地对他说, 周嫔娘娘正在给你做好吃的呢,我们一起去找她玩儿好不好? 李恒景伸出小手,勾搭在刘尚宫手上。他被一路引进刑房,看着母亲被扒光了衣裳,摁在油锅前。 深不见底的刑房挤满了人, 他们各个有双血红的眼。李恒景怕极了,止不住地大哭。他捂住双眼, 不敢去想接下来要发生的事。 刘锦飞快地使了个眼色, 旁边的风阁老心领神会,强掰开李恒景的眼皮。其余人齐手将周嫔按了下去, 切骨的哀嚎震彻凌云。 刘锦稳声道:“殿下可看仔细了,这便于与皇后作对的下场,你以后若是敢不乖巧,惊了皇后, 那就得……” 话未说完,糊味渐起,是肉煎烂的气息。李恒景屏住呼吸,如同一只待宰肥羊,跪在地上一动不动。 “罪过呀,罪过。”皇后缓步走进,手持佛串,艳光四射。 “你们看看,把人家孩子给吓成什么样儿了。真是罪过……”皇后将他扶起,一脸似笑非笑。她理了理李恒景的头发,温柔道:“恒景不要怕,周嫔只是不听话,所以本皇后要惩罚惩罚她。本宫知道恒景是个好孩子,一定不会怪本宫的,对不对?” 年仅六岁的李恒景哪经得住这样血淋淋的恐吓,他长呕一声,来不及摇头,直接晕了过去。 轮回一场。 李恒景望着身下满身是血的花奴,捏了捏眉,音色嚅喏:“谁做的?” 被吓到的不只有尚宫,连带着那些行刑嬷嬷们,皆被吓得连连磕头,脑袋哐哐砸在地上,抡出一片黑血。 李恒景也不知怎么了,他没有哭,没有叫,没有一丝生气的感觉。他仿佛像是被挖空了一般,徒留下一具躯壳,没有半分痛感。 “回禀……回禀陛下……我等是奉太后之命,处置花贵人。”刘锦忍住胆怯,快人快语,“这花贵人魅惑君上,枉顾天子,竟险些使陛下溺死泪湖,其心可诛。太后深感此女生性之奸邪,故而命下官代为处置。” “魅惑君上?”李恒景笑了笑,“枉顾天子?这就是她给你们找的好理由吗?” “你睁大眼睛给朕看看!” 李恒景扯过刘锦的头髻,将她拖到花想容身前。众嬷嬷们被吓得挪后几寸,她们把头压得死死的,都不敢去看花贵人的脸。 “你看看,她是谁!”李恒景声嘶力竭,咆哮声震耳发聩,“她是朕的人!是朕最爱的女人!你们一声不吭就将她弄成了这样!还说什么枉顾天子?!真正枉顾天子的,到底是谁?!” 刘锦被扯得汗毛倒竖,却又不敢叫痛。她瞪着花想容那满脸烧痕肿泡,嘴硬道:“陛下年轻,以后太后会挑更好的人给您,何必吊死在一人身上?” “你闭嘴!” 李恒景抬手甩过一巴掌,转眼看向那群嬷嬷:“你,过来,把她给我扔进去。” 刘锦忙心头一慑,哭求道:“使不得呀!使不得!这锅里可是滚油!” “朕当然知道这锅里是滚油。”李恒景撑起身,坐回到太师椅上:“是你们逼我的。” ……………… “我看你要不还是回去吧。”杜若把手从顾行知身上抽开,离了他的怀抱。她自个儿走到窗边,吹着凉风,神思翻飞。 顾行知半躺在榻上,抚着床头的莲纹,自问着说:“怎么今天连你也不待见我?” “哪里是我不待见你。”杜若叹了口气:“是顾家哥儿一直心不在焉,说好的来陪我,怕是心里装着别的女人。” “怎么会?”顾行知从后揽住杜若的腰,将头搁在她肩上,亲昵道:“我心里装着的只有你。” 杜若半笑不笑:“是吗?可我怎么听得,从你一进这屋子起,十句不离戚姑娘呢。” 她见肩上的顾行知不得动弹,顿了顿,又说,“在行宫时我留意着呢,你的眼睛在她身上就没移开过。” “哪有?你看错了。”顾行知亲向她耳下,岂料杜若一偏,用手将他嘴给堵上了。 “我虽是个风尘女,却也不屑于将就。我要是顾小哥你,就大大方方地告诉她,我喜欢你。这么大个男人,连这都不敢承认,还算什么男人。” 顾行知听到杜若这么说,没想到她竟还是个有心气儿的。 从前他以为这风月场里的女人听惯了谎话,只要男人能哄,她们就会照单全收。可杜若不同,她身价贵,追她的公子哥能排到城郊,她做着那只恣意逡巡的浪蝶,却还怀着颗烈女般的真心。 难得,太难得。 顾行知默了好一会儿,渐渐松开杜若:“我与戚二,关系比较复杂,我不知该怎么去说。” “怎么了?”杜若听出了他话里的别意。 顾行知道:“她今儿求我,让我帮她查点账,贱民署的棚区一到雨天就漏水,衙里人吞了钱,这事儿不是一天两天了。” 杜若正襟道:“我虽听不懂那些朝廷里的事,可也知道,为民谋福是好事。” “为民谋福当然是好事,可她怎么就不明白,少管闲事这四个字呢?”顾行知拍了拍腿,略有些气还未消尽,“她平时看着也不像是喜欢节外生枝的人,现如今,正是该她藏锋敛锷的时候,她这样热心肠,万一被人抓了把柄,有她一顿受的。” “这就是蠢。”顾行知说得大声,生怕屋里人听不到。 杜若看着顾行知那气呼呼的样子,不禁掩面笑道:“你还不肯承认你对戚姑娘那点小心思,我看你说得这样起劲,还挺享受呢。” “所以我要不要帮她?”顾行知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杜若。 对面的她思索片刻,婉言道:“论私心,我自然不希望你帮她,可顾家哥儿不知道,我早年也是贱民署里出来的。正所谓笑娼不笑贫,笑贫不笑娼,既是为民谋福的好事,帮一帮她,也无妨。” “你当真这么想?”顾行知望着杜若那双秋水荡漾的眼,心中略有动摇。 杜若说:“当然。” ……………… 迷离夜色下,许之蘅走得匆乱。他顶着一身黑衣,时不时向后张望。 待他确认无人跟踪后,又去东西各市转了两大圈,直到过了子时,更声乍起,他才拐进了约定好的巷子里。 “待我谢谢那鹅农。”许之蘅将一沓银票递给里头一位八九岁样貌的孩子,看着他那干巴巴的眼神,又加了两块碎银。 “这是给你的,任何人问起你,你都不能提起我。”他摘下兜帽,摸了摸那小孩儿脸,笑得温和。 小孩懂事得很,不曾废话半句,收好钱就往外走。许之蘅亦不敢多留,来不及目送那孩子,旋而融进了月光里。 在他走后不久,那藏着的两人才敢从墙后走出。裴云看着傅临春,说:“一个监丞,居然有这样的心计。” 他先前知道一些国子监的事,也知道是傅临春亲自掌刑,发落了那两个闹事监生。至于关阳行宫一案,裴云从头到尾见着,不用傅临春过多点拨,他就知道这事儿没那么简单。 “我之前还纳闷,从来不养鹅的泪湖里怎么多出那样多的鹅。还碰巧就让花贵人赶上了,拉的怀慈帝一起掉进水里。”傅临春拉着裴云后退两步,正想将他往回扯一些,却听见他突然“嗷”了一声。 “怎么了?”傅临春撩起宽袖,见他手臂上不知何时多出三道红印。 裴云懦懦道:“昨儿进刑部法司报到,减等处两个兄弟见了我的脸,说吓人,还说新人有个规矩,得拜参堂礼。我不依,他们就抓着此事不放,就……就……” “你怎么这么没用?”傅临春看着他那伤,既生气又心疼,“他们把你弄成这样,你还管他们叫兄弟。戚老帅若是知道生了个儿子这么窝囊,可不得难过死。” “以后总会还在一处办事,能忍则忍。”裴云拉住傅临春的衣袖,调和道:“我不想……不想你再为了我,得罪了别人……” “得罪什么?!我侍郎加身,还怕得罪两个虾米?”傅临春当场急了,像突绽的烟花,他看着裴云波光流转的眼,坚定道:“这事儿没完。”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 傅临春翌日大早就去了刑部府衙,减等处的人来得晚,直至隅中他才等到要等的人。 主事翟济生是个眉眼精细的,见来的是正受新帝隆宠的傅侍郎,高兴得捧出了自己许久都舍不得喝的信阳毛尖。 傅临春氲着茶香,慢悠悠道:“法司如今有几人?” 翟济生谄媚道:“法司主理谳鞫之职,只做些皮毛上的问审功夫,不算上昨个儿新来的裴司务,拢共就两人。” “那麻烦你把他们带过来,我有事与他们说。”傅临春放下茶,轻轻一笑,别有一番君子气度。 翟济生也算阅人无数,却从没见过傅侍郎这般玲珑剔透的人。玲珑指他的皮,剔透说他的心,人不但年纪轻轻爬上了侍郎之位,一颦一举也这样自成风骨,着实让人不忍青眼相垂。 他恭从道:“侍郎有什么事,对属下说也是一样的。” “祸事——”傅临春眺着阁外明晃晃的光,眸泽似琉璃,“你也要替他们扛吗?” 翟济生一溜烟儿地把人带了进来。 “你们就是减等处那两个衙役?”傅临春捧起茶,看都懒得看他们一眼。 他听闻其中一人说,“正是我们呢,不知侍郎大人亲临此地,有何贵干?” 一样的奴颜婢睐,一样的谄谀取容,一看就知翟济生教得极好。 傅临春笑说,“昨儿法司来了位新司务,听说二位待他很是热情,我竟不知减等处何时成了土匪窝,新人挂牌还得先拜个把子。” 两衙役看了看彼此,连带着后头的翟济生,面色一变,隐约猜出了些什么。 “属下愚昧!”两衙役拼命磕头,“不知新来的裴司务是侍郎的人!属下该死!该死!!!” 翟济生眼珠一转,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冲上前去,先替傅临春甩了两巴掌。 他只道:“都怪底下人无能,碰了侍郎大人的面儿,属下一定好好管教他们!” “不必了。”傅临春摆了摆手,笑得轻松,他看了眼手边的茶,温声道:“我今儿来就是特意管教他们的,翟主事心慈,两巴掌可平不了怨,须得用你这好茶,好好淋一番他们,才能让底下人记住,什么人能碰,什么人不能碰。” 傅临春端起茶,横手浇在那两人的脸上。这茶水刚出锅,正是最烫人的时候。傅临春觉着一杯不够,提起整壶往上浇。两位衙役脸上被烫出无数密集水泡,远远望去,红肿一片,甚是鲜艳。 傅临春收起笑,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两人的脸,说:“以后还笑人脸丑吗?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应小伙伴的建议,以后更新时间改成每天晚六点哈~ 谢谢观看。 ☆、酗酒 戚如珪丑时入寝, 却怎么也睡不着。 她翻来覆去想着顾行知说的那番话,越想越觉得闷。 房外月色皎洁,照得清霜满地。她披了衣下床, 单坐在门外发呆。 未及深想,左靖慌忙赶来。见着戚二正好在门外, 他也不必费敲门的心思,上来便说:“麻烦姑娘去趟燕子楼, 我家将军出事了!” “出事了?”戚如珪一愣:“出什么事了?” 左靖挠了挠头, 神色略有些为难:“我也不知怎么的,将军突然拉了颜书坤与张绶喝酒。席间不知何故, 三人吵了起来。将军正赶上酒劲儿,发了牛脾气,上去就给了人两刀,颜书坤被削了一只耳朵,燕子楼的客人吓得都逃了。” “他削人耳朵干嘛?”戚如珪眉头一蹙, 旋身望向远处:“我是让他替我查账,不是让他替我惹祸。你家将军怎么这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, 早知我不该去找他了。” 左靖点头道:“戚姑娘说的是, 那么……” “去呗。” 戚如珪虽揣着火,可步子里全带着急。她寻思着, 这顾行知也不是个冲动的,颜书坤是户部的人,他这样寻滋割了人家一只耳朵,一定是触到了什么逆鳞。 戚如珪连衣服都来不及换, 裹上层袍子便往外跑。两人各乘一匹快马,风一般驰行到燕子楼前。 戚如珪上了二楼露台,顾行知与颜书坤等人正僵持不下。那颜书坤不是个好料理的,被顾行知削耳后,他叫了打手将顾三儿层层围住。十数位大汉磨刀霍霍,显得顾家三郎像是头幽闭的猛禽。 顾行知拔出快雪时晴,澄澈之光势贯满楼。众打手神色微凛,听得颜书坤说:“要不是看在张侍郎面子,我才不来吃你这场酒呢!” 他捂着脸,指间满渗着血。戚如珪提剑走近,见张绶躲在角落里,吓得屁滚尿流。 地上躺着那只耳。 戚如珪说:“这到底怎么回事?” 颜书坤见南司正使也来了,忙哭喊道:“戚二来的好时候,看看北司的人都狂成什么样儿了,我不过是与顾家小哥说了句玩笑话,他就差点要了我的命!” 颜书坤转过身去,万不敢看那地上的残耳。 戚如珪回头问,“是真的吗?” 顾行知将她往外推了推,低头涩涩道:“不关你的事。” 颜书坤见顾行知事到如今还这样冷淡,心中的火更加旺了。他一声令下,众大汉齐头猛进,整块楼板颤得尘土飞扬,张绶哭出了声。 “娘们儿靠边站去!”顾行知啐了口唾沫,歪头看着刀说:“爷爷我回蔺都正愁没人陪我玩呢,今儿既然碰上了,就跟大伙儿过几招!” “你疯了?”戚如珪伸剑拦在他跟前,看着越发逼近的打手,说:“你再这么闹下去!这事儿没法谈了!” “你让开!”顾行知推了戚女一把,趁酒意疯迷,抡起旁边的玉壶倒灌了两口。他喉结几番滚动,喝得尽兴,像是在做上阵前最后的热身。 “给我打!”颜书坤暴跳。 众打手得了令,围住顾行知就是一通拳脚招待。这顾家小哥看着大只,动起手来却灵活得很。 他荡在人堆里,快手快脚,让人眼花缭乱,不过半刻,打手们通通倒地,燕子楼内一片哀嚎。 “就这么些本事吗?”顾行知不屑,“就你们这样的,再多出一倍来,爷爷我也能打!” “够了!”戚如珪朝他喊,手中的太阴剑已然出鞘,她半跪道:“今日实属北司使失了分寸,还望侍郎大人多多包涵!” “甭给我唱白脸儿!”颜书坤气得不轻,可又不敢大喊,因为一旦他声嘶,侧脑处的血便会越流越快。 颜书坤怒声道:“兵马司两位可真行啊,难怪人都说你们是对天造地设的疯狗。一个红脸唱得起劲,一个白脸唱得柔婉,顾行知砍下的可是我的耳朵!他真以为他顾家可以仗着威势无法无天吗?!” 跪在角落里的张绶掩了掩袖,怯声说道:“早知道顾家哥儿是个这样的性子,我也不会帮他请人了……” 一边说着,他又哭了起来。 戚如珪看着哭哭啼啼的张绶,原本烦乱的心更烦乱了。顾行知这么一闹,彻底把颜书坤这条路给封死了,原还想借这顿酒套了点什么来,现如今也不必套了,别被大内追究,已是不幸中的万幸。 “经此一夜,顾行知你难逃问责!”颜书坤撤了打手,又看了眼戚家女,语气狠绝道:“还有你!你们两个都脱不了干系!” 顾行知说:“尽管参我就是,我就在这里等着,等你什么时候也能砍了我一只耳朵,再来跟我说这些屁话。” 颜书坤悲愤难言,带上打手狼狈离去。原显哄闹的燕子楼重归寂静,唯剩下几丝张绶的啜声。 顾行知收了刀,坐回到酒桌前,闷头道:“左靖,送张大人回去。” 张绶还想再说点什么,没来得及张口,便被推了出去。 “你这剑不错。”顾行知留意到戚二手上那柄新剑,刚没细看,没留意到上头还刻着二八星宿。 他抿了口酒,看着戚二一言不发,心里不知为何,像犯了什么错似的,虚得很。 戚如珪厉声问:“你多大了?” 顾行知说:“不跟你说过了吗?过了新岁十七了。” 戚如珪又说:“你也知道你十七了?你若不说,我还以为你七岁呢。” 她指着楼下,声色俱怒:“颜书坤是什么人你不是不知道,人家要开玩笑,你就让他开啊!男人们喝酒玩闹本就如此,你开不起玩笑,何必揽这活儿!” “我就开不起玩笑!怎么了?!”顾行知见戚二动了真格,他也跟着动起真格来,“你知道他们开的是什么玩笑吗?他们说你在燕北就是个娼、妇,是一路睡进蔺都的!你在边沙咬下一只耳朵的事满朝皆知,你以为他们不知道你何故咬耳吗?还不是因为你与那些将士拉扯不清!” “我就听不惯他这么说你!”顾行知浑身发抖,眼中猩红如煞,“老子管他什么狗屁侍郎狗屁尚书,这种话他就不能说!一个字也不能说!” “他不是爱笑你咬了人耳朵吗?”顾行知看着地上血淋淋的人耳:“那我就要他一只耳朵好了,以后少听些碎语闲言,说些不中听的屁话。” 顾行知气红了眼,满脖颈处都暴起了青筋。他抽出刀,哐当一声扔在地上,歪头说:“人人都觉得我在蔺都过得恣意,可压根没人问过我是不是真的开心。我每天背着这把刀,耳边满是爹爹的话。他将我留在蔺都,做顾家的第三只眼,我日日谨小慎微,勤勉克制,不给人添麻烦,可连建寰都不愿多看我一眼,我唯一的朋友都没了,连你也不屑理我,所有人都不要我了……” 顾行知一边说,一边哽咽了起来。 戚如珪头一回见着他这样,若非亲眼所见,她真以为顾家小哥是个不知痛的。更不会知道,原来他在蔺都的处境并没比自己好多少,同是弃子一枚,错落在这场黑白交叠的局里,形单影只。 戚如珪坐下了身,恳声道:“是我错怪你了,我向你赔罪。” 顾行知沉着脸说:“你不必勉强自己,你我在燕北,就注定好了没法碰在一起。你不总说我是你的命劫吗?既是命劫,你还是离我远一点吧。” 戚如珪摊手说:“我知道你是为我好,你还醉吗?” 顾行知扯了扯领子:“我没醉,我刚是吓他们的,我真醉了,早该把隐疾逼喝出来了。” 听顾行知这么一说,戚如珪才想起他患有隐疾的事。为着这隐疾,顾行知不能喝太多的酒,可他还是喝了,虽然闹了个不欢而散,却也算帮了自己,戚如珪一想到这儿,心里的愧怍更深了。 她替顾行知拾起那刀,快雪时晴笨重,抵得上四五把太阴。楼中的灯火顺势闪了闪,搁在两人中间,拉出一道残线。 她说:“我送你回家吧。” 顾行知道:“不用,有杜若送我。” 话刚说完,戚如珪就见她从廊下拐了进来。杜若身段婀娜,走起路来扭得像只狐狸,也难怪人们都叫她玉面九尾。戚如珪想了想自己五大三粗的样子,不免生出些自愧弗如的哀叹。 顾行知抱着杜若,将鼻头抵在她身上,颔首道:“我不懂事,把姐姐这儿弄脏了。” 杜若抚着他的脸说:“没关系,回头我来打点就是。” 她见戚二也在,柔声道:“更深露重,戚姑娘,要不要我派人送你回去?” “不必了。”戚如珪回看了眼顾行知,见他把头深深埋进杜若的怀里,眸色一灰,什么也没说,迅步下了楼。 街上月华如雪。 戚二紧了紧衣衫,提步走进阴处。更鸣阵阵,彷如亘古的远声,它们穿破阒寂与冗杂,唤醒心底的苦闷。 她也不知自己在苦闷什么,只觉得在燕子楼里的那一遭,像是做了场春秋大梦。 她跌回到无望的春水江里,江上全飘着血。 戚如珪全力地游,后头是被射成刺猬的临泉,然后是哥哥,然后是抱着剑的阿爹。 他们掺夹在满眼碧水间,一点一点从眼前飘过。燕北风吹不止,每一寸挨在脸上,堪比刀削剑裁。 《狗咬狗》TXT全集下载_16 她看到了光。 她游到了岸口。 她遇到了顾行知。 …………… 见戚二走远,顾行知才亮出血津津的虎口。适才与打手过招,有个身手霸道的,用匕首阴了他一式。他全程受着,不敢声张。 杜若一边替他包扎着伤口,一边劝慰道:“顾三儿为何什么事都留给自己扛,你就那么喜欢她?” “鬼才喜欢她。”顾行知弓着背,整张脸黑得像是涂了层污水,他探头看着楼下,像打赢了一仗似的,说:“反正这次是她欠我的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谢谢观看。 ☆、金佛 南司署门前再无新桃。 戚如珪定在门前, 里外将门板扫了个遍。没看到想看到的东西,她还以为看走了眼。回想起昨夜顾行知与杜若那般郎情妾意,她才意识到, 一切都有了新的转变。 她将自己泡在公文里,提了一沓题本, 并将自己在贱民署前所做的记录,一应递了上去。 顾行知为着自己, 与户部撕破了脸, 颜书坤这条路,等同判了死。戚如珪只能按寻常上谏路数办, 先拟定题本,再传于通政司,然后发往内阁。 不料人家没过两天,转手又打了回来。 内阁票拟连个过场也没给,原封不动送回到李修祺手上。上头的意思不用说也知道, 这是提醒李尚书好好管束手下人,这什么能呈, 什么不能呈, 似乎还有人没搞明白。 李修祺为着此事忧心不已,前有北司顾行知斗殴闹事, 后有南司戚如珪妄语朝政。所有重担压在了他的头上,从前刑部夹着尾巴做人,今后更得在六部抬不起头。 这一日,李修祺约了南北司使在总管府用茶, 对外说是用茶,其实刑部里的人都知道,这是要发话。 李修祺的尚书之位来得不易,不比傅侍郎,年纪轻轻就游刃有余。李修祺几经宦海沉浮,每一步走得仔细,这也应了他谨小慎微的性子,总想不落任何一人的话柄,也不会去招惹任何一人。 “说起来,我还是第一次单独见着二位呢。” 李修祺引戚顾向衙内走,手底捏着汗。 这两个人,一个受怀慈帝钦点,一个受太后钦点,与他们说话,等同于跟怀慈帝与太后说话,能不害怕? 戚如珪见尚书大人有些紧张,反过头安慰道:“进了刑部大门,我们就不是顾三和戚二,而是北司使与南司使,是大人的属下。” 顾行知还带着昨夜的困儿,他听戚如珪说着,只顾着点头。 李修祺诚惶诚恐地说:“话虽如此,可我却从来不敢过多管制着你们,怕你们因此记恨我,在太后和怀慈帝面前参我一本。” “是尚书大人知道了些什么吗?”戚如珪扶他入座,听得李修祺说:“你与顾三儿都是七贵里的新辈翘楚,寻常人不敢招惹。可颜书坤好歹也是户部侍郎,论品阶,他远在你们之上。削耳之事我已听说,戚正使关于棚区整治的题本我也看过了,你们两个动了户部的心思,他们不会轻易放过你们。” 顾行知昏昏欲睡。 戚如珪淡定道:“我们起初只想私结,不借兵马司和刑部的名义,只是一切怪我,放任了顾正使与那颜书坤撕扯,是我让他去找颜侍郎的,尚书大人若想责罚,臣女愿担下一切罪责。” 堂中死寂,戚如珪屈膝而跪,一脸凛然大义。 顾行知恍惚中见戚女跪倒在地,又听她说什么“责罚”不“责罚”,忙抹了把脸,清醒道:“失了户部的人心有啥怕的?失了蔺都的民心才可怕。戚二这次为了棚区的事,鞍前马后跑了不少,底下人跟堵高墙似的,生怕大内知道蔺都还有这么块烂地。早年怀德帝虽受制太后,可在通政济民上从没掉进过马虎眼。哪怕是毁誉参半的太后,在执政上也没出过什么纰漏。今儿我看也不用麻烦内阁那群老鸟了,戚二把折子给我,我直接进宫给建寰就是。” 李修祺凝眉:“如此甚好。” “不可。”戚如珪看了眼顾行知,否决道:“我已经连累了你很多,不能再让你为着这事,跟他更生分了。” 戚如珪知道,如果他帮了自己,就是在帮太后的人,换句话说,就是在帮太后。李恒景与太后那般战欲胶着,怎么可能会让太后那头得逞。从之前当殿发落监生那会子开始,她就认定,李恒景是个与贤君二字无关的人。 顾行知说:“你不用废话,这些都欠着,等过了这阵,我自会找你讨要人情。” 他顺手拿过桌上的题文,拍拍屁股,乍然而去。 李修祺吁了口气,哀然道:“只望二位别记恨老身,我是半截身子入了土的人,只想来年立秋安稳致仕,其余别的,一概都不想管了。” 戚如珪看着李修祺那鬓不再绿的模样,再看他那一把稀疏的山羊胡,就知他是静心做事的那一类人。 她轻声道:“听说李尚书从前的师父,正是前朝的史文澜史太公?我一直想找机会亲自问问您,也不知是真是假。” 李修祺听到“史文澜”三字,眸珠一亮,别有清朗。 “叫声师父算轻的了。”李修祺站起身,在身后书架上颤颤巍巍地翻找着什么。 戚如珪等了一会儿,见他抽出本《通政史札》,绿皮黄叶,扉页处还盖着太公的私章。 李修祺道:“太公恒元五五年生,原淮西赣州赤水镇人,后来乡举连中三甲榜,被怀文帝钦点入了三公。那时他与宋辛觉宋太傅,沈清禄太子太傅并称三杰。可惜造化弄人,当年蔺都城里风光无二的宠臣,到如今,只剩下沈清禄一人。” 李修祺言至深处,不由得几度潸然。戚如珪好生拍着他的背,渴望他能说更多。 李修祺道:“那时我还是国子监里的一个小监生,因由小地方来,一直被人排挤。有次太公来监讲学,见我缩在门外,问我为何不敢入堂。我胆子小,被太公点名连话也不敢说,后来他将那天所授的内容私下给我讲了一遍,讲的,正是这本《通政史札》。” “原来如此……”戚如珪唏嘘不已,茫然道:“若是不问,还真不知道尚书与太公有这样一段先源。” 李修祺说:“太公后因谋反,被治罪流放,我力表陈情,却在临行前听他遣人说,要我护好自己,来日久别,定有重逢。” “也不知太公如今在燕北,是否安好?” 戚如珪把滑到嘴边的话噎了下去,转身眺向外头蓝汪汪的天。 蔺都的天总是如此,若不下雨,比哪一处都干净。 它就像块悬镜似的,挂在头顶,戚二一仰天,能照到自己,照到太公,照到燕北朔雪中哭嚎万千的英灵。 长空万里,容不下一片赤子之心,那都是她愧对的人们。他们悬在镜中,笑得浓烈。戚二知道,终有一天,他们会与自己达成和解。 那一天,一定不会太远。 ……………… 顾行知步行入宫,李恒景派了柳穆森应承。他收了顾三儿的题本,却不许顾三儿见人。 顾行知清楚,自从爹爹回京以后,李恒景与他就渐行渐远。即便在关阳挺身相救,也没落下半句好话。 他没多问,只吩咐柳公公好生照顾建寰。东市的包子铺还开着,他若想吃,顾行知说他随时都可以送。 柳穆森好声好气地将顾三儿送了出去。因还怀着差,他不好多留,于是吩咐了小春生送他出宫。 二人一前一后地往外走,一路上,不曾多言。 时下正值盛暑,没走多少步,顾行知便见那小太监头上蒙上了厚厚一层汗。他说:“歇会儿不?” 小春生喏喏应了。 两人靠在一颗老槐树下,扇着帕子打风。顾行知是热惯了的人,不畏这点暑气,倒是柳穆森这小徒弟,生得凤眉雪肤,娇嫩非凡,一点点的燥,就让他满脸通红,不能自理。 顾行知正想逗他两句,只见风二端着盘什么东西往太后宫里去,春生大喜过望,远远喊了声“参见风二小姐”,风辞雪止步一礼,将笑给了顾行知。 “好久不见,风家妹妹越□□亮了。”顾行知上下打量了一眼,眼中满是欣赏。 风辞雪比顾行知要小上半岁,这声妹妹,叫的没错。 风辞雪含笑道:“我正要送东西给姑母,不曾想在这儿见着你,是要出宫?” 春生忙不迭抢话道:“是的呢,奴才正要送顾将军出宫。” 风辞雪微微一怔,看着春生了脸,想了半天,问:“咱们是不是见过?” 春生笑着点头,“见过的!见过的!有次挨罚,风二小姐怕奴才饿着,给了奴才一块芙蓉酥。” 他还想往下说,却听得顾行知咳了两声。顾行知见她端着盘不知是什么东西,用红布头盖着,神神秘秘。 风辞雪说:“我还有事,不能陪顾三儿闲话了,对了,你叫什么名字?芙蓉酥我那儿还有,你要觉着好吃,我让人再送你。” “我叫、春生。”春生忍住笑意,行了个大礼。 顾行知目送风二走远,垂眸一笑,别有意味地说:“你喜欢她?” 小春生面色突惧,忙道:“奴才没有!” “别不承认,我都看出来了。”顾行知打眼看向四处,迟了少顷,说:“你放心,我不会告诉别人的。” ……………… 风辞雪端着盘子,步步生香地飘进了千秋殿。柳穆森正跪在帘外,太后在里头看着题本。 见风辞雪来了,太后放下手,招呼道:“阿囡又送什么好东西来啦?” 风辞雪笑盈盈地说:“今儿造办处新得了樽金佛,刘尚宫留话让我为姑母送来。但愿有这金佛加持,姑母能尽早挥斩梦魇。” 风辞雪一边说,一边揭起上面的红盖头。 柳穆森跪在帘下,正犯着夏困,惊闻里头传出一阵惊嚎,接着是什么东西砸落在地的声音。 他探头一看,见素日端庄有度的风二不知何故,直接摔在了地上。连带着那盘子东西,都一应翻滚在地。倒是太后端坐其中,气定神闲,不带半分惧色。 “阿囡别怕……有姑母在……”太后替风二遮住眼,却止不住风辞雪哭得梨花带雨。 柳穆森顺着太后的目光一路向前探,好嘛,这哪里是什么金佛?分明是那刘锦的项上人头! 作者有话要说:  谢谢观看。感谢在2020-04-18 00:34:42~2020-04-18 19:35: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~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:墨琼没书看啦! 28瓶;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,我会继续努力的! ☆、白鹭 殿宇内昏黑一片, 血气混着檀香,散发着难以忍受的异味。刘锦断了骨的人头挨在绣屏下,有血溅在上头, 乱成无数点墨。 风辞雪被人扶了下去,后头的太后云淡风轻, 看着那死不瞑目的残颅,她叹了口气, 说:“皇帝这是在和哀家置气。” 柳穆森将头压得极低, 生怕一不小心,让刘锦那双眼睛对上自个儿。他稳着心说:“皇帝他不敢, 这宫里,还是该您做主。” 太后一刻也不敢松懈,死盯着那头颅。她知李恒景差风二送来,就是为了替那花想容出口恶气。 他就想看她受惊,最好一口气吓死过去, 他仍记恨着她当年处置周嫔的事,现下手奉头颅, 便也是在宣示主权。 恒景长大了。 太后眼底闪过一丝漠落, 数十年的光阴包含在了其中。自怀德帝起,她垂帘听政已长达半生有余。在本该尽是男人的修罗场里将自己碾碎重整, 然后一片片拼凑成现在无悲无喜的模样。 刘锦惨死,太后伤心不起来。 她太了解李恒景了,这些年来,他们就是一对难解的宿仇。成为新皇前, 李恒景就毫不掩饰他对皇权的渴慕,那种渴慕像阴鹜闻到肉香,哪怕断翅浴血,也要噙上一口。 而她自己呢,却是那龙虎穴里的掌鞭者。没有人敢不匍从在她的脚下,或敬或怕,成为她裙边一朵攀附的勾花。 殿中鸦默雀静,如水般的暮色透过皓纱,投下粼粼日辉。太后撑开宽袖,踟蹰半晌道:“与其难过,哀家还不如想想如何走下一步棋。泪湖没淹死李恒景,是哀家的错。早知如此,就该让宋家两兄弟下定杀心,这样大概……刘锦也不会死了……” 太后说到“刘锦”二字,再坚硬的心房也生出一丝恻隐。她是个忠仆,哪怕沾满了血,她也是忠仆。忠仆从来不讲义,只讲忠。 太后寒声道:“刘锦已死,你让人封些银子给她宫外家人,丧事就不用办了,让人把这儿打扫干净。以后哀家不想听到这个名字。” 柳穆森听太后一句一句的吩咐,不禁暗叹,原来世上真有这样风雨不动的人,这得是经历了多少跌宕,才能炼出这样的稳固。 沈氏威名万里,见过她的却少之又少。而当柳穆森有幸长跪在她十寸以内,他感受到的是一种广袤的沉静。她就像一棵参天古树,将根深深扎向大地,扎进每一位子民心中,让他们成为这棵树下最狂热的教徒。 清理的宫人们手脚快得很,太后避着血光,领柳穆森去偏殿。 她看着袖口上的花样,慵声道:“刘锦突逝,哀家须得尽快找到一位能代替她的人,她得要有刘锦这样的手段,替哀家牢牢看住后宫。” “你是内侍监总管,看人选人这种事,你最有把握。”太后拍了拍柳穆森的手,那样子好像刘锦已经死了许多年似的,“这人呐,可不能乱选,她不仅要有手腕,更重要的是,肯一心向着哀家。” 柳穆森眼珠一转,灵光乍现,说:“奴才记着,刘尚宫生前有位极宠爱的入门弟子,正合太后的心意。尚宫生前待她如亲女儿一般,而她对尚宫亦情意深重。尚宫此番落马,她一定心有不甘,太后何不提拔了她来坐这尚宫之位,即是刘锦的人,就是太后的人。” “哦?还有这样一号人物?”太后眉头一松,随即问道:“她叫什么名字?” 柳穆森笑说,“白鹭。两只黄鹂鸣翠柳,一行白鹭上青天的白鹭。” “上青天……”太后跟着柳穆森笑,那笑里带着苦涩,“那得看她有没有她师父那样的本事了。” ……………… 时至日晚,夜风狂荡,呜嚎不止。 花想容半瘫在榻上,望着头顶鸟雀腾飞、云纹姽婳,满腔郁郁难解。 这片装饰华丽的殿顶,曾是她进宫那日,李恒景亲命苏蕴文所作。苏先生是蔺都最难请动的丹青怪才,即便是李恒景,也得三顾四邀才行。 这是宠爱。花想容想,这是多少女人梦寐以求的宠爱? 当她一脚踏进衡王府,露出那张与周嫔淡淡相似的面庞时,这样的宠爱,就注定会投落在她身上。 只是……没了这张脸,宠爱还会是宠爱吗? 花想容揽过铜镜,看着镜子里几近毁全的五官,有大半张脸因受过滚油而烂到发臭,这还不算身上、手上不计其数的鞭痕。 太易碎了。 奇 书 网 w w w . q i s h u 9 9 . c o m 想她花想容也是明丽过的人,如同那院脚开得绚烂的牡丹。她虽比不上风二年轻,也不及戚女冷艳,可她自成一套熟、女风情,那是久酿过的百濯香,须得细品,才能觉出的好。 寻常女人她做不到。 花想容唉了口气,扯纱蒙上脸,背过身睡去。 李恒景隔门看着她的背影,迟迟无心入门。他不是嫌着花想容,而是嫌着自己。嫌着自己没能护好母亲,也没护好花奴。 他望了一会儿,悄无声息地离了殿。 柳穆森小心扶着,夜里昏黑,宫灯照不全长阶。 李恒景穿在胧月里,过了许久才想起顾行知这回事。他问身边人,“好心送走了?” “送走了。”柳穆森答得利索。 “我这兄弟的性情,我最是了解不过。”李恒景吐了口气,想起顾重山在流觞宴上千推万诿的姿态,心中的顾行知更遥远了。 他说:“朕曾因蕃南王而亲他,如今也因为蕃南王而远他,他心里一定难受,因为除了朕,没人愿意跟他做朋友。” 柳穆森噗嗤一笑,露出一脸轻佻。见李恒景似有疑惑,柳公公忙说:“顾将军位及少尉,天纵英才,可到底还是年轻,不明白这世上,根本就没有所谓的朋友。爱与真情的背后,是无休止的利用与索取。真情这种东西,太难得,奴才从不信这个。” “柳公公说得是,朕也不信。”李恒景回看了眼花香殿,喃喃地问:“那你觉着,朕与花奴,是不是真情呢?” 柳穆森蓦地一愣,没想到他会这么问,他脱口而出道:“是,当然是了,陛下对花贵人盛宠滔天,这不是真情是什么?” 李恒景淡淡地说,“从前朕也这么说服自己,总觉得宠爱宠爱,是宠就是爱。可如今朕看着花奴满身是血的样子,一点儿也没当初的心思。也不是嫌她,而是觉着自己无能,无能去爱,只能靠宠。朕那样拼尽全力地给她最好的一切,去证明自己还没有失去爱人的能力,直到现在,朕确信了,朕就是爱无能,最无能的那种无能。” “或许这就是代价。”柳穆森说完就后悔了,可他不说,心里憋得难受。 他将目色放空放远,对着万重楼阙道:“越爬高一点,我们就多死去一点。” ……………… 顾行知脱下靴,跣着足练拳。强风铺延在一招一式中,每一次出拳,都像是在捶打一头凶兽。 左靖抱着袍子,见三哥儿练了半天,直到满身大汗,方才停拳。 他知顾将有个习惯,那就是无外人时,他总爱光脚走路。顾行知的脚不算白净,反而因着常年行军,伤痕累累。有回远调回郡路上,他的脚被条蛇给咬了,左靖为他上药,摸着他那脚,像是在摸砂纸似的,糙得很。 可顾行知就是这样,如同他这人,粗糙惯了的。他不屑宋子瑜那细细勾眉、衣衫整洁的样子,他顽劣,他散漫,他放肆,他是只爱撒泼儿的浪狗。 “左靖,你说我这顾家拳,跟从前比,如何了?”顾行知闷了口水,咕噜咕噜两声,“哗”一口吐在了旁边花坛里。 左靖看着那些被淋得七零八碎的花,说:“将军的拳脚一直不输大公子与二公子,近日练得勤,属下觉着,比从前更精进了。” “嘿嘿。”顾行知又做回了孩子,注意到左靖正看着那些花儿,神态很是专注。 “欸,怪我怪我,刚刚没注意,把它们都淋坏了。”顾行知取了帕子,一点一点擦着骨朵儿上的水。 左靖说:“一些花儿罢了,坏了再种就是。属下看着这花儿是在想,宫里那位花贵人。” “花贵人?她怎么了?”看样子顾行知什么都不知道。 “将军进宫没听说吗?太后因泪湖一事,发落了她,听闲聊的太监们说,花贵人整个人烂了大半,如今天天躺在殿里,除了皇帝,谁也不见。” “那建寰一定很伤心吧。”顾行知放下手帕,止了一止,沮丧道,“难怪今天他没见我,原来是花贵人出事了。” “将军……”左靖一脸豫色,“有些话,属下不知该说不该说……” “你说嘛。”顾行知挺起身,看着左靖的眼睛:“你我之间,别总属下属下的,我不喜欢你这么说。” 左靖心头一暖,平和道:“顾将年纪尚小,不懂这人心险恶。官场不比战场,可以明刀暗箭,血歃八方。大家都把刀啊剑的藏在心里,不知什么时候,就□□个满身鲜血。” “我知道。”顾行知点了点头,“你说的这些,爹爹出京时也对我说过。他告诉我,交心莫交全,斩尽莫杀绝,做事留三分余力不是懦弱,而是为了把这力气,用在更值得倾覆的情义之上。” “可若连最起码的情义都没有,人生该多无趣啊……” 顾行知嗅着那些花儿,看它们七零八落的,心中更疼惜了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惜花男孩·小顾 谢谢观看。 ☆、告白 戚二等了半个月, 终于等来了大内的风声。六月底一次日巡里,她打马经过贱民署,见棚区已在安置。 新砌的灰墙绿瓦不仅平了流民的心, 也让她这个参与者多少有些自豪。那些题本没有白写……顾行知……他没有白忙。 “怎么样?够仗义吧?”顾三儿骑马从后头来,这几日不见, 三哥儿看戚二气色更好了。 两人身前的贱民署不再是上一次那样的污水汤汤,彼此间的关系也松动不少。 “咱们之前可说好了, 这次你欠我一人情。”顾行知提了提马绳, 打着转儿围着戚家女说,“我帮了你, 你得答应我一件事。” “什么事?”戚如珪侧目,看着顾三儿那一脸玩味的样子,眼神跟着抖了抖。 顾行知说:“陪我去个地方。” 他起手挥鞭,一声急促催马前去。见戚如珪还在原地发愣,他往后大喊道:“来啊!” 戚如珪跟了上去。 两人穿在蔺都大道的热风里, 耳边满是呼呼咆哮声。顾行知与她奔过玄武大街,出了西城门, 终在一座小土坡前停下了马。 “走吧, 上去看看。”两人牵马往坡上走,戚如珪埋着头, 不知顾行知又在搞什么把戏。 时下蔺都已入仲夏,人走在郊外,跟滚在火里没什么两样。顾行知不怕热,可戚家女怕, 这不没走两步,她便燥得满脸大汗,整个人都直不起身。 顾行知开玩笑说:“这么不耐受,以后还怎么跟男人们混。” 戚如珪白了他一眼,反嘴道:“跟男人混也不用跑到这种地方。” 顾行知听她这么说,更来了劲儿,他跟戚二说话永远在扯皮,她说一句,他就想咬一句。 “女人就是麻烦。”顾行知看着她的脚,忽然想起前些日子她脚上的水泡:“实在不行……求求我背你?” “滚。”戚如珪意简言赅。 顾行知自讨没趣,遂不再多言。两人磨磨蹭蹭又走了两刻钟,直到看见不远处杵着栋旧宅,顾行知才如释重负般张开手臂,笑道:“到咯!” 他蹦蹦跳跳跑了进去,戚如珪扫了几眼,见那老宅连块牌匾都没有。看那样子,也该荒了有个十年八年了。 顾行知在隐蔽处拴着马,对日头下的戚家女说:“你没在蔺都长住过,不知道这儿是我们顾家的老宅。从前爹爹还在五军都督府做佥事官时,领着我们兄弟住在这里。我母亲也是在这儿生下的我,只可惜生了我没一年,就突然病死了。” “所以你也没有见过你母亲。”戚如珪眼神一黯,心事幽然浮起。 顾行知听到了她话里的“也”字,淮阴氏芳名在外,她早早香消玉殒的艳闻也多少知道一些。 同感还是有的。 顾行知拴好马,与她一同朝里去。因着常年无人打理,这青石板缝间生出许多半身高的杂草。顾行知挥刀砍出一条道,戚如珪不走他那条,自己用剑另劈了一路。 两人隔着草说话。 顾行知掐着草尖儿,说:“你一定很好奇,为何我们先前会住在这样偏僻的地方。这里每日来回蔺都需要一个半时辰,我爹那时候每天天不亮就得进城,回到家,咱们都得睡了。” “顾家不是含着金钥匙挤进七贵的,那是为着祖宗上头与风家有些渊源,拜过祖祠,蹭着他们的光,所以一并列进了七贵里。” 顾行知拨开草,往戚如珪那头又过去了些,说:“我爷爷死后,就剩下了我爹一个儿子。他将平定六郡的重任留给了我爹,当时所有人都不看好他,都想踩他一脚,最好把顾家从七贵里踢出去。” 戚如珪颔首不说话。默了少顷,她只道:“你为何要跟我说这些?” 顾行知靠前一步,屈腿平视着戚女的眼睛,神色虔诚:“我也不知道为什么,就是想跟你说这些。” 戚如珪闻着顾行知身上的皂角味,虽有安心,却也胆怯。 她背过身说:“你别挨着我。” “好,我不挨着你。”顾行知举起双手,作投降状,向后退了两步。 岂料在往外扯的一瞬间,他挨着了块硬石,顾行知整个连人带刀后仰翻去。 他下意识伸出手,扯住戚家女的衣裳,这下两人一后一前滚进草丛里,彼此胸膛对胸膛,惟隔咫尺。 “嘶——” 顾行知嚎了一声,戚女正要从他身上爬开,却被他一把抱住了腰。 “别走。”顾行知抚上她的脸,喘着气说:“答应我,等我将这里修葺好后,你就从你现在的宅子里搬出来,好不好?” 戚如珪看着顾行知的脸,发觉他又从男孩变成了男人。她别过头,尽量不让自己去面对他那眼神。 那种男人才有的炽烈眼神。 “你若嫌远,大不了我以后日日接送你。”顾行知抓起她的手,低头吻了吻,见她不曾反抗,逐渐大胆道:“杜若说得对,如果连自己喜欢谁都不敢说出来,那还算什么男人!” “阿珪,我喜欢你,我要跟你在一起,我要天天抱着你。” 顾行知替她放下长发,指尖穿过发间,一丝一缕地感知着她脸颊的温软。 戚如珪的脸摸着像块纯白瓷,不着粉黛仍透着胭脂绯。他第一次摸到这样柔软的东西,拿惯了硬刀,遇到这样的柔物,总觉得新奇。 戚如珪用手点了点他的胸口,起身坐到了旁边,她转过头,淡然道:“太阳太大,把你都晒糊涂了。” 两人难得没有发脾气,也难得都平心静气。 顾行知觉着热,将衣服往下敞了敞,说:“我知道你嫌我小,总觉得我是在逗你。” 戚如珪故作轻松道:“我们是两条船上的人。这话你在燕北时对我说过。” “嗯,你还说,我是你的命劫,天生就克你。”顾行知望了眼天,从地上爬了起来。他拍了拍身上的泥,眼里满是不甘,“可这些重要吗?” “我就不想你住徐祥的宅子,就不想你为了一套宅子这样作践自己。其实我本可在蔺都置办套大宅给你,可我……可我不知怎么,就想让你住在顾家老宅里。这儿才是我长大的地方,玄武大街那儿不是……我……我……你……我……” 顾行知越说越语无伦次,脸上不知是热的,还是羞的,通红一片,像是要急哭了。 戚如珪说:“你说你喜欢我,那你告诉我,你从什么时候喜欢的我?又为何会喜欢我?” 顾行知拽着衣角,整张脸水濛濛的。他憋了半天,愣是没憋出一句话,只摇了摇头,仿佛在宣告失败。 “可笑。”戚如珪冷讽了一声,眼中满是奚落。那短短二字掺在风里,像把刀子似的刮在顾三儿的脸上,打得他双脸一片火辣。 “你连为什么喜欢我、什么时候喜欢的我都不知道,你觉着,这话听着还有意思吗?” 顾行知哑然。 风声愈烈,拨动杂草如波似浪,刚被理好的头发又被吹乱。戚女顺了一把,无意触碰到顾行知从后伸出的手。 “你要答案?”顾行知紧握住手,戚如珪往前拉,他往后拽,愣是不松开,“你答应我住这儿来,我就告诉你答案。” 戚如珪受着痛,拧头笑说:“威胁我?” 顾行知看她表情略有些痛苦,忙松开了手,“疼吗?” “这就是我讨厌你的原因。”戚如珪揉着酸麻的胳膊,含眸道:“顾行知,你从来就不会在乎别人的感受。” ……………… 两人回城后已过哺时,这一路上,他们都没怎么说话。 适才顾家老宅里那些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,戚如珪感觉不到真切。它们随同那些半身高的杂草与热风,一同消解成碎粒,流入了旧梦的湍流。 《狗咬狗》TXT全集下载_17 暮色渐起,蔺都百姓门前挂起六角小灯。东西市有条分叉口,各往两边去。 戚如珪与顾行知背对着彼此,凝在灯下,彼此身影交错,清冷而萧条。 “跑了今儿这趟,我也算还了你人情,只不过还是想说一句,我们不是一条道上的人,顾家宅子里的话我当是你晒糊涂了,下次遇到这样热的天,记得撑把伞。” 戚如珪一口气说完了这些话,屈身一礼,上马而去。 顾行知连身也不敢转,奇怪了呢,怎么每到这种关键时候,他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? 为着今儿的表露心迹,他不知有多少个夜里睡不着觉。顾行知一遍又一遍演练着台词,设想出各种可能。而今戚二三言两语就给打发了,这态度还这般冷静自持,让人挑不出错,顾三儿有种被她打了一闷棍的感觉,他想还手,可又好像什么也做不了。 如此想着,顾行知也没了回府的心思,他想起今晚轮北司夜巡,他得回趟南司署轮值。 然而顾三儿还没跨进门,里头急慌慌闪出个小公公。顾行知一看,可不就是前几天送自己出宫的那位,眉清目秀,□□生的。 小春生见着顾行知,忙行礼道:“顾将军让奴才好找,宫里人让奴才带话,说有事请您进宫一趟。” “有事?”顾行知往里看了一圈,发现里头人脸色瞅着都不大好,想来也不是什么好事,“是谁让你来的?” “是皇帝呢。”小春生言语恭敬,活脱脱跟柳穆森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,“皇帝还吩咐,说最近想吃东市那家包子了,要顾将军带些去。” 顾行知微微一笑,道:“我就知道建寰心里还有我!” 他屁颠屁颠地要去,看匡野像有话要说。小春生作请道:“将军,请吧?” 顾行知正提步,听身后人道:“且慢!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纯情小顾已上线。 谢谢观看。 ☆、隐疾 “怎么了?”顾行知回过身, 看着匡野一脸欲言又止。 “没……”匡野定了定神,搓手道:“属下只是突然看到,将军手上带着伤, 不如麻烦公公先等一会儿,让属下带将军处理下伤口, 半刻钟就行。” 顾行知瞅着那伤,想是在老宅时不小心被草给割着了。要不是匡野说到这个, 他自个儿都不会察觉。 “小伤, 没那么娇贵。”顾行知拜了拜手,用嘴吸了吸, “别让建寰等饿了,包子铺再不去,可就关门了!” 小春生笑了笑,听得匡野又说:“再小的伤也是伤,正使还是听属下的劝, 包扎包扎吧!” 匡野满眼期待地看着顾行知,那眼里别有深意。顾行知这时才觉出一点儿异样, 他别了春生, 拉着匡野去了偏厅。 “正使,千万别去啊!”匡野为他清洗着伤口, 一边压低嗓门说:“正使前些日子削下颜侍郎一只耳朵,害他好几日都只能带伤上朝。本来这也没什么,只要大内不发问,火也烧不到咱们身上。可谁想到, 今儿颜书坤连伤也懒得遮了,就这么血滋滋地进了宫,这下引了百官热议,一个个都在说你倚仗家里的威势,行乱党之权,谋害朝臣。他们一个个吵着要皇帝发落你呢!” 匡野看着五大三粗,实则心思细腻。顾行知听他这般诚恳地为自己着想,心有动容。 只是他到底不清楚自己与建寰的关系,他们可不只是单纯的酒肉之交,当年蕃南水师一战,顾行知与李恒景以三千骑甲杀出浅水滩两万敌军的包围。他为了替自个儿挡支冷箭,差点儿连命都丢了。这份袍泽之魂灌铸了生死恩义,从那天起,顾行知就认定,李恒景是他愿以一生效劳的兄弟。 他看着手上的伤,思索了半刻,声音有点闷:“建寰不会罚我的,这你放心,我会照顾好自己。” 匡野正要再劝,跑堂的杂役催说,春生公公备好了轿辇,招呼顾行知快些。 顾三儿示意匡野无须多说什么,他笑了一笑,提刀走出门去。 又是闷了一路。 顾行知入宫时,天完全黑了下来。小春生带着他一路往升平楼去,还没到呢,顾行知便听到里头一阵丝竹雅乐、莺呢燕喃。 两人细步穿过长屏,见着李恒景正坐在一群美人中,手上东摸西摸,好不潇洒。 顾行知闻着那糜烂的酒肉气,微微一呕,强忍住吐意,俯下身道:“臣顾行知,参见陛下。” 兄弟归兄弟,礼还是要有的。哪怕是在后宫,他们也是君臣。 李恒景瞅着顾行知难得这样恭顺,笑脸相迎道:“长晖不必拘礼啦,今儿朕找你来,只想与你好好喝次酒。” 顾行知乖乖入座。 李恒景侧耳听着乐师的曲奏,拿起杯子,满口悠闲道:“多日不见长晖,你怎么瘦了。” 顾行知将包子放到案上,说:“近日兵马司忙,我放衙后,还得回府练一会儿拳。这练得猛了,瘦得就快了。” 李恒景垂眉道:“你是该多练练,不然总把这力气用在别人身上,朕也不能次次都向着你。” 顾行知听着这话,虽猜出他在暗指颜书坤的事,但还是有些惆怅。他的建寰一定不会只信一面之词,他的建寰……一定会在意背后的真相。 包子有些冷了,顾行知咬了口,置气道:“这是给你带的,听说你想吃,我特意跑去买的。” 李恒景拥着美人,并不理会他的话,他只对着那些美人好一通乱亲,晾了半刻,他才在调、戏的缝儿里对顾三说了一句“哦”。 顾行知也是有脾气的,见李恒景这般敷衍,气得一口气把那些包子全给咬烂了。他也不吃,就每个包子上留一两口,如此,李恒景也别想吃了。 还是太小孩子。 李恒景用余光看着顾行知,深知他还和从前一样,顽劣得近乎幼稚。 他命旁边人为顾行知斟酒,盛情款款道:“你看看你,朕还什么都没说,你就气上了。以咱俩的情义,朕肯定不会责怪你什么。” 顾行知见李恒景语气真挚,不像是在逗他的样子,遂自行挑明话说:“颜书坤的事,确实是我一时冲动了。他是侍郎,我左不过一个兵马司使,可你要知道,我——” “好啦好啦,不说这个了,我们喝酒,喝酒。”李恒景打住了顾行知的话,先饮了一杯。旁边的舞女们起了兴,一杯接着一杯哄他。 李恒景说:“你们也给我这好兄弟倒上啊。” 众丽人朝顾行知拥去。 楼中歌舞不绝,如同这杯中酒,仿佛喝不到尽头。顾行知在盈盈笑声里,重复地抬杯,仰头,张嘴,吞咽。他扎在这混乱气息里,像只被煮烂的虾,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。 直到近了子时,李恒景才放他出宫。 顾行知被春生搀着,连路都走不稳。 春生以为他只是醉了,所以脸色看着有些白,只有顾行知自己知道,这泼天的醉意一上来,随之而来的就是隐疾。 “小……小太监……我厉害……厉害不……”顾行知撑着膝,大口大口喘着气,他走两步停三步,模样看着很是难受。 小春生哭丧着说:“将军何苦喝这么多?连脸都喝白了。” 顾行知璨然一笑,靠在旁边的宫墙上,恹恹地说:“麻烦你……麻烦你……帮我把那药拿出来。” 他指了指胸口的方向,果然这次发病比往日都厉害,他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。 春生替他掏出那小瓷瓶,亲自把丸子递进他嘴里。顾行知舒了几口气,静默须臾后,方从隐疾中走了出来。 “将军这是什么病?看着吓人……”小春生将小瓷瓶还给了他,看着乌糟糟的夜色,温声道:“要不奴才送将军出宫吧……” “没事,都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。”他默了会儿,放空一切道:“公公若是有事,先忙你的去吧。” 小春生踌躇了一会儿,见顾行知并不想让人打扰,只得幽幽离去。 没了人跟在身边,顾行知反而更自在了。他去旁边池子里抹了把脸,待到觉得没什么大问题后,拎刀向宫外走。 没有宫楼角阙的阴影,夜色纯得有些失真。天上没一抹星子,就是块没有图案的布。 顾行知缓缓走着,没到宫门口,便看见左靖提着灯在那儿等他。 “将军……”左靖看出顾行知还有些醉意,起手扶了上去,“属下打听了半天,才打听到将军是从这个门进去的。想着以将军的性子,一定会从这个门出来,果然让我等到了。” “这个门……”顾行知抬头望了眼上头,苦笑一声,说:“这是杂兴门,你知道为什么叫杂兴门吗?为着张镃《杂兴》诗里的那句——君臣不易逢,终始贵难离。皇帝让人带我从此门入宫,不就是在提醒我,要恪守君臣之礼吗?” “我也算尽力了,把病都给喝了出来。”顾行知低下头,盯着地上的影子,像是在对皇帝说,也像是在对自己说:“建寰,我不欠你了。” 左靖看着他这般失魂的样子,心下料到,他这是受了教训。这教训不一定是明着的,也可以是拐着弯捅你。 “我有隐疾的事,建寰是知道的。”顾行知一想到席间他那笑眯眯的样子,就觉得寒心,“他知道我不能醉酒,但还是让人一杯一杯地灌我。是我做错了吗?砍了颜书坤一只耳朵,是我做错了吗?” “将军没错。”左靖扶着他,两人慢慢向前走,“是那颜书坤不知分寸,出言侮辱了戚姑娘,将军出于仁义,挺身而出,教训了他,这怎么能算错。” “那为何他还要这样折磨我……”顾行知忍住怒,按了按胸口,说:“还是说,这一切就像你说的,人心险恶,是我太傻了……” ……………… 顾行知一走,李恒景就让人火速撤了歌舞。他喝了这么多酒,头痛得很。眼明心亮的柳穆森备了醒酒汤给他,见他神色郁郁,似乎还有别的心事。 “顾行知这傻小子,还真以为朕会为着颜书坤发落了他吗?”李恒景低着头,不让别人见着他的表情。柳穆森听着声儿,察觉出话里有些沮丧。 “你知道朕气的是什么吗?”他掐着拳,狠狠道:“朕气的是他递上来的题本连朕都没过,直接送到了太后手里!” “贱民署的棚区逼近竣工,朕才知道有这么回事!顾行知……顾行知眼里还有朕这个皇帝吗?他怎么可以跟那些人一样!怎么可以也跟那些人一样!他不可以这样对朕!” 李恒景抬起头,露出那双满是恨意的眼,那恨不比寻常,尖厉里还带着凄苦。 他总觉得自己在走一条怀德帝的老路,所有人都在欺他,所有人都想算计他,所有人都把他架在龙座上,没有人真心实意地敬服他。 柳穆森看着身前摇摆不定的烛火,低眉道:“没准这里头有什么误会,顾将军不像是个左右倒戈的小人。” “人心易变。”李恒景瘫在案前,像块被遗弃的抹布,他看着座下没啃完的包子,别过头去,不再言语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谢谢观看。 ☆、家宴 翌日戚如珪难得休沐, 正赶上风府做东,在广元居宴请七贵。 戚女想着许久不见风家夫妇,早早赴了约。不想路上还是耽搁了, 让个不看路的泼了身水,等她换好衣服赶到广元居, 诸人均已就位。 戚如珪挨着顾行知坐了下来,她看着宴上一圈, 没看到宋子瑜。 顾行知摇着杯说:“听说了吗?国子监的许之蘅被抓了。” “被抓了?”戚如珪满不在意地应了一句, 眼睛不忘还在寻,生怕错看了一人。 顾行知见戚家女这般恍惚, 推了推她说:“你不用看了,国子监出事,你那汉卿正忙得焦头烂额呢,今儿不会来了。” “许之蘅为何要被抓?是谁要抓许之蘅?”戚如珪确认宋子瑜不在后,说话的语气淡下去不少。 宴上的人越来越多, 风家夫妇接连入座,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们, 只有顾行知说自己的话。 “这事儿也是我从别处听来的, 说是刑部的傅侍郎带人到了他家中,直接将他拿下。据说是因为涉嫌买通鹅农, 放进了泪湖中,这才酿成皇帝落水的祸事。他挨了重刑,对一应罪行供认不讳,国子监最近乱, 你少跟宋子瑜瞎混。” “那不对啊,就算鹅是他放的,可他怎么知道,花贵人会去湖边,而皇帝也会跟着去?”戚如珪没心思细想,只随口提了提,便觉得这事儿漏洞百出。 顾行知道:“鬼知道呢,这事儿刑部在查,国子监年后烂事儿不断,想想也烦。” “哎,可惜了,我本还想将棚区的事告诉汉卿呢……”戚如珪闻罢,哀了一哀,想起多日没有见到他,不由得有些遗憾:“这事儿还是他让我帮忙去做的。” “让你帮忙?!”顾行知乍然一惊,略有些不妙之感涌上心头,“你的意思是,你那天来顾府求我,是为着宋子瑜?” 顾行知一没留神,声儿有些大,旁边人纷纷停下碗筷,看着他们。 “小点声。”戚如珪赔礼笑了笑,扯着他袖子,说:“不然呢?” 宴上恢复了热闹。 “你怎么可以这样……”顾行知捧着脸,表情由愤怒转向委屈,“你不可以这样……” “怎样?”戚如珪抬起酒杯,对座上敬酒的风家夫妇笑了一笑,她胡乱抿了口,瞅着生着闷气的顾行知说:“我那天带着宋子瑜一起去的顾府,我以为你知道……” “我不知道!”顾行知忍着声,狠狠掐了把戚如珪的手。 “你弄疼我了!”戚如珪吃着痛,还得对其他人笑。顾行知看她还有功夫笑,又上手掐了两把。 “有完没完?” 戚女瞪了他一眼,准备拧回去,不料顾行知身下一动,她的手刚好盖在他的裤、裆上。 “……” “禽、兽!”戚如珪缩回手,倒酒来洗。 顾行知更委屈了:“我还没说你占我便宜呢,你怎么还骂我禽、兽?” “你要是觉着我对不住你,大不了咱们现在出去打一架。”戚如珪洗完手,摸着乌青乌青的手臂说:“掐我算怎么回事?” “我不打女人。”顾行知扭过身,不理不睬道:“我只是不想跟你说话。” “好啊,那就不说。”戚如珪也侧了过去,两人又杠上了。 宴上人声鼎沸,歌舞不休,两人挨在一起,无半分亲近。 最后还是顾行知缴了械,他受不了了,扔了颗花生米到戚二碗里,见她没啥反应,又扔了根菜叶子过去。 “你到底想干嘛?!”戚如珪怒了,是真怒了。她有时觉得顾行知像个熊娃,还是最难管束的那种。 顾行知眨巴眨巴眼睛说:“想戚家姐姐喂我。” “说人话。” 戚如珪觉得难熬,早知如此,她就不该坐到顾行知身边。 “这就是人话嘛。”顾行知成了孩子,张嘴道:“啊——喂我。” ………………… 徐徐过了三巡,场上宴客们都已酒足饭饱。顾行知全程盯着戚家女,生怕自个儿错过了她一丝表情。 戚二当然没有喂顾行知,对于他这些无理取闹的要求,她只当什么都没听见。整个广元居弥漫着一股催人昏睡的气息,众人泡在里头,骨头软成了棉花。 朦胧间,众人听见入口处传来一阵稳健的脚步声。戚如珪循声瞧去,见竹帘缓缓升起,后头走出位瓦灰色长袍青年。 他的身后,跟着位与他同样大小的男人,脸上戴着半边镶金面具,难掩眉目温存。 傅临春。 戚如珪心口一漾,目光不自觉地亮了几分。斑驳的竹影投入廊中,映得两位不速之客仿若谪仙。 顾行知敏锐地察觉到戚女的异样,还以为她这又是看上了其中哪位少年郎,这本就造作的心情变得更造作了。 “别看啊,有什么好看的!”顾行知伸手挡住她的眼,“看我,看我嘛。” “别闹。”戚女用筷子撇开他的手,眼睛全程跟着傅临春身后那个人走。裴云今儿新换了一身烟青色的素服,走在花花绿绿的人堆里,清新得能掐出水来。 她说:“这人是不是也跟着傅侍郎去了关阳行宫?” 顾行知吊儿郎当道:“听说是刑部新来的,叫什么裴云,也算咱们的同寅。没准以后还得打交道。” 他看戚二越看越起劲,那眼神像是要把人盯穿似的,忙提醒道:“悠着点,那种货色你也看得上,真搞不懂你的品味。” “我连你这种货色都能咽,还有什么货色不能。”戚如珪呷了口酒,像是想起了些什么,转头问顾行知:“你那香囊带了吗?” “干嘛?”顾行知取下腰间囊,“你要喜欢,送你好了,只是你不许再看其他男——” 顾行知还没说完,戚如珪一把夺了过去。她细细翻看着上面的图样、手工,总觉得熟悉,却说不上来哪里熟悉。 场内氛围愈来愈热,交谈声、助酒声不绝。 “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吗?”戚如珪把囊塞回顾行知手中,趁着人多,没人注意他们,低声正色道:“你这香囊,傅侍郎身上也有一个。” “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。”顾行知看了看,不屑一顾道:“蔺都贩售香囊的绣坊就那么几家,排开那些小摊小户,同家绣坊的手工类似,也是有可能的。” “话是没错,可我……”戚如珪越说越觉得古怪,说不上来的古怪。 反倒是顾行知,还在为她多看了两眼那男人而生气。他怕又遇到一个徐祥,一个匡野,一个宋子瑜或公孙惑,顾行知觉得,自己就像待在一个四处漏水的屋子下,他随时得注意着哪个洞里流出水,哪里有情况,他就冲过去拿手死死捂住。 他颔了片刻,道:“实在不行,你把它拿回去,慢慢看。” “可以吗?”戚如珪目色一凝,斜眼看往他的腰。 “可以啊,反正也不是什么值钱东西。”顾行知随手解下,又塞回给了她,他冲着戚如珪露齿笑了笑,乖巧道:“那你现在可以喂我了吗?” 戚如珪正要反驳,广元居莫名安静下来。风念柏撤了歌舞,对在场宾客道:“今儿原是七贵的宴,但在下还是做主,邀了傅侍郎与他的友人一同前来。各位还望莫要见怪,莫要见怪啊。” “咱们是不见怪,”底下有人应声起哄,“可也得要有脸来才行啊~你们说是不是?” 众人大笑。 戚如珪睨了眼傅临春,他并没什么反应。而他身后那位男人,因戴着面具,也看不出是何表情。两人干干站在厅中,任屋外光影投身,照得他们澄光荟萃,如若天人。 “既是风家盛邀,傅某自当前来。只是刑部有点事,给耽搁了,来晚了一些,望各位海涵。”傅临春面色柔和,向在座各位揖了一揖。 风念柏示意他们入座,傅临春并不着急,只幽幽踱到那位跟前,轻声说:“这位兄台似乎对傅某人很是不满,不如在下敬你一杯如何?” “少来!”那人一手推开递来的杯盏,愤慨道:“这不是七贵也就罢了,还真把自己当个人了?喝了你这寒门的酒,我还怕沾了穷酸晦气呢。” “有话好好说嘛。”副座上的温澜拉着风念柏一起打起了圆场,发话的是梁家人,虽也不是七贵子弟,家里却有天下第一商号的威名,不是个能轻易招惹的。 傅临春拦住意欲上前的裴云,定了一定,轻笑道:“那劳烦您告诉我,我该怎么做,才能让您满意?” 那人得了捧,愈发得意忘形:“寒门嘛,都是群臭老鼠,不如你就跟你这朋友,在这儿给我们学一段老鼠叫怎么样?哈哈哈哈哈哈!” 那人一边说,一边发出“吱吱吱”的声音。其他人听着,难免觉得滑稽。人群中只有戚顾二人无一丝喜色,座上的风家夫妇,亦满心错乱,不知该如何安抚。 素来寡言的裴云发话道:“你不要欺人太甚!” 那人听到裴云说话,这才注意到他的脸。他盯着裴云看了半天,戏谑道:“你家中父母见着你这样,不觉着恶心吗?” 他问了问其余人,“你们恶心吗?反正我恶心了。”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。 戚如珪有些坐不住了,她见过欺负人的,没见过这样欺负人的。相貌皮囊本是天赐,即便遭灾受难,也不该将这当做笑柄。不知为何,她突然想起她那爱美的哥哥,如果他遇到了今儿这情形,一定会拔刀砍下他的头。 裴云不会。 他温良得很,缩在傅侍郎后面,像只生起气来也无伤大雅的兔子。与他截然不同的是傅侍郎,他看着春风满面,眼里却透着股难言的狠绝。 广元居外阳光散退,天与地间一片灰白。丫鬟婢子们拉下四方竹帘,还是挡不住渐起的狂风。 众宾客按住案上的杯筷,以防它们被风吹跑,戚如珪眯着眼,看着场中一片混乱,一股不安的念头蹿了出来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蔺都晚报采访现场: 记者:请问被顾行知追求是种什么体验? 戚二:很烦,粘人精,醋王,幼稚狂,八折出售,稳赔不赚。 记者:请问追求戚如珪是种什么体验? 顾三儿:追求?追求是不可能的,都是戚二追我,我一直没有答应罢了(甩头发) #狗男人最后的倔强# 谢谢观看。 ☆、温澜 广元居内, 死气沉沉。 傅临春抬起杯盏,旋身一笑,得体道:“无论兄台吃不吃傅某这杯酒, 傅某还是该敬你一杯。” 那人脸上浮出些怒色,刚要出言拒绝, 不料傅临春横手一抖,竟将送到嘴边的酒尽数泼在了他脸上。 “你!”那人被泼得一身狼狈, 激了心火, 抬手要打。 “我?”傅临春仍笑得用心,那笑让人挑不出错, “我什么我?在场所有人都看见了,我泼了你。我没有认错人,也没有吃多酒,我很清楚,我要泼的就是你。” 傅临春向前两步, 向面色尴尬的风家夫妇行礼道:“实在抱歉,扰了各位雅兴。回头傅某再向二位请罪。” 他看了眼那人, 继续带着笑说:“你若不服, 尽管来找我便是,当着这么多人的面, 孰是孰非都有数。私了不行,那便击鼓入宫,请陛下圣裁,寒门与世家争缠了这么多年, 也不缺你这一回,更何况……” 他顿了顿,“更何况你不是什么世家,左不过一个靠着野矿发家的商贾出身罢了,也不怪你,只认钱,不认字,连最起码的教养都没有,还在这儿丢人现眼,惹人耻笑。” 傅临春字字带刀,语气却很柔。戚如珪分辨不出他在生气,还是在劝导。她很难从傅侍郎的表情、语气里看出他本真的状态,他永远不疾不徐,永远笑意和煦,连骂人都像在关心。 那人不是傻子,自然听出了傅临春话里的讽意。梁家确实算不上什么乌衣子弟,可也是一点一点白手起家爬上来的。如今他能坐在广元居里与七贵平起平坐,绝不是靠着与人耍嘴皮子,所谓来日方长,傅临春敢踩自己,自有他一番苦头吃! 那人沉住了气,像是被泼得反倒有些清醒了。他擦了擦脸上的酒,只留下一句“等着”,便离席而去。 场中慢慢恢复了适才的热闹,气氛却有些微妙。众人心照不宣地回味着傅临春的那一番话,他说得没错,寒门与世家纠缠了十多年,也不差这一回。 争执面前,人人都成了哑巴。 傅临春与裴云坐回到位置上,彼此都看着心事重重。 顾行知看戏似的看着傅临春耍这一通威风,觉得他好玩。想当初他也是与傅临春打过一架的,他是个什么人,自己心里最清楚不过。 这种靠溜须拍马、献媚讨好四处横行的人,他怎么也看不上。顾行知总觉得傅临春假,有一种修饰感极重的“假”。他像活在云里的人,你看到的温柔与笑,都是面儿上浮着的云,你不知道云后头是雷还是电,又什么时候发作,一道劈死你。 伪君子。 顾行知嗤了嗤鼻,看着戚二目不转睛地看着傅临春他们,别有一番深意:“有什么厉害的,打又打不过我,只会逞口舌之快。” 戚如珪听着他的话,有些别扭,她嘲讽说:“是啊,这偌大的蔺都,谁打得过你呢?除了宋家两兄弟能勉强与你过招,我看也找不出其他人了吧?” 顾行知没听出她这是反话,还傻呵呵地应承说:“可不是,可我从不打女人,我顾家男儿,顶天立地,什么该做,什么不该做,都有规矩在。” “不打女人?”戚如珪看着他黑茫茫的眸子,一脸认真:“你打我打得还少吗?” “你又不是女人。”顾行知强行嘴硬,拿起杯子,遮住脸说:“你就是妖精。”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 散了宴,戚如珪去后堂与温澜说话。 自从她上任兵马司之后,和风家夫妇来往便少了许多。 可她并没忘记他们曾对自己的好,戚如珪不是个能说漂亮话的,这点她很像临泉,只把好藏在心里。 戚如珪坐在堂前候了半刻钟,才见温澜姗姗入门。有些日子没见,她更显知性了,只着一身浅紫色常服,插两根镏金钗子,像朵紫藤,美得让人移不开眼。 温澜的美不似风二那般清冷,也不似花贵人那般娇艳,她的美,像素茶,有后味儿,须得慢品,方见真章。 温澜见着了戚二,摸了摸她的肩膀,心疼道:“你本就瘦,有些日子没见,怎么看着更瘦了?” 戚如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,咬唇说:“兵马司操劳惯了,跟一群爷们儿混在一起,比不上温嫂嫂保养得这样精细。” “我哪里精细,都是念柏隔三差五要我对自己好些。”温澜一提到丈夫,神色不由得怅惘了几分,她聚着眉,低声道:“念柏回蔺都还没半年呢,出了夏,要去蕃南了。” “蕃南?”戚如珪放下喝到一半的茶,“蕃南不是有顾老将军和他那两个儿子吗?风大哥去那儿做什么?” 竒 書 蛧 ω W ω . q ì δ ん ū 玖 ㈨ . C ǒ m “我是个妇人,也不懂男人堆里的事。”温澜捂住隐痛的胸口,开口觉着艰难:“听说从去年初冬起,蕃南就有些不太平。顾老将军回京路上,还在六郡的地盘上遇着了流寇。在蔺都也没待几天,便匆匆回去了。这太平天都是一点一点击溃的,现在看着满蔺都和乐安详,不知哪一天,边境的战火就烧了进来。” “戚妹妹,你在朝中走动,难道没听到一点儿风声吗?”温澜的声音像清池水,听着让人舒服。 戚如珪正经想了想,摇头说:“没有。如今大家忙着窝里斗,太后和皇帝咬得不可开交。我瞧下头也是热热闹闹的,学着主子们勾心斗角,有模有样。” “哎……这是命……”温澜站起身,替自个儿倒了杯茶:“不说朝堂,即便是我这小小内宅,上到夫人小姐,下到丫鬟婆子,每个人都在较量。有时我在想,若真有那么一天,战火烧进了蔺都城,这些人面对着生离死别,是否还会和现在一样……一样冥顽不灵……一样无可救药……” 戚如珪勾起一笑,猛地起身,行礼道:“素闻温姐姐博学多才,早年也是蔺都有名有姓的才女,不料出阁多年,还这般心怀大义,实在让晚辈佩服。” 这不是客套话,是戚如珪发自内心的敬服。早年怀德帝亲赐“博雅”二字与温澜,便是赞其博才清逸、典则俊雅。 大辽风云百年,英杰不计其数,而在这其中,她算是为数不多能与那群男人相提并论的女人。 只是后来,她嫁作人妇,才名渐渐稀淡,化成市井烟火,隐没在这重重叠叠的深宅大院中。 《狗咬狗》TXT全集下载_18 温澜柔情道:“我深居府阁,心满意足,有念柏一人相守,今生无憾。” 其实戚二怎会不知,她于心底多少有些不甘。温澜注定不是一个安坐帘后的凡俗之女,只不过为着对风大哥的爱,她才能如此心甘情愿,做好她的“风夫人”。 戚如珪说:“要下雨了呢。” 温澜笑了笑,拧着帕子道:“早该下了。” ……………… 戚女出风府时,温澜亲送到门前。她每次从风家走,温澜都塞给她一堆吃的用的。 戚如珪百般推诿,还是拒绝不了她的热情,只能受着她的好,想着有空找机会报答回去。 十数位丫鬟仆人们捧着大盒小盒的东西往戚宅走,戚如珪看着这阵仗,羞得满脸通红。温澜笑说,“这都是该有的东西,一个人在蔺都,好好照顾着自己。” 戚如珪点点头,拉着温澜的手说:“温嫂嫂也是,以后风大哥不在,还有我呢!嫂嫂若是不嫌弃我粗笨,就把我当妹妹吧,我一定保护好姐姐!” 温澜抚了抚她的脸,为她披上外袍,面色欣慰道:“你不已经是了吗?” 戚如珪心间一暖,按了按她的手,起身上了马。她三步一回头看着温澜,想到自己那个尚未见过面的母亲,如果她还在,一定……一定和温姐姐一样好吧? 戚如珪慢悠悠地往家晃,一时没注意,出了东四街撞上了另一匹马。她只听得前头马儿一阵狂嘶,像是受了大惊。 戚二忙下马来看。 “戚家姐姐,我又来啦!” 对面马上突然翻下个劲装少年,束发高昂,气宇不凡。戚如珪扫了一眼,露出一脸无奈,不情不愿地别过身去。 又是顾行知。 戚如珪抚着受惊的马儿,恹恹地说:“怎么哪哪儿都有你?” 顾行知嚷声道:“是你撞上我的!你怎么还有理了?” “行,算我倒霉,我对不起你。”戚如珪做了一作揖,回到马上说:“现在你可以让开了吗?” 东四街出了名的窄,除去摊贩们的位置,连寻常马车都挤不下。更容不得两匹马同时经过,遇上了,只得要一个人退出去,另一个人过了,才能进第二个。 这是在走独木桥啊。 顾行知主动退了步,牵马退出了巷。戚如珪正要走人,听得身后人说:“不再考虑一下吗?” “考虑什么?”戚二回过头,正对上顾行知的眼。 他眼里有光,像是点亮了火,戚如珪在他眼里看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璀璨,那种璀璨,她在风大哥看温嫂嫂的眼神里见到过。 夏日余晖揉着暮色,将他整张脸照得棱角坚硬。他右眼角下的疤像特定的符印,轻轻一启,便能涌出狂浪般的深情。 “考虑搬到顾家老宅啊。” 顾行知拍了拍胸,露出两颗俏皮的小虎牙。戚如珪停下马,从没见过他如此光芒万丈。 “也顺便……考虑考虑我咯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追妻小顾已上线。 谢谢观看。 ☆、诏狱 牢号门“吱呀”一声打开, 许之蘅露出疲惫双眼。 领头狱卒将人往里请,边请边笑说:“祭酒大人,您慢慢聊, 有事喊我就成。” 宋子瑜稳稳入门来,他如往日一样, 从头到脚无一处不透着规整。就连襟边的褶子都带着相同角度,像棵万年不变的松柏。 “你为着与我的私恨, 接一连二陷国子监于不义, 你可知,有多少监生因为你, 受责牵连?” 宋子瑜的话里没有怒气,他只是好奇,好奇许之蘅为何这样恨透了他。他自认为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许之蘅的事,可从无字真诀到泪湖溺水,他每一计都冲着自己。 宋子瑜低下身, 充满慈悯地看着他。受了多日拷打,许之蘅精疲力竭。他在黑暗里翻了个身, 吮着指缝里的血, 听到宋子瑜的问,并不说话。 “我知道这件事没这么简单。”宋子瑜不想给他太多思考的时机, 他要的是答案:“你买通鹅农不假,可皇帝和花贵人却是自己走到了湖边。你如何料定他们会去湖边?又如何算准了,他们会掉进水里?” “你说。”宋子瑜蹲下身,眼里满是难以成器的悲哀。 黑不见底的诏狱, 哀声不绝,两人的眼对在烛火中,引出一场无声的对戈。 “宋子瑜……恒元三年生……三岁能赋诗,五岁通读百家文,八岁名满京师,十二岁纳入沈公内门……” 许之蘅痴痴地说着自己的话,像是陨落前的最后挣扎,他的脸上涂满血泪,面容因刑而辨不出五官:“因才获封阶庭兰玉之名,年仅二十,位列蔺都四绝,身任国子监祭酒。” “这得是怎样的天才啊?”许之蘅抬头望向宋子瑜,拉住他的袖边,眸中带着凄笑:“身家,样貌,学识,风度,品格……” “你拥有的太多!” 许之蘅咬牙忍泪,将血擦在宋子瑜身上。 他站起身,从上而下打量了宋子瑜一遍,他怕自己以后再也看不到这样完美的人,完美到,让他不想认输也不得不认的人。 “我恨老天不公!为何把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都给了你?!”许之蘅徒手一挥,指向上天,宋子瑜在他眼里看到一丝奋鸣,一种置死地而后生的奋鸣。 “我也有颗赤子之心啊……”许之蘅口头一松,拍了拍心口,脚下步扯得晃荡,“可谁愿意看我?谁愿意看我?我在这国子监里兜转了十数年,历尽艰辛才坐到了监丞。而你这样的天才,不费吹灰之力就成了祭酒……祭酒啊……那是多少人做梦都想爬上的位置……” 许之蘅含笑着,眼里却布满泪。宋子瑜见他一会哭,一会笑,行迹已然疯迷。 冷风吹进狱房,他们彼此都打了个寒战。宋子瑜背过身,无意再看他的脸。 “我从未想过与你斗。”宋子瑜说话喃喃的,像是前辈的叮咛,他与生俱来带有教诲他人的能力,“是你总是因为我的庶子出身多番挑衅,你我本不会走到今天这种地步。” “告诉我。”宋子瑜看着黑暗中跃动的粉尘,轻声道:“告诉我真相。你是不是还有其余同党?你们这个计划,真正的目的是什么?” “呵……”许之蘅苦笑一声,来不及揩去唇边血,狰狞道:“你不是很聪明吗?又何苦来问我?认罪画押的罪呈上写得很清楚,你去看啊!” 宋子瑜撇开他,转身往外走。他不是真的要去找那罪呈来看,而是对着许之蘅,他实在没逼问的决心。 “你别走!”许之蘅双膝跪地,又哭又求。有光透过狭窗,映照在他面孔上,如同一抔死灰。 “你回来,你告诉我我哪点比不上你!你回来!宋子瑜!我要你亲口告诉我,我哪里比不上你!” 懂事的狱卒听到哭喊,齐涌进牢中将他嘴巴堵了个死。带头的为宋子瑜擦着衣服上的血,好声道:“弄脏了大人的衣裳,实在罪过。” 他向旁边人使了个眼色,小卒上前一步,反手就是一耳光。许之蘅被打惯了,吃痛不吃痛也不差这一回。他只用那双血红血红的眼瞪着宋子瑜,直到他消失在茫茫视线中。 蔺都天色郁沉,乌云浓聚城峦,恰如倒灌的淤水。戚如珪守在刑部门口,手里拿着两把伞。 “汉卿……”她迎了上去,却见宋子瑜眉也不抬,失神般地越过自己,径直向前走。 “许之蘅可说了些什么?”戚如珪追上去,为他开伞。 宋子瑜摇了摇头,回过身,道:“阿珪,我是不是很没用?” 戚如珪意识到他与往日有些不同,忙劝慰道:“你何故要说这样的丧气话?” 宋子瑜抽了抽唇角,扬起袖说:“许之蘅什么也不肯告诉我。” “没关系。”戚如珪望着袖上大片的血,轻声道:“你已经尽力了。” “真的只要尽力就好了吗?”宋子瑜伸出手,感触着风中渐渐飘来的雨丝。 “下雨了。”宋子瑜说,“蔺都太爱下雨了。” ……………… 顾行知自打上次见了李恒景,每逢经过那包子铺都惶得很。从前他与建寰最爱去那儿啃包子,现如今包子还在,人却已经变了。 他走到摊前,要了两笼。卖包子的是个饼脸壮汉,见着了顾行知这样的老客,不用多说就知道他要什么馅儿。 顾行知拿起盘子里的包子,咬了一口,咀了咀说:“这味儿不比从前了。” 壮汉一听,脸上立马挂不住了,他申辩道:“馅儿还是原来的馅儿,皮还是原来的皮,怎么不比从前了?” 顾行知无奈地笑了笑,解释说:“我不是说它不好吃,只是觉着,跟从前不一样了。” 壮汉自个儿拿起一个,塞嘴里咬了口,“没变呢。” “谢谢啊!”顾行知不与他多言,拎起包子往外走,向后扔了双倍的铜板。 匡野见顾行知还在街上悠哉乐哉地荡着,急步赶来,附耳说:“启禀顾正使,傅侍郎被打了。” “打了?”顾行知皱眉,全心啃着包子,分不出半点神,“被谁打了?谁敢打侍郎?” “听说是今儿五更天,应卯路上被打的。被人拿麻袋套着,好一顿棍棒伺候,脸都打紫了。打人的还说,这两日找机会还得再打,让他记住这痛。”匡野拉顾行知去了旁边,低声说:“应规矩,上头把这事儿分给了咱们。敢在天子脚下行乱,这世道,看来是真的要乱了。” “兵马司还管这事儿?”顾行知将包子塞到他手上,一脸正色道:“我怎么觉着,跟前两天广元居那事儿脱不开干系呢?最近人人都在说的梁家什么来路?” “能什么来路,家里开野矿的,据说渝东淮西许多铁商铜商都归他家管。近几年势头大了,早些年给七贵提鞋都不配。” “人有钱,气势自然不同。”顾行知提步向南司署走,望了眼黯淡无光的天,停下脚步,似语非语。 “正使怎么了?” “哦,没什么。”顾行知提了提刀,佯装无意地问:“戚正使如今何处啊?” 匡野说:“一大早见她与祭酒大人去了刑部,看时辰应该快回来了。” “嗯。”顾行知眸色一寒,悄声对匡野说:“你告诉她,戌时到南司署等我,我有事。” “属下遵命。”匡野行了行礼,不作废话,旋身而去。 顾行知正要说什么,匡野已飞速走远。他原想着匡野把包子还他,看他没有要吃的意思,放着……放着怪可惜的。 ……………… 月夜苍凉,满蔺都城内人烟稀疏。戚如珪赶到南司署时,顾行知正杵在门边打瞌睡。皓光照在他脸上,像附上了一层素粉,将本不那么白皙的顾家三郎,照得像个清秀晚生。 戚如珪用剑柄推了推他,见他还在犯困,不由得提声道:“你再装睡,我可走了。” 顾行知一听到戚二的声音,整个人打了个激灵。他抬起眼皮子,嗅着她身上淡淡清香,问:“什么玩意儿这么好闻?” 戚如珪眉飞色舞道:“汉卿送我的香粉。” “汉卿送我的香粉~”顾行知拈起兰花指,学着戚如珪那尾巴翘上天的样子,扭捏道:“难闻死了。” “说吧,你有什么事?”戚如珪懒得理会他那琐碎的小情绪,连眉都懒得皱。 顾行知收起笑,撇了撇嘴,道:“傅临春被打了,上头让咱们查,我怀疑是前两天在广元居为难他的那个人,就那姓梁的。” “有这回事?”戚如珪拢了拢衣裳,夜里风凉,她出来时穿少了,“你不是一直不大喜欢他吗?他被打了,你不该偷乐吗?” 顾行知站在光里,咧了咧笑说:“我是乐啊,可案子也得办不是。我怀疑跟广元居的事脱不了关系,不过也没证据。打人的狂得很,说还得回来。我寻思傅临春势单力薄的,也没人能保,他要真出了什么事,回头遭罪的可是咱们兵马司。” “所以你的意思是,要你我这几日在傅侍郎来回府的路上,护好他?”戚如珪微微白了一眼,抱胸道:“这事儿你自己做也是做,何苦拉我一起?再说了,傅临春堂堂刑部侍郎,他不会给自己找帮手吗?哪儿轮到你这个外人操心。” “话是这么说,这不是喜欢你吗?”顾行知凑近两步,玩味道:“那总得一起找点事做不是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玩家顾行知发送组队请求。 戚二:拒绝入队。 玩家顾行知再次发送组队请求。 戚二:拒绝入队。 玩家顾行知再次发送组队请求并留言:我为戚二疯,我为戚二狂,我为戚二撞大墙! 玩家戚二已下线。 顾三儿:???呵,死女人 谢谢观看。 ☆、巷战 “不愿意算了。”顾行知小脸一瘫, 态度瞬时冷了下来,“回头傅临春真出了什么事,我可不管。反正当不当兵马司正使对我来说无所谓。” “那什么对你有所谓?”戚如珪上前一步, 点着他的胸,一脸轻笑。 今儿她难得心情好, 撒着宋子瑜的香,整个人风情又梦幻。她看周围人也风情又梦幻, 哪怕是往日最讨厌的顾行知, 都没那么惹人嫌了。 “你啊。”顾行知闻着香,猛地抓住她手, 拢进怀里,疼惜道:“多白嫩的小手啊,三弟弟我就好你这样的。” 戚如珪回退一步,缩回手,噙笑道:“那得看你有没有命追到我了。” 两人四目相撞, 眼里满是针锋相对的精光。夜风习习,吹动戚女两缕碎发如萝藤般悬垂而下, 她总在这样的不经意间现出勾人的味道, 哪怕什么表情也不做,在顾行知眼里都燃着熊熊欲、焰。 顾行知错乱回边沙那晚, 那玉瓷般的胴体,那蜿蜒绵亘的湿发,那痴声入骨的吟呢……那是龙虎少将心里的一池春情,戚如珪是池子里, 唯一的、也是最艳丽的那朵莲。 他有了反应。 戚如珪看着他微红的面庞,渐起了兴。这次换她挑起顾三儿的下巴,啧啧打量道:“真喜欢姐姐?” “嗯……”顾行知热汗淋淋。 “可姐姐不喜欢你呀。”戚如珪甩开他的脸:“有些事勉强不得的。” 顾行知拧过头,笑了两声:“没勉强过,怎么知道勉强不得。” “傅临春的事我会答应你。”戚如珪将话题拉了回来,明摆着不想接顾行知的话,“只是有一件事,你得答应我。” “什么事?” “不要再说喜欢我了。”戚如珪神色清傲,抽出半截太阴,“再说的话,下次可就真拔剑了。” 两人不多扯皮,裹紧衣服往刑部走。顾行知一扫适才流里流气的模样,满口正经道:“来之前我让匡野打听过,这个点儿傅侍郎应该还没出来,咱们直接去刑部大门口等他就是。” 戚如珪一脸思索状,埋头想了想,说:“这个时候,傅临春出事,梁府嫌疑自是最大,他们难道就这么傻吗?连避嫌都不会,我总觉得,这事有些蹊跷。” “不是梁府,还能是谁。”顾行知抱着刀,仰胸挺在戚二前头,“傅临春为人圆滑,很少得罪人,广元居里的事,大家都看见了,梁府白白受了辱,换谁咽得下这口气。” “且看吧。”戚如珪眉毛一扬,“不如打个赌?若此事幕后真凶真是梁府,我答应你一件事,若不是梁府,你答应我一件事。” 顾行知一听这提议,乐得不行。他连连笑道:“什么事都可以吗?” “除了在一起。”戚如珪双手打了个叉叉,“除此之外,什么事都可以。” “好,一言为定!”顾行知越说越兴奋,像是已经赢了似的。 两人嬉嬉笑笑朝刑部去,月光铺了整路。戚如珪打心底想,自己有时也不知该如何归类与顾行知的关系。 说朋友么,也算不上,说仇敌么,该恨的都恨过了。他们上一刻钟的唇枪舌战仿佛百年前的旧事,他们也是可以好好说话的。 她想起公孙惑此前说的那番命劫之论,“箕星好风,毕星好雨,月之从星,则以风雨。”戚二觉着,他们就像箕星与毕星,有风又有雨。这风雨时大时小,时柔时狂,如这世间气象,令人难以捉摸。 月色越发冷逸,戚如珪不禁打了个喷嚏。顾行知摸了摸她的袖管,嫌弃道:“贪漂亮,穿这么少,成天风骚给谁看啊。” 行吧,这是又要寻骂了。 戚如珪拍开他的爪子,加快步子拐到前头。 “你站住!”顾行知凶了,他解下袍子,擅自做主披在戚二身上。 戚如珪往外推了推,却被顾行知死死抓住手腕,袍子像黏在她身上一样,连风也吹不起。 “穿好。”顾行知替她打结,他手笨,不会系,搞了半天也没系好。 “妈的,这破玩意儿烦死了。”顾行知挠了挠头,扫了戚如珪一眼,有些发虚,“不许脱,听到没?” 他系了个四不像的结。 戚如珪放弃了反抗,将头转向别处。顾行知的袍子上有他特有的味道,一种神秘的草本香,她叫不上名字。 戚二正准备言谢,见不远处傅临春挑灯走了出来。他的身后,一如既往跟着那个叫裴云的,看样子,他也怕有人再来打他。 “先悄悄跟着吧。”顾行知拉起戚如珪的手,闪进一旁小巷里。戚如珪本想挣开,可话到嘴边,不知为何,又压了下去。 待傅临春走过,顾行知也没有放手的意思。 “差不多行了。”戚如珪缩了缩手,心里羞怯。 顾行知望着傅临春的背影,还没意识到拽着戚女的手,他只看着那裴云,说:“香囊的事儿,你问过了吗?” “问了。”戚如珪任他抓着手,言辞从容道:“跑了圈蔺都大小绣坊,说不像是关中人的穿针手法。也不似蕃南的苏绣,像北地的。” “那你老乡啊?”顾行知摸了摸下巴,揣摩道:“我见他那气质,也不像关中男子。他跟傅临春同进同出,也不知什么关系……” “先看吧。”戚如珪向前带了一步,顾行知这才留意到两人的手还拉着。 他说:“又占我便宜?” 戚如珪笑道:“你这一口咬得倒是快。” 顾行知抓紧她的手,轻轻地跟上傅临春他们。戚如珪也不知为何,原总觉得与他多待一刻便是煎熬,如今拉着手,反而没想象中的那样难以忍受了。 “谢谢你愿意陪着我。”傅临春抚着脸上还未消肿的伤,自个儿低头走在前头,“外人跟着,我还是怕,你站在我旁边,我走在这夜里,便什么也不怕了。” 裴云望着傅临春的背影,想着其他。他并不算瘦,可也不见得多胖。居中的身形,居中的身长,居中的样貌,扔进满蔺都的人堆里,傅临春都有这样居中调和的味道。 “无妨。”裴云跟上他,街边的灯笼灭了一只,“我受了你太多恩惠,如今有人想害你,我断不会容忍这样的事发生。” “阿云……”傅临春猝地止住脚步,张嘴涩涩道:“我……” “有人!”裴云大喊一声,这一喊,把傅临春那句到嘴的话给震碎了。 周身步声四起,一群黑衣打手从前后逼近。傅临春虽不会武,但见到他们来了,也没带真怕的。纯亮刀光泛着月辉,凛气咄咄,两人被逼夹在窄长巷子中,阵势不输对方。 “妈的,还找帮手了!”带头的那个摘下面巾,傅临春认得,正是那天在广元居带头羞辱自己的那个人。 他努力镇定道:“你何苦要为难我?那一日并非我存心冒犯,是你欺人太甚了!” “欺人太甚?”那人轻笑,抬刀的手逼近了几寸:“你这种寒门出身的贱种,能被欺负,是你的荣幸。” “是吗?”傅临春推开护在自己身前的裴云,决绝道:“那就杀了我,杀了我,一了百了岂不是更好。” “我才没那么傻。”带头的放下刀,夜色迷乱,傅临春看不清他的脸,“我要杀了你,大内不会放过我的。所以我只打你,也不打残,就让你吃些痛,知道爷爷们不是好惹的,以后在蔺都,也给爷爷们乖些。” “你……!”裴云提起拳向前,听他们一口一个“爷爷”“爷爷”,心头暴怒。 傅临春一手拉住了他,和声道:“让我来。”他走前两步,对那人毫不露怯地说,“既然要打,那还废话什么?” 众打手听闻此言,纷纷亮出兵器。长刀短剑唰唰唰出鞘,匀在暗光里,杀机顿显。 “给我上!”领头一声令下,其余人挥砍上前。 裴云一个箭步,将傅临春揽回身后,抬脚一顿横扫,不出几式便将那群人挨个掀翻在地。 “看来你这帮手,还真有些功夫。”见底下人不得劲,带头的亲自上前,提刀直冲裴云。 裴云随军多年,一身拳脚早已流水行云,对付几个市井泼皮易如反掌,闭着眼都能打。 他侧身一步,避开那人的尖刺,迅而一掌,拍在他胸口,震得他急步倒退,连路都站不稳。 “好你个傅临春。”那人以刀撑地,半跪在地上,喘着粗气道:“上哪儿找的一条好狗?” 裴云一脚踹去,踩在他身上,冷冷道:“你来一次,我打一次。何惧你这万贯家财,真刀真枪跟前,我只用拳头说话!” 那人啐掉口中血,大喘道:“今儿算你们走运,傅临春总有一个人的时候。” 裴云的脚更用力了些,傅临春好言相劝道:“算了吧……别把事情越闹越大。” “泼我的时候,可没见你这样仁善。少给我装!”那人惨笑着,面色忽而一变,指向别处,道:“风大公子!” 裴云应声一望,还没反应过来,就被身下人一骨碌儿推开。一抹清寒闪过眸底,搅得原本温和的月夜,多出几分凶戾。 “小心!!!”傅临春伸手大呼,还是没能拦住短匕入身。 裴云腿根一麻,向后摔去,裤腿溅出大片的血,打湿半边面具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谢谢观看。 ☆、长夜 “出事了!” 奇_书_网_w_w_w_._q_i_s_h_u_9_9_ ._ c_ o _m 暗处的顾行知微惊一声, 正要出手,却被戚如珪拦住。他见戚二神色凝重,似乎别有心事, 一时之间,不知是进是退。 戚如珪冷静道:“那人已经跑了, 你冲出去也追不到他。” 众打手风卷残云般离了小巷,独剩傅临春与受了伤的裴云暗自痛吟。 “阿云……”傅临春将裴云扶起, 对着那弯匕首, 他拔也不是,不拔也不是。 裴云受了阴招, 现下神智昏乏,加之流血过多,他看傅临春与这满巷月色,都蒙上了一层水雾。 “阿云……你醒醒……别睡啊……阿云……” 傅临春不停拍着他的脸,扯下衣裳, 包在他伤口周围。血不停地向外涌,每多涌一点, 裴云的脸色就惨淡一点。傅临春想背起他走, 却发现怎么也拖不动。 “真的不帮?”顾行知有些急了,手中弯刀蓄势待发。 戚如珪道:“要去你去, 我不去。” “你怎么了?”顾行知看着戚二一脸犹豫,察觉出一丝不对劲,“我们如果不去,那跟着还有什么意义!” “我有个结。”戚如珪抬起脸, 看着不远处气息恹恹的裴云,深沉道:“刚刚他使的是戚家拳。” “谁?” “裴云。”戚如珪快被逼出了哭腔。 “戚家拳只有戚家军的人才会,他是戚家军的人,是戚家军的人!”戚如珪捂住嘴,后退了两步,不可置信地看着他,“他和戚家军到底什么关系,为何我从来没见过这个人?他和傅临春又是什么关系?他为何会在蔺都?!” 戚如珪想到太多太多,好似在这儿的日子是一抹平湖。裴云是掠过湖面的鸟,轻轻一触,点破这平静下的暗涌。 顾行知握住她的手,坚定道:“别怕,我在。你戚家的事不会潦草带过,我相信,会有真相大白的一天。” “这裴云……”顾行知看向渐远的二人,神色温存,“没准就是这破题的关键。” “七万人马啊……”戚如珪一提到这个,眼泪不受控制地外流。她还记得春水江边的一切,还记得邺城染得赤红的大火,那些成山般的骨骸近在眼前,她走在雪里,身后尽是残垣。 纵然无恨,可她也忘不了这历历在目的惨痛。往后岁月,只要偶有声响,燕北的一切便奔袭而来,成为心头难以消解的顽疾。 “阿珪……” 顾行知轻轻抱住她,用整个胸膛覆住她的鼻息。他明白她这一路走得不易,从燕北踏到蔺都,她是在刀尖起舞。她将恨压在心底,妄想去抚平这道伤壑。而终有一刻,这粗暴的忍耐会泄闸而出,它们化成长夜中盘飞的梦魇,一点一点,一点一点,将你拉进黑暗。 他不会就此放任。 “阿珪……”顾行知捧起她的脸,用拇指为她划去泪水。月色隐于云后,暗夜更显无光。 浓稠星幕里,戚如珪抬起那对粼粼的眼,她像是看到了光,一点点的光,足以为她刺破这城池的昏暗。 顾行知扶着她的肩说:“你别怕,还有我,还有我啊。” 他将头放在戚二肩上,他觉得那香,此刻不足为惧。 “别哭了……”顾行知摸了摸戚如珪的头发,像是在抚他的快雪时晴。它们出鞘后有着同样的凛冽,而归鞘去时,有种质朴的寻常。 戚如珪不喜脂粉,没有精心雕琢的隆重,她的好看沾满风流,是随性的,流动的。她脆弱时是水,坚韧时是浪,她美丽,她多变。 她也懂哀愁。 戚如珪慢慢从伤心中苏醒,捧起手心里的香囊。她看到一个故事在浮现出骨骼,那个故事,和戚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。 街道空空如也,长巷看不到尽头。顾行知从后挑起一盏灯,为她撑起方寸之间的微芒。 月又从云后浮现,清辉仿若银霜,天地静下来了。 ……………… 傅临春一夜未睡。 他一直在思索着从前的事。 从前他拜别病死的双亲,只身一人来蔺都谋官。他见关中时兴云锦,他从未见过那样好看的布,觉着新奇。 那时傅临春每天买俩馒头,吃饭只配蹲在门后。衙役的俸禄每月二十钱,他用人生中的第一笔俸禄,买了半匹云锦。 也不穿,就放着,时至今日那半匹云锦还在,它一直在提醒着傅临春,这向上爬来的路上,血和痛早把他磨得一干二净。 梁府人说得没错,他出自寒门。寒门也分三六九等,他是最低贱的那一等。 官府开仓放米,他拿碗去取,回到家才发现,家里连个像样的碗都没有。后来还是问要饭的借了个碗,捧回家中熬成了粥,一口没喝全给了重病的父亲母亲。 傅父先傅母去一步,不到一个月,傅母也随之而去。 死前她拉着傅临春的手说:“我儿莫伤心,你非池中物。你要成功,要向上爬,要做九重天上的人上人。” 傅临春忍泪诀别。 后来他做到了,他爬了上来,从一个刑部小衙役,一点点、一点点坐上了侍郎之位。如今他看着那匹云锦,它像把悬刀,它在一日,傅临春就不会轻易忘怀这些前尘之痛。 晨曦映入窗枢,榻边传出微微响动。傅临春猛地从瞌睡中清醒,发现裴云不知何时已经醒来。 “痛……”他抖着大腿,天并不算热,可他满头都是汗。 傅临春抬起脸,睁着那双红通通的眼,说:“大夫说了,没什么大事。” 裴云抓住他的手,使劲儿地摇,他把傅临春当成了唯一的稻草,他说:“你要帮我。” 他怕他要死了。 “我的香囊许久前就不见了。”裴云看向窗外,眼里挂着泪,“那日在广元居,我见它挂在顾家哥儿的身上。你能否……能否……替我把它要回来……就说……就说……那本是你的……” 《狗咬狗》TXT全集下载_19 “好。”傅临春想也没想,一口允了裴云。他不要爱了,不要雪月风花了,从前他还认为自己可以有更多,而现在,他都不要了,他只要裴云能活。 “大人不要为我哭啊。”裴云尽力笑了笑,“哭伤了眼睛,以后就不能陪我回燕北看雪了。你说你在关中,从来没看过雪,人这一辈子,怎么可以不去看看雪呢?你说对不对,大人。” 裴云的气息越来越弱。 “我不看了,我不要看雪了,阿云,我们就在这里,就待在这里,哪儿也不去好不好?”傅临春跪倒在床前,从未失控的他,此时不知为何,全失了控。 他的泪不单为裴云而流,也为父亲母亲而流,也为自己而流,更为天下寒门而流。 寒门也配爱吗? 配……吧? 傅临春抹了把脸,抓住裴云的手说:“一定会好的……会好的……我替你去要那香囊,替你……替你把它拿回来……你等我……一定要等我……” 傅临春站起身,将门大力推开。万丈霞光涌进,将他整个人照得宛若神灵。 “你一定要等我。” 傅临春半侧回头,心下一狠,提摆出了门。 “它真不在我这儿。” 顾行知逗着笼子里的鸟,看着气喘吁吁的傅侍郎,笑说,“我没骗你。” 傅临春平复了会心绪,微微正色道:“我知道从前咱们有过节,可今天……今天算我求你好不好?” “你这人怎么这么执拗呢?”顾行知挠了挠头,放下逗鸟的小勺,说:“那东西真不在我身上,我把它给戚二了。” “怎么?那东西对侍郎很重要?”顾行知想起戚如珪先前说的那些话,什么戚家拳,什么北地绣法,一丝不安的感觉浮上心头。 “那她现在在何处?烦请告知。”傅临春满是期待地弯下身,和他从前给人敬酒时的姿态一样。 顾行知想了想说:“这个点,怕是在晨巡。要不这样,我帮你去找她,我看你这副疲惫模样,也不像是能安心找人的。” “傅某多谢了。”傅临春作了一揖。 “客气啥。”顾行知没心没肺道:“你之前不还透风给我嘛,说我爹涉嫌国子监暴、乱一事,我不喜欢欠别人,今儿帮你,算是还人情了。” 顾行知叫了左靖,好生把傅临春送了回去。他不曾多想,火急火燎地出了府。 现下正是朝食的关头,蔺都张罗起大大小小的早点铺子。戚如珪刚晨巡完,自个儿坐在街边铺子里,有一筷没一筷地夹着碗里的碎米。 她见顾行知二话不说下了马,张嘴就道:“香囊给我。” “怎么回事?”戚如珪从迷乱中惊醒。 “还记得你说过的吗?”顾行知看着戚如珪的眼睛,像是在求证着什么,“北地的绣法,戚家拳,被火烧伤的脸,那裴云,一定和春水江役脱不开关系!” “金寇为何会知道邺城徒留了两万残兵?戚老帅又为何带着军资远撤江东,他畏罪自杀是为了什么?这场杀戮里,有多少我们还不知道的真相?!” “快了……快了……”顾行知拿起戚如珪喝到一半的茶,抿了口,痛快道:“一切都快浮出水面了!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谢谢观看。 ☆、同床 勤政殿, 偏阁。 李恒景刚批完今日份的折子,还在为花奴的事烦心。自打花想容出事以后,他就素少去她那儿探望。李恒景假意泡在美人堆里, 一位又一位见着不同的美人,他以为他能找着更好的, 可没有一位,比得过花奴。 柳穆森深知陛下愁苦, 悄没声儿地备了份儿厚礼。他从满蔺都的雏窝里寻到个一等一的佳丽, 连夜带进了宫。这会子看那皇帝身乏体累,正是需要关爱的时候。他眼神一转, 示意佳丽入殿。 且说那佳丽属实不凡,哪怕只穿了件寻常宫装,还是挡不住满身骚、味。她扯着碎步,扭啊扭得走到皇帝跟前,这盈盈一拜, 故意露出那下压的胸线,明摆着这是场勾引。 李恒景察觉出有人, 缓缓睁眼, 目光正对上一对硕胸。他看着对方高隆的峰峦,非但没有半点欲、望, 反觉着想吐。 庸脂俗粉。 佳丽美目流盼,娇滴滴道:“陛下,让妾身来服侍陛下用膳。” 说是用膳,也就备了两三道小菜, 李恒景扫了一眼,都是些什么牛鞭、羊鞭等壮、阳之物。 “陛下,妾身好热,你快摸摸妾身的胸口。”佳丽不顾形象地往他身上拱,一看就没什么经验。李恒景横手一拒,将她推回到地上,脸黑了一片。 “谁让你来的?”他心冷,没心思好好说话。 佳丽望了眼殿外,呆呆地说:“是柳……柳总管让妾身来的……他说陛下近日苦闷……想找人快活快活……” “快活快活?”李恒景勾起一笑,甜苦参半,“朕快活得很呐。” 他满是厌嫌地鄙了眼那佳丽,凛声说:“还不滚?” 佳丽仓惶逃去。 守在外头的柳穆森见人哭唧唧地出来了,还以为这么快陛下就结束了。他正要打趣,却听那佳丽说:“公公拍马屁也不事先熟悉熟悉马的脾气,今儿这活,我真做不了了!” 话一说完,那佳丽狼狈跑远。柳穆森回看了眼同样一脸错愕的春生,听闻殿内传来李恒景的大喊,“柳穆森,你给朕滚进来!” 柳穆森吓得双腿一颤,忙不迭钻了进去。见着皇帝,看他那冷冰冰的样子,就知自己错算了皇帝的喜好。 李恒景说:“朕只说一次,朕的后宫,只容得下花想容一人。从前是,今后也是。” “奴才知罪。”柳穆森吓得不轻,强装镇定道:“奴才见皇帝久不去花贵人那儿……还以为陛下……所以才出此下策,本意只想为陛下排忧。” “朕知道你一片苦心。”李恒景就着烛火,神色亮了两分,“只是花奴是因为朕才被折磨成这样的,朕若纳了新欢,岂不是更伤她的心?朕问你,她最近还好吗?” “好……好……”柳穆森不敢说“不好”,他低着头,言语恳切:“花贵人近日精神好了不少,身上的伤,也在恢复。奴才见她总请太医去宫里,看得出,她也想尽早恢复,好早日侍奉陛下。” “是朕对不起她。”李恒景眉头一凑,伤感丝丝浮上心头,“既然她要太医,那就随她去吧。你替朕好好看着就是,可别再让太后逮着机会,伤了她。” “奴才遵命。”柳穆森行了大拜,再抬身时,座上人已离去。 ……………… “你醒了?” 裴云睁开眼,头一声听到傅临春温如和风的话音。傅临春张开手,显出掌心那枚精致的香囊,他看到裴云脸上漾出一丁点儿笑,那一丁点儿,他心满意足。 傅临春说:“顾行知把它还来了,阿云,你要的东西我找来了。” 裴云伸过手,接了那囊,然而那笑只持续了半刻,他面色迅而一变,眉目凝成一片。 “怎么了?”傅临春看着他,转而看向那香囊,“有什么问题吗?” “没……”裴云惊魂未定地舒了口气,怔了许久,方对傅临春道:“里头的东西不见了。” “东西?什么东西?” “半块残玉。”裴云捏了捏囊,重新检查了一遍,囊还是那囊,可里头装着的玉,确实不见了。 “顾行知送来的?”裴云眉头紧锁,心里飞快盘算着。 “是啊,他说他把这囊送了戚二,还特意去帮我——”傅临春话说到一半,意识到裴云真正在担忧的问题,他环顾了四处一周,确认没有旁人之后,才说:“她……她知道了?!” “也不一定……”裴云细细抚着那囊,心思越发沉重,“那玉当年我送她时,她看不上,转手扔给了我一个手下。她也不是喜好这些小玩意儿的人,这么多年了,怕连她自己都不记得我还送过她玉。” “也对……”傅临春松了口气,压了压胸口,低声说:“她若是知道你是戚如海,合该上门来相认,何况没准这玉在顾行知手上也说不定。” “但愿如此吧。”裴云看着伤腿,哀思不断。面容丑陋便罢了,今后怕是连腿也得瘸。就这副惨兮兮的样子,你让他如何有脸与妹妹相认? 戚如海本不是个将心之才,他的性子里,带着淮阴氏那样的慈悯。他与戚如珪,一个像母亲,一个像父亲,他虽男儿身,刀林火海千里闯,可他心里却驻着一片沙,风吹一吹,比丝帛还软。 “早些休息。”傅临春揉了揉眼,守了裴云一天一夜,他骨头都散了。 屋子里的灯被吹灭一盏,他缓步向外走。 “大人……”裴云突然叫住他,音色温柔。那头的傅临春像是料到他会挽留自己似的,默契地定住了身。 清凉的夜里,他听裴云说,“大人如果不介意,今晚就歇在这儿吧。” …………… 木阶生白露,风摇竹轻曳。 戚如珪回到家,卸了剑,起手拿出架子上的小木盒。她拿出那半块玉,又将兜里的半块玉拿出,一并放在了桌上。 两块玉的缺口完全对不上,说明并非出自同一块完玉。可戚二总觉得它们相似,说不上来的相似。 “你在干嘛?”顾行知从窗外伸进半个脑袋,吓得戚如珪浑身一抖。 “大半夜不在家,跑来我这儿做什么?”戚二别了他一眼,阴阳怪气道,“你是人是鬼?” “鬼啊。”顾行知见她没赶人,得寸进尺般的翻进了屋子。他四下翻了一圈,啧啧道:“这屋子不行,我看阴气太重,特别是晚上,须得阳刚之物在此镇压,才可以避免屋主邪秽侵体。” “改学风水了?”戚如珪挽了挽碎发,兀自研究着那玉,嘴上答得随意。 “看什么呢?”顾行知也凑了过来,见戚如珪这般认真,他有些难受,“我刚刚说的话你有没有听见?” “什么话?” “就是我今晚住这儿啊!”顾行知托起腮,将手上的小包袱甩到桌子上,“你看,我连被絮什么的,都备好了。” 顾行知毫不客气地拆了包,开始着手铺床。他一边铺,一边说:“我呢,在蕃南给人看夜,别人都是要感恩戴德的,不过为了你呢,我就免费了。也不要你报答我,给我一床垫絮就行。” “你在开玩笑吗?”戚如珪放下手头的玉,忙上前拦住他,“我在燕北十多年,竟不知关中人这样豪迈?你我什么关系,你就要睡到我这儿来,顾行知,你脸皮真厚。” “我说了,是你屋子里邪气太重,须得要阳刚之物镇压。”顾行知自顾自坐到床边,打了个哈欠,起手脱鞋,“太困了,我不行了,我来之前洗弄过了,保证香香的。” 顾行知钻进被子里,冲戚如珪眨了眨眼睛。戚如珪被他这一套水到渠成的言行惊得说不出话来,她知道顾行知是个赖皮,没想到他赖皮到这个程度。 顾行知见戚二似有异议,又说:“先前打过赌的,若是猜出了那打手是谁,你得答应我一件事,现在该履行约定咯,我今晚就睡这儿。” “你起来!”戚二拉了拉被子,顾行知死死拽着,破罐破摔地说,“不起。” “你真不起?”戚如珪气到爆裂。 “不起。”顾行知嘿嘿一笑,看到戚二生气,他就像恶作剧成功的孩子,有种胜利的喜悦。 戚如珪说,“行,不起是吧?那我去别处睡。” “你敢!”顾行知“嗖”地一声从床上坐了起来,拉住她袖子说,“你放心,今晚我不碰你。” “不是碰不碰的问题。”戚如珪看着顾行知,摇了摇头,无奈道:“你为什么还不明白,我已经有了汉卿。” “我不管。”顾行知捂住耳朵,“我不听我不听,我不听什么汉卿什么卿汉,我今天就要在这儿睡。大不了……大不了我睡地上也行……” 顾行知哭丧着脸,前一秒还得意呢,现下看样子快哭了。两只眼红得像蛇莓水里泡过似的,有种楚楚的红晕。 “就你这样还行军打仗?”戚如珪看着他那哭唧唧的样儿,打趣道:“三军阵前也不必舞刀了,站在城墙上哭一哭,没准还能被敌军头子看上。” “我没哭!”顾行知虚张声势地狡辩,仰起脸指着眼角说,“这是汗,这不是眼泪。” “你真的是个孩子。”戚如珪笑叹了口气,从柜子里取下一床被絮,扔到床上。 “今儿你睡这,我睡榻上。”戚如珪指了指小榻,那一处临窗,就算关紧了,半夜还是漏风。 顾行知说:“我睡那儿吧。” “随你。”戚如珪坐回到桌边,将那两块玉一一收好。 “阿珪姐姐早些休息呢。”顾行知抱着被褥挪到榻边,他见戚二还没有休息的意思,也跟着睡不着。 “姐姐?”顾行知又叫了声,发现她没了动静。 顾行知轻轻走过去,才一转神的功夫,她就睡倒在了桌上。 顾行知坐到她对面,将头靠在旁边,他将手放在戚二头上,轻抚着说:“姐姐知不知道,我真的好喜欢你呀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小顾:是真男人就要为自己创造机会:) 存稿实在太多啦!以后每日双更!早九,晚六各一章,谢谢各位捧场! 谢谢观看。 ☆、共枕 戚如珪夜半醒来, 顾行知还瘫在桌上。 她推了把顾家小哥,见他没有要醒的意思。她索性将他整个人从后拖起,往床上拽。可顾行知太大只了, 戚二小小个子,半点儿也拖不动他。 她放弃了拖拽, 冲身旁人说:“我知道你在装睡。” 顾行知不动。 “你再装睡我就不客气了。”戚如珪做样敲着桌面,手前一双眼猛然睁开。 “要睡回榻上去。”戚如珪张了张嘴, 还是没把那句“免得着凉”说出口。 堂中有风穿过, 二人都有些冷。顾行知惺忪着眼说,“好。” 他抱着刀, 一点点蹭到榻边。戚宅的榻不宽,以顾行知的体量,他完全伸不开腿。 戚如珪说:“挺高啊。” 顾行知枕着案角,不痛不痒道:“从前也不高,跟我两个哥哥比, 小巫见大巫。他们怕我长不高,天天逼我喝牛乳, 不想过了十二个子往天上蹿, 拦都拦不住。” 戚如珪点了点头,难得挤出点欣慰, “倒羡慕你还有哥哥。” 顾行知一听这话,就知她又勾起了往事,他说:“逝者不可追,你别太伤心。” 戚如珪打住了难过, 躺回到床上,她望着梁顶,两眼无神道:“有些事不去直面,反而记得越来越深。” 顾行知吹灭屋里最后一盏灯,黑暗中,戚如珪感觉有气息靠近,她听见熟悉的声音对她说,“进去些。” 她往里挪了些。 一双大手顺势将她揽入怀中,戚如珪贴着他的胸,第一次距离顾行知如此之近。顾行知身上有种味道,不属于任何一种香,像是野生草本,不知从哪条缝里撅出来的,带点清苦,还带点爽朗。 顾行知紧抱着她,将嘴怼在她耳朵上。他的呼吸声极轻,生怕再重一些,就会惊碎怀中的美人。 “现在呢?”顾行知衔住她的耳,瞳仁散着坚定的光,“现在会不会好一点?” 戚如珪满鼻都是顾行知的味道,她被紧箍着,连吸气都有些难。换做从前,她一定会挣扎,会反抗,而如今,她突然懂得了顾行知的“用力”,她被他“用力”框在这方寸温软里,这是她可以脆弱的地方。 “我害怕……”戚如珪往他怀里钻了几寸,“我从燕北就一直很害怕……我怕我一个人在这世上孤苦无依,我怕没有人会记得我的名字,我怕哪一步走错断了戚家几十年的荣光,我怕……我怕你……我怕你真觉着我和他们说的一样,是个娼妓……” 戚如珪一边说一边抖,眼泪打湿了顾三胸前一片。顾行知毫不避讳地感受着膛间的湿热,脆弱的戚二让他着迷。 戚如珪太久没感受过爱了,从燕北起,她踏着血色滚进了蔺都。她提刀纵马在东西大道,跟随孤月沿着无数条古巷夜巡。她将心思藏起,没人知道她的坚强有多“卖力”。兵马司人人怕她,畏她,而她何尝不是怕他们,畏惧他们? 人嘛,生而脆弱。 这个道理顾行知懂,所以他才护着戚家女。 遥想他们第一次对上眼,在边沙昏乱的十六营里。外头风雪猎猎,她睁着一双含情眼,魅惑天成。 顾行知一生被许多女人看过,她们有些带着敬畏,有些带着玩味,有些带着怜爱,唯独她,带着抗争与挑衅。其实哪有什么骗不骗呢?从一开始,顾行知就猜到戚女的勾引来得蹊跷。可他甘心陷进这迷情网呀,看她风尘,看她妩媚,看她水性杨花不择手段,看她……活生生将自己嚼碎。 欲焰已然烧上眉梢,他当机立断,做了一夜裙下之臣。顾行知甘心将第一次交付给她,从那时起,他就为她这份危险感着迷。 入瘾。 顾行知抱她抱得更紧了,直到身下哭声渐弱,他才鼓起勇气说:“答应我,搬去顾家老宅好不好?” 见戚如珪不说话,他又道:“我想你住在那儿,和我一起,你若是嫌远,我每日去接你。实在不行,你我辞了那官,我们到别处去……阿珪,我想和你在一起,我想你能走进我的过去,而我,负责走进你的将来……” 夜里风更大了,盖着被子还是冷。顾行知将整条腿搭在戚如珪腰上,夹住她薄薄的身板。 他尽可能多地贴着戚二,哪怕只多一点,一点点,爱是不嫌多的,拥抱也是。 “阿珪?” 顾行知摇了摇她,发现她又睡着了。月色投在她脸上,映出一片象牙白。顾行知啄米似的吻了吻她的额,腿夹得更紧了些。他生怕风将戚二吹走了,生怕黎明一来,今夜温存不复有。 ……………… 长夜,无风。 “他还是不愿来看我吗?” 花想容从榻上坐起,背对着屏风,瘦影纤长。 屏风外的柳穆森道:“陛下吩咐了,让花贵人好生调养,若是缺什么要什么,尽管开口便是。” 花想容冷冽一笑,眉角闪过一道锋芒。 她缺什么?她要什么?李恒景怎会不知道?如今她被软禁在这殿里,能搬的能撤的一应清得一干二净。底下人见花氏失宠,都纷纷在她身上搜刮油水。这后头是谁在撑腰,不用想也知道是太后的意思。 她要恒景啊。 花想容呼出一口气,那口气耗了她许多心力。这些天里,她一直在想,人们总在说的帝王无情,原来,一点也不假。从前她在衡王府,李恒景抱着她说,她是这个世上他最爱的人。而今为了他,成了不堪入眼的丑货,他一次也没来看过,岂止无情,更是残忍。 “柳公公……”花想容折下头上的钗子,塞到他手里,她的话里带着怜乞,还有点颓废。她说:“麻烦柳公公想想办法,让陛下来见我一面可好?我有话要说与他听,公公……求你帮我……” 柳穆森最是见不着别人卖惨,他虽不是个什么好货色,可从来不忍看他人受苦。现下看花贵人顶着张烂脸,这般低声下气,哪里还有肯直言拒绝。他扶起她,掏心掏肺道:“不是奴才不帮你,是皇帝他……他……” “他有新欢了。” 柳穆森将最后的话挑了个明白,即便他清楚,这话会伤花贵人的心。可他若不伤,花贵人总有知道的一天。与其让她蒙在鼓里,不如将话说明,让她彻底死了心。 “新欢?”花想容惨烈一笑,伤痕纵横的五官扭在一起,分外丑陋。她抓着柳穆森的手,大喊道:“陛下不可以这样!才一个月不到……才一个月不到……他……怎的……怎的就有了新欢?” “不行!我要亲自去见陛下!”花想容提起裙摆,朝殿外跑。 “贵人大可不必如此。”柳穆森身也不转,语气异常镇定,“贵人就算去了,陛下也不会见你。” 花想容停住身,泪水流了满面。她扒着门,探出半身扎进夜里。这夜太黑了,她看不清前路,更看不清这深深宫闱后,还有多少她不忍卒闻的伤心。 柳穆森轻轻走过去,影子盖在花想容身上,周围全是黑。他定了定心,终究还是松了口。 “明日初七,正是六部述职的日子。陛下会经观德殿,去往贤士阁,贵人……” 花想容转过头。 “良机难得,贵人,还请珍重。” ……………… 戚如珪翌日醒来,阳光洒了满床。 她发觉顾行知将自己抱得死紧,贴身半夜,彼此都逼出一身的汗。 戚如珪轻手轻脚地从他怀里挣开来,正要爬过他,忽见身下人不知何时睁了眼,正满脸笑意地看着自己。 顾行知的皮肤并不算白,是关中人都有的黄褐色。他的五官不像宋子瑜那样精细,反而看着硬梆梆的,三庭五眼都有股凶气。这也归功于他那两道浓眉,顾行知的眉,比一般人的眉还浓。眉尖不爱修理,杂毛乱得像草,可正是因为这乱,更显得他调皮又可爱。 顾行知双手枕后,伸出一只腿拦住她说,“今儿是六部述职的日子,不用晨巡。” 戚如珪说:“我饿了。” “吃我。”顾行知一笑,借着腿力将她勾到身前,他爱极了戚二欲语还休的样子,经此一夜,两人亲近不少。 戚二趴在顾行知胸口,双手远离着他的胸膛,她不敢看顾三儿的脸,她怕看了,对不起尚不知情的汉卿,更对不起肚子上结结实实的一刀。 顾行知将她摁在怀里,霍然翻了个身。 他勾着笑说:“想啊。” 戚二像只绵羊似的推着他,脚踝处无意识触到一块坚硬,她恹恹退后,对方却穷追不舍,连半刻喘气之机也不给。 “饿?”顾行知双手钳住她的腰,上唇对准了脖颈,亲昵道:“答应我,再睡一会儿,好不好?” “我饿……饿……”戚如珪扯了扯被压麻的手,扭头正对上顾行知的脸,热气吹得她话都说不利索,感觉掉进了熔浆窟。 “饿就吃嘛。”顾行知笑得比中举还开心,“让我来喂饱你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谢谢观看。 ☆、定情 “我真饿。”戚如珪被压着, 硬物膈得她难受,“家里没吃的了。” “我去买。”顾行知从她身上爬了起来,赤脚下了地, 窗外晨曦微澜,金光泛泛, 顾三儿一对光脚丫抻在太阳下,连带着无数粉尘盘旋飞起。 戚如珪说:“你不穿鞋?” “在家穿什么鞋。”顾行知四处荡着, 寻思道:“你想吃什么。” “家?”戚如珪没理他的问, 自顾自披上衣服下了床,她坐在妆台前,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说,“这是我的家,不是你的家。” “这么快就翻脸不认人了?”顾行知靠上墙,看着镜子里的戚二,笑嘻嘻道:“我看床到你那儿左不过五步距离, 这五步,就让你把昨晚上的事都给忘了?” “那是我一时糊涂。”戚二拿起半盒胭脂, 闻了闻, 又放下,“你该提醒着我, 可你非但没提醒我,还趁人之危。” “趁人之危?”顾行知来了劲儿,“昨晚上是谁哭唧唧地往我怀里钻,也没见你反抗呀。” “哎呀……总之……总之这事儿是我糊涂了, 你就当我喝多了吧。”戚二语无伦次,像是掩饰着什么。 顾行知看着她那手足无措的样子,不由得觉着有些滑稽。他披上衣服,走到她身边,摸着她的脸,说:“你那可不像是醉酒的样子,不带你这样耍赖的。” 戚二撇开他的手,扬起一丝笑,说,“你也不耍赖往我床上爬吗?我可没请你爬上来。” “可以。”顾三儿放下手,拿起旁边一盒浅粉色的胭脂,说:“用这个吧,这个好看。” “我偏不用。”戚二拿起另外一盒朱红的,“我觉得这个好看。” 顾行知说:“你再气我,你信不信我今晚还来?” “你敢!”戚二拍了桌,莫名其妙有些怒,“醒醒吧,咱们只是抱着睡了一晚上,你情我愿的,谁也不用埋汰谁。过了今天,这事儿都得忘,我约了汉卿进宫述职,你的杜若还在燕子楼呢,姐姐叫得不是很亲热吗?怎么了,姐姐不受宠了,又来找我了?” “哪能啊。”顾行知难得没跟着她发脾气,昨晚上占了一晚上便宜,他心里偷乐,根本没心思发火,他拉着戚二的小手说:“我跟杜若啥也没有,你看你还急了。” “我没急。”戚二扭过身,不想理他。 “你还说你没急。”顾行知抹了指胭脂,刮在她脸上,“你看看你脸,臭成什么样儿了。” “我没有。”戚二将顾行知往外推,“你赶紧回去吧,午后述职,别误了时辰。” “不嘛。”顾行知学戚二耍赖,推搡着说,“我就要待在这儿陪你。” “不要你陪。” “我就要陪。” “你走。” “我不走。” 两人拉扯了好一会。戚如珪实在拿他没办法,准许他继续留下来。 “今晚不许来了。”戚二埋头梳洗着,没等顾行知开口,“哇”地一声将漱口水吐到盆里。 顾行知抱胸说:“今晚不许来的意思是,明晚可以来咯?” “你!!”戚二嘴角挂着水,瞪了他一眼。 “这是你自己说的。”顾行知就爱气她,看她生气,他就高兴,“虽然你一直不大愿意搬去顾家老宅,那我以后就搬到你这里,你说好不好。” “胆肥啊。”戚二抹了把脸,“不怕我半夜拔剑杀了你?” “牡丹花下死,做鬼也风流。”顾三儿勾上她的腰,凑近半点说,“何况还是这样漂亮的牡丹花。” “行了。”戚二湿手推开他,不冷不热地说:“你也快去洗漱吧。” “困啊。”顾行知把头埋在她身上,恋恋不舍道:“昨晚抱着你,我受了一晚上煎熬,都没怎么休息。” “说得你多不情愿似的。”戚二将帕子甩到他脸上,“快,快去洗,洗完该进宫了。” 顾三不情不愿地松开她,转身去屋外打水。待他进屋时,戚二已换了身新衣。这是兵马司第一次述职,做些打扮也在情理之中。相比之下,顾行知就随意了许多,他懒惯了,在家都不爱穿鞋,更指望不上他还能做什么修饰。 两人匆匆整装完毕,在路上随意用了点饭就往宫里赶。入宫时,众臣皆已到位。六部尚书、侍郎屈身跪在贤士阁外,手里捧着述职文书,面色看着都有些难。 顾行知粗粗扫了眼,不是冤家不聚头,颜书坤那小子今儿也在。他上回被顾三儿剜了一只耳朵,伤口至今未痊愈,看那样子,心里怕还存着恨。 “这是怎么了?怎么大家都不说话?”戚如珪问向前头的李修祺,只听他悻悻然道:“皇上来贤士阁路上,遇到了花贵人。两人撕扯了好一会儿,皇上动了大怒,正在贤士阁内平气儿呢。” “花贵人?”顾行知凑上前来,细声说,“不是听说她被太后……” “哎,也是冤孽啊……”李修祺正了正乌冠,正要往下说,柳穆森挑帘走出。 “应着先前的签序,李尚书,还请刑部先入阁述职。” 李修祺得了令,诚惶诚恐地带着后头人起身跟上。傅临春不疾不徐地走在后头,看着比李修祺轻松。戚如珪眼睛直直盯着他腰间的囊,想到家里的那两块玉,越看越觉着刺眼。 帘幕被轻轻掀起,贤士阁内一片清逸。这里保留了怀文帝当年亲设的所有古旧物什,李家三代四皇,怀文帝最爱舞文弄墨。他喜好古物,所以贤士阁内一切摆设都遗留着前朝风尚。李恒景端坐在瑞龙盘舞的太师座上,身边蜷着位新得宠的丽人。 《狗咬狗》TXT全集下载_20 杜若。 戚如珪略微一惊,转目看向顾行知。岂料他全程埋着头,不曾注意到座上的熟人。 直到戚如珪推了推他,他才乍然抬眸,眼见杜若靠在李恒景怀里,隐隐意识到,这是李恒景蓄意的报复。 “长晖,咱们又见面了。” 李恒景并不着急述职,示意李修祺先退后,他搂了搂旁边的杜若,戏谑道:“长晖是否还记得她呢?我记着在关阳行宫时,长晖与她甚是亲密,如此美人,合该与好兄弟分享才是,长晖,你说是不是?” 顾行知眸色一冽,低下身去,忍耐道:“天下是陛下的天下,天下人也是陛下的人。臣是与杜若有过露水之情,可陛下喜欢,臣……无权过问。” “听到了吗?这就是男人。” 李恒景抚上她的脸,眼见杜若神色一沉,这一沉,看得他斗志更浓。 “看不出长晖竟这般薄情。”李恒景笑了笑,一口亲上杜若的脸。当着众臣子的面,他毫不避讳地扒拉着杜若的衣裳,完全没有半分帝王该有的样子。 戚如珪看得出,杜若对李恒景很是抵触,可她又不得不顺从,顺从着李恒景,在众人面前将她当成个玩意儿。 “陛下!”傅临春提步出列:“还请陛下先等臣述职完毕,再……” “无妨!”李恒景大手一挥,扒拉得更起劲,“你们说你们的,朕做朕的,两不相误。” 傅临春与李修祺彼此觑了一眼,再看顾行知,浑身都在发抖。他将手移到快雪时晴的柄上,却在拔刀一刻,被一双手死死摁住。 顾行知回过头,见戚二微摇了摇头,那双手握着他,将抽到一半的刀推回鞘中。 杜若半推半就地与李恒景扯着,身上的衣服被剥了一半。李修祺别过脸去,不忍相看,屋外人听得里头一阵□□,尴尬得不能自理。 戚如珪鼓起勇气,直言道:“陛下一定要这样吗?” 她的语气过分冷静,看着丧失人伦的李恒景,像是在看一具白骨。 李恒景停下手头的动作,打眼看着戚二,笑说:“朕跟长晖说话,哪儿轮得到你张嘴?” “陛下光天化日之下,行晦乱之事,此事若是传到了太后耳中,臣恐不妥。” “你觉得朕会怕她?”李恒景横眼扫向顾行知,“合宫都知道我与她撕破了脸,我还在乎她怎么想吗?” 戚如珪抬起脸,平视着李恒景的双眼,字字铿锵道:“臣只是担心陛下。陛下今日当着群臣的面,与一个官妓暧昧纠缠。六部的人就在外头,陛下执意要昏头,便是有失君心。” “君心?”李恒景松开杜若,看着满屋子的人,寒声道:“先帝够得君心吗?可他的下场呢?怀文帝够得君心吗?到头还不是要死?哪怕是怀武帝在,君心亦是无用。李家的江山是靠拳头和血堆出来的,从来不是靠什么狗屁君心!” “长晖,你觉着朕说得对不对?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谢谢观看。 ☆、笞打 清风入阁, 吹不散众人头顶的愁绪。 顾行知将头贴在地上,听得李恒景发问,稳声道:“陛下喝多了, 臣进来时就闻着酒味。柳公公,快扶陛下下去休息。” “少来!” 李恒景猝地将案上文书卷落在地, 放声道:“顾行知,朕有没有醉, 轮不到你替朕说!” 他站起身, 从座上晃到顾三儿跟前,眉头一锁, 哼哼道,“听说你在刑部很是威风,修整棚区的折子闷不吭声地就递给了太后。这事儿朕憋了这么久,就是要你自个儿说,可你非得逼朕, 逼朕把话说明,你真以为你仗着你爹, 便可以连朕这个皇帝都不放在眼里了吗?!” 李恒景声音极大, 房头几只灰雀吓得离了檐。顾行知直起腰,双手作揖, 平静道:“我进宫递折子那天,你不在,我交给了……” “你不用解释!”李恒景迅速打断了他的话,抓着顾行知的衣领, 怒吼道:“你跟他们一样啊,一样啊!一样不把朕放在眼里!!!” “我没有。”顾行知咬紧后槽牙,心头的火快要从嘴里喷了出来,“你当了皇帝不假,可你自个儿没发觉吗?这一天天胡思乱想的功夫倒见长了,建寰,你还是从前那个建寰吗……” “你别叫朕建寰!”李恒景放开他,看着闷头不语的其余人,叉腰道:“朕是皇帝,是天子,朕不做你的建寰已经很久了!” 堂中静若无人,呼吸声都压得很低。顾行知像是想起了什么,隔空望了柳穆森一眼,只见他眼神闪避,满是心虚之态,这更验证了顾行知心中的想法。 “你真的醉了。”顾行知站起身,连礼也懒得行了,“我说什么你也不会信,那我不说了,你到底想怎样,才肯放过杜若。” 李恒景回望了一眼身后的美人,颇有微词地说:“长晖还是心疼她啊?” “陛下有事冲我来便是,何苦为难一个女人。”顾行知拽紧拳,头皮麻得很。 贤士阁内冷风习习,虽还处着夏,可天气早转了凉。戚如珪的脸色跟着顾行知的话悄然一凛,似有些不豫。 顾行知抿了抿唇,艰难开口说:“陛下只要放过她,臣愿由陛下处置。” 戚如珪脸更黑了。 李恒景看着顾行知慷慨赴义的样子,挤出他惯有的妥帖笑容,说:“你是蕃南王的儿子,朕能把你怎样?再说了,你与朕兄弟情深,不过是递错了题本,朕要真发落了,旁人还不得说朕心胸狭隘?” 李恒景说到“旁人”二字时,眼神紧盯着李修祺与柳穆森二人。他们都是官场老油条,自然懂得这眼神里的意思。尤其李修祺,谨言惯了,听得皇帝怎么说,吓得立刻跪下身去,磕头道:“臣绝不多言!” “那你呢?”李恒景看向戚二,“朕罚了顾行知,你心里一定很高兴吧?朕记着在燕北时,你们就恨透了彼此,今儿朕替你罚了,你不必谢朕。” 顾行知看向戚如珪,想要看到一丝动容,哪怕一丝丝也行。可戚二没有,一丝丝也没有。她将情绪隐藏得极好,脸上带着素日的镇定,不紧不慢道:“陛下圣裁,臣无异议。” “那好!”李恒景看着顾行知,对戚如珪说:“不如就由你来掌刑吧?顾行知目无章法,直言犯上,本应杖杀——” 众人微吸一口凉风。 “不过……”李恒景笑了笑,柔声道:“看在他与朕多年情分上,就当庭赏三十戒尺吧。” 柳穆森应声递上戒尺,戚二看着他那行云流水的样子,想是一早就料到要罚顾行知,东西都是备好的。 她拿起尺子,走到顾行知跟前,看了眼李恒景,又看了眼杜若,轻飘飘打了下去。 “戚二这是怎么了?”李恒景看她那优柔寡断的样子,从后握着她的手,将尺比在顾行知手前,“所谓训诫,求的正是精准与力道,你既然恨透了他,就该狠狠打下去才是!” 话音未落,李恒景抱着她的手,重重将戒尺抽了下去。阁中冷不丁荡出一道清脆的“啪”声,顾行知的掌心,落下一道红肿。 戚如珪扭过头,推诿道:“陛下……臣没做过这样的事……要不……还是换人吧……” “换人多无趣啊……”李恒景看着顾行知满脸屈辱的样子,心中暗爽,他偷笑着说:“就照着刚刚那样打,打狠了,才能解你当初的恨。” 戚如珪颤抖着举起戒尺,戒尺停在掌心两三寸处,久久不落。傅临春见状,不忍开口道:“戚二身为女流,见不得这样生死打杀,不如还有交由臣来做吧。” “不用,朕就要戚二来打。”李恒景放开她,坐回到太师椅上,品着茶慢悠悠说,“打。” 顾行知忍着恨,膝下跪得酸麻,他用眼神知会着戚二,让她别想太多。 尽管来打。 屋外日光鼎盛,贤士阁满楼清辉。抽打声一阵接着一阵,伴随着男人的暗哼,活像一首不成规章的乐曲。 李恒景看得尽兴,底下人胆战心惊。这戒尺一下下落下去,将高兴得抽得更高兴了,将担忧得抽得更担忧了。 “打……打完了……”戚如珪手捧戒尺,规规矩矩奉到李恒景跟前。顾行知被打得满手是血,现下双手撑地,染得下袍赤红一片。 戚如珪垂眼睨着那灼目的伤口,她不想接受它们,可她必须接受。 “柳穆森,放杜若出宫。”李恒景没忘了这约,他还算守信。 “咱们今天是要干什么来着?” “述职。”李修祺巴望着附和了上去,将文书递到李恒景跟前。 “对哦,咱们还得述职。”李恒景放下茶,看着顾行知喘兮兮的样子,嫌弃道:“兵马司就代由傅侍郎来吧,戚二,赶紧把他带下去,别弄脏了这么块干净地方。” 戚如珪低头领命,搀着顾行知往外走。外头人见顾正使满手鲜血地走了出来,都有些错愕,人群中唯有颜书坤高兴得紧,这一顿罚,有人欢喜有人愁。 戚如珪扶他到一处假山后坐下,见四周无人,方开口问:“刚刚在贤士阁,为何不为自己辩解?” 顾行知吮着手上的血,冷冷道:“他今日铁定要罚我,我再怎么辩解,他也会罚。” “那也不能受这样的气。”戚如珪看着他血淋淋的手,愤愤道:“修整棚区的题本是我写的,追根溯源,是我连累了你。” “不怪你。”顾行知低着头,问:“有手绢儿吗?” 戚如珪将怀中绢递给他,见他两只胳膊都是血,分不出手来拿,只得蹲下身,自个儿替他擦着手上的血,一边擦,一边吹,生怕哪儿用力了,弄疼了他。 “皇帝这是下定决心要与我撕破脸了。”顾行知一想到这个,脸不自觉凉了几分,他挽起沾了血的袖,苦涩道:“我当初就该听爹爹与左靖的话,凡事留着心。从前的我便是太容易轻信他人,总觉得我以真心待人,必定能换来真心。” “别想太多。”戚如珪埋着头,语气轻得像道风,“你是顾家人,功高震主,怎会有什么真心。” 见顾行知不语,她又说:“说到真心,我见你对那杜若倒是很上心。看她被皇帝羞辱,你连自己也不顾,也要护着她,可真是好一片真心。” “吃醋了?”顾行知听着这话有些酸味,腆下脸,忽然很想笑,“我是不想她为着我,受了连累,你要为她吃醋,我以后不跟她来往就是。” “别,我吃哪门子醋。”戚二擦完血,扯下一小块衣角撕成布条,一圈圈绕上他的手。 “我也没料到他会让我来掌刑……你这伤……哎……错在我就是了。” 戚如珪万般愧疚,面色不知为何有些泛红。顾行知看着她鬓角残留的胭脂,笑着说:“不是说丑吗?怎么还是用了那盒粉的。” 戚如珪摸着脸,恍然一笑,嗔怪道:“我改主意了,不行吗?” “你真不恨我?”顾行知不顾手伤,忽而抓住戚二的手,一双鹰眼闪闪发亮。 “恨你什么?”戚如珪任他抓着,神情比在贤士阁时还镇定。 “就像皇帝说的那样,恨我在燕北捅了你一刀,这伤不出所料,怕是得留一辈子。”顾行知提到这个,心里头的愧疚哗哗往外涌。 “这不没捅死吗?”戚如珪看着他的眼睛,一点也没露怯的意思,她稳了稳略有些后仰的身子,平静道:“既然没捅死,那就一直斗下去,旁人都想让你我斗呢,他们就像看杂耍似的,巴不得场上的狗咬得再疯一点。” 她这话说得短平快,没半分拖泥带水。其实若真与顾三儿较真,她也算不上恨。恨这个字,太过火,带点破釜沉舟的味道,相比之下,她更喜欢“厌”,而如今,这“厌”也不那么准确了,起码像昨晚那样被顾行知搂着,她不会觉着难受。 “你不恨就好。”顾行知握上戚二的手,喃喃道:“我怕你为着这事儿,记恨我一辈子。” “今儿不扯平了吗?”戚如珪故作轻松地笑了笑,看着他手上的血说,“这一顿戒尺下去,你我恩怨两清了。” “阿珪……”顾行知将鼻涕抹在她身上,黏糊糊地往上靠,“你真好……” “我好什么?”戚如珪舒了口气,轻拍着他背。阳光攀上她的指,映得关节微亮,像抹了层粉。 “我不管,你就是最好的。”顾行知扶住她的肩,一脸柔情道:“没人比你再好了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谢谢观看。 ☆、醋王 李恒景发落完顾行知, 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痛快。他魂不守舍地听完其余诸部的述职,直往花贵人宫里跑。 柳穆森在后头追得紧,从未见皇帝这么急, 之前养了这么久一面儿也不见,如今不知犯了什么神经, 上赶着要见花想容。 李恒景前脚连着后脚奔进殿,花想容刚午睡醒。她怕自己的脸惊着人, 所以这几日都戴着一顶薄纱。李恒景见着她, 二话不说就抱了上去。他一边抱,一边哭, 柳穆森跪在殿外,看得满头是问。 “母亲……”李恒景哽着泪,顾不得头发蓬乱、形容枯槁,“母亲,我好怕……” 花想容听他唤自己“母亲”, 原还带着浅笑的脸霎时阴了几分,她只道:“我不是你母亲。” “你就是我母亲。”李恒景哭得更大声了, 他吻着花想容的手, 神志模糊道:“母亲抱抱我好不好,母亲, 你抱抱我……” 他的语气卑微至极,花想容听了,难免有些动容。她应李恒景之求,环手抱了一抱, 这一抱,她才意识到,李恒景整个身子都是凉的。 “母亲……他们都想害我……”李恒景眼神惊恐,不安地看向周身。时下入暮,殿中尚未点烛,哪哪儿都黑。他淌着泪,看着花想容黑漆漆的脸说,“母亲今晚陪恒景睡好不好,母亲今晚为恒景唱歌。” 花想容语塞半晌,踟蹰道:“陛下,我不是周嫔……我是花奴……” “花奴……”李恒景扯下她的面纱,看她眉目间那几分相似,起声大喝道:“那你为何要假扮我的母亲!” “臣妾没有!”花想容夺过面纱,重新戴在脸上,背过身去:“陛下忘了吗?我不是周嫔,周嫔已经死了,她已经死了许多年了!” “你胡说!”李恒景发了疯,一双兽眼塞满血丝,“她没死!你就是我的母亲!就算烧了脸,毁了容,我也认得你……你就是我的母亲……” “陛下……” “母亲……你不要丢下我……我一个人在这宫里,好怕……”李恒景泪水泛滥,滚在地上,连成了一滩,“母亲知不知道,皇后她每天都想要儿臣死……每天……每天啊……” 花想容听他断断续续地说起从前的事,听皇后如何不给他饭吃,如何将赏奴婢都嫌拿不出手的破衣裳扔给他,如何大雪夜里让他光脚跪在奉孝门前背百家姓,此间种种,哪怕是旁人听了,亦会不忍耳闻。 殿外风更冷了,李恒景双眼都透着穷奇的光。他瘫跪在花想容面前,缩成一只弃犬。 “陛下……”花想容听得满心感慨,一时之间,不知该说些什么。 两人就此拥在一起,朦胧暮色宛若金雾,在黑暗中,匀出一缕难得的亮。 “他真是这么说的?”太后逗着笼里的金丝雀,看也不看阶下的柳穆森一眼。她老了,眼也花了,到了晚上,给鸟儿投食这种事都放不准。 太后眯着眼,将食屑递到那鸟儿面前,见它真吃了,才继续说:“贱种一个,也是辛苦他记得这么仔细。” 柳穆森忍住汗,正色道:“奴才还听他唤花贵人母亲,疯疯癫癫的,着实吓人。” “李恒景本就是个疯子。”太后放下逗鸟的小棒,托着嬷嬷的手,坐回莲榻上。 “刘锦没把花想容弄死,真是可惜。”太后扶膝叹了口气,苍老的面容浮出微微不甘,“你引荐的那个白鹭,到底比不上她师父老练。前些日子毛手毛脚,打坏了哀家一只玉盏。这样心浮气躁的人,哀家怎可放心将尚宫之位许给她?” “太后说的是,回头奴才就去敲打敲打她,保准不会有下次了。”柳穆森蜻蜓点水般地点了点头,烛火后的人,看着面色更黄。 “过了隆夏,就该秋猎了。”太后偎着肩,看着那欲想腾飞却只能撞在笼子上的蠢鸟,古井无波道:“李恒景既然那么恨哀家,哀家也该给点回应不是?” “太后……” “你且把风阁老叫来。”太后垂着头,模样看着温和。她这样的温和说是装的,不如说是长在了骨肉里,旁人永远不知太后这深不见底的温和下藏着多少冷箭,更不知道这冷箭中,会不会也有一天扎在自己身上。 殿中帘幔飞舞,烛火愈燃愈烈。柳穆森将头压得极底,连呼吸都带着颤儿。 “同室操戈,必有一死。”太后抓着袖,瞻向那烛,闷闷道:“那就让这火,烧得更旺些好了。” ……………… “你不出宫?”顾行知走在前面问,见戚二并没有跟上的意思。两人拖拖拉拉了半天,已过酉时,看这础润而雨的天色,天公又要掉眼泪了。 戚如珪凝在原地,伸头眺向司天监的方向,她捏着太阴剑,忧心忡忡地说,“我想去见见公孙先生,许久都没他的消息了。” “你不知道吗?”顾行知陪她一起站回到那儿,满脸正经道:“公孙惑已经病了许久了。” “病了?”戚如珪一惊,看样子并不知情。 顾行知说:“你不知道?我以为你知道呢。自打入夏不久,他就病了,连床都下不了。” “怎么这么严重?”戚如珪提步往司天监走,边走边问,“这些你怎么知道的?我怎么一点儿都不清楚。” “先前入宫听太监们碎嘴时说的,”顾行知看着她焦灼的背影,顿了顿,说:“真要去啊?” 他有些不悦。 “怎么了?”戚如珪停下步,没品出他的不开心。 顾行知挠了挠后脑勺,想了一想,说:“行吧,我陪你一起。” “怎的我一提到公孙惑你就脸色怪怪的。”戚如珪摸了摸他的额头,“不会是那一顿戒尺,把你脑子都打傻了吧。” “没。”顾行知甩开她的手,闷闷不乐地说,“你跟公孙惑……” “我与他只是朋友。” 奇_书_网 _w_w_w_._q_ i_ s_h_u_9_9_ ._ c_ o _m “屁咧。”顾行知瞪了她一眼,满口埋汰道:“朋友怎么可能共处一室,孤男寡女,你以为我小,我就什么都不知道吗?你与他燕子楼私会时,我可都亲眼看见过。” “你看你,又急了。”戚如珪宽了宽心,好声好气道:“我与他真没什么。” “你发誓。”顾行知步步紧逼。 “我发誓。”戚二将他拉回到暗处,待路过乱瞟的宫女们走远之后,才细声说:“别耍小孩子脾气,陪我去看看先生。” 顾行知冷着脸道:“那你跟公孙惑到底是什么朋友,他病了,你还得要去看他。我也病了,你来不来看我?” “胡说,你哪里病了?”戚如珪嗔了他一眼,知道他这是气话,可转念一想,又觉得他很好笑。 顾行知捂着胸,委屈说:“我是心病!我的心好痛!好痛好痛好痛!我就不喜欢看你跟其他男人搅在一起,你越搅得起劲,我心就越痛。” 戚如珪听得哭笑不得,她只说,“今儿看在你手受伤的份上,我不跟你吵。你要是不愿意陪我去,那我自己去。我与公孙惑清清白白,并无男女之情,你耍脾气也要有个度。” “那你去吧。”顾行知向后退了退,转身要走。 “我真去了?” “去吧!”顾行知大步流星地往远处走,毫无情面的样子。 戚如珪不曾多想,提着太阴直奔司天监。只是还没走上半柱□□夫,前头拐角处突然闪出个男人。 顾行知。 他抱着刀,嘴里衔着根草,正靠在墙角根抖腿。夜色里,他的眼有些过于清亮,像两颗裹着辉彩的星。那两颗星斜看着戚二,下头的嘴扁成一条线,左右两边脸被风吹得深红一片,像两团雾岚云烟。 戚二说:“你不是出宫了吗?” “迷路了,不行吗?”顾行知将草取下,扔到旁边,戚二看他欲言又止的,想是有什么话。 “这宫里你是从小玩到大的,还会迷路,你唬谁?”戚二用剑柄顶了顶他,一张脸笑成花,“说吧,你又咋了。” “我想问个路。”顾三抬起头,满不情愿。 戚如珪问:“什么路?” “去司天监的路。”顾行知狠狠瞪了她一眼,说:“我真是上辈子欠你的,这辈子故意让你跑来气我。” ……………… 柳穆森出了千秋殿,先回耳房换了身新衣裳,才折身去尚宫局。他在太后宫里待了半个时辰都不到,吓得满身都是汗,每回去完千秋殿就得换身新衣,要不然,铁定是万万不能见人的。 他远远见着白鹭,也不废话,只说:“太后对你不甚满意。” 白鹭是个有自知之明的,猜到太后因自己打碎玉盏的事多有顾忌,她眉聚成川道:“怪我自己笨,不会讨太后欢心。” “都是这么过来的。”柳穆森不想把话说得太难听,他知道白鹭脑子转得快,稍加点拨便能懂自己的意思。 “刘锦是为着太后死的,她心里多少有个结。你是刘锦生前最疼爱的徒弟,太后自然会多看你两眼。只是你也得好好想想,如何讨太后的欢心,让她愿意将尚宫之位交付于你。” “公公说的我都知道,可……可我一个普通宫女,如何知道太后想要什么。”白鹭来回踱着步,论急切,她比谁都急。 “□□秘辛什么的,我不懂,但前朝后宫许多人许多事总是相通的。若想快速求得一方信任,须得以最核心的利益打动对方。” “最核心的利益……”白鹭细细回味着柳穆森的话,步子下意识慢了些。月亮从云后露出脸,是惯有的冰莹色。 柳穆森看着她似懂非懂的样子,低头磨了会,尚宫局是女人堆,他不好多留,眼见不远处有女官走过,柳穆森心下一狠,不曾打声招呼,迅身消失在了暗处。 白鹭吟了许久,脑中灵光霍然爆现。她回过头,正准备言谢,却见原处一片凄空,独留一片明月光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以后每天晚六点,固定更新两章。 这样大家就不用早上看一章,晚上看一章啦~(这样挺麻烦的) 谢谢观看。 ☆、琴圣 公孙惑难得醒来, 汗浸透了半边被褥。屋外大风咆哮不止,大有拔山掀顶之势。 惊鸿端着药碗,晃荡着跑进门来。他紧赶慢赶地滚到床前, 泪光闪闪道:“喝药了,先生。” 公孙惑从床上撑起, 接过那药碗,兀自端详了须臾。病了半个夏天, 他自知难复从前。原先公孙惑的身子谈不上孱弱, 在钧州时也甚少患病,如今不知怎么了, 莫名染了场痨疾,瘦得几近脱相,那袍里的身子像裹着张薄皮,轻轻一戳,便能戳出洞来。 惊鸿看着公孙惑气息难抵的模样, 想了会,终究还是没把戚二前来探望的事告诉先生。这些日子里, 他一直将公孙惑圈在这间小房子里, 每日由他一人负责送药,就连太医署的人过问, 都得先经他的手。 他不想先生被任何人分享。 为着这点私心,他才婉拒了戚二与顾行知。半刻钟前,他见戚如珪神色仓皇地站在司天监门外,一提到先生, 她那眉目看着比自己还急。那种焦急让他不平,像是一种侵略,惊鸿感觉到自己某些东西正在被她吞并,他想也没想,果断打发走了他们。 屋外大风狂起,卷落沙石撞在户枢上,拉响哐当一片。惊鸿起身关上门,陪着先生把药喝完。 公孙惑披着衣,听彼此间的风声过于大了,在这样的嘈杂声里,他开口说:“快入秋了。” 惊鸿颔了颔首,接过碗,温声道:“先生的病会好的。” “是吗?”公孙惑冷笑了一声,连病多日,他连拨弄星盘的力气都没有了。他垂眼看着床头的星盘,上头的凤头机关隐隐生了些锈。公孙惑咳了两声,丧脸说:“我这是痨疾,治不好的。” “不会的,先生。”惊鸿看着他浑浊无光的双眼,坚决地说:“一定会治好的。” “你帮我个忙。”公孙惑缩着头,不复从前的意气风发。 惊鸿说:“什么忙?” “帮我替戚二——” “我不去!”惊鸿扔下碗,气得背过身。先生病中多日,提到最多的便是戚二,公孙惑每提一次,惊鸿心里就难受一分。现下积了许久,正缺一个爆发的机会。 他绝不会去见戚二。 公孙惑见他如此抵触,无奈道:“我还没说完呢。” “先生不用说完,我不会去的,要去你自己去。”惊鸿拒得干脆,他盯着那碗里未尽的残渣,细细一颤,拿起碗向外走。 “我知道你非男儿身。”公孙惑伸手挽留,却只抓到一缕无形的风。屋里满都是风,多一缕也好,少一缕也罢,都只剩风。 在这漫漫风声里,被戳穿的惊鸿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样惊恐,公孙惑见她只笑了笑,轻轻松松道:“先生既然知道,又为何还愿意收我进司天监。” 这不是问,更像是质疑。 公孙惑无力接话,气喘声越来越急。 “先生,夜深了。”惊鸿隐去笑意,弯身吹灭屋内仅有的火。公孙惑瞪着无神的双眼,耳闻脚步声越走越远。 他缩回悬在半空中的手,对风一通狂咳。软帕间顿时塞满药血气,他想呼气,提气,可完全感受不到一丝顺畅。那感觉就像被摁进了大水缸,他是缸里的一条鱼。这条鱼就快死了,快了,快了,但愿下一次醒来,他还能见得到太阳…… 异动声不止的床榻失了动静,公孙惑瘫在褥里,咽下了唇尖的血。 ……………… “世溷浊而不清:蝉翼为重,千钧为轻;黄钟毁弃,瓦釜雷鸣;谗人高张,贤士无名……[1]” 松鹤打身钻进竹帘,手里端着一本琴谱。里头人见有人走近,幽幽停下口中词。玉树芝兰的扇面后,是一张温润恬雅的君子脸。纵然松鹤见着多回,可每次看见这张脸,还是忍不住好一番暗叹。 “祭酒大人,我家公子托我给您送东西来了。”松鹤递上琴谱,跪身行了大礼。 宋子瑜放下夹着书页的指,笑说:“致远可还好?原还想说等他回京休息两天再去找他,岂料这么快就派你来了。” 松鹤温驯道:“公子感念与祭酒大人的知音之情,听闻国子监近月变故不断,原计划下月返京,可又怕先生一个人在蔺都应付困难,所以提前返了京。” “这么说,是我害他担心了。”宋子瑜欣慰地笑了笑,目光落到那本旧琴谱身上。 小而破的琴谱,光看封皮就知年代久远。宋子瑜翻开扉页,见上头印着一排娟秀小篆。松鹤说:“古有伯牙子期以琴相会,今有汉卿致远,应先人古风,承知音之情。我家公子说,这本《高山流水》,最能诉尽他对先生的情义,先生若是遇到了难处,还请不要客气,我家公子,永远欢迎大人登门。” “你放心,我得空便去见致远。”宋子瑜心头飘暖,语气跟着松鹤,徐徐轻快了几分。 说起来,他和致远谈不上很熟,他们相识于年前的游学道上,孤山夜雨,他们被困荒亭。 那时的宋子瑜,还不知道与自己搭话的人是闻名天下的琴圣蔡玉。他平日唤他致远,抹去不少敬重的意味。这蔡氏虽非七贵,可早年也是家深底厚的簪缨世族。三朝四皇,蔡玉靠一手精绝琴艺,与前朝同样擅琴的楚王,并称“关中二仙”。 《狗咬狗》TXT全集下载_21 楚王离世后,太后肃风严整,撤下南府过半琴师,更下达禁曲令,活生生将蔡氏一族打入凡泥。后来他便离了蔺都,往四海八方去,只偶尔在楚王祭祀前后回蔺都短住。 这些事宋子瑜也是听别人说的,蔡玉说起来,也是个家道中落的可怜人。他自己都谈不上惬意,却还要分出心思担心自己,宋子瑜越想越不是滋味。 松鹤看着宋子瑜一脸沉郁,宽声道:“若是先生允准,公子说,希望先生回一份礼给他。” “应当的。”宋子瑜放下曲谱,目光正好落到正在读的那本书上。他将它给了松鹤,说:“代我向你家公子问好。” 松鹤客气一笑,捧书而去。 ……………… 戚如珪取下太阴,拿了块湿布坐在门边擦剑。顾行知蹲她旁边,流里流气地逗着旁边两只狗崽儿。他手上还抱着伤,不能给狗胡乱舔了,可那狗儿似乎很喜欢他,围着顾行知摇头摆尾撒着欢。 顾行知逗得开心,回首看了眼戚女,看到她头上下着雨,想说点什么,可什么也说不出来。 戚如珪比着剑,稍加辞色道:“我总觉得先生病得蹊跷。” “你很关心他啊。”顾行知回头逗狗,假装没听到她的话,他还想说更多,却听戚二自顾自道:“刚在司天监你见着那少监事了吗?他是女的。” “女的?”顾行知放下逗狗的小树杈,挨她更近了些,“我刚没注意看,眼里全都是你呢。” “得了吧。”戚二吹了吹剑上的灰,看也不看顾行知一眼,“男人的嘴,骗人的鬼,你眼里的人多了去了。” “哪有。”顾行知唤了声狗,可那狗并不想理他,顾行知见它不听话,龇牙吓了吓它,狗儿怕了,拔腿往院外跑,扬得戚宅门前满是尘土,戚二刚擦好的剑,又蒙了层灰。 “就不能离我远点?”戚如珪指着剑,说:“你看看,白擦了。” 顾行知撇嘴说:“我就不乐意看你对公孙惑这般上心,一把剑而已,我有玄铁银刀给你,还要他的剑做什么。” 戚如珪细抠着太阴刃上繁复的星宿图腾,没心思搭理顾行知。顾三儿看她这般投入,忍不住一把夺过剑,扔到地上,起身将她压在身下。 “你干什么?!”戚如珪一脸惊吓,顾三儿手重,她领教过多回。被欺负了也只能忍,蛮力拼不过他。 顾行知压下头,鼻息缠着鼻息,深沉道:“美人就该身下躺,握着剑,人就不漂亮了。” 戚如珪见他起了兴,忙笑道:“顾行知,你这般粗暴,不怕我咬回去?” “咱们咬得还少吗?多一口少一口有何区别?”顾行知将她压得更用力了,他将头埋进她的肩,隔着薄衣,张嘴咬了下去。 “你疯了?”戚如珪大叫,“痛啊!” 顾行知看着她红通通的小脸,身下欲气更膨胀了。他歪着嘴说,“今儿我在你身上留下一道印,从今往后,你是我顾长晖的人。” “霸王硬上弓?”戚如珪揉着被咬红的肩,她剥下外袍,摊出一抹刺目的齿印。其实顾行知咬得并不算用力,可对戚二来说,痛就是痛。 她说,“你这样,我不喜欢。” “说得好像你喜欢过似的。”顾行知支起她的脸,看她一脸倔强,调笑道:“喜欢过吗?” “你让我咬一口,我就告诉你。”戚如珪突然用力,翻身将顾行知转压在身下。她知道顾三儿这是让了力,不然以她的小身板,哪里骑得住顾行知这大块头。 反看顾家小哥,见戚如珪难得主动,乐得不行,他任由她坐在肚子上,四仰八叉说:“好啊,来咬就是,我全身上下哪儿都是你的。” 戚如珪二话不说,撩开他的袖子,转头啃下。她这一口,使出了生平最大的力,像是要把顾行知的胳膊咬断一样,齿间渗出茫茫的血。 “够狠。”顾行知抽了抽手,又气又笑,“你倒是不见外。” “跟你哪能见外。”戚如珪擦了擦嘴,望着他手臂上深深的齿痕,噗嗤一笑。 “你还没回我问呢。”顾行知坐了起来,搂住险些倒后的戚二。他那眼像是要溅火,巴不得将身前人给盯穿。 “就不告诉你。”戚二从他身上起开,地上滚了一圈,身上全都是灰。 顾行知躺回到地上,饶有趣味地抚着手臂上的咬痕,道:“够味儿了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[1]:出自《楚辞·卜居》,比喻世道浑浊,黑白颠倒。 谢谢观看。 ☆、夜审 顾行知还是留了下来。这一回他不敢逾距, 安分待在榻上。 他守着戚二,半睡不睡,时辰入了后半夜, 戚宅外忽而传来一阵躁动,火光照亮了满屋。 顾行知立即机警, 推醒了戚二。外头嗙嗙砸门,大有来者不善的气势。 戚如珪披上衣, 示意他先躲到床下, 顾行知刚缩进去时,门闩正好被撞开。 汹涌队列中, 傅临春徐徐走进屋来。他的身旁,跟着颜书坤,两人见着戚二,也不客气,傅临春只说:“官家有些事想问问戚姑娘, 还请姑娘跟我们进趟宫吧。” 戚二镇定道:“我今儿才从宫里出来,半天不到, 又召我进宫, 官家有什么事让你们半夜来抓人?” “戚姑娘言重了。”傅临春看了眼颜书坤,“没下逮捕文书, 刑部可不敢乱抓人。都说了是请,戚姑娘别怕。” “请?”戚如珪暗笑两声,看了圈满屋子凶神恶煞的官兵,道:“原来请人也可以提刀带剑的, 如此看来,我不去还不行了。” 戚如珪转过身,往床下虚瞟了一眼,这猪头顾三,藏也不藏严实些,偏在这时候露出半角衣裳。戚如珪的身子往床前一靠,眼睛看向别处,打着掩护说:“我换身衣服就去。” “好,那在下就在外头候着。”傅临春环视了一圈门窗,“戚姑娘也不用想着跑,这蔺都城屁大点儿地方,逃也逃不出大内的手掌心。” 戚如珪听着这话,心里的危机感更重了。眼见傅临春等人破门而入时,她就隐约品出些杀气,而当傅临春还惦记着自己会不会跑时,某些东西更确定了。 只是,深夜传召,怀慈帝究竟所为何事?自己今天述职时,也算周到了。他要自己笞打顾行知,自己不也乖乖照做了?难道李恒景跟太后又发生了撕扯,连带上自己要被盘问? 揣着满脑子疑问,戚如珪随同他们一同出了宅。外头院子里摆着顶玲珑轿,看来,是真请了。 “你们先带她去,我想起府上还有些事。”傅临春对身边人吩咐,不忘跟颜书坤也说,“你也跟着去吧,总不好缺了你。” 颜书坤“嗯”了一声,招呼着众人抬轿。浩荡人群飘进月色里,戚宅重归阒静。 傅临春对屋里人说:“你出来就是。” 顾行知走了出来。 傅临春意味深长地看着他,摇着折扇说:“你这是怎么了,大半夜的,居然跟戚二混在一起?” 顾行知没回他的话,只单刀直入问:“官家找她问什么?” “你别急。”傅临春看着他憋得冷黑的脸,语速更缓了,“她很安全,反倒是你,接下来怕是不得安宁了。” “到底发生了什么?!”顾行知抓起傅临春的衣领,顾不上什么礼义,“我看颜书坤也在,是不是他,是不是还记恨我砍了他一只耳朵,如今要把恨还在戚二身上?!” “看来你也不傻。”傅临春推开他的手,安然坐到院子里的矮石上:“我知道的也不多,唯独看着颜书坤近日进宫的次数频繁了些。每日下朝后他都会与怀慈帝在贤士阁待上半个时辰,还时不时有些人跟着。他这明显是冲你们来的,我是个听命办事的,皇帝要我来找人,我也只能照做了,你好自为之。” 傅临春看顾行知满脸深思,继续道:“现在你可以告诉我,你为何会出现在她家里了吗?” 其实顾行知不说他也知道,顾家小哥这是看上了戚女。每回他从旁看着两位打情骂俏,那眼神骗不了他,谁还没喜欢过人呢。 顾行知低着头,凝望着地上的影,困顿道:“我心里有她。” 傅临春听了顾三儿这句话,像是吃了定心丸似的,说:“挺好。” “好吗?”顾行知抱着脑袋,肩膀不知为何,抖得有些厉害,“我看她被带进宫,却一点儿忙也帮不上,哪里好了?” “你是顾家人,怀慈帝对你本就不大顺眼,这种时候,是不该露面。”傅临春合上扇,坚决道:“可我问你,你真甘心?” “我不甘心!”顾行知握紧拳,满口银牙滋滋作响,他抡拳砸在旁边树上,狠绝道,“我断不会让皇帝伤她分毫!” “那还不快去?”傅临春用扇指了指院外的马,神色中只剩柔情。 ……………… 戚如珪端坐在软轿中,帘外是延绵的月色。甍上衔着一轮白,像是一颗珠。 软轿颠了小半个时辰,最后停在了贤士阁外。柳穆森远远来迎,面儿上带着一丝不安。 怀着这缕不安,戚如珪入了阁。阁中黑得可怕,连一盏灯也没点。唯一的光亮就是外头的皓霜,从门缝中穿入,不偏不倚投在李恒景脸上。 “臣女戚如珪,参见陛下。” 戚二顺从伏地,从黑暗中嗅出一丝危险。她见眼跟前走近一双雕龙绣云的御靴,顶头的东珠光泽水润,踱在这蒙蒙月光里,照出些难得的余辉。 “你先起来。”李恒景止住步,背对着她,“你可知朕深夜召你,所为何事?” “臣女不知。”戚如珪看了看柳穆森,见他朝外努了努嘴,她顺势一看,后头帘子里,拖着两三道影子。 微风起,李恒景的宽袖彷如蝉翼,他旋而转过身,看着戚如珪的眼睛说,“你在燕北做了些什么,你忘了吗?” 话一说完,李恒景敲桌示意,帘后人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。戚如珪一看,竟是许久不见的孙黎。她知道他没回北地,一直挂牌在禁军府养伤。如今半年过去了,看他的样子,似乎过得并不舒心,那瘸腿说到底是自己害的,难不成……难不成李恒景要借此发落自己? 也不对啊…… 戚如珪转念一想,李恒景要真想凭借此事问罪,又何必等到现在?他一登基就可以动手,日子久了,反而容易冲淡了恨。 她直瞅着孙黎,见他缓缓行了个礼,双手撑地道:“戚二,我们又见面了。” “孙黎,你自己来说,让戚二听。”李恒景的声音有些冷,不是那种蓄意的冷,像是他本身就这样。整座阁黑压压的,连着声儿也透出几分凄凉。 孙黎凝了一凝,字字锥心道:“当初戚二被捕入营后,曾与营中多位将士拉扯不清。陛下也知道,她与顾行知在边沙,也有过一夜春情。此事臣没有四处妄言,是想保全戚顾两家的颜面,只是朝中近日都在传,戚二在燕北时的那些风流往事,她与那群男人们如何雪月风花,白日宣淫,十六营中人尽皆知。” “你胡说!”戚如珪抬起头,气得说不出话。听孙黎的语气,这话像是酝酿了许久,说明人一手就做好了准备,就等自己入局开涮。 孙黎不骄不躁,并不理睬戚如珪,只切声道:“顾行知酒楼闹事,削下户部侍郎一只残耳,这难免不让臣联想到,当初在边沙,戚二也曾咬下将士的一只耳朵。据说这只耳朵,正是他们在行淫、乱之事时,咬下来的,此女生性淫、贱,作风放、荡,也难怪顾将会深受其媚惑,酿成错事。” “呵……”戚如珪冷不丁笑了笑,“□□?放荡?你口口声声给我扣个名节败坏的帽子,还说什么保全戚顾两家的颜面…… 她双手抱拳,腰杆挺得笔直,说:“臣女咬下那人一只耳朵不假,可那是因为他有辱臣女在先,臣女所做,完全是出于自保,还望陛下明——” “臣有人证!”孙黎赶忙打断了他的话,没等李恒景允准,他便朝外击掌两声。 戚如珪顺着他的目色往后看去,只见外头陆续走进三五位将士。他们穿着十六营特制的甲胄,那身装束,戚如珪到死也不会忘。 “贱民参见……参见陛下……”众男行至阁中,异口同声跪下。 孙黎扶着腿,款款道:“他们便是当初在营外,目睹一切的目击证人,其中有一个,正是与戚二行苟合之事的当事者。” “抬起头。”李恒景喃喃示意,走到那位只有一只耳朵的人身前。 那人怕得要死,看也不敢看皇帝一眼,只颤声道:“孙副将说得没错,当初……当初是她勾、引在先,我多番拒绝,他们都可以作证。” “是的……” “是……是……的……” 众人附和。 “继续说。”李恒景甩了甩袖子,期待可以刨出更多秘辛。戚如珪梗着颈,指甲嵌进地缝里,像要掐出血。 那人得了授命,忙不迭补充道:“她自负貌美,想要凭此颠转乾坤,将边沙十六营一干将士玩弄于股掌之间。后来的事,陛下都知道,又是放火,又是放狗,其心性之歹毒,至今想来,仍叫人后怕!” “妖女误国!” 孙黎接过话茬,看了眼跪地隐忍的戚如珪,心中愤慨:“边沙伤亡近万,怀德帝潦草带过,引发北地百姓怨声载道。他们中许多都是死去将士的家眷,戚二是出了恶气,可那些无辜死去的人呢?那些莫名失去丈夫、儿子与父亲的人呢?你可曾想过他们的处境?” “别说了!”戚如珪掷地一喊,将头重重磕在地上。来时仓促,她忘了添衣,现下跪在阁里,仿佛待在冰窖一般。 戚如珪忍着寒意,侧过头,望向周身深不见底的黑。不肖半刻,风更大了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谢谢观看。 ☆、囚禁 “哎呀顾将……顾将……顾……” 贤士阁外嘈闹声起, 说话的是柳穆森。李恒景偏头一望,正要发问,却见他半拉半拽地拥着顾行知走了进来。 顾行知打马进宫, 连腰牌也没带,更不理会午门守卫, 强闯入门。他顾不上修整衣衫,任它松垮垮地搭在身上, 鬓角全是腥汗。 李恒景见状, 寒声道:“长晖脚步好快啊,南司使进宫不到半时辰, 你就跑来了,怎么,你们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同气连枝了?” “建……” “嗯?” “陛下……”顾行知改了口,虔诚半跪下身,他将额头抵在冰凉的大理石面上, 尽量保持平静:“微臣愿为南司使担任一切罪责。” “你知道她犯的什么罪吗?”李恒景随手拿起案上香梨,“吧唧”咬了一口。香梨汁子像炸烟花似的溅在他手上, 李恒景放下梨, 边擦边等顾行知自个儿来说。 “你身为臣子,却目无纲纪。将刀子砍到了户部侍郎的身上, 就你这脾气,朕就算有心保你,却也只会招来言官不满。” “臣自知有罪。”顾行知双手拱揖,掌间还缠着布带, “臣也知道,陛下急召戚二入宫,多半是为了边沙之事。近日朝中流言四起,说戚二连累十六营近万将士命葬荒野。其实……” “就只是这个吗?”孙黎替李恒景发了话,他生得精瘦,说话却是中气十足。 顾行知不解道:“还有……还有别的?” “戚如珪放浪形骸,心机深重,在边沙时,就与许多将士痴缠不清。顾将不会不记得吧?当初你也是受了她的蛊惑,才让她趁机纵了火,打了个痛快的翻身仗。她是痛快了,潇潇洒洒进蔺都,还加官进爵,成了兵马司的小头头。可那近万的血债不会就此盖过,北地的军属家眷有的已涌进了蔺都,地方府递来的折子也都在说民怨何其沸腾——” “顾行知,你拿什么替她扛!” 孙黎狠狠剜下了一眼,将心底积压许久的恶气出了个遍。蔺都七贵,将门只此顾孙宋戚。相比其余三家,孙家军功最浅。燕北军权一分为二,戚家独占大头,而他孙家,从始至终都被戚家压着。孙黎对戚家人有怨,也对顾家人有怨,凡是比自己好的,他都有怨。 如今一朝得势,得以在口舌上逞一逞威风,自然也算是一桩乐事。 贤士阁内渐冷了,柳穆森识趣点上灯。这时他才看清顾三戚二的脸,两人都啜着鼻涕,咕噜咕噜地往回吸。 李恒景拥着未啃完的梨,有一口没一口地吃,他见他们两个都不说话,索性发问道:“长晖,你不会是又着了她的道儿了吧?” 李恒景拿着梨走到戚如珪身前,沾水带液地撑起她的脸。戚二是美人,是那种无须修饰也艳丽逼人的美人。这样的美人,蛊惑谁他都不觉着惊奇,唯独蛊惑住了顾行知,李恒景才有些意识到,她的美是把凶器。 这凶器不杀人,而是让别人杀人。那些裙下之卿们心甘情愿做她的信徒,为她疯,为她狂,为她挡枪挡箭挡伤亡。 这便是戚二最厉害的地方。 李恒景放下她的脸,感觉自己算错了一步。之前他以为,杜若是顾行知心痛的所在,可当自己钳着戚二的下巴,顾行知眼里的屈辱与不甘更见浓郁。他对杜若是愧,对戚二,才是真。 严查戚如珪! 李恒景蟒袍大开,袖间金蛇栩栩生辉。长影攀上氍毹边角,仿若厉鬼的爪牙。 “臣有一提议,或许可令戚二招认罪供。”孙黎赶忙附上,不给他们任何喘息的机会,快言快语道:“此女不堪□□,理应赤身关入囚车,游城七日,方能驱污除秽。而七日之后,再处以凌迟之刑,将头颅送往边沙,以平民怨!” “孙黎!”戚如珪扬起指,少有的动了怒,“算你狠!” “想你孙家多年以来,受过我戚家不少照拂。我与你无冤无仇,你为何要这样逼我?”戚如珪双拳微颤,满头青丝被风吹乱,仓惶窘态犹同酒醉。 顾行知横了李恒景一眼,见他转过身去,只留下一个无情背影。 顾行知说,“边沙走水,归根结底是臣御下不善,陛下无须将罪责全都推在一个女人身上,陛下要罚,还请连臣一道问罪即是。” 身旁的戚如珪抖了一抖,顾行知趁人不注意,悄悄握住她手。 “别怕。”他在心里说,“你还有我。”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 长廊曲折,庭阶繁琐。一袭白衣皓影漫跑在风中,最后伫在高门紧闭的千秋殿前。 “恳请姑姑,让我见见太后吧!”宋子瑜拉起袖,欲往里闯,白鹭冷脸挡在身前,只说:“这个时辰,太后已经歇下了。祭酒大人有事还请明日再来!” “明日?不行!”宋子瑜急红了脸,捏着告函的手全都是汗,“皇帝连夜急召戚家女,问审边沙走水一事!此事干系重大,还请姑姑通融通融!子瑜可以等在外头,请姑姑代我将此函交给太后!” “怎么了?”白鹭面露犯难,忽而听闻廊角传来一阵婉音。风辞雪抱着花猫欢喜盈步走来,她与姑母关系亲密,一直住在千秋殿里。 “祭酒大人要见太后,可……可她老人家早睡下了。”白鹭将密函转给风辞雪,这宫里她只敬三人,一个太后,一个刘锦,最后一个,便是风家二小姐。 风辞雪展开告函,速速览了一遍。她对白鹭说:“你且退下,这里交给我就是。” 白鹭顺而离去。风辞雪见她走远,将宋子瑜引到一旁。 她低声说:“边沙一事,先帝不是已经治了顾家三郎五十大棍了吗?这事儿怎么跟戚家姐姐扯上关系了?” 宋子瑜急言道:“这正是我担心的。怀德帝在时,因忌惮太后威势,将此事轻轻带过。时隔半年,新帝重翻旧案,一口咬向戚女。这一口来得突厥,像是有人盘算了许久,听闻风二小姐与太后关系亲密,可否麻烦你,将它交给太后。” 宋子瑜心里急,身上也急。他是少有会自乱阵脚的人,从前风二一直以为,像祭酒大人这样的男子,飘逸出尘,风云不惊,而今看他满头大汗、脸红脚跺,风二觉着,眼前人更真切了。 她说:“我自会帮你。只是,你也得帮我一个忙……” “二小姐尽管吩咐就是,只要在下能帮得上,一定拼尽全力。” “不用全力。”风辞雪将欢喜抱起,使得它四只小爪子腾在空中。欢喜毛色偏杂,眼睛却澄如碧珠,肉垫子粉扑扑的,这是一只品相极好的猫。 “太后怕猫,我不能带它进去。”风辞雪将欢喜放进宋子瑜怀里,轻笑着说,“劳烦大人替我照看一会,我去去就回。” 风二留下一笑,裹着香风卷入殿中。宋子瑜还没反应过刚刚一切,刚刚……刚刚风二离他只有不到半丈的距离。 那是大辽多少男子梦寐以求的情人?她的美,凌驾了凡俗。风二在宋子瑜心里,更像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图腾,它永远挂在高处,被太后与阁老筑墙相护。她像是权力巅顶一件杰出的作品,她昭示着大辽最完美、得体的一面。四海来朝,她便是抱莲观音,纤手握净瓶,折柳散福泽。 可就在刚刚,她离自己那样近,那样清艳不可直视。她的干净与纯粹天下人难有,在这宫里,亦是万里挑一的金贵。 宋子瑜喃喃地看向怀里的欢喜,它乖得很,不吵也不闹。宋子瑜小心捋着它的毛,听夜漏断断续续地响。 他没有那样急了,风吹来,吹平了起皱的心。他站在廊下,静等下一阵“风”。 ……………… “惊……惊鸿……” 公孙惑抬起枯枝般的手,摇摇晃晃地指往贤士阁。 惊鸿放下喂到一半的汤药,说:“人家有人护着,轮不着先生。” “戚……戚……戚……”公孙惑意识紊乱,连句全话都说不上。他这病一日比一日严重,看这情形,怕是撑不过秋天。 惊鸿关上窗,将公孙惑的手掰回到被子里,“先生该休息了。” “你……你……” “先生还是不要说话了。”惊鸿自从被上次被公孙惑认出女儿身之后,在他面前也懒得避讳。她将长发放下,坐在一边,说:“我当真这么不如她?” “先生你可知我对你付出有多深。”惊鸿扭过头,一双杏眼浸满了恨,“一整个夏天,一整个夏天我都守在先生身边。先生却总是说戚姑娘怎样怎样,先生不是好恋女色的人,惊鸿实在想不明白,她到底哪里比我好!” “你……你……不……不……不……懂……”公孙惑艰难地挤出一句还算完整的话,这三个字用尽了他半身力气。外头风不大,可屋子里像铺满了冰,惊鸿坐在圆凳上,从头冷到了脚。 “安歇吧。”她灭了灯,起身走出房外。公孙惑象征性地挣扎了两下,却只是徒劳,他一寸也动不了。 还有被囚多久呢。 公孙惑想。 你害得我好苦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谢谢观看。 ☆、婉君 戚如珪硬挺在地上, 膝盖骨隐痛不断。孙黎还在喋喋不休地控诉着,顾行知听得仔细。 听到最后,连孙黎都懒得继续往下说了, 旁边几乎被传的兵吏皆有些乏,李恒景看差不多了, 最后确认道:“他说的,戚二你可认?” “臣女没有做过。”戚如珪还在拧, “没有做过就是没有做过。” 孙黎闻罢, 冷言讥讽道:“你自然可以什么都不承认,可如今人证俱在, 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。” “可笑。”戚如珪笑了一声,斜眼道:“你说是人证就是人证吗?谁知道是不是你买通了他们,专门来构陷我?我之前还觉着,为着在边沙咬了你一条腿,心有愧疚, 现在却有些惋惜,为什么只咬了你一条腿?合该那会就咬死你好了, 免得让你跟颜书坤那撺掇起来搬弄是非!” “你……你说什么……”孙黎一怔, 抬眼看向李恒景。 戚如珪扭过头,对着帘子后那闪动的黑影说, “出来吧,还躲着做什么?!” 颜书坤捂着没有耳朵的那半边脑袋走了出来。 顾行知应声瞪了他一眼,不曾想颜书坤也没在怕的。他理直气壮地行了礼,大放厥词道:“孙副将所言, 即微臣这些日子调查出来的事实。戚家女不知廉耻,毫无礼法道义,恳请陛下处决。” “不可!”顾行知扯出了声,他反嘴对颜书坤说,“卑鄙小儿,有本事咱们出去痛痛快快打一架!你要是有本事能要了我一只耳朵,那我也无话可说!” “够了!”李恒景渐渐失了耐心,他稳掐眉心,连梨也不想吃了:“顾三儿,这事与你无关,你何故要这样护着戚二。可别跟我说什么同是兵马司使之类的空话,要知道,当初你这北司使,还是朕让你去做的。” 顾行知叩首道:“臣没有忘记陛下恩德,更不敢忤逆陛下,臣只希望陛下能将罪责分揽于臣,一切正如臣所言,当初边沙走水,臣也有一定责任。” “这话从你顾长晖嘴里说出来,”李恒景皮笑肉不笑,“怎么听起来怪怪的?” “傻瓜。”戚如珪揪了揪他后腰上的肉,低声道:“你是有多欠打?” 顾行知没有理会戚二的私语,兀自道:“一切罪责在臣,戚二只是做了在那个处境下人人都会做的事。如果力求自保也算是错的话,那以后大家遇到什么事也都不必逃了,安安静静地原地躺着等死,岂不是更好?” 顾行知这话说得孩子气,这也是他从前与李建寰撒娇时用的语气。顾行知是个甚少撒娇的人,他这小半生,只会对爹爹与哥哥撒,从前与建寰亲近时,他也撒,如今撒,则没了从前那样天然的亲近感,反而像是一种最后的尝试,这是顾行知所能想到的,唯一可以让步的地方。 李恒景听得顾行知这么说,忆起从前与长晖一起啃包子的场景。那时他还只是个王,尚不懂入局朝堂时的痛苦与艰难。那时候东市的包子只要两文钱一个,那时候他可以一口气吃十个。 那时候……哎…… 贤士阁内气氛僵冷,李恒景感觉到,他与顾行知之间隔着一整条大河。他在河这边走,顾行知在对岸,浪涛声掩盖了彼此的呐喊,他们都以为,对方是先失了回应的那个人。 “长晖。”李恒景动了恻隐,有许多话压在心口,说不出口,“你别恨我。” “陛下……” 孙黎与颜书坤哂笑不已。 只见李恒景提起备好的笔墨,唰唰唰地在纸上写着什么。戚如珪侧身看向顾行知,末几,她见李恒景将那纸递给柳穆森,闷闷地说:“送到刑部,朕要彻查。” “那戚——”柳穆森敢问不敢言。 “暂且收入诏狱,”李恒景横扫了一眼阁中众人,目光途经顾行知时,下意识一躲。 “陛下——”顾行知还想再说点什么,戚如珪拦住了他。 “不必再说了!”李恒景还是不敢看顾行知的脸,他像是做了错事,从前他做了错事,长晖总会笑他是傻。他不舍得还嘴,就任他笑,他知道,长晖舍不得笑他。 颜书坤看戚如珪一脸淡定,反倒是输了似的,忍不住问:“你不怕吗?” 戚如珪微微一笑,捻指挑着头发,“怕?我好怕啊,我怕得不得了。我怕我在诏狱里不明不白地就死了,颜侍郎你说,我要是真出了什么事,谁的嫌疑最大?” “你……你什么意思?”颜书坤看着她阴森森的笑,感觉像是从炼狱里刚捞起来一样,“人还没进去呢,你怎得想了这么多。” 《狗咬狗》TXT全集下载_22 “我当然得多想些,要不然就像今天一样,被莫名其妙捅了一刀,挨了个措手不及。” 宦官们蜂涌入阁,一个个站在屏风后,等候差遣。 “戚二,就委屈你先进去住几天吧。”李恒景看了眼颜书坤,也看了眼孙黎,“此事朕一定会查得清清楚楚,断不会冤枉了你。” “好!”戚如珪双手作揖,弯下腰身行了大礼。她拍了拍身上的灰,将手放在顾行知肩上,借力从地上爬起。 顾行知多想抓住她的手,不让她走,可这里人都在,李恒景在,孙黎也在,他不敢将这份挽留做得太明显,他觉着自个儿无能。 太无能了。 戚二顺眼瞟了眼顾行知,想说点什么,但终究还是没开口。外头的宦官款款走进,态度还算客气。戚如珪想,这是李恒景所能给予的最大的礼遇,她不敢奢求更多。 戚如珪狠一咬牙,提裙走了出去。 “戚二!”顾行知站起身,连礼也不要了,他伸出一只手,隔空呐喊道:“别担心!” 戚如珪笑了笑,无光处的她,浑身散着一层碧色荧光。她的笑消失得比天边的云还快,还没绽尽,便恍恍碎在了晚夜里。 远处辇铃声叮当响起,鹤飞九天的软轿幽然走近。玉珠串成的帘幕后,风辞雪托着侍婢的手,走了出来。 轿子边,宋子瑜站得笔直,他向来如此,即便什么也不做,他也要直挺挺地,不落任何话柄。 “贤士阁里好热闹,姑母让我来瞧瞧。”风二对着那群宦官煞有介事地说着,底下人带也不是,不带也不是,神色都有些为难。 “怎么了?”李恒景听到动静,派柳穆森出来问,却见风二不知何时亲临了此地,要知道,她一来,可就意味着太后也跟着搅了进来。 “柳公公,这是怎么回事?”风二扬起脸,目光落到戚如珪身上,“戚二好歹也是七贵之女,怎么我看,你们对她还不如对一个宫女。” “二小姐言重了!”柳穆森跪下身,双腿瑟瑟发抖,“我等也是奉皇帝口谕,将戚二暂且收押刑部。” “收押刑部?”风辞雪略有些皱眉,“这事情都没搞清楚,就胡乱抓人,陛下这决定,是不是做得过于草率了?” “风二!”李恒景跟了出来,听到她正说自己,“你深受太后宠爱不假,但是也要时刻注意自己的身份。朕做这个决定,自然有朕的考量,至于草率不草率的,还轮不到你一个未出阁的勋贵小姐来说!” “是婉君无礼了。”风辞雪附身拜了一拜,雪色纺裙宛如暗月百合般清雅。她虽看着柔婉,其实眸子里蓄着劲儿,这一点,她和戚二还真有些像。 “你深居宫闱,穿锦衣,享玉食,不知人世凶险,黎民悲苦。你可知戚二犯了什么错?她让北地多少人痛失至亲?朕没有杀她,就已经是手下留了情,太后还跟着卷进来做什么,难道朕要发落谁,还得先请示她吗?” 风二不高不低道:“陛下是一国之主,说什么做什么都不会有错。风二一介闺阁女流,自无权多言。只是就算要重翻旧案,也得引三司会审,入刑档,走章程,仅听信他人一面之词,恐难服众。” “好啊。”李恒景哑然失笑,“太后果真把你调、教得极好,人人都说风家二小姐与世隔绝,宛若仙姝,其实心可大着呢。连三司会审都知道,看来太后平时没少教你朝堂中事啊?怎么,她是怕哪天走了,让你来承她的衣钵是吗?!” 风辞雪面色一怵,意识到适才口快,显露了不该显露的,她忙跪下身,柔声坚定说:“姑母从来没有教过婉君执政之事,婉君亦无心陷身其中。这些东西,是婉君自己闲时听来的,与姑母无关。” “好了,你不用再废话了。”风二到底是嫩,哪能掰扯得过李恒景,皇帝也懒得与她多费口舌,这样从小娇养的世家女子他见过太多,大多都是容易打发的绣花枕头,风二除了略有些姿色,脑子还不如戚二,略微一点惊吓便乱了阵脚,难成大器。 李恒景对柳穆森说,“夜深风冷,你亲自送风二回宫。” 他静默了会,又扭头对戚如珪说:“你且在里头好好待着,朕倒要看看,还有谁敢拦朕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避免大家分不清,所以罗列下已经出现过的角色名及对应小字。 顾行知,字长晖。(顾二狗:喵喵喵?) 李恒景,字建寰。 风辞雪,字婉君。 宋子瑜,字汉卿。 以及后面将会出现的傅临春的小字,字淮舟。 谢谢观看~ ☆、怒斥 “哀家敢!!!” 众人倏而一惊, 循声望去。只见不远处轰隆逼近一大堆人,太后被风阁老搀着,一点点从人堆里走出。她漏液前来, 看着却容光焕发、精气十足,比平时年轻了不少。 李恒景暗地咬了咬牙, 眼睁睁看她走近,什么也做不了。太后定身在风二与李恒景之间, 先将风二从地上拉了起来, 而后又让那群宦官松开了戚如珪。 太后雍容道:“大半夜的不好好睡觉,有什么事非得今儿处理?皇帝是以为哀家老了, 所以选个三更半夜的时辰来拿人,这手,是不是伸得有些太长了?” 随侍的宦官们点起六角灯,戚如珪方才看清为自己说话的风二。她对风二微微笑了笑,风二亦回之一笑, 两人素来交流不多,玄机全在笑容里。 李恒景强行壮胆道:“戚如珪罪业滔天, 边沙民怨四起, 朕身为天子,理应还天下人一个公道!” “瞅瞅。”太后笑看了眼风阁老, 和蔼地说:“你瞅瞅这才登基多久,就变得这样深明大义了。” 话一说完,太后蓦地打住笑,一双浑眸刀锋尖凛, “李恒景,你是个什么货色,满宫人都知道。不用哀家来说,就说先前发落监生时,那手段,不输哀家发落陈铨时那般狠厉。怎么,几个月过去了,开始跟哀家装贤王了,你拿面镜子照照,双手沾满血的人,还配得上贤字吗?” 太后这一番话如骤雨疾风般击落在李恒景心上,他不得不承认,在这宫里,他依旧还是畏惧太后的。尽管他努力抖擞着反抗,在血腥外做得更血腥,在残暴外做得更残暴,可他也不得不承认,他就是怕,怕这个看着慈眉善目的女人,怕她长生永不死,成为这宫阙中永恒的梦魇。 又起风了,柳穆森从后为李恒景披上锦袍,他低头盯着地上晃动的人影,许久说不出话。 太后无视了他,径直走进贤士阁,顾行知等人还跪在里头。颜书坤见来者是太后,料定皇上也搞不定了,只好亮出最后一张底牌。 “臣还有话说!”颜书坤向前跪了几寸,眼睛不离座上的太后,他迫切想要得到回应,就像口渴得三天都没喝水,“臣要告发!告发戚如珪与顾行知通、奸一事!” 在场众人皆愕。 “臣本意不想将此事宣扬出去,这件事,知道的仅仅只有陛下,臣和孙副将三人。可如今臣实在忍不了了,臣必须要说出来!当初在边沙十六营,戚顾二人枉顾人伦,行苟且之事!这才酿成走水一祸,此二人恋栈情、欲,□□混乱,论罪当一同问斩!” “放肆!”太后猛一拍桌,连带着底下所有人的心都跳了一跳。风阁老劝道:“太后您悠着点。” 太后平复道:“要真说起这个,当初孙副将也在边沙,却没能阻止火势蔓延,你这意思,难不成是孙黎也有罪了?” “臣冤枉啊!”孙黎吓得脸失了色,没想到太后会把矛头突然甩给自己,他使了个眼色给颜书坤,示意他不要再额外生事,可颜书坤哪里还顾得上这些,他撇开孙黎,执意进言道:“微臣所言,皆有目共睹,绝非污言诽谤。北地的折子就在观德殿,太后随时都可以翻。十六营的家眷为着此事,接一连二引发了动乱,更有甚者直接涌进蔺都,告求府衙。今日戚顾二人罪业难逃!” “是吗?”外头乍然响起一串紧忙的脚步声,阁中众人探头望去,见宋子瑜不顾阻拦冲了进来。 他迅身行了个礼,将手中小册递给太后,紧接着道:“微臣进宫前,特意查了查蔺都八大城门近一个月的出访记录。记录上显示,近一个月,从燕北而来的人有明显增加。臣走动关系发现,他们绝大多数人,都居住在城中各处客栈中,而替他们买账的东家,正是颜府。” “这就说得通了。”顾行知挺起身,活过来不少。他双手放在大腿上,语速不快不慢,“看来也是辛苦颜侍郎将那群北地兵役的家眷一个个搜罗起来,说得跟真的一样,好像此事再不平息,燕北就要打起来似的。你若因为那只耳朵对我怀有私恨,大可不必如此弯弯绕绕,我说了,大不了咱们出去打一顿,打赢我,我让你割耳朵。” “好了好了。”太后忙止住了他们的话,翻了翻宋子瑜递来的小册子,咂嘴说:“颜书坤,你打着为国为民的旗号,公报私仇,可有什么想说的吗?” “臣不服!”颜书坤逼得站了起来,他冲到顾行知面前,抓着他的衣领,嘶吼道:“顾行知,你为何不敢承认,你对那戚家女就是心存歹念!你说啊!你说你是不是对她别有私情!你说!!!” 这一通问所有人都听得仔细,但所有人都假装没听到。阁门口的戚如珪定身望着顾行知的背,想要他表态。 “你疯了。”顾行知冷冷地看着他张牙舞爪的样子,心中无风无澜。 这个回答高妙得很,既没有承认,也没有否认。颜书坤想是猜到了似的,旋而狂笑起来。他一把扯下缠在脑边的绷带,步履趔趄道:“顾行知,你骗得了别人!却骗不了我!” “燕子楼里,拔刀出手,英雄护花,何等的潇洒,何等的风流!你就承认吧?承认吧好不好?承认你对戚如珪就是怀有私情!顾行知!你为什么不敢承认!” “大胆!”风阁老代太后镇起了场,见颜书坤疯癫至此,忙示意柳穆森将他钳住。李恒景站在外头,眉眼堆得死紧,恨不得下一刻要挤出一把刀来。 太后看着案上啃到一半的梨,平淡地说:“纵有私情又有何干?顾三儿血气方刚,戚二年轻美艳,男女共处一室,做点什么也是情理之中。皇帝,你说是不是?” 李恒景听得认真,见太后将问题抛给了自己,只能无奈道:“是……是……” “这就对了。”太后笑了笑,冲着外头的李恒景说:“你听话的样子,还真与怀德有几分相似。” 李恒景知道这是太后的羞辱,他的心里,早怒成了火海。可他不敢显露,不敢让旁人将他的脸色瞟了去,李恒景将头深深埋在宽袖里,任眼泪在双眼中打转,眼窝处满是烈红。 “哀家觉得,这事怀德帝已经处理过了,当初不是赏了顾行知五十大板吗?旧事就不要再提了。至于那些北地家眷,六部官员合该给予安抚,阁老,这些东西,你去打点就是。” “下官遵命。”风阁老腰弯得全,长时间也不会酸,这是多年练出的本事。 戚二悄悄松了口气,眼看旁边的风辞雪,也跟着欣慰了不少。 “都散了吧,大晚上的,吵来吵去,再吵就天亮了。”太后起身离阁,拉起风辞雪的手,安声说:“阿囡,你跟哀家回去。” “太后就这么走了吗?”李恒景叫住了她,他还是不愿放过。 “李恒景,你还想怎么样?”太后转过身,握着风二的手下意识重了两分。 李恒景说:“太后如此纵容戚顾二人,究竟是哪门子心思,朕怎会不懂。朕与顾行知是生分了不少,可这也并不意味着,太后可以借机拉拢蕃南王,他不会归属于你,就像朕,朕也不会归属于你。” “永远都不会。” 李恒景说得响亮,但心里虚得很。他在太后面前的勇都是硬撑出来的,如果不硬撑,他恐怕早散成了一堆软骨。因风闻动,李恒景的高髻有些松动,杂发凌乱飘着,更显凄凉悲怆。 “哀家帮顾行知何尝是因为蕃南王,”太后笑了笑,那笑像记耳刮子,“啪”一声打在李恒景脸上,“眼皮子浅的东西,哀家不忍将此事做大,是为了稳固边境局势,你身为帝王,却不知安内攘外四个字。蕃南六郡自打新岁起便战乱不断,烽火已逼水云关。若此时蔺都再硬查燕北一事,那前线也不必打了,顾重山的儿子真有什么牵连,你觉得还有谁能提领龙虎军?!你可以吗?你将养了这些年,怕是连刀都拿不动了吧?!” “当真是个蠢货!” 太后大袍挥斩,强风像把利刃,将李恒景劈得满脑发懵。而她还嫌不够,见李恒景受了挫,更穷追猛打道:“皇帝,长点脑子吧,成天就囿于小情小恨上,凡事不知轻重缓急。哀家难道不知道痛失至亲有多痛苦?难道不知道边沙伤死近万有多惨烈?可若是此时追查,动了顾重山的人,哀家看你这皇帝还能坐几天!到那时候,蕃南只会死更多的人,大辽会死更多的人,难道那是你这个帝王希望看到的局面吗?!” 太后这话说得敞亮,像是把那隐晦与曲折都掏出来放桌上似的。这些东西原不必点透,可皇帝不懂,这是逼太后把话都说尽。 阁内烛火燃了过半,天边浮出些晨曦微光。太后拽着风辞雪的手,步步稳健地朝外走。 说了这一席话,她也心累,可她不能露怯,她和李恒景过招,永远得绷着。等回到轿辇上,风二见姑母喘出不少汗,整张脸白了一片。 “姑母……”风二站在辇外,一脸担忧。 “阿囡,你就没有什么想对姑母说的吗?”太后压了压胸,努力平复着情绪。 风二止住了步,听闻姑母发问,忙跪身道:“风二擅作主张,假借姑母名义,夜闯贤士阁,有失分寸,还请姑母降罪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谢谢观看。 ☆、早膳 “哀家知道你一片善心, ”太后把玩着佛珠,心绪慢慢平复,“可李恒景不是个容易对付的, 连哀家尚且都要如此,你一个不谙世事的闺阁女儿, 又如何架得住他。” “是风二糊涂了。”风辞雪一脸内疚,“还连累姑母, 深夜为我解围。” “也不全是为了你。”太后放下珠串, 示意风二起身,和声道:“哀家帮顾行知, 是为了安抚蕃南王,哀家帮戚家女,是为了不让皇帝打哀家的脸。这里头,也有一半的私心。” “姑母……”风二泪光闪闪。 “好了,不说了。”太后的声音低下去几分, 听着有些疲倦。她坐正了身,看着泛金的天边, 喃喃自语道, “冤冤相报何时了啊。” 冤冤相报何时了。 天渐亮了。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 李恒景走得狼狈,连着孙黎与颜书坤脸上都挂不住。三人在太后走后, 一言不发地离了贤士阁。戚如珪见他们走远,身子瞬时一软,靠在门边,像是苦海得了解脱。 “阿珪, 你没事吧?”宋子瑜满是关切地凑过去,一把抓起她的手,他懂点医,寻常问脉不是问题。 戚如珪揉了揉眼,有气无力道:“一夜未眠,又跪又站的,想是有些累了。” 顾行知见状,一个箭步冲过来,挑开宋子瑜的手,凶巴巴道:“瞎摸什么呢!一上来就拉人手,她的手是你能摸的吗?” “汉卿无意冒犯,我只是担心阿珪姑娘的身——” “担心?担心什么?有什么好担心?”顾行知点着他的胸口,一步一步把他往墙角里逼,“你谁啊你,她要你来担心,问过我了吗?我同意了吗?” “好了。”戚如珪夹在中间,哭笑不得,“差不多行了,你别吓着他。” 戚如珪转头对宋子瑜说:“他跟大人开玩笑呢,大人别理他。” “我可没开玩笑。”顾行知较起了真,“你看他刚刚拉你小手的样子,搞得你们多熟似的,人不都说宋子瑜性情端正,乃人中君子,岂料也是个色胚!” “我没有……”宋子瑜被说得两颊羞绯,像被人抹了两笔丹红。 戚如珪再劝道:“顾行知,人家替我把个脉,你至于这么说人家吗?” “至于!”顾行知拿下刀,比在宋子瑜胸前,凶神恶煞:“你给我听好了,她,我的,以后若是近她半步,这刀……” “不用理他。”戚如珪对宋子瑜笑了一笑,一阵风吹过,她冷得有些发抖。 宋子瑜听了她的话,没有理会顾行知,他解下衣裳,撇开顾三儿直接披在了戚二身上。 竒_書_網 _w_ω_w_._q_ ǐ_ S_Η_U_九_⑨_ ._ ℃_ o _Μ 顾行知气冒了烟。 “入秋了,阿珪姑娘记得添衣。”宋子瑜的声音像温酒,不用喝也能醉的那种。 戚如珪欣慰地点了点头,温柔道:“这次还是多亏了你,去请了太后和风二。若不是祭酒大人挺身相护,恐怕我已身处牢狱之中。” 宋子瑜说:“我听到刑部的人将你带进了宫,哪里还有休息的心思。现在你没事就好,我回去也能睡个安稳觉了。” 两人不约而同对笑起来。 “你们有完没完?”顾行知快要气得裂开了,他捏着刀鞘,整个身子都热烘烘的。 “没完。”戚如珪不愿与顾行知多说一个字,领着宋子瑜一路向外走。 “祭酒大人,快天亮了,不如一起出宫用个早膳吧,我做东,权当报答你为我这般筹谋。” “我也要去!”顾行知冲了上来,将两人硬生生扯开,大摇大摆地走在中间说,“我也要去。” 戚如珪说:“你跟着瞎凑什么热闹。” 宋子瑜温软道:“无妨,我倒觉得顾兄一同前去,还能更加热闹。” “祭酒大人胸怀雅量,不愿与小人计较,刚刚他还拿刀唬你,你却对他毫无记恨。”戚如珪目露赞赏,目光移到顾行知身上时,赞赏变成了无奈。 “一起吧?长晖。” “你叫我什么?”顾行知大喜。 “长……长晖咯。”戚如珪顾左右而言他,神色闪避。 “你再叫我一声。” “有病啊?到底去不去?”戚如珪怪不好意思。 顾行知点头道:“去!去!当然去!去吃早饭咯!” 顾三儿拔腿跑到了前头,任自己扎进风中。戚如珪与宋子瑜走在后头,看他肆无忌惮地疯跑,皆有些难得的感慨。 “他是个孩子。”宋子瑜说,“说真的,有时我挺羡慕他的。” 戚如珪品出这话里的失落,不禁安慰道:“在这宫里,没有谁真的无牵无挂。顾三儿已属难得,你我都羡慕不来。” “阿珪……”宋子瑜鼓起勇气,决定趁着这大好晨色,将那句酝酿许久的话说出来。 戚如珪“嗯”地一声转过了身,侧脸正对上破晓的天光。他们之间隔着画卷般的穹色,风里带着露水清香。 “怎么了?”戚如珪见他不语,主动发问。 “阿珪……”宋子瑜提起袖,抿了抿唇,嘴唇正要启开。 顾行知在前面招呼道:“你们快来!” 他音色清朗,笑容灿烂。 宋子瑜看了他一眼,心底莫名泄了口气,他说:“没什么,今天天气挺好的。”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 三人直往东市去,最终在那家包子铺前停下脚步。路边不时有妇女打眼经过,她们见到宋子瑜,都有些隐晦的娇羞神色。 宋子瑜今儿穿的一身纯白,全身上下没一丝多余的杂色。他的发髻也是最朴素的高髻,只用一根乌木簪插着。他的疏冷气质与热络的早市格格不入,他像一只突然闯入人间的鹤,所及之处,皆是佳人侧目。 顾行知看着凭栏而立的莺莺燕燕们,不由得问:“那群娘们儿怎么总是对你傻笑?我看她们口水都要流到地上了。” 没等宋子瑜开口,戚如珪便替他回答道:“祭酒大人姿容盖世,无论在哪儿都光芒璀璨,引人注目,这很难理解吗?” “切。”顾行知蛮不屑地瞟了一眼宋子瑜的脸,又看了眼自己松松垮垮的衣裳,嘀咕道:“也没多好看啊……” 宋子瑜对着那群路人依次点了点头,人群中立刻爆发出一阵甜蜜的尖叫声。蜂拥而至的妇女们挥舞着彩绢,一时间,整个早市被堵得水泄不通。 “这也太夸张了吧!”顾行知看着那群失去理智的疯妇,挥了挥手里的拳头。众人看到顾行知挡在前面,雀跃欢呼顿时停止,一切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,早市重归平静。 顾行知笑说:“你看,他们也都被我的英俊潇洒给折服了。” 戚如珪没好气地说:“你这哪是折服,你这是恐吓。” “胡说!”顾行知指着宋子瑜,出列拦在戚如珪身前,怒气冲冲道,“你平心而论,我和他,谁更好看!” “你好看你好看,”戚如珪打着马虎,随口应道:“全天下就你最好看,行了吧?” “敷衍!”顾行知更气了,“你这是敷衍!” “那你到底要怎么样?”戚如珪的耐心见了底,耗了一晚上,她只想好好吃个早饭,好好睡个觉,可顾行知总要想方设法地调弄她,让她难以心安。 宋子瑜见戚如珪脸色不大对,出言关爱道:“你还好吗?” “她好得很呢!”顾行知瞪了她一眼,继续穷追不舍,“你说啊,我和宋子瑜,谁更好看?我要你认真说!” “顾兄,差不多行了……”宋子瑜打起圆场,“我们还是先把早饭用了吧。” “我偏不!”顾行知摇头摆尾,拧巴道:“你今儿不说明白,我就不让你吃!” “我说过了,你最好看。”戚如珪努力保持微笑,语气里却带着愠怒,“你现在很好看,以后也很好看,比汉卿好看,比天下人所有人都好看,怎么样?够了吗?我可以吃饭了吗?” 戚如珪顾不上他回应,拉起宋子瑜的袖子往铺子里钻。顾行知待在原地,搞不懂自己哪里又出了问题。开个玩笑而已嘛,她干嘛平白无故发火! 再说了…… 顾行知摸了摸自己的小脸,暗叹道:自己本就比宋子瑜好看啊! ……………… “他还小,喜欢耍小性子,你不必生气。” 宋子瑜为戚二倒上一碗热汤,拿水轻轻涮着筷子。他动作缓,却不慢,一看就知是精细惯了的,能将人照顾得极好。 戚如珪想,若是坐在对面的是顾行知,以他的性子,断不会如此。他只管自己吃得满嘴流油,没准还能把自己的那份给一并抢了。 戚如珪说:“气倒不至于,我只是觉得他有时太幼稚,说起来,他也不小了,也算是龙虎军里威震一方的人物。可有时他说话做事,总让我觉得,他还没长大。” “世家男儿,从小娇养,并非人人都有顾三儿这样好的福气。他虽行军多年,可比起常人,自然被保护得极好。”宋子瑜说到这里,不免黯然道,“哪比我,纵是七贵,也只是一个不受抬举的庶子,没人疼,没人爱,凡事只能靠自己。” “祭酒大人无须这般妄自菲薄。”戚如珪拉了拉他的袖子,反过头柔声道,“在我心里,祭酒大人远比那些世家子要好许多许多。” 她欲再往下说,顾行知黑着脸走了进来。经过一番调整,他换了副新面孔,这副面孔还算正常,起码看着不讨人嫌。顾行知撑着腰,一屁股坐到戚二旁边,将手里两包子扔给她说:“吃!” 见戚如珪无动于衷,他又不情不愿地拿出另外两个塞给宋子瑜,说:“你们吃!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呜呜呜明天只有一章嗷~ 谢谢观看。感谢在2020-05-02 12:37:13~2020-05-04 19:11: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~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:墨琼没书看啦! 20瓶;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,我会继续努力的! ☆、美男 “呦——美男子来了!” 戚如珪故意拿这话气他, 推开那包子说,“别啊,美男子的包子咱们可不配吃, ” 顾行知腆脸说,“刚刚在外面, 是我无理取闹了。”顿了一顿,他又说:“你不要生气。” “我生哪门子气。”戚如珪见他态度诚恳, 也不好再继续为难, 她夹起一个包子,咬了两口, 道:“你从出宫到现在,话里话外都在针对祭酒大人,你该道歉的人是他。” 顾行知继续腆着脸说,“我不是故意的,大人不要记恨我。” “无妨, 顾兄这就见外了。”宋子瑜笑了笑,他是真的不介意。 顾行知听宋子瑜这口气, 想他是个脾气好的, 忍不住得寸进尺道:“只是有一点,大人跟戚二往来我没意见, 但也得注意,她是我的女人,我们可是一起睡过觉的。” “咳……咳……”喝粥喝到一半的戚如珪突然卡住了嗓子。 “你没事吧!”顾行知抢先开了口,死命摇着戚二的肩膀, “是不是噎着了?!快!吐出来!” 戚如珪本来只是小噎了一口,结果被顾行知拽住肩膀这么一通狂摇,她嗓子眼更难受了。宋子瑜顺势递上一块软帕,戚如珪连忙拿了过来,捂嘴平复了好久。 “你……你……你别碰我!” 戚如珪推开顾行知,示意他停手。顾行知一头雾水道:“我又怎么了?!” “你在我身边准没好事。”戚如珪好不容易咳完,眼睛底全是泪。 宋子瑜说:“要不要看大夫?” 看来他压根没记着顾行知刚刚的话。 戚如珪说:“不打紧,大人慢慢吃,我跟顾三儿有几句私话要说。” 说完她使了个眼色,让顾行知跟着他走。两人一路出了正厅,走到门边小巷子里,彼此才松了口气。 “知道我要跟你说什么吗?”戚如珪气得叉腰。 顾行知一脸无辜地摇了摇头,说:“不知道。” “你干嘛要把咱们的事告诉汉卿。”戚如珪凑近几步,踮起脚对他凶道,“你是觉着这事儿特别光荣吗?” “这事他迟早都得知道。”顾行知见她如此上纲上线,只觉得没必要,“我并不觉得光荣,我只要他明白,你是我的。” “我不是东西!”戚如珪用小指头戳着他硬邦邦的胸膛,“我不是一只狗,一只猫,一个属于属于谁的玩意儿。我姓戚,名如珪,尚没有取字,我恒元十年生,生辰是九月甘八,我师从史文澜,自幼长在燕北。我只是我自己,我只属于我自己!” “麻烦你以后不要再说什么我是你的这种话了。”戚如珪放下踮起的脚,手也跟着垂了下来,她不知是不是自己把话说重的缘故,顾行知看着比刚刚还要委屈。 她说:“回去吃饭吧。” 顾行知委屈巴巴道:“我不吃。” “长晖。”戚如珪用平生说能使出的最温柔的语气说,“你可能会觉得我病态,奇怪我为何一直将你拒于千里之外。其实我所背负的东西你都知道,我实在没心思在没有查清爹爹真相和完成师父遗愿前,心安理得地谈情说爱。” “那你对宋子瑜呢?”顾行知快要哭了,两只眼睛四周已揉红了一片。顾行知是典型的乌目大眼,蓄起泪来也是格外动情。戚如珪看着他那泪汪汪的大眼睛,竟有些动容,她不知该怎么往下说。 “我和他……”戚如珪吞吐不清,“我也搞不清楚自己对他是愧疚还是喜欢。” “他长得太像临泉了,每次看到他的脸,我就想起临泉,就忍不住将亏欠临泉的,都补在他身上。我尽可能地对他好,尽可能不要让他的欢喜落了空,宋子瑜才貌无双是不假,可我……可我也拿捏不准自己对他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。” 顾行知握住她的手,“你别太难为自己。” 他起身将她抱住怀中,低语道:“我以后不闹了。” 《狗咬狗》TXT全集下载_23 “我们一起回去吃饭吧。”顾行知刮了刮她的小鼻子,破涕为笑道:“你想吃什么我都满足你。” 戚如珪心有余悸地看了铺子里一眼,见座上不知为何,已空无一人。 小二跑过来说,“刚刚那位公子说,这顿算他请了,他还有事,先走一步。” 戚如珪看着桌上吃到一半的早点,陷入深思。所以是有什么事,连吃个饭的时间都没有。而且,这顿饭本说好了自己请,最后还是让他掏了钱,戚如珪羞愧更浓。 早市缓缓躁动起来,大面的金色铺在蔺都城的角角落落,华丽一片。顾行知咀着包子,吃得酣畅,属实是个没心肺的。 戚如珪潦草吃完,还在想着宋子瑜不告而别的事,她总觉得,他知道了什么。 他一定是知道了什么。 ……………… 花贵人请太医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了。 柳穆森眼见太医署的人从一天两次,到一天三次,最后累加到了一天五次。 他寻思着,花贵人这样密切地请问太医,究竟在看什么病?这烧伤并非一日两日,该看的也都看了,结果还这样不间断请着,像是有事隐瞒。 这一日,柳穆森得了空儿,提前守在花香殿外,等太医署的人出来。 待那问诊的太医董文瑞提着药匣子走出来时,他上赶着说:“花贵人这是怎么了?” 董文瑞道:“没什么大问题,只是简单的心悸受惊。” “既是简单的心悸受惊,”柳穆森满脸写着“我不相信”,声音夹着风,压得更低了,“那又为何要一天到晚请这么多回?董太医是首席,日理万机,别宫的主子出了什么寻诊问脉的事,也得是要麻烦您的,您这一天天地往花香殿跑……” 董文瑞听出了柳穆森话里的不满,他只抚须道:“老身身为医者,谁需要我,我就去哪里。花贵人自毁容之后,心绪一直起伏不定,所以传唤的次数也就多了点,寻个安慰。” 说着,他从匣里取出一张药方,摊平道:“柳公公若是不放心,这是太医署的问诊存档。我本是要拿回太医署去的,既然公公问了,不如咱们一起请其他太医来看看。” “哎呦,您这说的哪里的话。”柳穆森赔着笑,意识到刚刚自己有些唐突。他微微扫了眼那方子上的几味药,看到什么伏神、夜交藤等,暗暗记下了。 董文瑞见柳穆森不再废话,遂幽幽离去。 柳穆森见他走远,马不停蹄地往内侍监赶。小春生刚教导完新公公,看师父来了,身上的疲累刹时消散。 柳穆森没给春生打招呼的时机,开口就问,“你懂点医,师父问你,你可知伏神,夜交藤有何用?” “伏神?夜交藤?”小春生摸了摸脑袋,说,“这都是常见的安神药。主治惊悸受凉,失眠盗汗等。师父问这干什么?” “原来如此……”柳穆森暗松了一口气,见春生一脸疑问,他说:“没什么,师父不过随口问问。” “哦对了。”春生突然想起一事,差点忘了跟柳穆森说。他拿起礼部呈过来的一大摞折子,呆呆道:“秋猎在即,内侍监和礼部都该提前筹备起来。刚刚礼部的人来问了,说内侍监最好尽早拟定带往木兰围场的人选名单,他们那边好跟着调整。不知道今年,咱们这边带多少人去合适呢?” “这事我得回头请示官家才知道。”柳穆森一说到礼部,就忍不住骂了起来,“他娘的每次跟他们打交道,都一副欠了他们百八十万贯铜钱似的。这送来的一堆折子又是什么?” “哦,礼部的人说,这是往年木兰秋猎的宴请流程。他们说怕内侍监的人出岔子,所以最好提前过一遍,免得到时候出了笑话,连累了他们。” “蠢货。”柳穆森瞪了眼春生,恨铁不成钢道:“人家这是看不起咱们内侍监呢!你怎么说着他们,还这般平心静气。” “啊……他是在看不起我们啊……”春生半梦半醒,“他们为什么要看不起我们。” “没脑子的东西,你这样蠢钝,以后还怎么跟他们打交道。”柳穆森拍了拍他的木头脑袋,指点道:“人家藏话了呢,这是让我们夹起尾巴做人,别到时候抢了礼部的风头。” “什么风头。”春生还是不懂,“我们是去做事的,又不是去做主子的。把事情做好了,一切不就都好了。” 柳穆森听他说出这样的话,又恍惚觉得,他也不算是无药可救。说起来,春生自小养在他身边,也算是半个亲儿子了。他这憨头憨脑的样子,可一点儿也不像自己,也不知是跟谁学的,一门心思轴得很。 柳穆森说:“罢了,你听不懂,为师也不跟你多说了。届时秋猎出宫,天气转凉,你记得尽早备好厚实衣裳。以往年的秋猎来看,没个三五天是回不来的,可别把人冻着了。” “师父放心。”春生乖巧俯首,“我一定提前为师父备好衣裳。” “傻瓜。”柳穆森笑了一笑,这一笑,彻底让他忘了花贵人的那档子事。 他看着春生茫茫的乌眼,温声道:“师父是让你为自个儿多备些衣裳,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谢谢观看。 ☆、秋猎 蔺城入了秋, 连落叶都带着伤心的颜色。戚如珪从惺忪中醒来,伸了伸懒腰,发现外头日近西山。摇摆的橙色铺在各处旮旯里, 不加细看,还以为是谁洒了层金粉。 她睡了整整一天。 戚如珪爬下床, 舀水抹了把脸,她打开窗, 见顾行知正坐在檐下, 呜噜呜噜地逗着那狗儿。 落叶一片片晃在他的脚踝边,拢成一串好看的光影。他手上还缠着布带, 伤没好全。 “不是说该秋猎了吗?”戚如珪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聊,脸上水没擦干净,滴答掉在竹沿,晕出清新一片。 顾行知停下逗狗动作,咧着虎牙说:“是啊, 该秋猎了,可我这手, 今年怕是拉不了弓。” “那你去吗?”戚如珪玩着头发, 眼角偷偷瞟着他,“你要不去, 我也不去,围场没什么意思,都是群爷们儿显摆身手。” “去不去你我说了都不算,官家说了才算。”顾行知扔出块骨头, 走到戚二身前。两人隔着扇空窗,戚如珪看他,比任何一天都要顺眼。 顾行知是好看的。 他的好看,跟宋子瑜是两个极端。顾行知的好看,带着煞气凶气,整张脸的线条,无一处是柔的。他面骨分明,五官锋利,两道浓眉像是粗毫蘸上去似的,是丹青中最夺目的重笔。戚如珪喜欢他的眉眼,胜过其他,他的眉眼凶而不骄,狂而不傲,每每与他对视,都带着难言的柔情。 顾行知说:“我脸上有脏东西?” “有啊。”戚如珪抚上他的脸,指尖游到他右眼角下那道疤上。 “它还在呢。” “不然呢。”顾行知抓住她的手,没好气地说,“你下手也真够狠的,要不是我躲开了,没准真毁容了。” “我那不是年纪小嘛。”戚如珪勾弄着他衣裳上的带子,婷婷笑道:“多少年前的事了,你还记着。” “我可不得记着。”顾行知突地将另一只手伸到戚二后脖颈处,佯装凶道:“以后还敢欺负你男人不!” “这话我不爱听。”戚如珪掰开他的手,半边脸躲在窗后,媚笑着说:“我可没盖章,你什么时候成我男人了。” “这么快就不承认了?”顾行知卷起袖子,露出手臂上的咬痕,“这是你咬的吧?你身上也有一个。我说了,咬了这一口,你就是我顾长晖的人,同理,你咬了我,可就默认我是你的人了。” 戚如珪恍然,“原来还可以这样。” “怎么,不愿意?”顾行知面色一沉。 戚如珪说:“顾宅修葺好了吗?” “啊?”顾行知没想到她会突然问到顾宅的事,这话题跳得未免有些快。 “我说,顾宅修好了吗?!!!!”戚如珪拉着他的耳朵,声音高了好几重,顾行知震得耳膜都快破了,忙说:“好了好了!你要它好!它今天就能好!” “你问这干嘛?”顾行知不死心,“你又不进去住。” 戚如珪把脸露了个全,随着顾行知一同看了眼屋内。她翠眉一陡,说:“某人说这屋子阴气太重,我住着也不舒服,换个地儿住也不错。” “这么说……你答应啦!”顾行知高兴得蹦了起来,“阿珪!你真的答应了?你愿意搬去顾家老宅了?!我的天!你答应了!你居然答应了!” “别高兴得太早。”戚如珪矜贵地伸出手,摸着顾行知的脸,这脸摸着手感可真好啊,比纱还软。 戚如珪摸了半晌,才恋恋不舍地放下手,她看着顾行知眼角那道疤,娇嗔道:“我才不是为你搬的呢。” ……………… “大胆!” 太后一声大吼,正要端茶进去的柳穆森站在门口莫名一颤。他挑开帘,怯胆走进阁去,只见白鹭跪在堂中,座上端着满脸暴怒的太后。 “奴才……奴才参见太后……” 柳穆森纳闷儿呢,这是怎么了,怎么好端端的,发了这样大的火。以他对太后的了解,她是个连刘锦死了都平如死湖的人,这到底发生了什么,让她能发这样的火。 “柳公公,你来的正好。”太后撑着莲榻上的雕饰,从座上站起,“你手底下是不是有个小公公,名□□生?” “回禀太后……是有……是有这么个人……”柳穆森看了眼白鹭,发觉她脸色不大对劲。她不敢看自己,像是在避着什么。 “看来,她说得没错。”太后走到白鹭身边,点了点她的肩膀,阴声道:“你把适才对哀家说的,再说一遍。” “奴婢遵命。”白鹭抬起头,看也不看柳穆森一眼,双手奉礼道:“柳穆森教徒不善,他手底下的春生,不止一次对奴婢讲过他对风二小姐的垂涎之意。他曾还出宫,劳人制作双鹤新衣,假借尚衣监之名,转赠于风二小姐。那件衣服,风二小姐至今还在穿,太后如若不信,大可以派人搜查,更可将春生传召殿前,与我对峙!” “你这是污蔑!”柳穆森面色煞白,双手抖如筛糠。他从地上爬起,抓住白鹭的衣服一顿猛摇道:“你为何要污蔑春生,你……你想干什么?!” 白鹭犟着脸,对着柳穆森不紧不慢道:“这些都是柳公公您教我的。柳公公说,想要打动太后,就必须以最核心的利益作为诱饵。我只是一个宫女,自知资质浅陋,唯一能够帮到太后的,就是让她看清你们师徒二人的狼子野心!” “见利忘本的贱人!”柳穆森抡起手要打,却被白鹭反推到了地上,他整个脑袋都是嗡嗡嗡的乱响,容不下半点其他声音。 柳穆森看太后的脸色更阴郁了,忙跪爬上前,磕头道:“太后!太后圣明!此女空口污蔑!她这是污蔑!春生从未对风二小姐有过非分之想啊,他只是一个粗使公公,平时连风二的面儿都见不着,哪里谈得上垂涎!春生……春生他不敢啊!” “柳公公。”太后发了话,语气无悲无喜,她越是平静,柳穆森越是害怕。 “哀家知你护犊心切,可你也得清楚,风二是何等人。春生左不过一个阉货,还妄想将爪子伸到她身上,他这是当哀家已经死了吗?!” “春生不敢!”柳穆森头磕得更重了,他的额前渗出了血,染红了一大片毯子,“我们这样的人,连与宫女对食都要遭人白眼,哪里还敢动旁的心思。春生虽生性木讷,可也算纯良,反倒是白鹭,忘恩负义的小人,说起来你与春生还是朋友,你何苦要对我们师徒不依不饶?!” 柳穆森指向白鹭,恨不得冲过去将她撕碎。那一头的白鹭一点也不急,她只微笑道:“柳公公,你在宫里操持了这么些年,难道还相信朋友这种东西吗?我师父已经死了,尚宫之位虚悬已久,我必得承了她的衣钵,才不辜负她对我的一番栽培。” “好啊……好啊……这可真是太好了……”柳穆森垂下高举的手,双目飘忽无神。他也懒得维系什么理智什么冷静了,他觉得冷,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冷。 “这话说得这样体面,什么衣钵不衣钵的。我看分明是你自己贪慕权位,还拉你师父做幌子,白鹭,我当真小看了你……” “柳穆森,你够了!”太后华袍一展,坐回到金光耀玥的座上。她看着彼此含恨的两人,申斥道:“这事儿得查,出了宫也得查!来人!” 一群宫婢飞速入阁。 “你们,现在就去风二的寝殿,去找那件衣裳。哀家倒要看看,究竟是柳穆森在说谎,还是白尚宫在无事生非!” 白鹭一听到太后话里的“白尚宫”三字,笑意更浓了。再看柳穆森,半撑在地上急喘着,领口全在冒汗。 阁内熏香不绝,柳穆森被熏得睁不开眼。他见眼前人都不是人,而是一只只披着人皮的鬼。 夜色更黑了。 众人无声等了片刻,宫婢捧着衣裳进阁,柳穆森探头一看,果不其然,其中就有那件双鹤齐飞的天水蓝袍子。 “柳穆森,你还有什么话想说?!”太后抓起袍子,一把甩到他身上。柳穆森拿下衣服,眼睁睁看着上头的鹤,那鹤像是要从衣服上飞下来似的,要把人给啄瞎。 “此事柳穆森早已知情,却一直隐瞒不报,肆意纵容。想想风二小姐何等金枝玉叶,竟被一个不上台面的腌臜货色暗中垂涎,奴婢认为,师徒二人,理应一同治罪!” 白鹭咬牙说完了这些话,才发觉柳穆森的眼角竟流出了泪。可那又怎样呢?谁不是把泪都流空了,才换回那么一点点的欢欣,这条路,她既然走了,就不会回头。 柳穆森啜泣道:“她说得没错,奴才……奴才从一开始就知道他对风二小姐的爱慕之意。奴才多次劝解,他也一直安守本分,除了委人送了件衣裳,便再也没做过什么不得体的事了呀……太后……太……” “别说了!”太后背过身去,不想再看柳穆森一眼,“哀家待你也算不薄,不想你却这么报答哀家。若不是白尚宫告诉哀家这些事,你是不是打算一直瞒下去?!” “来人!”太后冲阁外大喊,指向软瘫在地的柳穆森:“把他给哀家关进诏狱里!还有那个□□生的!一并,一并给哀家关进去!” “太后!”白鹭不忍发言,“太后何不当即处置?!避免夜长梦多啊!” “秋猎在即,柳穆森还不能死。”太后努力平息着怒火,她难得这样生气,“等到秋猎之后,哀家再找你们算账!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谢谢观看! ☆、谋乱 晴光潋滟的水榭旁, 朵朵荷红氲动翻转。松鹤撑着长杆,撑着一叶快筏,悠游在这万里碧波间。虽说蔺都入了秋, 可这一处的荷花谢得晚,蔡玉手抱七弦, 一双富贵手捻弄曲调,湖光山水中, 仙音嘹荡。 宋子瑜坐在一旁, 垂眸听着,他今日赶早, 与蔡玉相约游湖。主仆三人游了大半日,兴致不减分毫,犹是蔡玉,越弹越是尽兴。 “宋兄这是有心事吗?”蔡玉止住琴音,远方水鸟扑翅而起。 宋子瑜忙从沉思中抽出神来, 他说:“我有些困惑,翻遍诗书而不得解。适才想得深了, 没认真听致远的曲, 实在罪过。” “天底下还有这样的事。”蔡玉将琴推到一旁,沏上一杯青茶, 他给宋子瑜也倒了一杯,不咸不淡道:“宋兄不妨说来听听,我倒好奇,世间能有什么事, 能比我的琴音还动人。” “言重了。”宋子瑜枉然,“不过就是一些红尘琐事。” “既能让宋兄如此困惑,就说明不是什么寻常琐事,到底怎么了?”蔡玉诚心发问,旁边的松鹤得了令,加速驶动竹筏,飘往岸口。 三人依次下了阀,坐回到水榭中,松鹤奉完茶便退到了外头,见他走远,宋子瑜方开口道:“我心里装着一个人,却愧于开口。她说我长得像她一位故人,这令我悲喜交杂。” “悲喜交杂?”蔡玉盯着石桌上的瓜果,语气清雅道:“宋兄何故会有这样的感受?” “我不知……”宋子瑜犯了口吃,“我不知……我不知她对我的好里,有几分是对着我,又有几分……是因为那位故人……” 蔡玉说:“你一定还遇到了其他的事。” 宋子瑜叹了口气,颓废道:“致远说得没错,就在前两天,我无意听到她对人说,她对我只是歉疚。准确来说,是对那位故人歉疚。” “歉疚不是爱,对吗?”宋子瑜抓住蔡玉的袖子,像是在求证他的推断。他这姿态里带着讨好,蔡玉无端挤出些怜悯。 蔡玉道:“歉疚的确不是爱,有些事你是知道的,在这两样东西上,我们总是闪烁不清。” 宋子瑜听他说到所谓的“有些事”,心中得了安慰。蔡玉的过去他没参与,但他与楚王的那些前尘往事,大辽没有人不知道。 粼粼湖光更闪耀了,红莲璨动在水中,连成一道壮观的虹。宋子瑜放眼眺向这开阔景致,原本堵塞的身心依稀开阔,他不是爱较劲的人,他只是敏感。 “有些事,不是想忘就能忘的。”蔡玉慢摇着茶盏,看茶色一点点被冲淡。 宋子瑜并不说话,跟他一同看着那茶,摇到最后,黄底翻了白沫儿,细一闻,香味已绝。 十里外,木兰围场。 刘汝山联合禁军府与八大营的人做些最后安防踩点,自打新岁宴与行宫落水一案后,大内格外注重里外防护。此次秋猎,李恒景动用了所能拨掉的所有兵力合守围场,除了兵马司是太后的人,他无权动,其余能动的,全坐实在了猎场四周。 话说这刘汝山刚布置完班次,正想回营睡个觉,人还没躺下,就见孙黎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。 他见来者是孙副将,恭敬地行了礼,孙黎扶起他,开口道:“上头意思,刘统领可懂了?” “懂啥……”刘汝山满脸疑问。 “皇帝这次动了这么多人插在木兰围场,这是要来瓮中捉鳖啊。”孙黎笑嘻嘻地从怀里掏出一张黄皮纸条,“这鳖,该不该捉,要不要捉,刘统领,皇帝让你看着办。” 刘汝山接过那条子,见上头着笔写了一字。 沈。 “这……”刘汝山大惊失色,“这……这是……” “看过就当忘了。”孙黎转过身,高低不一的两条腿微抖着:“此事办成,皇帝自会留你在他身边,若是做不成……” “这……那……”刘汝山口齿不清,实则是慌的。 “八大营与禁军府的人都会配合你。”孙黎拍了拍他的肩,“我也会配合你。” 刘汝山将那纸条迅速撕碎,吞进肚子里,想了许久,才说:“我尽力就是。” 木兰围城位于关阳行宫外五里地处,是大辽历史最久的皇家猎场之一。围场四周覆盖着密集的红枫树,除了巡狩,也是观景一等一的好去处。 此次秋猎,留守蔺都的七贵子弟均出位到访。仪仗队拖了有两里地长,戚如珪骑着马,晃荡着跟在众子弟人群中,缓缓前行。 顾行知陪在她身边,吊儿郎当地说:“顾宅修好了,等秋猎过了,咱们就可以往里搬了。” “你动作倒挺快。”戚如珪瞧着前头正与蔡玉说话的宋子瑜,回得有些敷衍。 顾行知难得没与宋子瑜怄气,他见戚如珪的眼睛直勾勾看着人家,也不生气,只说,“有些事也可以慢,就怕慢了,你受不了。” “哦?”戚如珪听出他话里的别意,不禁笑了笑,“我寻思着在边沙,你也没慢到哪里去啊?弟弟这是长大了?看来姐姐得再验验货。” “那不是迟早的事。”顾行知含羞低下了头,“你想让它快,它就能快,你想让它慢,它就能慢,全凭你做主。” “调皮。”戚如珪妩媚一笑,放弃了宋子瑜。顾行知见她略有忧愁,不忍道:“你知道他身边那人是谁吗?” “不知道。” 戚如珪真不知道。 “他就是蔡玉。”顾行知调整回了正经的样子,“他与前朝的楚王,是情意深重的知音故友。后来楚王涉嫌谋反,蔡家被连坐,全家上下近百人,就活下了他一个。他寻常时候也不在蔺都,只在楚王祭日前后几日回京祭拜,怎么样,他跟宋子瑜比,谁更英俊?” “再英俊能比得过你?”戚如珪这次放聪明了,学会了怎么去“遛”顾行知。跟他说话就得浑水摸鱼,不明不白的,才最省心省力。 顾行知听她夸了自己,傻傻笑了几声。他不是个脸皮薄的,也知道戚二这是在开玩笑,可这话他爱听,甭管真假,他就是爱。 “她就是宋兄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吗?”蔡玉不露声色地瞥了眼后面,见人群中冒出一张艳光灼灼的脸,想是她没错。 “早就听说戚家二小姐生得好看,没想到,生得这样好看。”蔡玉扫了眼宋子瑜,见他埋头不语,忙安慰道:“无妨。女人嘛……总归是有的……宋兄喜欢漂亮的,回头我给你找便是,你想要几个都成。” “不是漂不漂亮的问题。”宋子瑜就差把头埋进了土里,“是……是……” “哎,不说也罢……”他泄了气,看了眼后头,戚二正与顾行知打闹甚欢,心里更没底了。 仪队越来越慢,抵达木兰围场时,天色近晚。众人被分布安排在各处营中,碰巧顾行知就住戚如珪隔壁。 “不大好吧?”戚如珪看着两营间不过十尺的距离,说:“挨得这样近,这大半夜的万一看花了眼,进错了营,睡错了人,那就麻烦了。” 顾行知问后头左靖,“这营谁安排的?” “回将军的话,这些都是内侍监打点的。”左靖看了看其他七贵弟子,发现都离着挺远,唯独他们两个,离得最近。 “柳穆森倒乖觉。”顾行知看着手上的伤,暗自道:“也不枉我挨的这一顿笞打。” “这话从何说起?”戚如珪听到他在嘀咕什么柳穆森,难免好奇。 顾行知解释道,“你不知道,当初你把治水题本给我的时候,我进宫见皇帝,结果没见着,于是交给了柳公公。后来这事被太后截胡了,我挨了一顿打,才知道是柳穆森从中搞的鬼,把那题本给了太后。” “那你怎么不早说?”戚如珪有些意外,她没想到这件事里头还裹着这样的隐情。 顾行知说:“我与皇帝彼时情谊已尽,无论我说什么,他也听不进去。这事儿我本想找柳穆森理论,后来也觉着没意思,他估计是心里过意不去,悄悄把咱们安一块儿了,弥补我呢。” “这么说,这柳公公心也不坏。”戚如珪往四处看了眼,“怎么今儿没见着他?明日开狩,内侍监的人不该都侍奉在侧吗?” “不知道啊,管他呢。”顾行知美滋滋地看着那两顶帐篷,一脸坏笑地说:“我半夜可真去了。” “去哪里?”戚如珪装傻。 “你说去哪里?”顾行知也不避讳,撅起嘴,当着左靖的面就要往上亲。 左靖咳了两声,往旁边走,再回头时,两人已抱在了一起。 “这人都看着呢,多不好意思。”戚如珪害羞了,不知是真羞还是假羞。 顾行知没脸没皮地说,“看见就看见了,反正如今满宫人都知道你我在边沙的那摊子事,人人都说我们是狗男女呢,什么奸、夫淫、妇等说辞都有,你忌惮吗?” “我忌惮什么?”戚如珪抬手绕上了顾行知的后颈,甜笑道:“我叫你一声奸夫,你敢答应吗?” “那你就是小淫、妇。”顾行知抚上她的脸,低头吻了上去。 左靖被臊得捂住了耳朵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谢谢观看。 秋名山车神·蔺都金牌二哈·惜花男孩·戚二腿部挂件·顾行知。 ☆、裴云 翌日天阴, 怀慈帝亲自镇场,拉出第一支离弦的箭。 李恒景虽不挽弓多年,可手头功夫还是不曾逊色。那箭穿过百尺风浪, 不正不斜,刚好击中在一只野狍身上。 伺机的宦官捧着猎物, 兴致勃勃地去巴结,李恒景听得高兴, 放手让七贵去搏。并以午时三刻为准线, 谁捕得最多,他重重有赏。 众臣一听到“赏”字, 哪有不心动的。一个个使出吃奶的力气,也得为一只野兔劳心伤神。人群中,唯独顾行知兴趣寡淡,他打着马随便转了几圈,两手空空地就回去了。 他不屑那赏。 反正李建寰没给自己留面儿, 他也懒得给李建寰留面儿。到了午时,场子里里堆满各色野物, 众人都小心观察着座上的怀慈帝, 也不知他那赏,到底要赏给谁, 又到底是要赏什么。 戚如珪悄声说:“怎么搞的,一身都是泥。” 顾行知在她身旁坐下,喝了口酒,“马受了惊, 摔了一跤。” “人没事吧?”戚如珪略有惊愕。 “有事儿我还来得了吗?”顾行知拍拍胸,笑着说:“放心,你男人我命硬得很。” “切,命不命硬关我屁事。”戚如珪佯装漠不关心,“我是怕你死了,以后没人跟我斗嘴了。” “斗嘴有啥意思,亲嘴才好玩呢。”顾行知乐此不疲地看着戚如珪,跟她待着,就算成天说堆屁话,他也开心。 戚如珪没有理会他,而是默默替他温了酒。天冷秋寒,生酒伤胃,顾行知又还有隐疾,这些她都记着。 顾行知盯着那酒,嘿嘿笑道:“心疼我?” “去你的,你爱喝不喝。”戚如珪作势要往回收,顾行知忙夺了过来,二话不说一口闷下。 “燥啊!”顾行知低吼一声,全身毛孔都随之颤栗起来。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,无尽的酣畅。 戚如珪正要开口让他声音小点,前头躁动声哗然而起。戚顾二人双双抬头,只见太后领着风阁老与风家二小姐,贵气飘飘地入了场。 他们一进来,便与整个围场氛围格格不入。秋猎本是兴祀之举,虽有权贵相伴,但也大多身着简装。而纵观太后等人,身上穿的戴的,照样还是宫里那样的雍容做派。尤其是太后,从头到脚无一处不披金戴银,整个人行走在日光下,散射出的光泽都能晃得人失神。 而她身后的风家二小姐,更不用说了。她哪怕穿得素净,也挡不住她那出尘清雅的气质。太后是那金辉璀璨的曜,而风二则是纯白皎洁的月,姑侄二人都是金纸堆里泡大的人,一走进来,就让人闻出些奢绮的味道。 “臣等参见太后!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!” 众人依礼跪伏,狂傲有如李恒景,见到此情此景,也得作揖行礼。 “围场冗杂,到处都尘土飞扬的,太后何故要跑出来,若觉得闷,朕拨几个人给太后弹琴跳舞岂不妙哉。” 李恒景扶着她坐到正座上,先前贤士阁一斥,他学了乖,明白对付这老狐狸不能硬着来。他得把样子做足了,才不至于动手时落人话柄,只是不知…… 刘汝山那头准备好了没有? 李恒景忧心一望,座下孙黎做了个万请放心的手势。顾行知将两人互动看在眼里,他没吱声,也懒得搅和。 戚如珪道:“看到了吗?风二今天有点不对劲。” 顾行知听她这么说,才留意到太后身后的风辞雪。她今儿穿得好看,美上加了一重美。顾行知在她身上除了美,也看不出其他。 他问:“风二咋了?” “你是男子,或许不懂女人的门道。”戚二以筷击桌,在一阵清脆的敲动声中,娓娓说道:“风二今儿画的是鹅梨妆,这妆始于北地,多用于女子求偶之用。渴盼爱情的待嫁女们画上鹅梨妆,穿上漂亮衣裳,出席重大场合,这不是求偶,还能是什么。” 《狗咬狗》TXT全集下载_24 “有意思。”顾行知被戚二这话激起了兴趣,不过这兴趣不是为着风二,而是为着“风二求偶”这件事本身。 他偷偷看了眼风辞雪,见她面色消沉,厚重脂粉亦盖不去满目失落,看得出来,她像是不大情愿出来,这里头别有隐情。 戚如珪颇有微词地说:“我刚还纳闷儿呢,太后秋猎,何故要将风二打扮成这样,原来是借秋猎名义,为她谋选夫婿呢。” “太后为何突然这样急,早不嫁晚不嫁的。”顾行知在桌下拉住戚如珪的手,反正没人看他们,偷偷拉下也无妨。 “认真算起来,我和风家妹妹小时候还一同入过太学。不过我读了没半年就被请退了,先生说我皮,一同被请退的,还有风二。她倒不是因为皮,而是因为,她是个女孩,先生说,女孩不需要读太多的书,太后也就没让她读了。” “可我见她不像是没怎么读书的样子。”戚如珪快速看了圈四周,发觉大家都在各说各话,遂安心道:“她这样圈养的闺秀,有时想想,也挺可怜。” “谁不可怜呢。”顾行知露出无奈神色,“我这手每天晚上都痛,我也可怜,呜呜呜……” “得了吧你。”戚如珪用筷子夹开他的狗爪子,玩笑道:“手疼还一天到晚在我身上瞎摸,不怕摸了不该摸的,手更烂了。” “烂了好啊,烂了你负责。”顾行知起了劲儿,摸得更肆意了,“毕竟,我只摸你一个。” “干嘛呢。”戚如珪一脸嗔怪,“小心我砍断你爪子。” “砍呗。”顾行知无所畏惧,“命都是你的,我还心疼一只手啊?” 戚如珪垂头一笑,硬生生被他逗得失了还嘴的力气。她发现自己与顾行知的沟通慢慢达成了一种默契,在这种默契里,他们可以随意逗弄彼此,且都不会为彼此的自尊心而担忧。她有些享受这种默契,它们就像夜里的星子,不多,但亮。它们起初都是一撮一撮,到后来,攒成一条大星河。 戚如珪不敢保证顾行知就是那条闪耀的星河,可她好像看到了一点的光。 一点,哪怕一点,这也是好的。 天慢慢放晴。 太后端坐高位,看宦官轮次将野物清点开来。顶替柳穆森的是个叫连喜的,他比柳穆森更滑。见着太后坐镇,他不敢胡来,只得如约将捕猎最多的人的名字递上去,当然,是递到了太后手里。 “好!”太后神色一振,面色大悦。李恒景横瞧了眼,没看全,就瞄到一个裴字。 “裴云……”太后放眼场中众臣,问:“谁是裴云?” 短暂躁动后,人群中走出个黑衣裹束的面具男,傅临春从旁介绍道:“回禀太后,裴云在此。” 裴云按头行了个礼,目光不受控制地移到戚如珪身上。她正和顾行知搭话,不曾留意自己。 “裴云……这名字,哀家怎么从来都没听过。”太后看向风阁老,风阁老也表示从未听过,“身手如此了得,连刘汝山也望尘莫及,朝中居然有这样的武将,你在何处当差啊?” 裴云抬起头道:“回禀太后,下官一介微末寒流,不过是个刑部司务,恐污太后尊耳。” “身手这样好,做什么司务。”太后使了个眼色给阁老,阁老不用想也懂了。 底下裴云见目的达成,刚要退回人群,孙黎忽然从中走出,提议道:“臣技痒难耐,正逢今日大家都在,臣想与这位裴兄切磋切磋!” 孙黎的话,顿时让闹哄哄的场子安静了下来。刘汝山也趁机道:“是啊,打都没打,太后就说人家不如这小子,臣不服呢!” 戚如珪扭头,将注意力投了过来。 “哀家觉得这个提议不错。”太后看都不看皇帝一眼,冷冷地问,“皇帝你说呢。” “一切……一切太后做主就是。”那句“母后”,李恒景终究喊不出口,他这辈子都不会喊。 “那就比比吧。”太后柔和一笑,对风辞雪说,“阿囡,一起陪姑母看看吧。” 风二一脸柔顺地坐下,将那隐约落寞悄悄褪去。风阁老拍了拍她的肩,示意她别把脸色做得太明显,太后知道她还在为收押柳穆森师徒二人的事难过,拉她来木兰围场,也想让她出来散散心。 “这裴云我总觉得怪得很。”戚如珪想到家里那两块玉,“总觉得熟悉。” “你见谁都说熟悉。”顾行知打趣,“见到宋子瑜也说熟悉,说他长得像你故人,天底下就没男人是你不熟悉的。完了你看你现在又不对人家负责,让人家祭酒大人这整天苦哈哈的,为你悲春伤秋,唉声叹气,你良心何在。” “好啊。”戚如珪放下筷子,斜眼看着顾三儿,顺着他的话说,“听你这口气,我是得好好对人家负责。” “今夜帐中正缺一位美男作伴。”戚如珪一脸沉醉,旁边的顾行知迅速僵了脸,“我看汉卿不错,哪怕躺着什么也不做,光看他的脸,也赏心悦目。” “你睡呗。”顾三儿耸下了头,两条大粗眉塌着,委屈得很,“反正我就是一个没人爱的小傻瓜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谢谢观看。 ☆、相认 “好啦, 小傻瓜。”戚如珪夹了块肉到他碗里,也不避嫌,“我跟你说笑呢, 你看你还委屈上了。” 顾行知闷头嚼肉,过了半晌, 才把这坎儿给过了。 围场逐渐热络,众人高呼声中, 裴云与孙黎摩拳擦掌。 “既要比, 那就定个规矩!”孙黎冲裴云喊话:“御前不动刀剑,你我单比拳脚功夫如何?” “好。” 裴云拉开马步, 抡起拳头,蓄势待发。 天际惊雷爆现,接而狂风大作。众人见这骤变的天色,都有些为这场比试捏了把汗。 戚如珪在一道雷光闪现后,突地想起了什么, 她说,“不好!” “怎么了?”顾行知按住她颤抖的手, 扭头看场上二人, 已扭打在了一起。 孙黎瘸了条腿,但并不妨碍他施展功夫。而裴云也不是容易料理的, 两人交手了两三个回合,还是没分出胜负。 座上李恒景看着裴云,脸色惊变。孙黎趁着裴云反手的空挡,起手扒下他那半边面具。 阴鸷之下, 是一张被烧伤毁尽的脸,孙黎与李恒景心中的推测更确定了。 “你到底是谁!”孙黎盯着那面具,又看了看裴云的脸。这脸烧了太多,他实在辨不出对方原本的五官。 “之前我就觉着蹊跷,见你狩猎时,拳脚颇有戚家拳的影子。但是不敢确认,这才引你与我比试。适才过了几招,我确信了,你使的,就是戚家拳,戚家拳只有戚家军才会,戚家军早死绝在了燕北,你到底是谁,跟戚家军有什么关系?!” “怕就怕不是寻常戚家军的人。”李恒景发了话,也不想顾及太后了。他悠悠下了座,走到一语不发的裴云身前,打量了半天,说:“若是寻常戚家军,又怎么会使得这样好的身手。能到这个层次的,好歹也得是副将以上。朕倒想起一人,与你很是相似。” “戚二!”李恒景忽而转身看向戚如珪,一双冷眸寒冰四溅:“你的那位哥哥……可还安好?” “哥哥……”戚如珪一脸茫然地站了起来,她望了望裴云,又望了望李恒景,恍惚道:“他……他早死了呀……” “死了吗?”李恒景微微露笑,“可朕怎么觉着,有人诈尸还魂了呢。” “皇帝这是昏头了吗?”太后跟着离了座,走近看了遍裴云,也不知是她眼花的缘故,还是真被李恒景“诈尸还魂”的说法给唬着了,她见裴云,还真有几分戚如海的神态。 傅临春出列道:“裴云是臣的旧友,家中老父不过是北地的一位鳏夫,万万比不得戚家公子。” “既是鳏夫之子——”李恒景怀疑更深了,“那为何使得出这样好的武功。孙黎也是当年一拳一肉选上来的武状元。放眼天下,能与之过招的恐怕不及十位,这裴云照你这么说,那得是练武奇才了。” “微臣粗鄙,难堪奇才二字。”裴云把头低了下去,尽量不让人看到脸上的疤,周围议声如沸,他全听进了耳朵里,那些笑声就像钢针,刺得他脑核生疼。 “哎呀,要想辨出他是不是戚家公子,让戚二跟他对个眼不就成了?一个娘胎里出来的,起码有个感应。我们在这儿说破嘴皮,也没人家亲妹妹熟悉,戚二,你说是吧?”刘汝山糙里糙气地把问题推给了她,意识到姿态有些豪放后,忙收敛了表情。 戚如珪走上前,直盯着裴云的眼。裴云不愿看她,只把头压着,戚如珪看到了他抽搐的嘴角。 “哥哥……”戚如珪拉了拉裴云的袖子,“你是……哥哥吗?” 裴云艰难地抬起头,顶着丑脸,道:“戚二小姐,您认错人了。” “珪者,玉也,如珪者,后半句是什么?”戚如珪与他对着童年的密语,这是她和哥哥才听得懂的私人密语。 裴云说:“我不懂戚二小姐在说什么。” 戚如珪仍不死心,继续道:“如珪者,人中美玉也。如珪者,人中美玉也啊……这话是你曾对我说的,你不记得了吗?” “戚二小姐误会了。”裴云推开她的手,向后退了一步,“我真的不是你哥哥。” “那你为何会戚家拳?!”戚如珪抓住他的手,难以置信道:“你跟戚家是什么关系?你怎么会有我戚家的功夫?!” 奇*书*网*w*w*w*.*q*i*s*q *i* s* h* u* 9* 9* .* c* o* m 裴云不语。 场面一度有些尴尬,旁人兴趣盎然地看着这秋猎变成认亲大会,不要钱的八卦,不看白不看。 傅临春开解道:“没准是裴兄从前认得戚家军里的什么人,教了他几招。毕竟裴兄也是在燕北长大的,说不准有这可能。” 说完这话,他自己都觉着不信。可事到如今,不信也得信,现下不是兄妹相认的时候,他与裴云……还有很多事没做。 裴云闭嘴了半刻,见众人都盯着自己看,只得逞强道:“傅侍郎说得没错,我以前……以前是认识戚家军的人,他教了我两招。” 戚如珪松开挽着他的手,却在缩回去的那一刻,被裴云狠狠拽在手中。 是哥哥! 戚如珪心头一震,顺着手对上他那双眼。 戚如珪凝视着他的眼,在那双眼里,他灌注了太多苦痛与欢欣,戚如珪在他那双眼里,看到他们一同舞剑的样子,哥哥比着桃木剑,将自己打得毫无招架之力。 哥哥…… 戚如珪惊魂未定地松开手,麻木地看向顾行知。顾行知想也没想,一个箭步上前,托住了她的身子。 “戚二这是忧思过度了。”太后抬了抬手,示意顾行知将她带下,她扭头对李恒景说:“皇帝,别成天说些有的没的,你看看你把好好一个姑娘,吓成什么样了。” 李恒景一怵,动身回座。 戚如珪被顾行知扶着,缓缓往营中走。她瞥过头,正对上裴云的眸。满天枫舞的秋色里,裴云冲她点了点头。 等我。 他说。 妹妹,等我。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 “干他娘的,好好的秋猎,怎么搞的,成天他妈的一堆烂事儿。” 回了营的刘汝山解了封条,毫无顾忌地跟傅临春抱怨起来。他身上还背着怀慈帝的密令,一直找不到机会下手,眼看着一天就要过去了,越拖到后面,他的时间就越少。 傅临春不想理会刘汝山,敷衍着陪他喝了两盏酒,便往回走。入营时,裴云已歇下,傅临春走过去,点了点他的肩,他知道他没睡。 “枪打出头鸟。”傅临春坐在床边,看营外的火跳得热烈,“你也太不小心了。” 裴云睁开虚闭着的眼,坐起身说,“是我大意了,不想他们一个个眼睛这么毒,连我使哪家功夫都分得出来。” “旁人也罢了,孙黎可是最熟悉戚家的人。”傅临春抚了抚裴云的肩,话锋一转,说:“你别怕,一切还有我。” 裴云撇开头,不知为何,莫名有些哽咽。他憋着劲儿说:“我对不起妹妹,人就在那儿,可我什么也不能做。” “什么也不能做吗。”傅临春把手伸进被子里,在暖烘烘的热流里握住他的手:“我觉得你已经做得很好了。” 裴云把手放在他掌间,用手背蹭着他体感的温度。傅临春人如其名,总给他一种如临春光的暖意。他眉眼弯弯,长眉淡淡,整张脸少血色,常年都透着过分的白。正因为白,所以裴云看他总像一团云,飘来飘去,捉摸不定。 傅临春说:“不管怎么说,大内起了疑心。接下来几天,你还是不要抛头露面的好。” 裴云点了点头,抓住傅临春的手,说:“大人今晚可不可以留下来陪我。” “我想。”傅临春看了外面一眼,“可总归四周都有人。虽说嗜好男风不是大罪,但……” “但总是丢脸,是吧?”裴云面色一沉,原本紧抓着手松得极快。 傅临春走到营口,确认没人偷听之后,方才回到床边对他说,“你看看你,我不陪你,你还闹脾气了。” 裴云道:“我没有。” “真没有?” “没有。” “真的没有?” “有!” 裴云猛地抱住傅临春的腰,像哀求,也像讨要,“大人你就陪陪我好不好,我一个人,害怕……” 傅临春把手放在他的头上,轻轻捋着,一边捋,一边说,“我也想陪你,可是围场人多眼杂,这里不比在府里。等咱们回去了,我天天陪你,好不好?” “好吧……”裴云依依不舍地放开他,置气背过身去。傅临春含身抱了一抱,说:“好啦,别生气。” “我没生气。”裴云将枕头往里拉了拉,这样子明显在生气。 傅临春看着他的背,哼哧一笑,吹灯出了营。 “他出来了!出来了!”顾行知推着旁边昏昏欲睡的戚如珪,又不敢太大声。 戚如珪扒开草垛一看,傅临春果然从裴云的营中走了出来。 “我就说嘛,他们关系非同一般。”顾行知抓了根稻草放进嘴里,笑嘻嘻地说:“深更半夜的,两个大男人待在一处,他们——” “他们什么。”戚如珪低头,语气清冷,“接着往下说啊。” “我说了你可别生气。”顾行知把她拖到别处,附耳细声道,“我觉着,他们没准是断袖。” “断袖?”戚如珪一惊,很快否决道:“不可能,我哥不是那种人。” “打赌?”顾行知又看了眼裴云的营,有板有眼地说:“我赢了,你亲我一口,我输了,我亲你一口。赌不?” “……” “赌不赌嘛?” 顾行知堵在她身前,不让她走。围场的夜色比蔺都好看,黑茫茫的,照旧压不住戚如珪的艳。她的脸怼在风里,就是一朵怒绽的芍药。顾行知没等她回应,笑着把掌击了上去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谢谢观看。 ☆、奸污 营中灯火昏沉, 李恒景侧卧在榻。他的手里握着两颗黑白东珠,阴阳交杂,亦如他的气质, 正邪难分。 刘汝山喏喏入营来,干等了片刻, 孙黎也挑帘进营。李恒景指了指旁边的座,嗤着鼻说, “有些事情, 拖久了可就没意思了。” 孙刘二人自知皇帝指的是何事,刘汝山是个胆小的, 听到皇帝发话,忙跪下说:“今日事发突然,凭空多了裴云那档子事。众人都被戚家兄妹迷了去,臣找不到下手的时机呀!” “废物。”李恒景冷冷吐出两字,将目光移到孙黎身上。 孙黎见皇帝看着自己, 俯首道:“三日,求陛下再给我们三日时间, 三日内, 我们一定将沈氏的头颅捧到陛下面前。” “等不了。”李恒景一口回绝,他顿首一想, 手中东珠越发滚烫:“你们真以为太后有这么好料理?说杀就杀,说取头颅就取头颅,朕这些年来,明里暗里与她争了多少回, 她还不是毫发未伤地站在那里,连油皮都不曾破过一块。就你们这脑子,还杀她?别被她杀了就该谢天谢地了。” “那……”孙黎略一凝滞,举目眺向刘汝山,“陛下这是要改变主意了吗?” “不是朕要改变主意。”李恒景语气淡漠,不着半分情绪,“是你们不知道,太后那老狐狸已经有所察觉。” 见孙刘二人一脸困惑,李恒景放下东珠,正襟道:“朕也是刚刚才知道,太后今日大摇大摆地出现在了木兰围城,其实早留了后手。她连夜将风念柏从蕃南急召回京,风家军就守在围场五里开外。” “这……”孙刘相看了一眼,面色皆有些惶。李恒景看他们也像是才知道似的,遂安心道:“幸好你们没动手,要不然,这瓮中捉鳖,可说不准是谁捉谁了。” 两人纷纷低下头去,在心里松了口气。风念柏的手段孙黎是知道的,虽然这次李恒景召了禁军府与八大营的人,可跟兵力雄厚的风家军一比,皇城守备简直不堪一提。李恒景只要敢动,风念柏就正好来个围场剿杀,最坏的结局不过两败俱伤,而李恒景他输不起。 营中灯火轻晃,帐间清影舞动不止。李恒景默了许久,伤感道:“归根结底,还是朕无能,手上可调配的兵力有限。” 孙黎与刘汝山听罢,不知该如何接话。恰在此时,连喜跑进营来,说花贵人正被太后扣在身前,现下已被打得浑身是血。 李恒景虽多日不曾看望花想容,可一听到这消息,心里还是刺心般的痛。他跟着连喜匆忙往太后那里赶,入营时,花想容气息将绝。 屁大点的营房里,百十来根烛照得晃眼。花想容匍匐在地,全身上下无一处是好的。 太后远坐在十尺开外的金榻上,旁边的风阁老神色幽微。行刑的宦官见李恒景在此,面儿上挂满难堪。 营中陷入岑寂,空气中除了花想容的痛吟声,就只剩下李恒景咬牙龇齿的声音。 太后知道李恒景在气什么,她不疾不徐地说:“花贵人生性淫、贱,被人看到与侍卫私通,人证物证俱在。” 风阁老大手一扬,宦官将那物什捧到李恒景跟前。他粗看了一眼,是花贵人惯穿的肚兜,上头还沾着未知的白色粘液。 “此女枉顾人伦,竟与侍卫行此大逆不道之事。皇帝,这是明摆着让你看人笑话呢……”太后哼哼一笑,旁边的风阁老也跟着笑出了声。 李恒景被这样羞辱,哪里还听得见别人的话。他只问地上的花想容,“太后说的,可……可是真的……” “我没有……”花想容泪如潮水,紧抓着李恒景的下摆,仿佛下一刻就要乘云归去。 “陛下信我……臣妾没有……没有啊陛下!” 李恒景悻悻然踢开她的手,往后缩了缩,跪地道:“太后既已调查清楚,那花贵人,就任凭太后处置好了。” 花想容乍然一搐,泪茫茫的眸底闪过一丝绝望。她半扑在李恒景身边,哭喊道:“陛下不可就这样丢下我!陛下!你不可以就这样丢下我!” 太后见两人拉拉扯扯,纠缠不清,耐心渐有些收不住了。她抠着耳朵,不耐烦道:“你身为后宫妃嫔,却品行不端,妄想登临中宫之位,后又与侍卫私通,放浪形骸,作风下贱,风阁老,你说,哀家该如何处置这个狐媚货色?” “按大辽律法,花贵人僭越朝纲,目无尊长,又暗通侍卫,□□宫闱,论罪,当杀!” 风阁老的“杀”字说得郑重,恨不得下一秒就要把花贵人的头砍下来似的。软趴在地的花想容失了反抗的决心,听到这裁决,再看那薄情冷面的李恒景,忽而觉得,一切都有些朦胧。 她冷笑了两声,斜眼看着座上高不可攀的老妪。那张满是炸伤的脸上挤出深深凄绝,她哽着嗓子说:“太后不能杀我……” 花想容借着最后一点力,晃晃荡荡地从地上站起,她垂着头,头发蓬乱:“你们不能杀我……” “不能杀你?”太后横眉紧对,“哀家是太后,这满天下,就没有哀家不能杀的人。你不过就是一个不得宠的小贱婢,连皇帝都懒得维护你,你凭什么说,我们不能杀你?” “凭什么?”花想容惨烈一笑,面容枯倦如雨中百合,她将手放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,骤然提声道:“凭我肚子里已怀有龙胎!!!” “什么?!”太后一脸诧异,连带着李恒景与风阁老都被这话吓得浑身激灵。 尤其是李恒景,万万没想到花想容还留着这一张底牌。他努力站住身,不可置信地看着花想容,孩子……孩子……她怎么会有孩子? “花奴,你……你……”李恒景汗流千里。 花想容噗嗤一笑,顶着肚子说,“怎么,陛下不高兴吗?” 她走近一步,李恒景倒退一步,走到最后,李恒景被逼进了墙角。 “你怎么会有孩子……”李恒景将手颤颤巍巍地放在她的肚子上,他有一种微妙的感应,感应到在某个遥远的地方,有婴灵传出的哭喊。 花想容凄笑道:“陛下,这可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啊,这可是你的孩子啊……” 李恒景心有余悸地看了太后一眼,别过头去:“你一定是在骗朕,这孩子,这孩子是那侍卫的对不对?一定是那侍卫的……” “陛下何故还要自欺欺人?!”花想容抓住他手,强行按在自己的小腹上,“臣妾根本就不认识那个侍卫,太后硬要将通奸之罪插在我头上,便是要臣妾死!陛下你看,这是你的孩子啊,这是你的亲骨肉,难道陛下为了保全自己,连亲骨肉也要舍弃吗?!” “朕没有!”李恒景疾声喊了一嗓,眼眶中的泪,不曾多想便滚了出来,“朕没有孩子!朕不曾有孩子!你在骗朕!你一定在骗朕!” 他一把将花想容推到在地,跪着爬到太后跟前,痛哭流涕道:“太后……太后……此事朕毫不知情……求你罚她便是……罚她……罚她……” 太后看着李恒景疯疯癫癫的模样,就知他早失了理智。说来也怪,寻常人听到自己有了孩子,高兴都来不及。可李恒景却截然相反,仿佛那孩子是个灾星,一个劲儿地往外撇。 太后像抚摸小狗一般,抚了抚李恒景的头,说:“只要你跟怀德一样听话,哀家自然不会太为难你们。” “听话……听话……恒景一定听话!”李恒景头如捣蒜,泪水汹涌,他看不清太后的脸。太后因着那满脸的泪,也看不清李恒景的脸,两人就这样彼此相倚着,仿佛从前的撕咬争斗都成了过往云烟。 太后寒声道:“仅凭你一面之词,断不可信。须得太医当庭诊脉,才知你究竟有没有说谎。” 话音刚落,外头有人喊,太医院董成瑞求见。他听说花贵人有事,一早候在了外面,就等太后宣召。 董太医缓步入营,一一行过礼后,拾起花贵人的手诊断起来。众人屏气等了半会,听董太医说,“花贵人确实有喜。” 太后狠狠叹了口气。 李恒景脸上的恐惧更深了,他抹着泪说:“虽有喜,可不一定就是朕的。太后刚不还说,花贵人与侍卫私通吗?没准这孩子,是外面不知谁人的野种!” “陛下!” 花想容如临深渊,她看李恒景,顿失了从前的爱意。如今她看着他,除了恨,就只有恨,恨他懦弱无能,恨他摇摆善变,恨他装腔作势,也恨他冷血薄情。 错付了。 一切深情便这样错付了。 花想容哀了口气,一屁股瘫坐在地上。她紧紧盯着那赤色雕花肚兜,那曾是……那曾她与李恒景之间最隐秘的东西。 而当这隐秘被公布于众,羞辱、抛弃随之而来,花想容长抻着腰,将目光递向营外无边的夜。 “哪儿来的哭声?叫得好惨。” 戚如珪从顾行知怀中惊醒,正要起身,脑后传来一阵隐痛。 “你压着我头发了!”戚如珪推了推他强壮如牛的身躯,不曾想他猛地将自己拉下,狠狠压着说:“别人的事,咱们不要管。” “疼……疼……”戚二抬起脚,示意他往里挪。结果那顾三儿毫不听劝,身下坚硬抵得更用力了。 “给我。”顾行知说,“阿珪,把你给我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谢谢观看。 ☆、凶猛 戚如珪翌日醒来, 全身都闹着痛。顾行知趴在她身上,呼噜声打得比雷还响。 “起开。” 戚如珪点了点他,顾行知惺惺忪忪往里滚。 她为他盖好被, 裹衣下了床。 戚二随意洗漱了一会儿,提剑在四周瞎逛。正想着公孙惑的病情, 远远地,又见宋子瑜一身白衣飘近。 戚如珪怪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, 自打上回宋子瑜在早点铺不辞而别后, 她心里对他总有一丝芥蒂。 宋子瑜看见戚二朝完全相反的方向走,就知她这是在故意躲着自己。不过也罢, 人家对自己向来只是愧疚罢了,只是愧疚,别无其他。 宋子瑜暗自伤神了片刻,想起身上还有蔡玉的操琴之约。木兰围场丹枫林立,恰逢红叶漫舞的好季节, 风儿这么一刮,走在其中, 便让人觉出无边寒意。 “欢喜?欢喜?”林中传来一阵轻柔女音。 宋子瑜不忍驻足, 却见层叠交迭的矮木丛后,风二小姐正领着一列宫婢, 神色焦急。 那头的风二顺着矮木丛,一路将目光扫去。 两人四目相对,惊恐带着惊恐。 “你们……你们先回去吧……”风二扭头对那群宫婢说,“我自己找就行。” “可是太后吩咐了, 围场人多手杂,让我们务必跟好小姐。”领头的白鹭神色卑微,身上穿着的,俨然已是尚宫制服。 风二微嗔道:“欢喜怯生,你们一群人跟着,更难找着它。照这样下去,恐怕找一天都找不到。” “可是……” “好了,不要可是了。”风辞雪面露愠色,她甚少生气。 白鹭见她态度坚决,也不好再多说什么,只带着手下人远远看着。 风二见人走远,提着裙襦便往宋子瑜身前闯,她太高兴了,从未想着有机会单独见着他。 “大人……”风辞雪面色微红,“大人何故在此?” 宋子瑜淡淡一笑,温润如玉道:“晨起无事,随处逛逛。” 见风二久久不语,他问:“风二小姐是在找那只猫吗?叫喜……喜欢的那只?” “是欢喜啦。”风辞雪甜美一笑,完全将找猫的事抛之脑后,她看着宋子瑜明灿灿的脸说:“大人,其实婉君私下,一直很仰慕大人的才学呢。大人的诗,婉君一直都有拜读,婉君最喜欢大人写的那句“闲是春闺里,伤心满秋闱。”当真是说准了我等世家女子的落寞……” 风辞雪言至深处,渐渐勾起些伤心之色。这些年来,太后将她保护得极好,不让她哭,不让她闹,誓必将她打造成这世上最完美的女子。 而其中的苦,只有她自己知道,她在这保护里被压得喘不过气,她想逃,却不敢逃。 她舍不得姑母。 宋子瑜听她念及自己的诗,忽而觉得有些害羞。这些不过是他无事的闲笔,他从来都不知道,原来世上还有人如此爱惜这些诗词。 风二说:“大人是有心事吗?” 宋子瑜谦卑道:“论心事,我见风二小姐似乎比我更深。” “谁还没有点心事呢。”风辞雪舒了口气,眸底晕出点点无奈,她转过身,背对着宋子瑜,“大人还不知道吧?太后得了顾老将军的急令,说六郡暴、乱远胜往年。顾家长子已战死蕃南,若再不出兵,不出一月,烽火便可直逼蔺都。” 《狗咬狗》TXT全集下载_25 “那为何还不出兵呢?顾重山在等什么?”宋子瑜略表惊讶,他并不知道,边境的战况已如此焦灼。 “契机。”风辞雪音色一颤,心头下意识一抖,“顾重山在等一个契机。” “新岁宴后,六郡动乱初起,顾重山匆忙回京,去的也匆忙。随后便是我家哥哥得了军令,派往蕃南支援。太后数日前将他召回,一同带来的,还有蕃南王的条件。” “条件?”宋子瑜不解。 “蕃南王自知大战在即,所以着急为他的儿子们安排后路。顾重山以顾风联姻作为条件,要我……要我许给顾行知作妻……” “顾行知?!”宋子瑜衣袖飞扬,“不可呀……你……你怎堪……怎堪与顾行知相配?!” “这便是婉君最无奈之处了。”风辞雪眉头一沉,愁上心尖。 “我与顾三来往甚少,可也多少听说过一些他的事。他是蔺都出了名的纨绔郎,虽人心不坏,可到底……到底……”风辞雪紧握手帕,终究还是将那句“到底还是比不上大人您”给咽了下去。 “大人。”风辞雪仰起脸,泪光点点地望着宋子瑜,“大人,世家女子的命,是不是从古至今都是如此?” 宋子瑜拂了拂袖,安慰道:“总会有办法的。” “没有了。”风辞雪嘴角一撇,将伤心露了个全,“大人的心事或许还有,婉君的心事,不会再有了。”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 戚如珪回营时,顾行知已乖巧醒来。他眨巴眨巴他那长且密集的睫毛,骨碌碌从后环住戚二。 戚二被大块头框着,本就燥热的身子更燥热了。她倒了杯茶,递给后头人,“喝不?” “你喂我。”顾行知伸出舌头,蜻蜓点水般点了点。 戚如珪转过身,好声好气地把茶盏送到他嘴边。顾行知见她如此顺从,反倒有些诧异。 “你今儿怎么了?”顾行知用嘴接过茶盏,仰头一饮,抱她坐回床边。 戚如珪捂着脸说,“昨晚……你也太厉害了,这是赏赐。” 顾行知嘿嘿一笑,也跟着害臊起来,他说,“你喜欢,那以后咱们天天都这样。” “哎呀,说什么呢。”戚如珪扭了扭身子,这一扭,让难得消停的身下又充沛了起来。 顾行知看天色还早,一脸认真道,“要不……再来……?” “再来什么?”戚如珪装起了傻。 “你说再来什么。”顾行知将手伸出去,起身将戚二摁在身下。他不停舔舐着戚二的耳垂,好香,好软,他感觉自己像抱着一只羊。 “要不要嘛。”顾行知卖起关子,袍子半解不解。 戚如珪羞得拿枕头挡住脸,感觉一座山碾了过来。她狠抓着床角,听得“吱呀吱呀”的摇摆,空气中荡满热汗味,还有顾行知的皂角香。 “你是我的。” 戚顾唇齿相依。 “我是你的。”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 “太后还在为花贵人的事烦心吗?”风阁老立于檐下,陪她一同看着众权贵子弟在坪上赛马。 太后掩帕挡了挡尘土,忧心道:“花贵人自有李恒景料理,哀家是担心顾风两家的婚事。” 风阁老说:“还是便宜了顾三儿那小子,风二何等天姿国色,却要委身在这样一个小浪驴上,着实可惜了。” “阁老心中所想,也是哀家心中所想。”太后站起身,撑着阁老手向里走。外头泥沙满天的,她受不住,多待一刻都是煎熬。 “其实细说起来,顾风两家也算世交,两家联姻,倒也不是不可。只是……”太后面色犯难,“只是顾行知那粗货,如何配得上千娇万贵的阿囡?哀家细心调养这么多年,到头来,却不得不为他人做了嫁衣。” “是哀家对不住她啊。”太后面色微惶,眼中划过一丝惭愧。风阁老小心扶她入座,劝解道:“这是风二的命,也是顾三儿的命。世家女子的路左右那么几条,太后能在有限的选择里,为风二选一条最好的,那便不算辜负了她对您的一片孝心。” “真的是最好的吗?”太后放开阁老的手,语气悲伤:“哀家怎么觉着,这条路最难走呢。” 见阁老语塞,太后兀自喃喃道:“顾行知是什么样的人,你我都清楚。他打小就爱惹是生非,是出了名的混世魔王。要不是他爹把他带去了蕃南,恐怕这蔺都早被他闹翻了天。你看看,这才回来几个月,闹了多少的事,这纨绔性子,这么多年来就没变过,你让哀家如何放心,将风二托付给他?” “太后说得没错。”阁老也犯了难,“可如今形势所迫,风二不嫁,顾重山就不肯出兵,他这是铁了心要跟风家捆在一起,因为只有这样,来日出了什么变故,咱们出于这层关系,也不会对顾家人怎样。” “这就是顾重山这老狐狸最厉害的地方。”太后冷笑了一声,在榻上换了个姿势,“国难当前,你说哀家能不允吗?” 不得不允啊。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 “哎呀,你这也太厉害了,我都遭不住了。” 戚如珪说这话时,顾行知刚结束了第三发的进攻。泥瓦城墙淋了个湿透,沼洼盛满春水元阳。加上昨晚上的四五番破城,这一天半里,两军交战,已有六七个回合。 战况凶猛。 顾三气喘吁吁地趴在一旁,取了帕子来擦,见戚二红着脸犯羞,他说:“现在知道,我有多厉害了吧?” “厉害,厉害极了。”戚如珪咬着手指,一脸心满意足。 顾行知说:“以后还凶我不?” 戚如珪收起笑:“我何时凶过你?” “是,你说得是,阿珪说什么都对。”顾行知笑嘻嘻地钻进被子里,咕噜了一会儿,钻出半颗脑袋。 戚二看着他红扑扑的小脸,不安地问,“咋了?” 顾行知怪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,羞耻道:“好像……好像又起反应了……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谢谢。 小顾:请大家多夸夸我,谢谢! ☆、赐婚 戚如珪是被扶着才下床的。 她头一回体会到, 什么叫痛不欲生,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口,腿间满是肿痛。 顾行知半搀着她说, “要不今儿的秋猎宴你还是别去了,我看你这样, 路都走不稳。” 戚如珪没好气地说,“这还不是拜你所赐, 你现在装什么正人君子。” “我自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, 可你也不是什么良家妇女。”顾行知作势松开她,戚如珪疼得“嗷”了一声, 听得顾三儿说,“再说了……你不是挺享受的吗?” “我哪里享受了?”戚如珪把手伸过去,冲着一脸呆意的顾行知吼道,“扶我啊,傻狗!” 顾行知赶紧扶了上去。 “你真要去啊?”顾行知一脸担忧, 他是真担忧,也怪自己不知轻重, 让人好好的, 连床都下不了。 戚如珪扶着腰说:“我得去啊,听说这次风大哥也来了, 我想去见见他。” 顾行知无奈地点了点头,未经询问,突然一把将她抱起。 “你干嘛?!”戚如珪一脸错愕地望向他,双手不知放在何处。 顾行知说, “我抱你去。” “不用,我能走。” “乖,听话。”顾行知低头吻了一吻,眼里氲满深情,“你这样,我会心疼的。” “心疼我,下次轻一点嘛。”戚如珪低头玩着头发,语气逐渐微弱,“我知道你年轻,血气方刚,正是要发泄的时候,可我也不是铁打的身子,哪经得住这样的磋磨。” “好嘛,听你的,下回轻一点。”顾行知露齿一笑,步子扯得飞快,“我一定轻轻的。” ……………… 戚顾二人入场时,秋宴近半。太后拉着风家女稳坐高位,旁边是一脸苦闷的李恒景。 戚如珪进来时多留了个心眼,让顾行知将自己放下了地。在场人多,她还是不敢与顾行知公然亲近,多一事不如少一事,这点顾行知也认同。 两人一前一后入了座,见宋子瑜恰坐在对面。他埋着头,旁边有人在与他说话。戚如珪看着宋子瑜旁边那人,知道他便是人人称道的琴圣蔡玉,早在燕北之时,她就听人说过他的名字,那时,蔡家还不曾没落。 如今一见,蔡玉的贵气未减分毫。哪怕身上穿得同宋子瑜一样纤白素雅,可一眼便能让人品出些神仙味道。他扭着头,与宋子瑜说着私密话,这样一个简单动作,美得盖过丹青图。 顾行知说:“还疼吗?” 戚如珪愣了一愣,摸了摸小腹,“好些了。” “好些了就好。”顾行知帮她倒了杯热茶,又嫌太烫,倒了重新兑了杯。 “试试?”顾行知将杯盏递给戚二,眼神顺其自然地落到对面宋子瑜身上。隔着鲜艳的舞女衣裙,顾行知感到一丝莫名的敌意。他转过头去,尽量不去触碰宋子瑜的眼,却没想到,躲了宋子瑜,又撞上了太后。 场中歌舞声止,舞女们纷纷退场。太后提了提衣摆,微笑道:“顾三儿啊。” 顾行知连忙起身行礼。 “哀家记得,你得有十七八岁了吧?”太后拉过风辞雪的手,拍了一拍,意味深长。 顾行知恭顺道:“回禀太后,长晖十七岁了呢。” “是啊,长晖都十七了……”太后浮出淡淡笑意,追念道:“哀家还记得,你尚五六岁时,和戚家丫头一起在哀家宫里抢秋千玩的样子。那时你个子小小的,瘦瘦的,怎知过了这么些年,长得这样精壮魁梧,当真是岁月如梭啊。” “太后抬举了呢。”顾行知双手奉礼,不敢怠慢,“长晖见太后也跟从前一样,还是那样年轻。” “年轻?”太后自嘲般地摇了摇头,抓着风辞雪的手更紧了,“哀家老了,不比你们这些晚辈,花一般的娇嫩。” “太后言重了,长晖受之有愧。”顾行知放下手,擦了擦掌心的汗,说:“太后身强体健,福寿绵长,长晖还想着,什么时候再去太后宫里荡秋千玩呢。” “小滑头。”太后拢眼笑了笑,酝酿了这么久的前、戏,到底还是要直面问题。她只道:“寻常七贵,到了你这个年纪,都该谈婚论嫁了,不知顾三儿你,可有什么心上人啊?” 座下戚如珪筷子一抖,险些掉落在地。 顾行知偷瞟了她一眼,以为太后这是要赐婚,忙磕头道:“有呢有呢,长晖可喜欢她了!” “太后不知道,她也是七贵里的高门独女。在这蔺都城里,也是数一数二的美人。长晖还想着,什么时候写信跟爹爹汇报此事呢,没想到太后您发话了,还望太后成全!” “好!”太后大喜过望,没想到顾行知会这么爽快,她听他说什么七贵独女,又是什么蔺都数美人,放眼看去,说的可不就是风二吗? 既然郎有情,妾有意,那便省去了许多麻烦。之前她还还担心,顾行知会不喜欢风二,可看他说得那般神采奕奕、自信满满,不成全了他们,反而显得自己不够开明了。 太后拍了拍风辞雪的手,喜笑颜开道:“既然你如此喜爱她,那哀家今日,便赐婚于你们二人。” “赐……赐婚?!”顾行知始料未及,转眼看向戚如珪,一脸地不可置信。 戚如珪亦满脸错愕地看着顾行知,眼中尽是慌乱。 太后点头道:“哀家金口玉言,断不会作假。难道你不愿意吗?” “愿意!当然愿意!长晖求之不得!” 顾行知激动得难以言喻,磕头时浑身都在发抖。 他太高兴了,这喜事来得太过突然,他昨夜还想着,等秋猎结束,让左靖写信告诉阿爹,自己要迎娶戚家姐姐,只是没想到,才过了一晚上,太后便要自个儿成全了他们,顾行知差点笑出了声。 “风二,你怎么看呢?”太后一脸笑意地看向风辞雪,见她神色勉强,仍操着耐心。 风辞雪瞟了眼跪在堂中的顾行知,又看了眼不停向自己使眼色的阁老,微微笑道:“风二一切遵从姑母的意思。” “好啊,太好了!”太后撑座起身,对着堂下众臣子,难掩喜色道:“今日请各位替哀家做个见证,顾家三郎,与风家二小姐,郎才女貌,情投意合,哀家今日便将风二,许配给你!” “风……风二?!” 顾行知面色大变,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。他第一反应是去看阿珪的脸,却见她不知何时,脸上结满了冰霜。 “太后,怎么是风二呢……我……我……我说的不是她啊……” 顾行知向前跪行几步,看着堂中四面八方涌来的目光,感觉身上像是插了百十来把剑。 “皇帝你看,顾三儿这是高兴糊涂了。”太后拉着风辞雪行至跟前,座上的李恒景全程不语。 太后将风二的手盖在顾行知手上,一脸温柔道:“她可是哀家的掌心宝,以后做了顾家夫人,你可得好好疼她。” “……” 顾行知忙抽出手,慌乱解释道:“太后娘娘,不是这样的……不是这样的……我说的……说的……不是……” “好了,不要再说了。”太后脸上挂着笑,可眼里却透着杀气。她拽过顾行知的衣领,将他拉近几寸,附耳细声道:“这是你爹的意思,并非哀家所愿,他要你与风二结亲,你若不肯,回头自己跟他说去。” 太后笑眯眯地抽回身,重新把风辞雪的手盖在顾行知手上。见顾行知仍有抵触,她强行按住,狠绝道:“你若不娶,哀家明日就杀了戚家女,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那档子事,你心里有她哀家管不住,只是明面上,你不许亏待了风家。” 风辞雪静立一旁,满是尴尬地握着顾行知的手。她用眼角余光看了眼宋子瑜,见他神色落寞,似乎也并不舒心。 顾行知紧咬着牙,不知是气还是恨,要是从前,他铁定会一脚踹破这烂摊子,管他什么风二风三,他只要戚如珪一人! 可如今,他多了顾虑,太后说是爹爹的意思,这话听着不像是哄骗。自己臭名昭著,太后也不是傻子,要将风二这样一个冰清玉洁的好姑娘塞给自己,这背后一定有他不知道的隐情,一定!一定! 场外的风吹得更冷了,戚如珪脸上的冰仿佛结了渣。她直直看着顾行知与风二相握的手,心里刚生出没多久的东西,又被盖了去。 她双眼通红地低下头,不敢让人看到自己的失落,这世上没有比当众看着心爱之人另娶他人更痛苦的事,哪怕戚如珪总不承认,自己心里装着顾长晖。 长晖,长晖…… 戚如珪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吟诵着他的名字,好似这个称呼,她下一刻便要忘记一样。 她抖着肩,死抓着裤腿不松,眼泪一颗接着一颗掉进碗里,积成了一片浅水洼。 她自认为不是个爱哭的人,从前在燕北,哪怕是被人那般羞辱,她都不曾掉过一滴眼泪。她自信地认为,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人什么事能让自己落泪,可她还是失算了,在爱这件事上,底线从来都是略显多余的东西。 她多想跟从前一样,一样逞强好胜,无所畏惧,可当她看着顾行知站在那里,与另一个完美到不能再完美的女人双手紧握,她的坚强、她的原则,通通成了狗屁。 她想哭,可以无所顾忌、尽情地哭。而当她的眼泪还没流够时,身后蓦然伸出一块温暖的帕子—— “擦擦吧。”那人说,“我还在这里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所以是谁在戚姐姐伤心的时候递上手帕的呢?猜对的送个大红包! 小顾:我也要大红包:) 戚姐姐:不,你不配拥有。 谢谢观看。 ☆、洪流 戚如珪顺着手帕一路向前探, 见这帕子的主人,戴着半边镶金面具。 他露出的半张脸,仍透着淡淡伤痕, 戚如珪望着他那双眼,纵然她不确信, 可她知道,那是一双和哥哥一样的眼。 场中祝贺声起, 裴云拉着戚二悄悄离了场, 两人憋着话,直拐入旁边一处丹枫林, 见左右无人,裴云方开口道:“哭什么,小时候也没见你这么爱哭。” 戚如珪含泪抬起脸,满目惊恐地看向裴云,“小……小时候?” “我的好妹妹, 你这是哭傻了吗?”裴云摘下面具,露出整张被烧毁的脸, 这张脸, 与戚如海的脸大不相同,除了那双眼, 除了那双眼,它们装着一样的纯粹与炽烈。 “哥……哥……?”戚如珪捂住嘴,颤颤巍巍地抚向他的脸。 是哥哥吗?真的是哥哥吗?哥哥还活着吗?他还活着! “为了一个男人,伤心流泪, 从前你也不是这样的。”戚如海将她的手放在自己脸上,热泪盈眶道:“是哥哥无用,现在才来与你相认。虽然傅大人一直劝我少出来走动,可我……可我就是忍不住……” 奇!书!网!w!w!w!.!q!i!s! h!u!9!9!.!c!o!m “你还好吗?”裴云将她紧紧搂入怀中,发觉她比在燕北时更见瘦了,瘦了,瘦了,还带着泪,更显得这相认有多仓促。 戚如珪凝噎得半天说不上话,她有些懵,有些跟不上事情发生的步伐。当她努力说服自己眼前这个裴云就是她朝思暮想的哥哥以后,她才想起回答那句“你还好吗”。 “好啊。”戚如珪抱着哥哥,泪水打湿了他整片衣裳,她将鼻涕眼泪一应抹在上面,像小时候那样撒娇道:“哥哥,我心里难过……” “因为顾行知吗?”裴云捧着她的脸,替她擦去这茫茫的眼泪,“他若真敢负你,我就算死也不会放过那小子!” “哥哥你不懂。”戚如珪又钻进裴云怀里,以泪洗面道:“她太好了,我……我感觉自己比不上她……” “她?”裴云枉然,“她是谁?” “风家二小姐。”戚如珪吧嗒吧嗒地抹着眼泪,磕磕绊绊道:“她如此貌美,又家世出挑,更深受太后喜爱,性子又那样温婉。你说她若是个寻常女子,我总还能挑出点错,可她太好了……她真的太好了……我觉得……我觉得我比不上她……我不如她……” 戚如珪一边说,一边麻木地拽着衣角。她今儿穿的还是往年的旧款,上头还打着补丁。倒不是穿不起好衣裳,是她向来不屑在这些方面用心,而现在想着风家二小姐何等光华出众、风姿盖世,戚如珪更觉得自己窘迫渺小了。 裴云哄劝道:“顾风两家的事,哥哥不懂。可你告诉哥哥,你跟顾行知,已经到了哪一步?” 戚如珪抹了抹眼泪,撩开袖口,露出半截光洁如藕的手臂。上头白白净净,不着一物。 裴云扫了一眼,没有守宫砂。 “哥哥知道了。”裴云为她拉上袖子,脱下外袍,盖在她身上。兄妹二人往林中深处走,落叶飘了满天。 “你跟谁在一起,这本不该哥哥来插手。”裴云背对石壁,语气清淡,“可你要知道,顾行知是什么样的人,那是七贵里出了名的浪荡子。多少狂蜂浪蝶在他身边,不说远的,就说那个什么杜什么的,一个官妓,他也能玩上数日,你将自己托付给这样一个人,有想过后果吗?” “长晖不是那样的人。”戚如珪抱着手,神色果决,“从前我也对他多有忌惮,可这些日子走过来,是他一路陪着我,我既然选了他,就不会后悔。” “你是不会后悔,可他会。”裴云叹了口气,“如今顾风联姻在即,看这阵势,他也是非娶不可了。那你呢?你想过你自己吗?连你自己也说比不上风家二小姐,难不成,你要给顾行知做妾?” “我不做妾!”戚如珪一听到“妾”字,就跟打了鸡血似的,怒火冲天。 她晃荡着从地上站起,咬牙道:“我不做妾!我要做顾行知的妻,堂堂正正,三书六礼,大门迎进的正妻!” “好啊,那你去啊!”裴云指向天边,神色果毅,“你去告诉太后,你要做顾行知的妻,你要嫁给顾行知!我看她是心疼你还是心疼风家女,我的好妹妹,你为何一点也不明白其中的利害?” 戚如珪淌泪不语。 “哥哥知道你这一路走得不易。”裴云摸了摸自己的脸,“可谁又走得容易呢?我容易吗?为了进蔺都,我披着贱奴的身份,终日躲在这面具的背后。阿爹终究是错养了我们,一个窝囊无用,一个成天只想着男人,戚家有我们这两个废物,大仇也不必报了,干脆就烂在蔺都城里吧,一直这么烂下去好了。” “我没有……”戚如珪摇头,抓着裴云的袖子,哀求道:“哥哥不要丢下我……我没有成天想男人……我没有……” “我只是一个人太害怕了,一个人睡觉,一个人吃饭,一个人对着月亮发呆,一个人骑马走在东西大道。那时我以为你和阿爹都不在了,这世上,只有我一个人。我害怕……我一点也没有看上去的那样厉害,我是废物,是腌臜,哥哥,不要丢下我……” 戚如珪跪了下去,狠抓住裴云的腿,一刻也不敢松开。她已经没了顾行知,不能再没了裴云,她要爱,要很多很多的爱,她要这爱,将她的空虚填满。 “傻子,哥哥不会丢下你。”裴云蹲下身,看着双眼通红的戚如珪,万分心疼道:“我为什么要丢下你呢?我欠你的太多了,能为你做的,少之又少。” “哥哥还是那句话——”裴云抓起戚如珪的手,眸色铮亮:“顾行知若敢负你,我一定杀他满门!”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 顾三儿被拉着喝了一天的酒,太后快刀乱麻,将婚期定在了七日后。边境战况吃紧,一日都等不了,顾三儿整个脑袋都是懵的。 这个新郎官来得莫名其妙,头一日还毫无风声,不知怎的,“哐当”一下砸在自己头上。 众人拉着他,千言万语尽是恭维。风家本是七贵翘楚,顾家更是军功显赫。两家联姻,那是强强联合,任凭是谁,都得上赶着巴结。 如此一来,顾行知被强拉硬拽地喝到了半夜,左靖扶他出营时,他已吐了多回,隐疾发作了五六次。 昏天黑地里,他撇开了左靖,自个儿提着未喝完的半壶酒,往戚家女营里去。 清冷的月光照在他身上,使他比往日更加白皙。他的脸因酒意蒙上一层绯红,看什么都带着叠影。 “阿珪……”顾行知酒气熏天地扑了过去,两眼无神,状如傀儡。 戚如珪难得平复,正要入寝,见顾行知这般闯了进来,心里的难过又浮了起来。 “阿珪……”顾行知倒在她身上,边喘着粗气,边说:“你放心……我……我不娶风家女……” 戚如珪小心推开他,失神道:“别说这样孩子气的话,你是蕃南王最疼爱的小儿子,身份显赫,自该与风二这样的高门显贵相配,我不过就是个一无所有的罪臣之女,以后也只配在蔺都找个不上不下的人嫁了,了此一生。” “我不!”顾行知身子一摇,手里的酒一同洒落在地,他离了戚二的身子,看着她说,“你真甘心,我娶她?” “她不好吗?”戚如珪冷着脸,接下来的每个字都在刺她的心,“风二多好啊,样貌出众,品性端庄,又出身名门。她这样的女子,天底下有几个男人不会心动?你娶了她,人人都会觉着你们天造地设,宛若璧人。” “她是很好。”顾行知抹了把脸,努力让自己清醒,“可我心里没有她,只有你,你信我。” 顾行知握住她的手,见她有缩回的意思,忙拽得更紧了。他不停地吻着戚二的手,边吻边说:“阿珪,信我,信我好不好……” 戚如珪咬住唇,只字不吐,转过头去不做回应。 顾行知把头塞进她怀里,趁着酒意,放肆嚎啕道:“要我说什么你才肯信我?我真的……真的只要你一人……我知道你总觉得我傻气,我粗笨,我不够贴心,可是,我真的喜欢你,好喜欢好喜欢你,我每天都在想你,我想跟你一直在一起……” 顾行知把鼻涕擦在她胸口,两只粗手死死环住她的腰。戚如珪被他这么勒着,气都喘不过来。二人就这样缠了片刻,后来还是戚二主动发了话—— 戚如珪说:“不是我要这样,是这烂命总是在逼我们。逼我们向前跑,向前跑,落伍的人,总是会被吞掉。” “你在说什么?”顾行知止住情绪,一脸迷惑地看着她。 “听不懂吗?”戚如珪笑了,那笑是笑给顾行知,也是笑给自己。 一行清泪怆然滑落,月色之下,粼粼动人。 “听不懂多好啊,不知这宿命的无奈,早就缝嵌进了你我的生命之中。什么亲情啊,友情啊,爱情啊……在命数面前,这算得了什么?” 戚如珪将手覆在顾三儿的眼角上,瞅着那疤,稳声片刻,道:“看来你我,都逃不过俗世的洪流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接下来几章,会有点虐小顾,集美们做好心理准备。二哈要经历一些捶打,才能长成一匹真正的狼王。 谢谢观看。 ☆、求娶 “花贵人还好吗?” 李恒景杵在数十丈开外, 望着那顶青灰色营帐,神色哀伤。 旁边的连喜正打着肫儿,听到皇帝问话, 忙道:“太后吩咐了,花贵人之事, 一切听由皇帝的意思。” “她倒是难得。”李恒景苦涩一笑,捏着东珠的手咯咯作响。 连喜见皇帝似有愤恨, 乖觉道:“勾践卧薪尝胆, 忍辱负重十载有余,方成大业。而今陛下屈身于太后, 总会等来她山穷水尽的日子。沈氏年事已高,皇帝正当壮年,所谓生老病死不等人,只要陛下好好的,还愁扳不倒太后吗?” “你说的, 朕都懂。”李恒景微微 颔首,走下风口, “朕如今在做的, 可不就是越王勾践在做的。” “所以陛下还差一步。”连喜看了眼那营帐,月夜之中, 长影落寞,“陛下归顺太后,必得要求得她的信任。让她看到陛下的忠心,才会相信, 陛下是真的洗心革面,归顺于她。” “朕知道你要说什么。”李恒景叹了口气,眼中满是不舍,“可花贵人到底还是朕最爱的女人。” “当断不断,必有后患。”连喜从袖子里递出一弯匕首,双手高奉,“陛下,还请下定决心!花贵人不能留,她肚子里的孽种,也不能留。”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 “话都说给他听了?” “都说了,按照主子娘娘的意思,该说的都说了。” 连喜虔诚跪伏在太后跟前,看她一点点抖落着香炉里的残灰。风辞雪在一旁打着下手,那双杏眼红通通的,像是刚哭过。 “李恒景这个贱货,还妄想瓮中捉鳖。”太后放下小勺,三步并作两步坐回到莲榻上。风二缓步跟了上去,温柔伏下,为她捶腿。 “别以为哀家不知道他心里那点小九九,这次秋猎,又是禁军,又是八大营,连刘汝山的御林军都带来了。这哪是秋猎啊,哀家看是鸿门宴吧,若非阁老多留了个心眼,让风家大郎回来扛着,要不然,这天下恐怕真成了李恒景的天下了。” “太后这是哪里的话。”连喜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卑微,“满天下的人都只认您一人,这天下,从来都是主子娘娘的天下。” 太后笑道:“嘴还挺甜,不枉哀家将你插在李恒景身边。” “哀家要他杀了花想容,是要他代哀家享受一番这刻骨之痛。这世上,还有什么事是比看着心爱之人死去更痛苦的呢?跟哀家斗,李恒景还太嫩了些。” “主子娘娘说的是。”连喜连连拜地,“主子娘娘深谋远虑,哪里是他一个蠢物能相比的。主子娘娘一早便清楚,他不可能真心归顺自己,所以顺水推舟,让他亲手处死花想容,也省去了自己动手的麻烦。” “是这么个理儿。”太后摸了摸风二的手,发觉她手心手背凉冰冰的。 《狗咬狗》TXT全集下载_26 “你怎么了?” “没……没什么……”风二抽回手,一脸惊慌失措。 太后说:“都是要出阁的大姑娘了,怎么越发不比从前端庄了。” 风二眸色一黯,强颜欢笑道:“太高兴了,姑母,风二太高兴了。” ……………… 顾行知是在戚二怀里醒来的,他昨晚喝得醉,只记得跟她说了许多的话。说到后来,两人又缠到了一起,顾三儿为数不多的记忆里,全是她喘息连连的样子。 他把手放在戚二的脸上,反复摩挲,像在磨一层光洁的纸。他知道这样的宁静来之不易,很快,他们都将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挑战。 戚如珪睡得浅,被这么一摸,不肖多时便醒了过来。她一把抱住顾行知的腰身,将脸贴在他的胸膛处,默默聆听着他的心跳。 “你真的会娶风二吗?”戚如珪艰难开口,哪怕昨夜顾行知已说了无数次“不会”。可她就像一个不断索求糖果的小孩,哪怕这“糖果”,只会换得片刻的安心。 顾行知低头摄住她的唇,轻咬了一下,柔声道:“不会。” “真的吗?”戚二穷追不舍。 “真的。”顾行知抬眸,又落下一个吻。 他入寝时不束发,满头青丝蓬乱,更显得疏狂随意。戚如珪理了理他的鬓,自哀自怨道:“那你为什么不娶她呢,她那么好,我到死也比不过她。” “我不喜欢她。”顾行知抱她抱得更紧了,他知道戚二成了孩子,孩子是要哄的。 “风二纵然千般万般地好,我不喜欢,就是不喜欢。我心里没她,只有你。” 顾行知越说越觉得委屈,他觉得自个儿好难,这一切并非他所愿,他是个没大志向的人,只想安安心心和戚二待在一起,说些有用没用的屁话。 “阿珪,你还记得你在顾家老宅问我,我什么时候喜欢的你,又为何喜欢你吗?我当时没告诉你,是不知该怎样去说,现在心思清明了,我告诉你,我从在燕北时就喜欢你。” “你没有骗走我的第一次。”顾行知学她嘟着嘴,两手托在她的小脸上,“是我自己心甘情愿被你骗的,嘻嘻。” “我知道你是只狐狸。”顾行知拍了拍戚如珪的屁股,双腿大开,稳稳夹着她的身子,“偏偏,我就喜欢狐狸。” “嫁给我吧,阿珪。”他说,眼里带着诚挚的光,“嫁给我,我们一起住进顾家老宅,我即刻写信告诉爹爹,我要娶你。风二是很好,可不是我要找的人,我生来这乱世十七载,滚滚红尘惟见你。” “阿珪,我爱你。”顾行知翻身压了上去,望眼欲穿似的盯着戚二的眼。 怕是情话说太多了,戚二听得晕眩,只见她一脸茫然无措,半天憋不出一个字。 “甜言蜜语皆有主。”顾行知乘胜追击,没有给她太多思考的时间。他指着心脏的方向,说,“求你掏开看看,我顾长晖到底是不是真心。” …………… “回来了?” “回来了。” 裴云将面具扔在桌上,闷声不语,坐到傅临春对面。 “你这是怎么了?” “没怎么。” “没怎么是怎么了?” “没怎么就是没怎么。” “真的没怎么?” “哎呀,我都说了没怎么了,你能不能别烦我了!” 裴云的语气有些冲,险些将拳头砸在桌子上。要不是傅临春手快,捂袖遮住了脸,他还以为裴云要打他。 “你干嘛发这么大的火?”傅临春神色肃重,“不是说去了秋猎宴吗?怎么过了一晚上,跟变了个人似的。” 裴云闷了一会儿,表情不甘,“我与妹妹相认了。” 傅临春手间的茶微微一抖。 “认就认吧。”傅临春佯装平静,“迟早都要认的。我知道我管不住你,以后你便好好护着她吧,也不用管我了。” “我不是这意思。”裴云听着这话,貌似有些娇滴滴的醋意,他忙不迭哄劝道:“大人待我恩重如山,在我心里,是和妹妹一样重要的人。” “好,那我问你——”傅临春放下一口没喝的茶,正色道:“我当初若是和其他人一样,把你买回府里,做个奴仆,你心里还会不会有我?” “……” “呵……”傅临春自讽般地笑了笑,站起身,原地荡了两步:“所以你心里有我,仅仅是因为我是你恩人?” “难道不是吗?”裴云一头雾水,“大人……大人一直都是裴某的恩人啊……” “我不要做你的恩人!” 傅临春发了火,他难得发火,他发火时跟别人不一样,傅临春发火,像只气急败坏的鹅。 “戚如海,你给我听好了,我不做你的恩人!也不屑做你的恩人!你跟戚如珪相认也好,不相认也罢,我管不着,只是,你是我花钱买的,你不许离开我!你只能效忠我!” 傅临春声嘶力竭地说完这番话,才发觉眼泪不知不觉流了满面。裴云一脸胆怯地递上一块帕子,试探地问,“你……你这是怎么了?” “怎么了?我疯了!”傅临春扯过他的帕子,抹起了眼泪。他擦拭的动作极为优雅,像是豪门世家里精心调养过的公子哥儿,加之他本就生得白净,这一水儿的清风皓骨,低枝垂雨,看得裴云满心疼爱。 “刚刚是我凶了你。”裴云蹲下身,将头搁在他腿上,像只忠心的犬,“我只是听妹妹说她过得很不好,一时郁结,所以态度差了些。大人,原谅我。” “不要叫我大人。”傅临春还带着气,他可没那么好哄,“我不是你的大人。” “你就是我的大人。”裴云一脸笑意地仰望着他,真好看啊,他的大人可真好看。 “话说起来,你一直都叫我大人大人的,多生分。”傅临春拧着帕子,活像个未出阁的小姐,他那脸上挂着红,楚楚动人得很,他只管说,“人家也是有小字的。” “那以后我就叫你小字。”裴云抱着他的腿,一刻也不敢松。 傅临春有些享受被捧着的滋味,他说,“你都没问过我,都要我自己说,我心里不舒服。” “那你的小字是什么呀?大人?”裴云一脸宠溺地坐到他旁边,替他擦着泪。 傅临春在灯下望着他的脸,过了许久,才说:“淮舟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谢谢观看。 ☆、诀别 秋猎到了后半段, 众人兴致不比刚来围场时热烈。每个人都暗怀心事,看谁都一副苦大仇深的面孔。 顾行知让左靖递了信,严词拒绝了迎娶风家女的事, 并将自己要娶戚二的决心一并表露在了信中,措辞之恳切, 足足憋了他两个晚上。 这两天里,他照旧与戚如珪同床而卧。她夜里时常惊哭, 有时醒来, 就见她面无表情地发呆。 每到这种时候,顾行知就会好言相劝, 他把所有耐心都给了她,他从前从不这样。 一夜之间长大了。 顾行知总想,他与戚二的关系,不知不觉在发生一种转换。 从前戚二在上,他在下, 她引领着自己识人心,防算计。 而现在, 他在上, 戚二在下,成日里都要捧在手里哄着, 生怕哪句话说错了,又让她不高兴。 这一日,顾行知得了张貂皮,正想着给戚二备件冬衣, 结果人才出营没两步,左靖捧着信来了。 是阿爹的回信。 顾行知想也没想,赶忙撕开来看。信中除了信纸,里头还装着一枚落了绣的金钗。 顾行知认得,那是娘生前的爱物,她去世后,生前一应物什被爹爹带去了蕃南。顾母生性简朴,用物甚少,这枚金钗,且算是她为数不多的奢侈珍藏。 顾三儿把信交给了左靖,让他来读,他有些不大敢看信上的字,在这世上,他最敬重的人就是爹爹,他最惧怕的,也是爹爹。 “读吧,甭管爹爹说了什么,我都受着。”顾行知摸着那钗,耸拉着脑袋,看不出有什么表情。 左靖过了眼小字,神色逐渐僵冷。他将那信捧回给顾行知,语塞道:“将军还是自己看吧。” 顾行知接过信,见上头只此两个大字,一个“戚”,一个“风”。顾重山用了红墨,在戚字上画了个大大的叉,其态度不言自明,顾行知节节败退。 “将军……”左靖神情恍惚,像是有什么心事,“有件事……属下不知当讲不当讲……” “你说。”顾行知泄了气,连钗子也懒得摸了,他料定爹爹不会同意,可他想不通,为何父亲执意要自己迎娶风家女。 左靖忍泪道:“大公子战死了……” “战死便战死了,打仗哪有不死人的?”顾行知一掌拍在案上,过了片刻,才后知后觉地问:“等等……你说……你说谁战死了……?” “大公子,顾家大公子。” 左靖泪已决堤,一个身长九尺的男人,毫不避讳地掉起眼泪来。 “哥哥……是大哥哥吗?”顾行知一脸苍白,显然,这消息于他措手不及。 “怎么可能呢?不可能啊……大哥哥不是几个月前还在同我吃酒吗?怎么……怎么几个月不见,他……他便死了?” 顾行知向外探出几步,举目看向南方。天边有灰雁在嚎,声音凄厉至极。 “三哥儿不知道,老将军上个月就来了信,让我不要告诉你。如今蕃南战况紧急,龙虎军身处劣境,正和金寇打着消耗。老将军要三哥儿和二小姐成婚,是想借风家军的兵力,只有两家联手,才有底气与外敌抗衡。” “将军!”左靖跪下身去,面露哀容,“算属下求将军,将军看在属下追随多年的份儿上,从了老将军的话吧!太后匆忙指婚,也是因为前线战事经不起拖啊!龙虎军储备有限,再这么下去,恐怕……恐怕老将军也自身难保了!” 顾行知耳边飘着左靖的话语,他听得真切,可一句也听不进去。他现在满心想着的都是大哥哥的模样,他虽与他的两位长兄算不得亲近,可好歹也手足一场。数月前的大活人,转眼成了别人口中的死尸,他连最起码的安葬也没有,而自己,还蜷在蔺都的声色犬马里,以为眼前的太平,便是天下的太平。 天外晴光涣散,顾行知却看不到一丝明媚。他怔忡了许久,才从痴凝中抽出神来。 “我要去蕃南!”他说,“我要去蕃南!” “将军三思啊!”左靖跪行两步,姿态越发卑微,他拉着顾行知的裤脚,哀求道:“将军还不明白吗?就算你去了蕃南,于战事也徒劳无补。将军若真想着顾家,就应了这门亲吧!” 左靖该说的都说了,再多的,他也说不出来。他把头贴在了地上,通红的眼角装满了泪。 “属下知道,将军心有他人,”左靖抬起头,露出两眼碧水汪汪,“可这世事,并非如人所愿。我们总该学会认命,不是吗?将军。” 认命? 认命! 认命。 ……………… 戚如珪站在营外,手里的桃花酥已生凉。风吹在身上如同鞭打,每一下都是火辣辣的疼。 “阿珪……”顾行知挑帘出门,差点撞了个满怀。他回头望了望左靖,再看戚如珪,心中料定,适才的话,她听了个全。 戚二把桃花酥塞他怀里,涩涩道:“给你的。” 顾行知捧着桃花酥,猛地抓起她的手,岂料她极力后退,似乎并不想被自己触碰。 “长晖。”戚如珪说,“要不……要不咱们还是断……” “我不要!”顾行知听到“断”字,就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。断?怎么可能断?他与戚如珪这一路走来,爱恨痴缠,坎坷崎岖,如今难得守得云开,断?一个断字?就想打发自己? 没门儿。 顾行知抓起桃花酥,塞得满嘴。他大力咀嚼着,每一口都用尽全力。 戚如珪看他那颤抖的咬肌,便知他这是在置气。他是生自己的气,气自己无能,无能平衡好顾家和戚二,气自己保不了镇守前线的家人。 “若有得空,今夜子时来见。”戚如珪背过身去,语气萧条,“有些话,我想对你说。” “我不会跟你分开的。”顾行知歪着头,腮帮子抖得更厉害了,“我不管,我就不要跟你分开。” “这种时候还是不要说这样的话了,免得让人听去,大做文章。”戚如珪狠下决心,满口冰冷道:“我等你来。”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 戚二过了子时,方等到顾行知入营。 他又喝了个烂醉,看样子,比之前任何一次喝得还要凶。 他扯着乱步,跟只巴狗儿似的蹭到戚二身边,他捧着戚如珪的脸,醉眼朦胧地说:“阿珪,我来了呀,你要对我说什么?” 戚如珪别过脸去,被他的酒气熏得有些压抑。她往里缩了几寸,淡淡道:“长晖,我想好了,我们终究还是不合适,我,我们,还是分开吧……” “哈哈!” 顾行知拍腿一笑,这笑来得突兀,连顾行知自己听着都有些失神。他把头埋近胸膛,边喘气边说,“阿珪没喝酒呢,怎么也说起醉话了,还是说我喝太多了,都有幻听了?” “长晖,我没说醉话,你也没有听错。”戚二拧过头,眼中尽是决绝,“此事我已深思熟虑,这么多天来,一直想告诉你。” “我不听。”顾行知捂住双耳,摇头道:“我不听。” “你不听也得听!”戚如珪抓住他的手,不停往下拽,无奈顾三儿捂得紧,死活不肯松开。 “我不听!我不听!我不要听!” 顾行知苦着个脸,满脸涨得通红。他还揣着隐疾,每说一句话都得喘上半天。 “阿珪,你抱抱我,你抱抱我好不好?”顾行知抓着她的手,往自己腰上扣,“你像从前那样抱抱我,抱抱我好不好?阿珪……求求你……” 顾行知哭得汹涌,他这辈子,眼泪全给了戚二一人。 “顾行知,你幼稚不幼稚?”戚如珪站起身,一把推开了他。顾三儿不胜酒力,这时显得分外孱弱,稍微一推,整个人便瘫在了地上,不得动弹分毫。 戚如珪看着他那上下起伏的胸腔,居高临下道:“蕃南交战在即,正是用兵之际,往重了说,便是国难当头。如此危机时刻,你为何还要意气用事?!你我注定无缘,你又何必勉强?!这世上的情情爱爱并非唯一,我还背着戚家的恨,你也还扛着顾家的责,其实我早该想到这一点,也不至于一步错步步错,让你以为,人生在世,事事都能顺遂!” 顾行知埋头狂呕。 酸水流了一地,他捧着肚子,疼得浑身冒汗。 “抱……抱我……”顾行知伸出手,暗夜之中含泪的眸,犹如将熄的烛火。 戚如珪提步从他身上跨了过去,抓起他的衣领,一路将他拖行到门前。 “抱……”顾行知话没说完,“哇”地一声又吐了出来。这一回比往日猛,吐出的酸水里,泛着丝丝黏稠的红。 顾行知跪了下去。 戚如珪说:“你走吧,以后别再来找我。” 顾行知双手撑地,愤恨道:“你一定要如此绝情?” “对,我本就是个绝情的人。你现在才发现吗?”戚如珪一把将他往外推开,冲他吼道:“走啊!别让我再看见你!” 这一脚来得凶猛,顾行知直接被踹出数步。他整个人仰翻在地,形同一只折翅的鹰。 “阿珪……”顾行知揩去唇尖血,发出最后的挽留,“不要丢下我……” “你不要丢下我……长晖不明白,自己做错了什么……” 顾行知抓着戚二的衣角,止不住地摇,像是要把那衣服扯烂,扯碎,连带着衣服的主人,都一同扯进骨子里。 戚如珪面无表情地撇开他的手,恹恹避到了门后。她抿着嘴,努力让自己不哭出声。 “你走啊!”她说,“你走,我不想再看见你!” “你走!!!” 外面静了下来。 戚二颤着肩膀,扒开一条门缝。营外冷月放空,月下人徐徐走远。背影拖在干草地上,晕出一片凄清。 长晖…… 戚如珪看着顾行知渐远的身影,眉色微凉。她转身看向天顶,眼中只剩怅然。 “你别恨我。”她说,语气似是祈祝,也像是告别,“你没有做错什么,是我错了,是我不该痴人说梦,给了你希望,又亲手掐灭它——” “情爱之痛留给你,坏人就让我来做,日后山高水远,地久天长,我祝你姻缘美满,永无悲伤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HEHEHEHEHEHE.,既然标了HE,就不会遛大家。 大噶放心,下一章两人又会搞在一起。小情侣吵吵架闹闹分手也是很正常滴,别慌! 谢谢观看。 ☆、失踪 蔺都为着顾风大婚, 满城都荡着一层喜气。这婚事来得突然,最忙的当属礼部。戚如珪随途经过,时常能看到礼部的人步履匆匆地走在宫人道上, 他们脸上带着陈年的笑,不知这笑里有几分真心, 又有几分假意。 裴云见她近日心思郁结,邀她来傅府插花品茶。不曾想这插花插坏了好几捧, 这品茶品碎了好几个杯子。 裴云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, 只不过这失魂落魄总该有个期限,他不许她一直这样颓废下去。 这日, 兄妹二人在堂下谱诗。戚二替哥哥研磨,裴云眼见她磨了半个时辰,一滴水也不加,砚里的墨枯了大半,完全不能用。 裴云说:“你心不在此, 便什么事都做不好。” 戚二气息恹恹道:“说得好像我心在这儿,事情就会变好一样。” “事情能不能变好我不知道, 可起码你能变好。”裴云铺平了纸, 替她添了水,示范道:“你看, 墨得这么磨。” 戚如珪眉也不抬,径直坐回到树下藤椅上。近来她总爱睡觉,因为只有在梦里,她才能获得暂时的安心。 掐着日子算, 他该成婚了吧? 前两日听礼部的人说,太后嫌婚宴太过简单,将章程又打了回来。看这样子,顾风大婚一定阵仗十足,那时蔺都城里,一定会布置得很好看吧? 戚二越想越觉得难过,她闭着眼,侧身假装睡去。裴云原想喊她起来,可看她这样不死不活,一时间,也不知该如何劝解。 裴云一笔一毫将诗篇誊在宣纸上,斑驳树影中掺着几朵残花。他顺着那花朵飘零的方向看去,只见傅临春一身青衫,深情脉脉地望着自己。 傅临春瞟了戚如珪一眼,说:“她这是怎么了?” 裴云说:“管她呢。大人不是进宫述职了吗?怎么样,皇帝没有为难你吧?” “他为难我做什么。”傅临春摘下腰带,放在桌上,笑盈盈地要抱上去。 裴云下意识看了戚二一眼,见她背对着自己,貌似看不到傅临春的亲昵之举,遂安心迎了上去。 “怎么了?”裴云抚着他的头,觉得他像只出门采食的小鹿。他素日里也不这样,只有到了自己面前,就跟个三岁孩子一样。 傅临春说:“我进宫,听说太后动了大怒,将殿内一应东西砸了个遍,心里害怕。” “太后何故要动如此大怒?” “还能为着什么,”傅临春离了怀抱,一脸严肃道,“满宫人都在传,说顾家三郎宁死不从,拒娶风家二小姐,好好的一个大活人,竟失踪了。” “失踪了?”裴云微微一惊。 树下的戚如珪听到“顾家三郎”四字,瞬间睁开了眼。 “怎么会失踪呢?”裴云不解,“他与风家结亲在即,这个时候闹出走,便是太意气用事了。” “是啊,听说顾重山在蕃南得了信,气得突发了旧疾,如今龙虎军仅由顾家二公子一人苦苦支撑,再这样闹下去,太平日子可就真没几天了。” 傅临春叹了口气,拍了拍裴云的手说:“不过不管怎么样,我都会陪着你。” 裴云怪不好意思地看了戚二一眼,傅临春懂他的意思,却不想顺从,他说:“我就要说嘛。” 树下的戚如珪听得仔细,这仔细全给了顾行知。说实话,顾三儿能做出这种事她一点也不意外,事到关口,他还不懂这其中利害轻重,还耍着叛逆的小心思,还把自己当成随心所欲的少年郎。 还是欠收拾啊。 “那太后派人去找了吗?”裴云问,他一直关注着戚二,他怕他这妹妹也一时冲动,做出些什么傻事。 傅临春说:“找了,当然要找。太后发了话,说就算把蔺都城翻过来,也得把他押到堂前,按头成婚。你说,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?我从前觉着顾三儿也算是个有担当的,没想到这次,行事做派完全失了章法。” “哥哥。”戚二醒了过来,她直起身,道:“我太困了,还是回家睡吧。” 裴云点了点头,“也好,我送你回去?” “不必了。”戚如珪提上剑,对傅临春行了拜别礼,匆匆离去。 “她还在难过?”傅临春看着戚二衣衫憔悴的背影,见缝插针般地回到了裴云的怀里。 “你妹妹在,好多事情我都不敢做。”傅临春的手一路往下探,脸上勾着暧昧的笑。 “大白天的……多没规矩……屋里去……”裴云红了脸,写诗的兴致一扫而空。 “屋里多没意思,外面才刺激。”傅临春搭着他的脖,说:“抱我。” 裴云起手将他抱起,健步如飞地往屋里走。 “不是说在外面吗?” “里面吧?” “里面你进得去吗?” “多试试就进去了。” “太里面也不行,疼呢。” “那就稍微里面点吧。” 裴云一脚关上门,梁上雀成双。 ……………… 戚二并没有回家,而是打马奔到了城外。她知道顾行知在哪儿,对此有种莫名的笃信。 而当她站在顾家老宅的大门前时,顾行知刚拔完身前的草。他裹着攀膊,两只手上沾满了泥。 戚二冷冷地站在他身前,说,“玩失踪呢?” 顾行知闷头拔草,不做回应。 戚如珪说:“太后为着你跑出来,发了好大的火,如今满蔺都地派人找你,你躲在这里,倒是潇洒,还有闲情逸致侍弄花草。” “我不娶。”顾行知嗤了嗤鼻,答得简单。 “你不娶?你不娶也得娶!”戚如珪抓起他的衣后领,嚷嚷道:“你赶紧回去!” “我不回!”顾行知一把推开了她,复又低身,喃喃地说:“你我如今已形同陌路,我的事,不用你管。” “你一定要这样?”戚如珪扶额,“顾行知,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?为什么你还不明白,你与风家结亲并非只是结亲那样简单,其中的利益往来层叠无尽,你能不能不要什么事都只想着你自己!” “你是谁?”顾行知抬起脸,眸底尽是冰霜,他看戚二像在看一棵树,没半点人的感情,“我认识你吗?你有什么资格对我说三道四?” “好,顾行知,你一定要这样是吧?行,你别后悔。”戚二倒退两步,见他一脸陌然,左右气不过,回头冲他吼道—— “我真是多管闲事啊,为着一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蠢货,跑到这荒郊野地说这么一堆废话!你闹,你使劲儿闹,你最好闹得满天下都不太平,闹得金寇杀进蔺都城,闹得所有人都妻离子散家破人亡。我就睁着这双眼看着!看着自己当初怎么瞎了狗眼,喜欢上你这么个没有担当的蠢货!” “嗯。说完了吗?”顾行知擦着手上的泥,语气幽微,“说完了赶紧滚。” “你!” 戚二气得咬牙,浑身都在发抖,可她又无可奈何,只得狠狠捏着太阴剑的剑柄,头也不回地朝外头走。 身后人喊:“真走啊?” 戚二止住步,回过身,正对上顾行知的眼。这双眼承载了太多,它用浓重的黑眼圈和微红的下眼角告诉自己,这双眼的主人,最近过得并不快乐。 “来都来了,再多待一会儿呗。”顾行知搓了搓手,解了攀膊,照旧那般轻浮浪荡。 “你就这么想让我娶她?”顾行知走上前,推了推戚二,“说话啊?” 戚如珪哑然。 “说话啊!”顾行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,将她堵在墙头。 戚如珪看着他那满脸凶煞的模样,顿了顿,只说:“这是又要回到燕北那时候了是吗?又要回到我们初相识时,你捅了我一刀那时的样子了,是吗?” 她记得清楚,他们第一次相见,顾行知也是这样,暴戾得像柄挂满血的刀。 顾行知抓得更用力了,像是要把她的骨头给捏碎。顾三与戚二身形悬殊,比蛮力,更是一个天上,一个地下。在顾行知面前,戚如珪就是一只任由拿捏的蝼蚁,轻轻一踩,便能一命归西。 戚二道:“娶她不好吗?风二多好啊,多少男人想娶都娶不到。你顾行知何德何能,能够娶到这样一位端庄贤惠的夫人,你有什么不满足的?” 戚如珪往回拉了拉手,即便她知道,这是多此一举。 “原来你是这么想的。”顾行知放开了她,面色看着更寡淡了,“看来我不娶她,倒辜负了你的一番美意。你说得对,漂亮又懂事的女人谁不爱呢?风二国色天香,温婉贤淑,这么好的姑娘,不要白不要,我即刻便回城,应你的话,娶她为妻!这样你满意了吧?!” “你不用说这话激我。”戚二冷笑了两声,手中拳头捏得死紧:“你要真够胆儿,现在就去啊!我送你去!快马要不要?我把马给你!我让你去!晚一刻都不行!” “去就去!”顾行知赌气般地甩开她的手,气冲冲朝山下走。他太气了,太气了,为什么这死女人就不肯说半句软话? 戚二见他真往山下走,悬着的心方才落了地。她说不上心里何种滋味,更不知道,自己这样做,到底是对是错。 半刻后,顾行知折了回来。 “怎么又回来了?刚刚不是说得很有决心吗?”戚二眯起眼,看着顾行知唯唯诺诺的怂样,心中竟有一丝隐隐的窃喜。 顾行知耸拉着头,蹲下身子,用树枝在地上画猫狗玩。 画了半晌,他说,“太晚了,明天去。” “现在才戌时。”戚二随他蹲下身,拍了拍他身上的灰,说:“乖,听话,赶紧回去,我听人说,你父亲为了你,气得都发病了,你再这么闹下去,对谁都不好。” 顾行知拍开她的手,冷冰冰道:“你少来,前些日子在围场,你可不是这样的。” “那你到底要怎样才肯回去?” 戚二没辙了,在顾行知面前,她从来都是先束手无策的那个。 “抱抱我,抱抱我就告诉你。”顾行知张开双臂,露出一脸委屈,“阿珪,抱抱我,好不好?你很久没有抱我了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谢谢观看。 ☆、投河 “不可。”戚如珪直言拒绝:“你如今就要身为人夫, 断不可再与旁人拉拉扯扯,我来劝你,也只是凭着同寅的身份罢了。” “同寅?”顾行知的脸又黑了, “你是铁了心要这样对我?我做了这么多努力,这么多抗争, 到头来,你告诉我, 你只是把我当同寅?” “长晖, ”戚二强稳住耐心,好声好气道:“你为什么还不明白, 不是我在逼你,是这烂命在逼你。命要你如此,你便得学会认命。何况,风——” “你不用说这些大道理!”顾行知站起身,眺向别处, “我看明白了,你跟其他人一样, 都只会逼我做我不愿做的事!你们都是骗子!” “……” “戚如珪, 是不是一定要我死,你们这些人才肯放过我?”顾行知往外扯了两步, 突然拔腿就跑。 《狗咬狗》TXT全集下载_27 “你去哪?!” 戚二看他要逃,赶忙追了上去。 “顾行知!你、你、你等等我!” 戚二追得卖力,无奈顾三儿跑得太快,跟一阵风似的。 她眼看着前头人像支离弦的箭, 离自己越来越远,越来越远,跑到最后,戚二几近晕眩。 “你……你……你给我站住!”戚二停身喘气,顾行知还在疯跑。过膝高的杂草如同绿浪,天地间漾满碧色。 顾行知终在一条河前停下了脚,戚二花了一刻钟,才追上他。 她撑着膝,连气都顾不上喘:“你……你就是个三岁孩子!” 顾行知看了眼那深不见底的河,又看了眼步步相逼的戚如珪,哽咽道:“你别逼我!你再逼我,我便从这儿跳下去!” “你跳啊!”戚二发了怒,她懒得哄了,也不想再哄了。顾行知最大的毛病就是永远只想着自己,眼见他执迷不悟,一意孤行,她也不必再做什么好人了! “顾行知,你要真是个男人,你就去死好了!你不死,我也得推你去死!” 戚如珪抓起块石头,狠狠砸了过去。顾三儿有那么一瞬的恍惚,想起小时候,戚家姐姐也是这样,拿着石头,狠狠砸向自己。 只不过,这一次顾三儿没让她砸中。他躲得轻快,稍稍偏身便避开了她的攻势。抛去的石子儿跌进急流,连水花都没有,便被后面的浪给匆匆掩去。 戚如珪满眼含恨。 “顾行知,你就是个没脑子的蠢货!你能不能有点脑子?!如今已不时兴殉情那一套了,你不必装得这样苦大情深!” 戚二胸里压着气,又逢岸口大风,她穿得少,只觉得浑身扎心刺骨般的冷。 顾行知满头青丝迎风乱舞,那一双眼,红得仿佛能溅出血。他冲戚二质问道:“你跟他们一样!都在逼我!我从始至终只要一个你,可你,可你连抱抱我这样简单的事都不肯做,我顾长晖在你心里算得了什么?!你说,算得了什么?!” “你别给我搞得有多情深似海!”戚如珪往前近了两步,顾三儿忙往后退。 “你我二人,左不过一起睡了几回,哪有什么爱不爱的,你真以为,我心里有你?”戚二狠笑着,感觉肚子上的那道疤,不知为何,隐隐有些灼痛。 “顾行知,你就是我的一个床伴!床伴懂吗?!你还真把自己当个人了?只可惜了,我从未把你当个人,从始至终,从前往后,你在我这里,只是一条任我消遣的狗!” “好……”顾行知喃喃点头,心中再痛,也被戚二这一番又一番的轰炸给炸烂了。 他看那满空中飘着的碎叶子,就像他已经破碎的身心,他第一次体会到为爱之痛,原来,这痛如此之深,这痛,超出他所能承受的极限。 他走到岸边,望着深不见底的河,想起那条春水江。也是这样一个狂风怒号的岸口,他第一次见着戚二,她遍体鳞伤地来,如今换自己遍体鳞伤地去——好一场如梦的轮回,这不堪忍受的烂命,这一副副张牙舞爪的面孔,他又何须忍受?! 跳下去! 他对自己说。 跳下去! 顾行知纵身一跃,“扑通”一声滚进了浪里。他任由自己不做挣扎,在水域中躺平,下坠。 直至堕落。 他感觉自己跌进了一张软床,他睁着眼,看往事飘去。他怀念与戚二策马共度的清晨,他怀念在顾家老宅与戚二齐身相望的热烈,他怀念他们远在边沙极尽悱恻的初、夜,他怀念他的阿珪,怀念自己。 那时的他们都相信爱,那时的他们相约去北地玩,他们要多少个孩子,门前种多少的花,他们还有浪漫,他们还有未尽的激.情。 水声闷如沉雷,顾行知的视线逐渐模糊,他不知自己下坠了多久,直到他没力气睁眼。 真的要死了哎,原来死是这样的。 他不觉得痛苦,没有爱才痛苦,同没有爱相比,活着最痛苦。 他想要爱。 戚如珪站在岸口,看涟漪慢慢归于平静。她多渴望顾行知能“扑通”一声钻出水面,然后笑着说在逗自己玩。 他从前不总爱开玩笑吗?为什么这一次,就如此较真呢? 戚如珪站了片刻,眼见水面趋于平静,心里的害怕突然聚在了一起。她看了眼将黑的天色,这无人的四周,没有谁能帮她,顾行知还在水里,顾行知这个蠢货,他还在水里…… 救他! 戚二深吸一口气,迅身一跃,游鱼一般钻进了水中。 她往深处游,积存的气很快用尽。此时若再不换气,她也得死在这里。 戚二又搜了一圈,仍不见顾行知。迫于无奈,她只得破水而出,却在短短一瞬中,见前面湍流处,正浮着一团墨。 是顾行知! 戚二大喜过望,赶忙朝那团黑墨游去。待她游近一看,果不其然,正是被淹得不省人事的顾蠢驴。 也是一瞬间的事,戚二破涕一笑,紧紧拥了上去。她不嘴硬了,也不逼他了,她要他活,要顾行知能活。只要能活,怎么样都行,怎么样都行,她只要顾行知! 戚二拖着他牛般的身子,死命往岸上扯。她扯了足足小半个时辰,才折腾回岸边。 戚二放空一切似的躺在他身旁,大口大口喘着粗气,天空中飘满新绿,是生机的颜色。 她望着天说:“是我输了。” 旁边的顾行知一动也不动,连呼吸声也没有。 戚二有些后怕地探了探鼻,幸好,幸好,事情不算太糟,顾三儿还有丝余息,虽然极微弱,但也是余息。 有余息便有希望。 戚如珪将满头湿发拧成一股,盘在脑后。她微定了定神,二话不说,将嘴怼了上去。 一次不行,两次。 两次不行,三次。 三行不行,五次。 天渐渐黑了,野外没一丝的光。戚二看不清顾三的脸,也看不清自己身处何地。 “你不要吓我。”戚如珪抹起了眼泪,她从未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,她只想皆大欢喜。 “我错了,我跟你赔礼,我不该逼你娶亲,不该和那些人一样,让你寒心。” 戚如珪将脸埋进他怀里,亲自感触着他冰冷的身躯。她从前每回钻进来,都觉得如临深春,可现下,这方寸之间只剩风雪,凛冬降世,她寻不出一丝的暖。 “你不是要抱吗?”戚如珪将他牢牢抱住,“我抱,我给你抱,想抱多久都行,一天?两天?一个月?两个月?你告诉我,你想抱多久,长晖,你说话呀,你想抱多久?!” 戚如珪泪如泉喷,她已顾不得什么矜持不矜持。什么他妈的狗屁大义,什么他妈的狗屁生死,如今我就要自私一回又能怎样?这狗屎般的烂命,合该由我去破! 戚二强站起身,背上顾行知,一步一颤地往回走。 衣服沾了水,本就比原有的更加厚重,加之顾三儿体量宽厚,又生得魁梧,戚二弱不禁风的肩膀,硬生生比扛了一头牛还难。 她走了不过十几步,便被压得直不起腰。她将顾三儿放在了树下,又试着压了压他的胸口,眼见他吐出好多的水,戚二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,兴奋得快要晕了过去。 “长晖?!长晖?!”戚二拍着他的脸,渴望他能给予自己更多反馈。 黑夜中,她看不到顾行知的脸,只得用手去摸,去感受他的五官。 “阿……阿珪……”身下人艰难开口,声音微弱,但对戚二来说却如雷贯耳。 “抱抱我……”身下人说,“抱抱我,阿珪。” 戚如珪抹了把泪,赶忙抱了上去,她哭嚷道:“抱!抱!你想抱多久都行!” “阿珪……你真好……”顾三儿歪过头去,蓄力一呕,将腹底的积水尽数吐了出来。 “长晖……”戚二捧着他的脸,有些难以相信他还活着。 “长晖……真的是你……”戚如珪抱得更紧了,“真的是你,长晖……” 顾行知说:“傻瓜……你都没死,我怎么舍得死呢?” 见戚二哭得泣不成声,他又说,“我不闹了,我们都不闹了,其实你说的那些利害我都懂,我都懂,只是不愿去承认。” “阿珪……”顾行知恢复了些力气,勉强可以伸出手抱她,“是我害你担心了,以后,我一定听话……” 他用尽全力挤了个笑,想让这场闹剧,显得不那么庄重。他在水里泡的这一回,像是一道雷,从前是混沌的,如今那些混沌,全清明了。 “嗯,不闹了,以后我们都不闹了。”戚如珪擦了擦眼泪,往他怀里又钻了几分。这冰冷胸膛重新有了温度,她能听到炽烈的心在跳动。 “傻事做完了,”顾行知说,“我们都该长大了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小顾超进化体,预备就位! 以及,上卷没有几章就要结束啦,本文即将开启下半卷的征程。 谢谢一路陪伴的各位。 谢谢观看。 ☆、幽梅 风辞雪入殿时, 白鹭刚服侍完太后用药。经由秋猎一趟,太后身体已大不如前。加之顾风两家婚事、柳穆森师徒之事、花想容通奸之事等,事事加身, 更让她烦躁得不知所以,终日卧倒在床, 恹恹度日。 风二看着姑母日渐清瘦,坐在床边, 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流个不停。一想到往后, 她嫁入顾府,再也无法久伴姑母, 心中的痛,更分明了。 太后昏睡了多日,听到哭声,痴痴醒来。见是风二在为自己伤心,一时间, 姑侄二人皆有些动容。 太后涩涩道:“将你嫁给顾行知,属实是委屈你了。” 风辞雪止住泪, 柔婉道:“若是嫁给顾行知, 能为姑母解忧,风二无怨。” “他到底配不上你。”太后伸手摸了摸她的脸, 多美的一张脸啊,就连哭也这般楚楚动人。 太后看着那张脸,叹了口气,说:“阿囡别恨姑母, 是姑母对不起你。没法为你择一位真正的良婿,顾家三郎……三郎他……他绝非善类!” 风辞雪赶忙挤了个笑,温声劝慰道:“只要姑母能好起来,风二无论嫁与谁都行。纵然顾三声名狼藉,行术不端,可也不曾真做过什么坏事,姑母放心,他一定不会让我受委屈的。” 太后说:“你甘心?” 风辞雪一怔,没想到她会这么问,她旋即笑了笑:“再不甘心,也要认命。” “我知道你心有他人。”太后拍了拍她的手背,动作轻柔,不似敲打,“单论品性相貌,他比顾行知好不少。” “姑母言重了,风二与他不过就是寻常诗友,断无一丝男女之情。”风辞雪抬眸看了眼白鹭,神色中带着微微的怒。 白鹭自知理亏,悄步退出殿去。见白鹭出了门,风辞雪方道:“姑母是听到了什么吗?底下人嘴巴不牢靠,一个个还嫌这宫里不够乱吗?” “你不用责怪他们。”太后坐起了身,顺势接过风二手里的莲子粥,一勺一勺地舀着,“是哀家让他们看着你的,他们也只是秉公办事。” 风二不语。 “婉君,”太后难得叫了她的小字,她只有在谈正事时,才会这样叫风二,“你要明白,我们世家女子的命,向来都由不得自己做主。哀家也不是生下来便往左右朝纲的方向去,哀家年轻时和你一样,出阁前都只是端坐堂中的小姐,每日插花品茶,闲庭信步,只想安稳嫁人,了此一生。可你看我如今,还有半分那时候的模样吗?恐怕十八岁时的我站在如今的我面前,她都认不出这是多年后的自己。” “若不是被这命推着向前,哀家又怎会一步一步沦入这漩涡中来。世人皆说哀家残暴,可谁知,是这命逼哀家如此。哀家若不残暴,便会有人更残暴,与其这骂名旁落他人,不如,就让哀家来做这个坏人。” “姑母……”风二不知所言。 “婉君,你是大辽最后的光,是这宫里,最无瑕的玉。”太后拉起她的手,反复摩挲着她光洁的手背:“你一定要好好的,好好的,活下去,别变成和姑母一样的人。” “哀家的命已定了形,这一生,恐难再改。”太后转眼看向殿外的天,见阴云朵朵,山雨欲来,她心里的某根细线突然崩断,某块地方正在加速流失。 “好好的,阿囡,姑母要你好好的。”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 风二出了殿,外头下起濛濛杂雨。她哄睡了姑母,仍不放心,特意安排了一群人在外伺候,并吩咐了她们,姑母若有什么事,只管来找她便是。 风二见众人皆态度恭顺,忽然想起一事,她对白鹭说:“尚宫大人,借一步说话。” 两人飘到一处长廊下。 “尚宫大人新官上任,自是应该雷厉风行。姑母旧疾缠身,如今将这后宫大小事宜皆托付给了你。只是尚宫大人不要忘了,我还在这宫里,只要我在,就断不会容忍旁人伤害姑母,更不会容忍,有好事之徒挑拨我与她的关系。” “下官没有!”白鹭听得这话,吓得脸色煞白,她跪身在地,就着那嘈杂雨声道:“二小姐这是哪里的话,下官听不懂。” “你不用装傻。”风辞雪走到她身边,点了点她的肩,“大人莫是忘了,自己当初是怎么爬上来的。你是踩着柳穆森师徒的肩膀爬上来的,他们二人还在诏狱里,你不安守本分便也罢了,如今是想把爪子伸到我和姑母身上了吗?!” 风二素来温柔,但一涉及到姑母,她就像要咬人的兔子。 白鹭求饶道:“是下官多嘴了!下官不该将二小姐在围场与祭酒大人相会的事告诉太后,求二小姐饶了下官这一回吧!” “罢了。”风辞雪抬了抬手,才过午时,她竟有些累了:“姑母病重,我又与顾行知大婚在即,许多事情不宜露面,我这里还有件事麻烦尚宫。” “二小姐吩咐就是。”白鹭擦了擦头上的汗,恭敬地站回到风辞雪身后。 风二假装无心地问:“柳穆森师徒,现下如何了?” “他们被收进了诏狱里,听太后的意思,说等秋猎后再行发落,可太后如今……所以这事儿一直拖着。” “那就是还没定罪了。”风辞雪回过身,看着白鹭一脸窘迫,不禁恻隐道:“你代我去趟刑部,告诉他们,不许苛待了他们师徒。在姑母没有降罪前,我要他们完好无损地活着。” “下官遵命。”白鹭失了底气,不敢违逆分毫。可她还是忍不住问,她不问,心里某些东西放不下。 白鹭道:“下官不懂,春生一个残缺之人,爱慕二小姐您这样的千金之躯,二小姐难道不憎恶他吗?” “憎恶?”风辞雪莞尔,“我为何要憎恶?春生何错之有?” “他……他……”被这么一问,白鹭自己也答不上来。 风二见她说不出,替她道:“若放在礼法纲常中,他错在僭越,错在痴心妄想,可若放在俗世红尘中,他没有错,爱一个人怎会算错呢?能够不顾一切地爱一个人,这或许是这世上最光荣的一件事了吧?” 风辞雪向外移了两步,伸手接着迎空飞下的雨丝。 冰凉的触感一滴滴蔓延开去,渲出心事无数。她见雨中现出宋子瑜的脸,它流转在雨中,变幻着朦胧的光。 风二再一看,宋子瑜的脸褪去,雨中人已成顾行知。 她缩回了手。 ……………… “以后还闹不?” 戚二将烤干的衣服从架子上取下,给顾行知一层层地套上。 躺在旁边的顾三儿伸手将她抱住,乖巧道:“不闹了。” “你可真是好大的胆子。”戚二想起不久前顾行知那纵身一跃的场景,心中仍有些后怕。 顾行知道:“长晖错了,长晖以后不寻死了,阿珪不要生气。” 戚二看着他一脸苦相,有再多的火也发不出来。她盯着他看了许久,只说:“那以后,你打算怎么办?再怎么样,事情还是得去解决不是?” “事情当然要解决。”顾行知握住她的手,这一次,他的眼里不再是稚嫩与戏谑,而是一种坚毅,一种强大的坚毅。 “你相信我,我会处理好的,不会让你伤心,也不会让风二丢脸。” 顾行知一提到风二,心里就跟打翻了五味瓶似的。他与风家妹子来往不多,印象中,他一直都把她当成邻家小妹。即使她生得何等貌美,他对她也没一丝情、欲。 他对风二的感情就像对待菩萨,世人会对菩萨有情、欲吗?不会,世人只会对菩萨心怀敬重。 他对风二,便也是这样的敬重。 一想到这里,顾行知见眼前的戚如珪更滚烫了。她坐在篝火边,火光照在她脸上,将她的下颚线勾得色泽柔润。微芒之下,她的脸就像一块美玉,顾行知舔了舔干唇,抓了抓犯痒的局部。 “难受。”顾行知翻了个身,侧身对着戚二。他单闭着一只眼,只用右眼看着她。 “难受?”戚如珪一脸紧张地凑过来,关心道:“哪儿难受?!” “那里难受……”顾行知指了指局部,面有些红。 “那里?”戚如珪顺势往下,指尖停在他肚脐眼上,“这里吗?” “不是。”顾行知扭了扭身子,像条粗笨的蛇。 “这里?”戚二关切愈浓。 “不是,就那里……”顾行知咬着衣角,羞得满脸臊热。 戚二瞬间懂了他的意思,“啊哈,是这里。” “你要负责。”顾行知腿上使劲,将她揽近身前。他抱住戚二,嗅了嗅说,“怎么那么香。” “你压疼我了。”戚二假意推了推,一脸欲拒还迎。 顾三儿知道这是在玩欲擒故纵呢,他支起她的脸,吧唧就是一口,嫌不够,吧唧又是一口。 “口水黏死人啦。”戚二将双手绕上他的脖颈,不由笑道:“狗崽子长大了,该大的地方,也变大了。” “那可不,”顾行知涨红了脸:“还能更大呢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不会开车的小顾不是好二哈。 谢谢观看。 ☆、花凋 李恒景提剑入殿, 花想容已候了多时。她难得穿得跟从前一样鲜艳,就像她第一天进衡阳府那样,美得让人心惊。 她蒙着纱, 指尖静静划过案几上的桂花糖糕。那糕点放了多日,早塌得七零八散。她抓起一块, 放进嘴里,是她熟悉的味道, 可惜以后, 怕是再也吃不到了。 “太后要我杀你。”李恒景涩涩开口,“杀了你, 我才能活下去。” 花想容缓身起座,并不理会他的话,她盈盈行了拜礼,只道一句:“参见陛下。” 李恒景道:“你别恨我,我是个无用的人, 当年保不住母亲,如今也保不住你。” 花想容抚着肚子, 随着日子推进, 她也越发显怀。哪怕穿着最宽松的袍子,还是遮不住不断隆起的小腹。 她走到李恒景身前, 看着那剑,眉目清冷:“陛下这是要杀母取子吗?” “这孩子不能留。”李恒景抓起她的手,声音赫然提亮::“不管是不是朕的,它都不能留!” “如果妾身偏要留呢?”花想容凄然一笑, 眼里早没了从前那样的爱意。 “花奴,别难为我。”李恒景放下她的手,一步一步挪到案前:“你在我身边这么久,最是清楚我这一路走来有多不易。如今我受太后打压,寸步难行,只有杀了你和你肚子里的孽种,我才能换求一线生机。” “所以为了你的一线生机,就要搭上我和孩子的性命吗?”花想容低下了头,看李恒景的背影慢慢黯淡下去。 “是你们都想害我!”李恒景抓着帘布,眼中布满血丝,“是你们一个个不把我当皇帝,是你们看不起我!要算计我,欺负我,错的是你们!” “花奴……”李恒景转过身,整张脸挂满了泪。 他扔了剑,呆头道:“花奴,给我唱支歌吧,母亲总爱给我唱歌。” 花想容道:“不唱了,以后也不会唱了,既然你已绝情至此,我何必再事事顺你心意?” “难道连你也厌嫌我了是吗?”李恒景满口嘲讽,“连你也觉得,我不配做这个皇帝?” “我就知道……”他轻轻一笑,跪在了地上,“我就知道,连你也看不起我……” 花想容捂着胸口,战战兢兢地从地上爬起,她向后退了两步,道:“杀母取子这样的事你都想得出,你真让我恶心。” 李恒景梦醒般地抬起头,眼见身前女子说自己恶心,他像是被踩了七寸,旋而张狂道:“母亲难道也要丢下我了吗?!难道母亲,也跟那些人一样吗?!” 他爬了过去,狠抓着花想容的衣裙:“母亲不可以这样,你不可以这样,母亲……” “我不是你的母亲!你的母亲是周嫔!”花想容将他奋力推开,“周嫔已经死了,她已经死了!” 殿外炸出一道闪电,李恒景在电光中,逼出两行清泪。 花想容扯下面纱,在烛光中露出那张布满伤痕的面庞,字字如刀:“陛下看仔细了,我是为了你才变成这样的。我为了陛下承受了这么多,到头来,陛下还只是把我当做周嫔,我不是周嫔,我是花想容,是云想衣裳花想容的花想容!” “陛下忘了吗?”花想容微微折身,望向天边:“花想容这个名字,还是陛下为我取的呢。陛下可知道我真正的名字叫什么吗?” “我、叫、史、清、云。” 花想容怆然一笑,心满意足地看着李恒景脸上炸开的错愕。她期待这一刻期待许久了,她期待这一刻,比期待这孩子出世还要热烈。 殿外雷声滚滚,每一声都直击心门。花想容在闷雷声里,一步步踱着。 “史这个姓,你李家人应该很清楚吧?”花想容抓起李恒景的衣领,看他一脸仓惶,满口痛快道:“蔺都七贵,说是七贵,可真在世的,从来就只有六家。李家人是心虚吗?为何明知史家无人,还要列入七贵?你们心虚什么呢?你告诉我,你们心虚什么?!” “你说话啊!”花想容摇着他的身,那双手像要掐出血。她抓着李恒景的身子,仿佛拽着的是个破布娃娃,“怎么了?怎么成哑巴了?是花奴吓到你了吗?我是花奴啊,是你曾经最爱的花奴啊!我是曾引你去泪湖边,让许之蘅推你入水的花奴啊!也是暗中收集邸报,买通监生,写出无字真诀暗讽你的花奴啊!哈哈哈哈哈哈……陛下,你这是忘了吗?不怕,我都记着呢,我什么都记着,我记着你们是如何杀光我全家,又如何将我与父亲分隔千里,如今陛下还记得他的名字吗?陛下,你记得吗?” “他叫史文澜!” 史清云松开李恒景,将他推回到地上。此时的李恒景早已痴呆,瘫在原处,埋头喘着热气。 “饶是家父清廉一生,碧血丹心奉天皇,到头来,却也要受人构陷,落得满门抄斩的下场!” 史清云指着那天,半走半跌地扶墙靠着。她的声音已然沙哑,听着比往日更加浑厚—— “我恨这天道不公,恨这泱泱乱世!恨你们这一副副伪善面孔!什么仁法礼义,什么规章方圆,这命已不堪至此,最先塌陷的,一定是我们这些文官清流!!!” “他可是大辽最忠心不二的臣子啊!”史清云跪倒在地,疯癫之态如同醉酒,“为何?为何你们要这样对他?陛下可还记得,家父那本《通政史札》?他呕心沥血,终成治国经疏,可那本书现在还看得到吗?你李家人怕是早已焚书坑儒,将这满腔赤诚烧了个一干二净!” 史清云话音即落,殿外雨幕飘起。电光石火将大殿照了个全,连她眼角闪动的泪,皆映得煞白。 “吴岫雨来虚槛冷——” 史清云走出一步。 “楚江风急远帆多。” 又是一步。 “可怜国破忠臣死——” 她拾起剑。 “日月东流生白波。” 史清云将手抹了上去。 血珠潺潺流出,滴答淌在地上,像是娇花朵朵。花想容盯着那红,想起自己遥远的从前。 那得要多遥远的从前呢?遥远到她从刀尖下逃出,遥远到她被发卖进窑里,遥远到她机关算尽地接近李恒景,遥远到她初进衡王府,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。 他久立高阶上,不染一丝雪,唇鼻如玉砌,眉目似星辰。 她就此沦陷。 “你是史家女?”李恒景后知后觉,这才从漫长的思虑中缓过神来。他显然还没有接受这个新身份。 “不……不可能啊……”李恒景扶着头,往墙角缩了几寸,“史家灭门多年,即便是史文澜,也早被太后一手料理。史……史家已然绝后,怎么还冒出了一个女儿?你一定在骗我,花奴,你一定是骗我!” “陛下。”史清云轻轻走过去,抚着那肚子,说:“事到如今,陛下还在自欺欺人吗?” 她举起手里的桂花糖糕,咬了一口,走到李恒景面前,“这糕好苦啊,简直比活着还苦,我竟想不出,还有什么是比它们更苦的了。” 李恒景说:“那我问你,你从一开始就在骗我对吗?你接近我,接近我,从一开始就是一场局是吗?” 他的瞳仁骤然放大,里面塞满不甘与困惑。他多怕花想容说是,可就算再怕,半刻钟后,她也点下了头,称了声“是”。 “那便是无爱了。”李恒景嘲讽般地笑了笑,从地上站起,一步一撞地走到史清云身边。 他瞪大了眼睛,极尽穷奇地看着身前这个女人,他感到陌生,仿佛从未接触过她一样。 他说:“你果真不是我母亲,你不爱我。” “陛下如今四面楚歌,还有心思与我谈什么爱不爱吗?”史清云将剑塞回到他手上,:“没有人会爱你,因为你自私,暴戾,癫狂,狠绝,没有人会爱你!” “我也从来没有爱过你!周嫔看到你这副样子,也不会爱你!你就是这天下的孤儿,你不配拥有爱!李恒景,你永远……永远都别想有人爱你……” 史清云言至深处,一口污血悄然划出。李恒景看着她手上抓着的糕点,乍然一悟。 “你别吃了!”李恒景将她的手牢牢钳住,他不要她死,不要花想容死,他还有许多话没问,他还有许多爱与不爱未解。 他是深入渊薮的鱼,只为寻一味叫做“爱”的良方,这东西谁人都有,而只有他,遍寻四海,终而不得。 史清云执拗地往嘴里塞着糕,嘴边糊满血与糕渣。 她好饿啊,她太饿了,她太久没能如此开怀地享用这些糖糕了,她要死了,在死之前,她想记住这味道。 “你别吃了!”李恒景推翻装着糖糕的盘子,半哭半求地说:“这东西有毒,这东西有毒,你为何不肯放过自己?!” “是我不肯放过自己吗?陛下……”史清云撑倒在地,被李恒景抱入怀中:“是这命要将我留在这里,留在这样的浑浊世道,留在这样一个迷斗的漩涡里……” “我终于有脸去见父亲了……我会告诉他……蔺都还是一如既往地美……我要与他说,我所经历的苦痛与欢欣,这些故事里,一定不会有你……李恒景……一定不会有你……” “你心里当真一点儿也没有我?”李恒景抱着她,像在抱着一棵濒死的树,“你满腹心机地接近我,算计我,我不怪你,可我不信,你心里一点儿也没有我!” “你是爱我的,对不对?”李恒景拍着她的脸,“你一定是爱我的!你只是不承认,你爱一爱我吧,花奴,我在这宫里,从来没有享受过一天的爱,你爱.爱我,哪怕骗我也行,你骗骗我,说你爱我,说呀,说你爱我,快,说你爱我……” “你为何不说?!”李恒景欲哭无泪,他的眼里,唯一能挤出的只有血。 堂中风穿过,两人都有大势将去的倾颓之感,仿佛日近西山,所能见到的,都是挣扎的余热。 《狗咬狗》TXT全集下载_28 史清云用尽最后一丝力,勾住李恒景的衣襟,道:“我的心里,从未有你。” 她满脸欣慰地看着李恒景流露而出的失落,那种失落,堪比深入魂灵的打击。 “你永远别想得到爱!李恒景,你永远都别想!我史清云以太公之女的身份发誓,我要你李家之后,生生世世,永不得爱!!!” 永不得爱! “陛下不是要杀母取子吗?”史清云眼角划出一颗泪:“无须陛下动手了,花奴……自行去了……” 李恒景听到她称自己为“花奴”,像是抓住了最后一道光,他从失语中分出神来,试图验证心中的答案。 可怀中人并没有给他再行追问的机会,够了,够了,他们说得已经够多了。 史清云望着李恒景的脸,多想摸一摸啊,可惜了,她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。 大片的血从腿间流出,悄无声息地,染红整个大殿。 花想容说:“花奴要睡了。” 李恒景抱紧着她,将脸紧紧贴在她脸上。外面的雨将哭声盖去,他说:“睡吧,是这乱世配不上你。” 花想容笑了笑,侧身贴近李恒景怀里,她的呼吸声越来越弱,越来越弱,到最后,这种弱演变成一种微妙的平静。 “我是爱过你的。”她想了想,终于闭上了眼,“只是陛下再也不会知道了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花想容为太公之女的伏笔,最早出现在第37章(配合第6章太公死前的话,食用效果更佳),感兴趣的朋友可以回去翻翻。 以及,李恒景在花想容死前一直称呼自己为“我”,而不是朕。 谢谢观看。 ☆、臭袜 “乌藤, 断肠草,箭毒树。” 董文瑞拔出银针,对着地上那盘糕点, 平和道:“花贵人自知在劫难逃,这毒量, 远超常人所能承受的极限。” 李恒景跪在一旁,怀里抱着已然死去的花奴。他问:“如今什么时辰了?” 董文瑞道:“刚过晨时, 天快亮了。” “快亮了吗?”李恒景微微一笑, “可我怎么觉着,这夜没有尽头。” “陛下节哀。”董文瑞收起银针, 从地上站了起来:“宫中近日有喜,丧葬不宜太过铺张。陛下若是信得过臣,臣便替花贵人寻个好去处,虽不说风光厚葬,可也总比弃尸投井要好。陛下, 你要强大。” “强大……”李恒景抬手摸了摸破晓的天光,语气微弱:“朕如何强大得了?” “过往之事不可追。”董文瑞端行大礼, “花贵人, 不能白白去也。”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 顾风大婚的日子一天赛一天逼近,到了秋末, 满蔺都飘着喜气洋洋的味道。 戚如珪自打上回救了顾行知之后,便甚少再见到他。两家联姻,他们确实不应多见,只是顾行知耐不住寂寞, 总托左靖送一堆吃的喝的,戚如珪看了看,尽是些什么“花好月圆酒”、“成双入对鸭”、“鹣鲽情深鱼”、“比翼双飞鸡”。 戚如珪起初不知这名字都是谁取的,后来想了想,除了顾行知那傻狗子还能是谁?他也就爱耍些嘴皮子上的小功夫,哄女人这件事上,他向来手段非凡。 这日,戚二约了哥哥一同去街上玩。兄妹二人远远看见顾行知骑马往宫里去,他的身上,俨然已是新郎官特有的喜服,身前一朵大红花挂着,活脱脱地要去迎亲的样子。 [奇^书^网][q i].[s h u][9 9].[co m ] “你别慌,他只是在走过场,大婚流程繁琐,不多温几遍,怕是要出乱子。”裴云见妹妹一脸深思,怕她又为此烦闷。 没想到戚二满口轻松:“我慌什么,我是觉着,他那衣服也太难看了,他长得本就丑。” “既然你觉得他丑,那为何还要跟他在一起?”裴云揶揄着看向戚如珪,越发觉得他这妹妹口是心非了。 戚二说:“哥哥懂什么,情人眼里出西施。” “哎呦,我的好妹妹,竟不知你长大了,连情人眼里出西施都知道了。”裴云笑了笑,“你好歹也是个女孩子家,说话还是得矜持些。你见哪家小姐成天将情啊爱啊挂在嘴边,你就不害臊?” “我臊什么?”戚二回看了顾行知一眼,发觉他也在瞟着自己:“我如今想明白了,人生在世,已然如此艰辛,如果连喜欢都要藏藏掖掖,那还有什么意思?” 裴云一愣:“你果然更像爹爹些。” 一提到戚泓,兄妹二人都有些不知所言。戚如珪不知该怎么去接哥哥的话,她只说:“若是有一天,妹妹犯了滔天大错,哥哥会恨我吗?” “滔天大错?”裴云说:“什么滔天大错?” “我就随口一说。”戚二拉着他的手,像小时候一样,对他撒娇:“会不会嘛?” “不会。”裴云摇了摇头,“你是我的妹妹,就算犯了滔天大错,也是我的妹妹。” “哥哥……”戚二不禁有些感动,她将头靠在裴云肩膀上,恋恋不舍道:“我舍不得你。” 裴云笑说:“你这是怎么了?说得好像你要离开我似的。” “我怎会舍得离开哥哥……”戚二点了点头,“我不跑,我就在哥哥身边。哥哥就是太阳,太阳在哪儿,我就在哪儿。” “傻子。”裴云刮了刮她小翘鼻,“也是十八九岁的大姑娘了,还跟小时候一样,软娇娇的。” “在哥哥面前还硬给谁看?”戚二抱他抱得更紧了,“哥哥,别怪我。” ……………… “顾行知回来了?”太后从榻上坐了起来,接过阁老递来的汤药。 风阁老道:“回来了回来了,都回来好些天了。听说是被戚家女劝回来的,两人回来时,全身湿漉漉的,不知在哪儿滚了一身泥。” “管他们呢。”太后松了口气,“只要顾行知听话就好。” 默了片刻,她又道:“这戚二……倒也乖觉。我只当她巴不得毁了这门婚事,没想到,她竟还把顾三儿给劝回来了。” “她到底是向着您的。”风阁老的腰压得更低了,“当初若不是您将她从燕北接回来,她怕早被那群男人啃得连骨头都不剩了。” “哼……”太后放下汤碗,垂头想了想:“戚二的性子,和她爹戚泓一样,太过重情。” “再重情也得要认命。”风阁老看着那空空如也的药碗,心如止水道:“她与顾行知无论是真情也好,假意也罢,事到如今,他们二人,是万不可能在一起了。” 太后听阁老说着什么“在一起”,心头突然一颤,她示意旁人先行退下,待人走空后,方道:“李恒景那边如何了?” “我正要跟您说呢。”风阁老一提到李恒景,就忍不住笑了两声:“臣今日才去花香殿看过,花贵人整个人都死透了。听太医署的人说,是中毒而死,看来皇帝还是舍不得杀她,给了她一个体面死法。” “哀家就知道李恒景下不去狠手。”太后冷笑一声,眼里尽是鄙夷:“贱货一个,早该死了。李恒景那孬种与她正好做配,他们成日里不是爱得死去活来的吗?花想容死了,李恒景很难受吧?” “听说陛下心悸大惊,晕了过去。太医署说是受了大刺激,恐怕……恐怕以后,都得是一副疯癫模样示人了。” “要怪就怪这命途不济。”太后唉了口气,那口气里没有悲伤,更多的是一种惋惜:“这是个吃人的世道,这腐败的王朝早已不堪负重。大厦将倾,巢之将覆,你我都逃不过命运的审判。手握天下如何,登临九五又如何,命字面前,难逃一死,只是早晚问题罢了。” “太后所言极是。”阁老面如平湖。 “等风二出了嫁,哀家便无心事了。”太后看向窗外,“到那时候,哀家也该把位置,腾给新人了。”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 顾行知走了一天过场,感觉比行军打仗还要累。他四仰八叉地瘫在床上,想着戚二若在身边,该有多好。 他正痴痴想着,左靖捧了一叠公文跑进门来。他知顾行知没睡,于是道:“这是明日要走的流程,礼部说,今天晚上还得再走两遍。” “还要走?”顾行知从床上坐了起来,看着那厚厚的章程,心如死灰:“我从前见风家哥哥成婚也没这么繁琐啊,怎么到了我这儿,成日都要走流程。” “这还是一部分呢。”左靖放下公文,蹲下身说:“我知道三哥儿心里不愿意,可既然回来了,就该担起这份责任。” “好了你别说了。”顾行知掏了掏耳朵,“这些戚二已经跟我说了许多遍了。” “对了,你替我跑一趟,再给她送点东西。”顾行知想了想,送什么好呢,吃的喝的想必她厌了,他得送点不一样的,才能让戚二记住自己。 “我问你,”顾行知一脸意味深长地看着左靖,“送什么东西,能让对方时刻想着你?” “那必得是贴身之物,有送礼者身上独特的气息,这样才显得珍重呢。” “独特的气息……?”顾行知将目光移到脚上,“啊!有了!”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 戚二刚回家,没坐一会儿,左靖便捧着个盒子入门来。她笑着招呼说:“你家三哥儿又怎么了?” 左靖怪不好意思地说:“将军让我送个东西给戚姑娘,望姑娘笑纳。” “什么好东西呀?”戚二接过盒子,正要打开,却听左靖说:“二小姐……确定要打开?” “啊?”戚如珪有些错乱:“怎么了……难道我不该打开吗?” “没有没有,属下不是这个意思。”左靖挠了挠头,往后退了两步,“属下只是觉得,有些礼物,它可能……可能比较特别……二小姐想好了。” “长晖那狗脑子,除了送些吃的玩的,还能送什么?”戚二笑嘻嘻地开了锁,一股扑鼻的臭味迎面飞来。 “这是什么啊?!”戚二伸出两根手指,小心翼翼地将盒子里的东西拎了出来。 “这是……这是……”左靖吞吞吐吐:“这是将军刚换下的臭袜……” 说完左靖就后悔了,脸上跟火烧了一样。 “他送这个干嘛?!”戚二满是嫌弃地扔回到盒子里,窒息道:“还是刚换下来的?他这是什么意思?是要我给他洗袜子吗?!” “不不不,将军不是这意思……将军说,这是他的贴身之物,有他……有他身上独特的气息。他想让戚二小姐记住他的气息,所以……让我把它送给二小姐。” “……” “二小姐别生气,将军,将军他不懂讨姑娘欢心。”左靖满嘴歉疚。 戚如珪啼笑皆非:“你家将军这脑子,是怎么长的。你见哪家情郎,给心上人送臭袜子的?还美其名曰独特,这可真是独特,我被熏得今儿晚上都睡不着了。” “二小姐说得是,属下劝过了,可他死活不听。”左靖欲哭无泪,“他说这味道是冲了些,可起码让人印象深刻。将军还说,二小姐闻着这臭袜子,以后就不会想着其他男人了……” “呵呵……”戚如珪又气又笑,不知该怎么接话。她转眼盯着那盒子,将它往外推了推,白了眼说:“回头告诉你家将军,礼我收到了,这可真是……真是份大礼啊……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古时候的袜子叫韤(与袜同音),又称“足衣”。通俗的说法是裹脚布,文中为了方便理解,就直接写了袜子,特此说明。 以及,小顾送礼真的……脑回路清奇,毕竟咱们也不能跟一只二哈较劲不是? 祝大家520快乐! 谢谢观看。 ☆、大婚 三日后, 顾风大婚。 满蔺都皆是铺天盖地的红,花路整整铺满东西大道两条街,从庆阳门延向玄武大道, 路边并设有华灯千盏。 礼部尚书范昭平近日忙得四脚朝天,好不容易捱到大婚当日, 还得亲自陪同顾行知一起,确认最后流程。约照礼制, 新郎得从吉时入宫去, 当堂参拜真君与太后,再往观德殿祭拜李氏宗亲。 而后, 宴饮设在升平楼,须过子时,方才能迎风家女出宫。 顾行知听着范昭平叽叽哇哇说了半天,心下难免有些烦。这些繁琐流程,他早已背得滚瓜烂熟, 却还是免不了大婚当日再来受一遍聒噪,如此想着, 也没等他说完, 顾行知便让左靖三推四请地把人送走了。 他高坐府堂上,看着铜镜中一身喜色的自己, 蓦然间,有一丝淡淡的陌生感。 从前的顾行知暴戾纨绔,如今的他,戾气大减, 取而代之的,是一种朴素的温和。 他望向外头的天,整了整胸前的大红花,趾高气昂地出了门。 迎亲的仪仗敲锣打鼓,蔺都百姓们围在道路两旁,不停吹着口哨。彩带掺着浓郁的糖果香,将蔺都包裹得满是梦幻,若非他心有预见,恐难料到,这涌动的欢乐与和平背后,藏着多少生杀予夺的战火。 戚如珪远站燕子楼的观云台上,见顾行知打马往宫内走。后头的裴云在催,她不舍,但还是没有留恋太久,旋身入了楼。 “看什么,等会咱们进宫,你们不是又能见着了吗?”裴云掂了掂手里的扇子,看着戚如珪满目失神。 “虽然我做了千万次的准备,可真到这一天,我还是难过。”戚二握着手里的杯子,眼神恍然一灰。 裴云说:“世上儿郎千千万,何必独吊一枝春。” 戚如珪道:“纵然世间有数不尽的好儿郎,但顾行知,就只有一个。” “爱之切,伤之深。”裴云平心静气道:“你不怕往后他负了你?” “哥哥糊涂了,”戚如珪笑了笑,看向外面,见仪仗依稀走远,道:“人家已经要成婚了,往后?怕是没有往后了。”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 兄妹二人匆匆用了些饭,打马往宫里赶。今日天色很好,晴空万里,洁净无云。 两兄妹赶到时,正逢他们拜完参堂礼。戚如珪心中窃喜,得亏她没亲眼看到顾风二人参拜高堂,要不然,指不定自己又是如何伤心。 没看见,没看见便是侥幸。顾行知让自己放心,他会处理好的,戚二信他,莫名地信。 顾行知与风辞雪久跪堂前,听太后吩咐着往后各种,趁人不注意,顾行知偷偷撩起风二的盖头,想看一眼,谁知那风家妹妹羞得很,见顾行知这般粗鲁,吓得立刻抖了一抖。 “你这泼驴,都是要为人夫君的人,怎么还这般不知礼数。”太后嗔怪地看了顾行知一眼,眼里不知是嫌弃还是什么。 “风家妹妹好看呢。”顾行知嬉皮笑脸地放下手,瞟了眼角落里的戚如珪,说:“反正都是我的人,迟早都要看的。” 太后懒得理他,转头看向匆匆赶来的风阁老。她听了阁老一阵耳语,面色遽然大变。顾行知只听清楚一句什么“李恒景”,放眼一看,也是哦,今日七贵大婚,他身为皇帝,竟连个面也没露。 顾行知垂下头,对着他这兄弟,发出一声暗叹。 场中众臣沸腾,祝福声、庆贺声,声声入耳。太后理了理衣袖,端庄有度道:“往后你们夫妻二人,一定要互敬互爱,举案齐眉。身为丈夫,理应疼爱家妻,温柔待人,身为妻子,理应恪守妇德,安定后宅。以后顾三儿若是敢欺负风二,哀家断不会饶你,而风二你,也要辅佐夫君,做个贤人,只有这样,你们夫妻才能走得更加长久。” “长晖知道了。” “婉君受教。” 两人一一行了大礼,终于可以站起来了。 “顾行知,从今往后,哀家便将她托付给你了。”太后面色一冷,眸中闪过一道水光:“无论你心中是否有她,也请善待你风家妹妹,她是个娇养性子,受不得半分委屈,你,要替哀家护好风二。” “姑母……”风辞雪向前一步,多想像从前那样挽着姑母,可碍于礼节,她什么也不能做,只能隔着那红布,细细地啜。 “婉君,去吧!”太后侧身微转,一手撑在凤座上。她指了指外面,颤声道:“去吧!好好的……好好的……做好你的顾夫人。” 殿外长号声起,顾风二人齐身一拜,徐步往外走。众臣子紧跟其后,满大殿没一丝声响。 “阿囡!”太后向前一喊,一口热血涌上喉间。众人听到呼喊,停下脚步,见高座上的老妇,不知何时,脸上挂满了泪。 “你要好好的……”太后望着人群中的风辞雪,整个人被压得直不起身:“你……你要好好的……别和哀家一样……别和姑母一样……” 说完这句话,她一口急血漾到了嘴边。雕龙刻凤的辉煌中,荡起微妙的血腥味,众人皆有些错愕。 “太后,你这是何苦?!”阁老赶紧扶起她,示意众人别再回头。范昭平得到授意,将风二一个劲儿地往外推。 “走……走……” 太后眼见她渐渐走远,凄然一笑,瘫到了金座上。 ……………… 晴光大放的天穹顶,忽而妖风大作。浓墨般的阴云涌上云端,天地间落满阴影。 戚如珪举目望向骤变的天,一股不安的念头蹿上心头。远处城墙上,一道惨白素影徐徐走近。待那影子走近后,戚二方才看清,竟是许久不见的李恒景。 自打上次围场之后,她便再也没见过他了。如今再见,他已与从前大不相同。他整个人都像被掏空了一般,失魂落魄,无一丝生气。他头发蓬乱,身上的丧服松松垮垮,眼里无神,手里还提着把残缺的剑。 他朝众人走来,终在顾行知面前停下了脚步。李恒景的白与顾行知的红形成一种强烈的对冲,两种颜色像是两股蓄意的力量,暗中较劲。 “恭喜啊……长晖……”李恒景笑了笑,转了转剑柄,满目无神地看向顾行知。 他抚了抚天边隐去的太阳,它只剩一道微白的光,是不是也像自己呢?仅剩着,仅剩着这最后一点点的光。 李恒景道:“好热闹啊,我远远在宫里,都能闻到这欢快。” 范昭平赶紧使了个眼色给刘汝山,示意他把皇帝带走,岂料刘汝山还没走近,那头的李恒景便长剑一挥,怒吼道:“别碰我!” 众人皆有些犯怵。 “长晖……花奴死了……”李恒景举起剑,晃晃荡荡地走近人群:“花奴死了,你知道是被谁杀死的吗?” “是你!”李恒景指着人群中的某某。 “是你!”他又换了个人。 “还有你!”他放下了手。 “你们每一个人,都是逼死花奴的凶手,你们每一个人,都难辞其咎!” 李恒景重新举起剑,泪水使他看不清前路,他带着哭意笑了笑,仰天长叹道:“为何……为何你们一点也不伤心,为何,你们一个个都如此心安理得?你们有谁记得她,你们有谁,肯为她伤心哪怕半刻?!” “你们说!” “皇帝这是疯了吗?”傅临春细声对身边人道:“我见他神智这般模糊,是发生了什么?” “能发生什么?你没听他说吗?花贵人死了,据说是太后逼他亲手杀的。”旁边人正往下说,李恒景突然冲了过来。 “你们在说什么?!”他抓起那人的衣领:“你们在说什么?!” “陛下……我们没说什么……”那人眼见皇帝瞪红了眼,腿都吓麻了:“陛下不要杀我,我什么也没说……” “刘统领。”顾行知发了话,“皇帝受了大惊,你还不让人把他送回去?” “大惊?!”李恒景转过头,将剑对准顾行知,“大惊?什么大惊?你告诉我,我受了什么大惊?长晖如今可是威风啊?搂着风家女,戴着大红花,满蔺都的人都俯首帖耳,要不要我把这皇位也让给你,要不要,我把龙袍也送给你穿?!” “李恒景!”顾行知叫出了大名,众臣微惊,他也懒得顾及什么礼法,只放声道:“你已经疯了,疯子就该好好待着!花贵人是你自己杀死的,你不必把自己的无能推到别人身上!” “长晖!”戚二叫了一声,摇了摇头,示意他别把话说得太重。风二听得那句“长晖”,原本挽着顾行知的手悄然一松,她摘下了红盖头。 众人目光都被露出脸的风家女给吸引了过去,她今日大婚,满头珠翠华光万丈。而在那其中,最属那凤冠最为华丽,顶头的皎珠晖芒闪烁,更衬得风家女美艳无双。 “风二……你今儿好漂亮啊……”李恒景痴痴笑了两声,颇为轻浮地把手伸了上去。 范昭平忙道:“陛下使不得啊!这可是顾家夫人……” “怕什么?”李恒景摸了摸风二的脸,看向旁边一脸寒霜的顾行知,笑道:“我与长晖兄弟情深,他的妻子,便是我的妻子。” “风二,跟我回去吧。”李恒景拉起风辞雪的手,“走嘛,让恒景哥哥,好好疼你……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谢谢观看。 ☆、龙鸣 “放开她!” 顾行知正要发话, 却听见后头人堆里有人发了声。 他随众人向后看去,见宋子瑜不知为何冲了出来,一个箭步挡在风二面前。 他的身板并不算厚, 站在李恒景面前,像棵无关轻重的小树。李恒景不甚在意地笑了笑, 说:“你又是哪儿冒出来的无名小卒?沈家庶子,也敢拦我?!” “陛下……”宋子瑜虽害怕, 却也不得不强撑着气场:“陛下贵为天子, 理应知礼守节,今天是太后钦点的大婚之日, 还请陛下,不要为难他们……” “为难?”李恒景用剑顶了顶宋子瑜的胸口,“你的意思是,是我不近人情了?” “臣并非此意……” “没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!”李恒景横手一划,剑气荡得众人往后避了一步。他看着这满场冷冰冰的面孔, 狠绝道:“你们不让我好过,就都别想好过!” “刘汝山听令!”李恒景拿起掌间物, 高举于头顶, “朕以李家第四代天皇的名义,命你, 命御林军包围此地!任何一个人没有朕的允许,都不可以离开这里,朕要,要你们和朕同归于尽, 同归于尽!!!” “陛下?!” 众臣大乱。 “盘龙一出,九霄显世。”李恒景看着掌间物,步步生风道:“我今有帝玺在手,你们谁人敢不服我?!” “陛下三思!”众人纷纷跪下,望着那金光璀璨的盘龙帝玺,神色大惶。 四面城墙上顿时涌满御林军与八大营的人,他们各个强弩在手,就等皇帝一声令下,将场中人射个精透。 “疯了!都疯了!”老臣沈清禄颤巍地走出队列,哀求道:“陛下何苦要相逼至此?” “是你们逼我的!”李恒景已失去理智,“是你们一步步,一步步把我推向深渊!你们一个个欺我,瞒我,架着我,你们心里,可对我有过一丝敬服?!” “够了!”顾行知扯下胸前红花,一把将李恒景推倒在地。御林军手里的□□迅速上弦,其余众人皆躲过身去。 “哈哈哈……哈哈哈哈哈哈……哈哈哈哈哈哈哈……”李恒景坐地大笑,满头乱发如枯草。他眼里流出的不再是泪,而是血,殷红殷红的血。 “顾行知!你!你!你终究还是撕下了虚伪面孔!”李恒景紧握着剑,望着身前男子的薄凉身影,满目疮痍道:“什么兄弟仁爱!什么真情以待!顾行知!你跟他们一样!跟他们一样!你忘了当初在蕃南水师,是谁为你挡下那支冷箭?又是谁,背着你走了一天一夜,驮你到援军门前?蔺都的安乐让你忘了曾经的苦痛,你还记得是谁吗?是我!是我李建寰!是那个,那个死命朝你呐喊,却始终得不到回应的李建寰!!!” 众人沉默。 “我太傻了……”李恒景又哭又笑,“长晖,我太傻了。你像从前那样,喊我一句,好兄弟好不好?周嫔死了,花奴也死了,没有人会爱我了,没有人,没有人会爱我了……” 李恒景仿佛一头弃兽,蜷在地上,疯癫不堪。顾行知回望了戚二一眼,又看了看李恒景,终还是舍不得痛下狠心。 他只道:“你病了,你需要治病。” 李恒景微抬起头,握住顾行知的手:“我好好治病,长晖就肯像从前一样待我吗?” “陛下……”顾行知语塞。 不是所有东西都会回到从前的。 李恒景看他一脸犹豫,像是被莫名抽了一刀,忙甩开他的手:“我就知道,我们回不去了,顾长晖与李建寰,已经回不去了!” “陛下……” “你不要再说了!”李恒景瞪大眼睛,随手一把,糊了满脸的血:“李建寰死了,顾长晖也死了,这血雨腥天的大辽,也将随之毁灭!届时国将不国,生灵涂炭,你我,你我都逃不过这烂命的裁决!” “放箭!!!” 李恒景一声喝令,密集箭矢从四面八方飞来。 顾行知下意识一躲,冲到戚二身前,将她卷至身下。 场中众人抱头四蹿,李恒景坐在箭雨中,身前插着剑,笑声癫狂。 逃跑的众人中,唯有风二被吓得一动也不动。她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凶险,身旁冷箭嗖嗖掠过,她抱头站在原地,吓得满脸是泪。 顾行知暗捏一口气,放下戚二,转身滚到风辞雪身边。 “走啊!”风二吓得一脸发懵,“到你戚姐姐那儿去!” 戚如珪顶着漫天箭雨,将风二揽近身旁,她见顾行知并没有停下的意思,他疾步冲向李恒景,似乎……似乎还放不下他这个患难与共的兄弟。 “长晖啊……”李恒景握着剑,强撑着抓住他的手。 顾行知将他护在身前,刻不容缓道:“跟我走!” “长晖……”李恒景眼里的血越流越多:“你不恨我吗?” “恨,所以你不能死!我还没折磨够你,你不能死!”顾行知拍了拍他的脸,意识到他的气息越来越弱,心中不安越发强烈。 “我对不起你……”李恒景抿了抿唇,眼底除了红,只有红。 “我这一生做过许多错事,或许这便是报应,临到最后,也没有一个人愿意爱我。”李恒景把头埋进顾行知怀里,不停地拿头撞着他的胸,“我就是一头怪物,没有人会喜欢怪物。如今它已经无法回头,长晖,你莫要恨我……” “别说傻话。”顾行知扶起他,发了疯般地往角落里跑。身旁无数支冷箭飞下,噼里啪啦落在地上,折成断枝。 “你让他们停下啊!”顾行知摇着他的身子,“让他们停下,不然,不然你也会死的!” “来不及了……”李恒景温柔地笑了笑,这是他所能给到的最后的美好。 他看着顾行知的脸说,“我来之前……还没用饭……长晖……我饿了……” “你帮我去买包子好不好?”李恒景闷声一咳,吐出一口黑血:“你帮我去买包子,我要肉馅的。我可以一口气吃十个,和从前一样,吃十个……” “长晖……”李恒景知道自己快死了,“我不是一个好皇帝,也不是一个好儿子,更不是一个好丈夫,好兄弟……我这一生,合该与好字无缘。你要好好的,替我好好的,若有来世,我们还做……还做兄弟……” 话毕,李恒景猛力一推,挺身拦在了顾行知身前。箭矢接二连三地刺在他身上,他张开双臂,饶有兴味地接受着一切。 仿佛这苦痛是最后的礼沐,他感觉自己罩在圣光下,做出了这一生,他认为最自豪的决定。 场中阴风滚滚,伤死一片。 宋子瑜护在风二身前,中了一箭,此刻已瘫倒在地,痛得惨叫不止。其余众人皆有些伤,轻重不一而已。哪怕是刘汝山自己,也被戳得满是猩红,血水染透了软胄。 李恒景徐徐回身,从怀里掏出一个包子。他用尽全力递到顾行知身前,说:“你吃……长晖……你吃……” 《狗咬狗》TXT全集下载_29 话音刚落,他双腿一折,跪倒在地。 包子应声落地,滚了一滚,恰好滚到了顾行知脚边。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 暮色艳如啼血,合宫寂若无人。 太医署的人出出进进,进进出出,空气中满是血腥气与草药香。 董成瑞自打出事后便没停过手,他不停往返于各个安置受伤官员的偏阁,直至深夜,才得空踏进千秋殿。 “据太医署整合,此次共伤亡一百一十二余人。其中重伤十九人,轻伤六十三人,其余人侥幸无碍,只留了些皮外小伤。而重伤人中,六部九人,法司二人,鸿胪寺二人……” “够了。”太后揉了揉暴突的太阳穴,示意董成瑞停下汇报。 旁边的风阁老递上热茶,却被太后一手推开,“二小姐如何了?” “劳太后挂心,风二小姐未曾受伤,只是受了些惊。” 太后松了口气。 “哀家早该防着李恒景!”太后悔不当初,“哀家怎么就没将他圈在宫里,如此,他也不会跟条疯狗似的到处咬人!” “此时边境动乱,蔺都朝局又猝然受挫。哀家身系旧疾,也只能勉强支撑,李恒景这个孬种,要死为何还要拉上这么多人?!留下这一地残破,最后还得我们替他收场!” 太后越说越激动,胸口老血又涌了上来。她忙夺过阁老的茶,猛灌了一口,闷头坐了许久,才恢复了些气力。 阁老道:“太后要保重身子。” “保重身子?!”太后望了望这接天连地的暗夜,悲怆道:“国之将灭,大辽已走向末路穷途。哀家再保重身子,这万丈高殿,也摆脱不了坍塌命数。” “太后……” “去吧。”太后撇了撇手,“代哀家去看看风二,如今她还尚未入门,便成了顾家的弃妇,是哀家辜负了她……” “那这婚——”阁老面露犹豫。 “还成什么婚?”太后自讽般地笑了笑,隐痛的胸口更见痛了:“不嫁了不嫁了,就这样吧,就这样,烂在那里吧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李恒景死前这场戏,差点写哭了,好丢脸qwq 谢谢观看。 ☆、远征 顾行知取了纱布, 盖在右手臂上。他问太医署讨了两味药,待外头看不出有何受伤迹象后,才进了戚二的房。 此时的戚二被安置在偏阁, 身边还躺着其他受伤女官。顾行知见她并无大碍,只说了一句:“出来。” 两人踱到了偏僻处。 顾行知未等戚二站定身, 豁而张开双臂,狠狠将她揽入怀中。 戚二已习惯了他的热情, 她抱住他说:“不怕人看见?” 顾三儿猛吸着她身上的味道, 沉醉道:“好些日子没见,想你了。” 戚二象征性地拍了拍他的后背, 面色寡淡。顾行知松开怀中人,望着她一脸愁色,不禁问:“你怎么了?” “我……”戚二吞吐不止:“我只是觉得,近来发生了太多事,多到让我以为, 自己活得不够真切。” “什么意思?” “长晖。”戚二抬起头,决定将酝酿了许久的话说出来, “我问你, 如果没有怀慈帝这一遭,你是不是, 就真的要娶风二?” “怎么可能?!” 他见戚如珪似有怀疑,进一步道:“若是没有他跳出来,我也早做好了誓死不从的准备。在我的设想里,我要逃婚!我要带上你一起!我们一起逃去蕃南!蕃南不行, 还有别处,所谓天大地大,总有我们的容身之地,逃出去,我们就可以在一起了。” “……” “怎么了?”顾行知拉起她的手,摸着冰冰凉的,他忍不住为她呵气。 戚二缩了一缩,独自坐到廊下:“你还是喜欢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。” “我这么想有错吗?”顾行知略有不服,“我想和你在一起,有什么错?” “没有错。”戚二叹了口气。 “那你为什么还闷闷不乐?”顾行知蹲下身子,颇为疼惜地摸了摸戚二的小脸。多日不见,她更瘦了。 戚如珪说:“你父亲为着你的亲事,已病倒在床。蕃南六郡,如今只靠你二哥一人苦苦支撑。往小了说,这是你顾家的事,我本不该操那份闲心,大不了自私到底,与你做一对避世鸳鸯,悠哉乐哉。可顾风联姻,至始至终都不是两家的事啊,它关乎国祚,关乎黎民,关乎边郡每一位战士的性命。我们如今在这里,谈情说爱,高歌对饮,殊不知,这样的欢愉,都是别人用一具具尸体换回来的。” 顾行知不语。 “我已经错过一回了。”戚如珪低下眸子,眼中悲伤如湿墨般渲染不尽:“想当初我为了逃出边沙,放火烧死了那么多人。我总是在安慰自己,这是自保之举,这是人之常情,换做是谁在那样的绝境里,都会做出那样的决定。可我又在想,难道……难道就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吗?或许,或许可以不要死那么多人?或许,不要牵连上那些无辜将士,他们又何错之有呢?仅仅是为了世家的恩怨,就要牺牲那么多人。太公教我辨朝局,施权术,从来就不是为了瞒天过海,杀人诛心,我们这些随命奔波的人,走到最后,一直在做的不就是守住本心吗?” “本心?”顾行知拽起拳头,”何为本心?” “情爱终可灭,赤子难再寻。”戚二站起身,目光坚毅:“你本该是忠臣良将,不应困守在这情爱泡沫里。” “蕃南比我更需要你。”戚二单膝伏地,行了一揖:“我愿送君千里,待你戎装归来,共赏风光霁月,山河万里。” ……………… 风二难得醒来,宋子瑜已在门外守了一夜。伺候的婢子见他面色惨白,多次提出让他回去休息,而他不肯,扬言要见到二小姐醒了,才肯回去。 这一等,便是四五个时辰。当风二扶门而出时,刚好与他撞了个满怀。 两人皆有些脸红。 风二遣退了宫人,将宋子瑜带到一旁。 见到风二气色红润,无甚大碍,宋家哥儿心里的石头,也稳稳落了地。 “大人为何在此?”风二看向别处,黯然伤神道:“这本不是见面的好时机。” “我担心你。”宋子瑜挤了个笑,为了等她,他忘了自己身上还带着伤。现下伤口血渍早已凝固,他察觉不出痛。 “现在大家都在看我笑话吧?”风二秀眉一蹙,愁上心头:“我的处境如此尴尬,说是弃妇也不为过。你见哪家新人,未过门便草草断了婚礼的,这不上不下的姿态,怕是没人看得起我了。” “二小姐无须这般自轻。”宋子瑜扶住身后的柱子,涩涩开口:“二小姐姿容绝世,温婉贤良,你仍是大辽最无瑕的存在。” “无瑕?”风二不甚在意地笑了笑,她取下凤冠,拔下金钗,如释重负道:“大人可知,为着这份无瑕,婉君做了多少退步。” “我多想做一个不那么无瑕的女子。”风二略有艳羡地看着远处,恰逢晨光初显,秋风泛泛,朦胧曙色中,她看着像朵刚出水的芙蕖。 “就像戚二那样,痛快地哭,随心地笑,大人可看到她在顾三儿面前的样子了吗?那样的无所顾忌,那样的肆意洒脱,好像婉君怎么也做不到……” 宋子瑜哑然。 “我是被折了翅的金丝雀,负责漂亮,负责好看,负责将大辽最美丽辉煌的一面呈给世人。姑母从前总对我说,我不仅是为自己而活,也是为这天下万民而活。从前我不懂,姑母为何总给我戴高帽,现在我懂了,世人需要一只这样的金丝雀,一只漂亮的、完美的金丝雀。人们看着这样的金丝雀,会说,看,我们的国度多么地美好,我们的王朝,多么地鼎盛。这是金丝雀的宿命,也是我风辞雪的宿命,我的一生,都和大辽捆在了一起,我这一生,不配为自己而活。” “婉君……”宋子瑜如鲠在喉。 “大人,你听懂了吗?”风二回过头,看着宋子瑜一脸茫然,清声道:“从前是婉君不懂事,妄想一些本不该有的东西。这世上,总还是有更值得大人真心托付的女子,以后没什么事,我们还是别见面了,大人别为了我,扰了自己一世清名。” 风二盈盈一拜,袅袅往宋子瑜身后走。光影铺了一路,穿在两人之间,撒下一串斑斓。 “二小姐这是怎么了?”白鹭远远凑了上来,看着风辞雪红通通的双眼,关怀道:“怎么好端端的,哭了?” “没哭呢。”风二抹了抹眼角,回看了一眼宋子瑜,微笑道:“走吧,去看看姑母。” ………………… 戚二的话,顾行知翻来覆去想了一个晚上。想到最后,头都要炸了,他带上左靖一起,哥俩儿坐在宫人道上,有一杯没一杯地喝着夜酒。 “我越来越不懂女人的心思了。”顾行知捧着脑袋,醉意昏沉:“别人都巴不得跟心上人在一起,为什么,她还一个劲儿地把我往外推?她就不怕,不怕我死在蕃南吗?前线那样吃紧,我万一真死了,她有什么好处?” “那三哥儿怕死吗?”左靖碰了碰杯:“将军怕去蕃南吗?” “你想听实话?”顾行知看了左靖一眼,痴痴笑了笑:“没认识戚二之前,我不怕,哪怕要我时时待在炮火里,我也来去无牵挂。可如今,有了戚二,我是怕死的,我怕我死了,便再也没人能哄她了,她脾气那样拧,这世上有几个男人受得了她。” “我知道爹爹们在蕃南难过,我在蔺都,又何尝舒心过?兵部每日的战报就贴在门前,那无尽的伤亡名单,一眼看不到头。大辽是一头将死的巨兽,太后努力维持着它的秩序,可实际上,它从外到内已溃烂不堪。它的脆弱显而易见,关外的金寇稍一用力,便可将整个王朝推翻重整。” “辽,不可成金。”顾行知抿了口酒,“辽就是辽,它从前是辽,往后,也只能是辽。我在这片土地上生,也将在这片土地上死,它只会有一个名字,那就是辽!” 左靖随他起身,两人对着悬月,不约而同发出一声嗟叹。 “我的好三哥儿,你变了。”左靖说:“你从前从来不会想这些。” “这不好吗?”顾行知枉然:“我们都是被推着向前的人。” “将军如今使我陌生,我总觉得,在将军身上错过了些什么。好像庭前那一夜挺拔的树苗,恍惚间,就大不相同了。” 左靖说着,目光不受控制地恍了一下,身前男子一脸沉静,脸还是那张脸,而上头的稚气,一扫全无。 月光仿佛柔纱般降在顾行知身上,将他眉目一点点摊开,还带着寸缕的深情。他的眸珠自带琥珀色,暗夜之下,溢彩流光。 “或许戚二说得没错。我自该往边关去,愿以军功做聘礼!” 顾行知直起身,以酒浇面,灌顶醍醐。 快雪时晴随声出鞘,粼粼刀光中,少年酣畅起舞。 刀尖在石面上划出火光,乱舞的虚影分外绵长。暴雷顷刻炸开,扯出瓢泼雨势。 大雨自城巅散落,纷纷扬扬如厚重绸纱。顾行知横刀挥砍,眼底微烬重燃成火—— 这笔直的刀尖直插雨幕,快马在生嘶。 笼中的金雀挥断羽翅;剔骨的弃犬铁爪铮铮;九重天上的金龙饮恨而去;生于清流的娇花泣血凋零。 沉重的命途啊,你可听到逃荒者的呐喊? 逃出去! 逃出去! 逃出这糜烂阴谲的城池! 你我不再受樊笼所囿, 你我不再受烂命纠缠, 逃出去! 逃出去! 逃出这血雨滂沱的乱世! 逃出这, 摇摇欲坠的, 破!烂!人!间! 作者有话要说:  还是小小感慨一下,不知不觉,《狗咬狗》已走过了三分之二。下卷紧随其后,以后还是每天晚六点更新。 《狗咬狗》从创作初期起,主题就只有三个字:逃出去。 无论是一开始戚二逃出边沙,还是小顾在上卷结尾“逃出”蔺都,他们都在做着各自的抗争。 诚然从创作者角度来说,《狗咬狗》对新人作者十分不利。我选择了一个最不讨喜、最有难度的题材——权谋,还是群像,还多线叙事。 谢谢各位。 谢谢一路陪着的人。 是你们让我看见原来除了自己,还有人跟我一样,喜欢这个故事。 芥川龙之介曾说,“可是,我依然要想。寂寞百年身,哪怕只有一位读者,能手捧我的书,在他的心扉前,尽管依微渺茫,却能呈现出一片海市蜃楼。” 希望《狗咬狗》能是各位的海市蜃楼。 让我们在这里共续,这未尽的悲欢。 ☆、晚阳 裴云打开药盒, 小心翼翼地替傅临春上着药。粉白色的乳膏像毛毛虫,糊得傅临春心痒。 他挪近几寸,斜眼看着裴云, 逗趣道:“你不去看看你妹妹,怎么跑我这里来了。” 裴云憨憨地说:“已经看过了, 她没什么大碍。倒是你,受了惊, 皮破了好些地方, 看着让人心疼。” “那你妹妹若是也受了伤,你心疼她多一点, 还是心疼我多一点?”傅临春勾起裴云两三缕碎发,眼里闪着暧、昧的光。 “这种话没意思。”裴云停下手,“听着多小家子气。” “我就是个小家子气的人。”傅临春不依不饶,“你说嘛,我和你妹妹, 你心疼谁多一点?” “你们都是我放在心尖上的人。”裴云打着太极,不敢去看傅临春的眼睛, “她是我妹妹, 你是我——” 裴云止住了话。 “我是你什么?”傅临春笑意浓稠。 “是我……是我……”裴云涨红了脸。 “是你什么?” “是我心上人。” 裴云丢盔卸甲。 “你们都是我想保护的人。”裴云盯着他腿上的伤,呆呆道:“你别闹。”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 “李恒景薨了, 丧仪就先别办了。”太后难得恢复了些精气神,这会子坐在廊下,与阁老说着闲话。 风阁老是个有眼力见儿的,见太后有了些兴致, 忙不迭提醒道:“如今边境形势严峻,大内又这般混乱不堪,臣担心,这时又跳出些个乱臣贼子,悍然起义,这李氏王朝,恐难再经受什么大风大浪。” “阁老想的,哀家何尝没有想过?”太后抽了口气,缓缓闭上了眼:“新岁宴后,恒权一命西去,这才不到一年,恒景也自尽而亡。算上早夭的恒云,李家三个皇子,都俨然成了厚土之下的冷尸。哀家又深陷旧疾,身子骨大不如前,此时若是再不找寻一位合适的执政人选主持大局,这偌大的国,怕是真要改辽为金了。” “那太后的意思是……”阁老微微一惊,仿佛猜到了接下来要说的话。 “东海瀛洲,桃林深处,天麓书院,恒英晚阳。” 太后渐渐勾起一笑,回忆的涟漪像是旧酿,幽幽泛起些温暖的胭脂色。 “四年前,哀家将恒英托付给建兴王一脉,将她远送瀛洲东岛,避世求学。为此,她对我多有埋怨,却不懂哀家这么做,完全是为了护她周全。这蔺都太脏、太险,明枪暗箭防不胜防,晚阳是哀家唯一的女儿,学了这么些年执政之术,也是时候该回来,报答报答李家了。” “太后圣明。”阁老喜笑颜开,上手揉着她的肩:“谁人想得到太后,早留有一手底牌。晚阳公主自幼机敏过人,臣相信,她定不会辜负太后期望。” “你懂就好。”太后淡淡一笑,别过了头。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 戚二站在司天监门前,照例为见不到公孙惑挂心。那惊鸿就跟牛皮癣似的贴在门口,不许她踏进半步。 两人拉扯了半天,也没争出个胜负。戚二好说歹说都说尽了,惊鸿硬是不为所动。 戚二不禁笑道:“也是奇了怪了,你一个少监事,成日里将监正圈在房里,不许别人见。我听太医署的人说,连他们也见不着先生一面,少监事真是好大面子,原不知这司天监,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做主了。” 惊鸿平静如水道:“司天监轮不轮得到我做主,这得问先生。但戚姑娘是兵马司的人,司天监再怎样,也跟你扯不上关系。” “你一定要如此步步紧逼?”戚二倒退一步,捏紧腰间佩剑,“今日我不管你作精作怪,先生我是铁定要见的!你不肯,就别怪我狠心,我这剑许久未出鞘,正好拿你试试它!” “你敢!”惊鸿怒目圆睁,“这里是司天监,不是土匪窝,你若敢动粗,我即刻便叫人将你——” 戚二未等她把话说完,一把将她从身前推开。惊鸿身形一侧,正要再行阻拦,却被戚二反手一剑,顶在阶下。 “少废话!开门!”戚二盯着那繁重的锁,这是有多怕别人见着先生,光天化日的,竟要上这么多重锁。 惊鸿执拗着脸,倔强道:“姑娘这么有能耐,何须我来开?有本事,你自己开啊。” “啪——” 惊鸿话音刚落,戚如珪的耳光便狠狠刮了上去,她甚少出手打人,却还是受不住惊鸿这刁钻姿态。先前她便怀疑,先生这病来得古怪,现下看着惊鸿这般固执,料定这病与她脱不开关系! “你开不开?”戚二将太阴往前戳了戳,见她歪着脸不说话,反手又是一耳光。 “给我开!” 戚二一脚踹在那门上,剑尖刺进了惊鸿的衣袍。   ( 重要提示:如果书友们打不开q i s u w a n g . c o m 老域名,可以通过访问q i s u w a n g . c c 或q i s h u 9 9 .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。 ) 且说那惊鸿,白白挨了戚二两巴掌,锐气压下去不少,她虽心有不服,却还是磨磨蹭蹭地上前开了门。 耳房的门“吱”一声被推开,戚二未曾进门,便闻到一股腐烂之气。像是生肉放置许久的味道,酸臭中带有一丝血腥。 “先生……”戚二飞似的朝床边奔去,多月不见,公孙惑已瘦到脱相。 “这到底怎么回事?”戚二不可置信地看着公孙惑,想起数月前二人相见,他何等俊逸。怎的数月不见,好好的人形同枯骨,戚二摸着公孙惑干瘪的手臂,眼中的泪,将落不落。 “戚姑娘……你来啦……”公孙惑勉强睁开眼,他的唇边,流出几丝黑血。 戚二呜呼道:“先生这是什么病?怎么这样吓人?我听人说是痨疾,还想着只要按时吃药,便也无碍。我实在没想到……没想到先生……我……我……” 两人皆泪水茫茫。 “我是要死的人了。”公孙惑抬起手,往前伸了伸,未料被后头的惊鸿一把抓住,塞回到被褥里。 惊鸿说:“先生既然有戚姑娘陪,那惊鸿先告退了。” “你站住。”戚二止住了泪,起身走到了她面前。她冷冷看着身前人,质问道:“你日日对外声称照顾着先生,这就是你照顾的结果?痨疾并非不治之症,只要安稳调理,也不会影响到素日里的往来。可如今你看看,先生这满身褥疮,嘴边流血的模样,怎么看,都不止是痨疾这么简单吧?” 惊鸿低下了头。 在戚二面前,她到底是怕的。戚二的美,有时看起来也凶,像是要吃人的花,一字一句都带着刺。 她囫囵道:“我日日服侍先生用药,太医署也有相关存档。戚姑娘是不放心,大可自行查证,这碗里的药渣,你也大可以去查,我身为先生的下属,总不会害了他,戚姑娘说话,也得讲究凭证。” “最好别让我查出点什么。”戚如珪走近一步,将嘴贴在她耳边。她不想让公孙惑见着她们撕破脸的样子,只压低声说:“这件事要真与你有关,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。” 惊鸿微恍了一下,速速端着汤碗跑了出去。 戚二重新挤出一脸笑,迎上公孙惑道:“先生别担心,即便这宫里没人保得了先生,还有我。我受先生不少点拨,才能在蔺都站稳脚跟。戚二没有忘记先生往日的恩情,我们,我们还要替太公寻仇,还要,还要调查新君人选不是吗?” “晚了……”公孙惑苦涩一笑,惨淡的面色划过一道冷漠。他望着四下漆黑的屋子,道:“我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,怕是没有机会,陪戚姑娘走完接下来的路了……” “先生说什么傻话……”戚二刚压下去的哭意又涌了上来,“我们还有许多事没做,还有许多东西没弄清楚,先生不可以就这样走了,你让我一个人怎么办,眼下局势混乱,我心里害怕,若是没有先生,我……我真的不知该怎么走……” “你可以的……”公孙惑再次伸出手,一把抓住她的袖角:“我第一次见着戚姑娘,在燕子楼,小小的厢房里,我看着姑娘为太公流泪,与姑娘说着命劫之论,我在姑娘身上,看见一种从未见过的坚韧与美丽,戚姑娘,你……你该要学会走自己的路……” “我是真不行了……”公孙惑如释重负,眼里的光跟着暗淡下去:“想我草草一生,算尽普天卦象,到最后,却算不透自己的命。” “你是该往云巅去的人!”公孙惑挺起身,使出全力,挤出一丝希冀:“往前走!别回头!我和太公,在天上好好看着你……” “看着你……往前走……前路凶险……你别为了我们……回……回头……” 公孙惑说完这话,力气将竭。他缩回到被褥里,稳稳阖上了眼。 庭前小花飘进窗枢,有那么几朵,挂在公孙惑的发尖。戚二为他轻轻掸去,见他神色安详,一如从前那般恬淡。 她垂下头,咬了咬唇,终究没让眼泪掉下来。等在门口的惊鸿见戚二满脸落魄地走出,旋身冲进了房。 戚二瘫坐廊下,不出半刻,耳畔炸开一声哭嚎。 她将手放在额顶,望着鼎烈日光,一切更刺眼了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方便大家理解,梳理了下李氏王朝的人物。 李氏三代天皇: 第一代:怀武帝 第二代:怀文帝 第三代:怀德帝(李恒权),怀慈帝(李恒景),也就是故事发生的这一代。 而太后沈氏,则是怀文帝的发妻,即皇后,而后顺位于太后。育有两子一女,分别是李恒权,李恒云(早夭而亡,后面几章就会写到他)和李恒英(即本章出现的晚阳公主,后期重要人物) 而李恒景,生母为周嫔,并非太后沈氏,这个大家都知道。 这就是李氏王朝之间的关系了,应该不难理解哈。 谢谢观看。 ☆、诏狱 顾行知的酒才醒一半, 就见戚二“哇”地一声冲了上来。 眼前美人哭得梨花带雨,满脸煞白,一边哭还一边说:“先生走了……” 顾行知听她说什么先生, 想了半天,才想起是司天监的公孙惑。虽然他与公孙惑从未往来, 可见戚二为他如此难过,心里难免有些动容。 他说:“先生走了, 你哭, 我也走了,你哭不哭?” 戚二从他怀里挣出来, 抹了抹眼泪,说:“你又不是死了。” “那我要真死了呢?”顾三儿凶了她一眼,小可怜见儿的,凶完之后,顾三儿心里就悔了。 “你瞎说什么, 别胡说。你是觉着,近来的事情还不够多吗?”戚二捶着他的胸口, 适才哭得太用力, 她现下有些困了。 顾行知看她一副恹趴趴的模样,抚头道:“我要真走了, 蔺都就剩你一个人了。” 怀中的戚二不说话。 “蔺都不是安乐窝,”顾行知说:“它远比前线更加凶险。没我在,你一个人可怎么办?” 顾行知捧起她的脸,满眼疼惜道:“你看看, 最近哭得这样多,眼睛都哭肿了。你以前可不是爱哭鼻子的,怎么现在越来越像哭包了?” “你才是哭包。”戚二推了他一把,“我来蔺都之初,全靠先生一手点拨,这才入了太后的眼。你从前还吃他的醋,说我与他别有私情,我与他确实别有私情,却无关男女之爱。先生待我恩重如山,他和太公一样,都是我的恩人。” “那他这么好,你干嘛跑到我这里哭。”顾行知气鼓鼓地躺了回去,裹紧被子,背过身去:“你去司天监哭吧,哭多久都行。” “你一定要这样?”戚二戳了戳他。 “你走吧。”顾行知头也不抬。 “那我走了……”戚二声音越来越弱。 顾行知把脑袋缩回被子里,听着脚步声渐远,忽而有些慌。他转过头,见戚二真往外头走了。 他说:“你转过来!” 戚二停下步子,可怜巴巴地望着他。 顾行知下了床,莫名“哎”了一声。他上前搂住她,恶狠狠道:“你还真走?你觉着咱们时间还很多是吗?” “什么意思?”戚二心头一震。 “我已向太后提了请征之命,三日后便要动身去蕃南了。”顾行知吸了吸鼻子:“我唯一放心不下的,就是你,公孙惑死了,我无须跟一个死人争风吃醋,我是气,气你这般爱掉眼泪,以后没我,可怎么办哦?” “怎么这么快?”戚二抱他抱得更紧了:“原还想着与你过完重阳,再走,怎么三天后……” “蕃南战况刻不容缓,我在蔺都多待一天,爹爹与阿哥便得多坚持一天。”顾行知替戚二挽上头发,吻了一吻她的脸:“我们都得要自己学会走路,这个道理,你比我懂。” “我舍不得你。”戚二猛吸着他身上的味道。 “舍不得?哼哼……”顾行知看着她泪痕犹在的小脸,难免嗔怪:“先前是谁说,我本该是忠臣良将,不该在这情情爱爱里打转。现在又舍不得啦?女人可真是善变。” 戚二咬着指头不说话。 “真舍不得我?”顾行知快把自己说哭了,“傻小二,长晖也舍不得你呀。”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 金帐层叠的内阁,药香浓郁。丫鬟婢子一碗一碗地往里递,风辞雪的身前,足足列了十□□个盛着汤药的碗。她一碗一碗地试着,脸色看着有些苍白。 “二小姐……”白鹭拉住她欲再往下试的手:“你已经试了一个多时辰了。” 风二揩了揩唇角,勉强一笑:“无妨。” “实在不行,还是让奴婢来吧。”白鹭跪下身去,连带着后头一群丫鬟,齐身跪下。 “我们都是皮糙肉厚的下人,就算试坏了身子也无伤大雅。可二小姐金枝玉叶,万一真试出了什么,奴婢们担待不起啊!” “无须你们担待。”风辞雪越过白鹭,端起碗,抿了一口。 这一回,她没忍住,喉头猝然一抽,竟连带着昨夜的饭,一同吐在了一旁。 “二小姐!”白鹭头如捣蒜,“求二小姐不要这样折磨自己了!你这样太后知道了,是要怪罪我们的!” “尚宫忘了吗?董太医说了,姑母的病复杂曲折,用药须得谨慎再谨慎。太医署人多手杂,旁人我不放心,这药,还是我自己来试吧。” 说着,风辞雪重新拿起一碗。 “没错,就这,姑母从前喝的药,就是这个。”风二指着它,满头虚汗:“你去,快告诉董太医,就照着这碗的量开。姑母……姑母喝了它,一定……定……” 话还没说完,风二“哗”地一声又吐了出来,这一次吐的不再是残渣剩药,而且猩红的血。 她盯着那红,道:“今日之事不可外传。你们将这处打扫了,只当什么也没看见。” “奴婢遵命……”众人惊魂未定。 “是药三分毒……”白鹭扶起坐都坐不稳的风辞雪,将她往榻上引:“二小姐实在无须这般亲力亲为。如今前朝大乱,后宫少不了二小姐做主,这个时候,二小姐千万不能出什么岔子。” “后宫不是有尚宫你吗?”风二扯了扯笑,安慰道:“姑母既将尚宫之位许给了你,我相信,大人一定可以将它打理得井井有条。” “话是这么说,可这宫里,总该要有个主子提领才是。”白鹭这话是真心的,虽然她知道,身边人都不大看得起她。自己这尚宫之位怎么来的,大家有目共睹,旁人就算面儿上不说,心里也都门儿清。 《狗咬狗》TXT全集下载_30 有时她也有悔,总觉得爬上来是不是自己错了,可转念一想,谁不是打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咽呢? 这世上,从来就没有手到擒来的事。 这一点,白鹭从未怀疑。 堂中风吹得猎猎咆哮,白鹭取了漱口的茶。风二漱着口,将嘴里未吐尽的血清了个干净。 悠然间,她抻头看向国子监的方向。往日这个时辰,她总能听到三两读书声,那时她总觉得羡慕,羡慕男儿们还有书读,更重要的是,她还能时不时见到那个人。 而如今,读书声断了,人也不在了。风二捧着热汤,听偶尔传出的雀鸣,感觉四下更空了。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 “师父,我们还要被关多久呀?”小春生靠在牢房草垛里,关了这么些天,他瘦了整整一大圈。 另一头的柳穆森唉声道:“合宫惊变,没人想着我们呢。” “可是师父,我想吃肉。”春生委屈,“我已经好几天没吃肉了,牢房里的饭菜好难吃,都是些烂菜叶子馊米饭,压根就不是人吃的东西。” “傻玩意儿,如今我们能活着就不错了。”柳穆森翻了个身,抓了抓虱子,道:“我告诉你,肉都没意思,想知道这宫里什么最好吃吗?那得是御膳房的芙蓉酥,那才是天下一绝。肉算得了什么,做来做去就那么些花样,芙蓉酥可不一样,咬上一口,满嘴流油……” 说着说着,师徒二人皆淌了不少口水。 牢房门霍然大开,领头人托着阁老的手,缓缓入门。春生眼尖,一下子便看到他手上提着的食盒,隔着老远,他都能闻到那烧鸡乳鸽的香味。 风阁老慢声细语道:“太后感念二位辛劳,让我为二位送来吃食。” 柳穆森大喜过望:“奴才卑贱,何须劳烦阁老亲自来送。” 阁老大手一挥,示意旁人将食盒打开。春生拉长脖子看了一眼,果不其然,里头尽是些美味佳肴。 “这壶酒,是我私赏你们的。我珍藏了许久,舍不得喝。”阁老从袖中掏出一个装饰精美的酒壶,递给了柳穆森。 “阁老有心了……”柳穆森连连磕头,看着身后春生一个劲儿地吞口水,忙道:“还不谢恩?!” 春生赶紧磕了个头。 “行了。”风阁老不甚在意地笑了笑:“既然东西送到了,那我也不多留了。太后说,你们且先住着,待她过段时间把病养好了,自然会放你们出去的。” “奴才谢太后不杀之恩!”师徒二人异口同声。 阁老满意一笑,幽幽飘出了牢房,眼见快要走到门口,方才道:“无论等会发生了什么,你且记住,管好自己的嘴巴。” “属下记着呢。”领头人点头哈腰。 “旁人也就算了,尤其是你们那位傅侍郎,生性刁滑敏锐,最是难对付的。李尚书那边,我自会寻个由头,太后那里,我也会安排妥当。” “阁老辛苦了,只是……”领头人难掩困惑,“只是属下不懂,阁老何苦要与两个太监过意不去?” “两个太监?他们连风二都敢觊觎,怎么甘心只做太监?!” 阁老面色一凛,转身看向别处,道:“我风家举世显贵,怎能和这种腌臜货色染上关系。顾风大婚横遭变故,风二已成弃妇,满蔺都的勋贵视她为笑柄,更因为有了柳穆森二人,风二清誉岌岌可危。在事情还没有发酵之前,我必得竭力除之,风二必得和从前一样,纯净得不容一丝亵渎,如此,才不辜负我与太后多年的栽培。” 阁老叹了口气,起步走出诏狱。 天边云愈来愈浓,到最后,太阳被全然掩去。 他望着阴暗天色,喃喃低语道:“她是大辽造的神,若是连神也坠落凡尘,那这国,怕是真要完了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谢谢观看。 ☆、共浴 瀛洲, 东岛。 打着伞的小书童一路小跑,身前是一扇朱红色的大门。门上的匾爬满青藤,上头写着“天麓书院”四个大字。 “来信啦来信啦!关中有信来啦!” 小书童拽着密函, 满身水汽地冲到了廊下。石桌旁的少女背对着身,一头乌发浑然高盘, 中间只用一根素木簪子插着,青衣碧袍, 甚是清简。 小书童站住身, 将密函双手奉上。未等那少女转过身,一只苍健有力的手便替她拿了那信。 是一张英俊的脸。 “你且先退下吧。”男子从容开口, 轻轻踱到少女身边。小书童打住好奇目光,悄声而去。 廊外冷雨微凉,青石板路上尽是水洼。上头浮着三两桃瓣,远远看去,甚是迷人。 少女盯着那任水飘浮的残瓣, 淡然道:“是她愿意让我回去了吗?” “嗯。”那男子微点头,将密函塞到她手里。 “不必看了。”少女置着气, “她只会在需要时才想起我。” 男子温雅道:“你是大辽的公主, 国将不国,你必肩负起振兴之责。” “这就是她将我扔在这里这么多年的理由吗?就为了有朝一日, 国将不国,我可以凭借李氏的血脉,再替她打一场漂亮的翻身仗?”少女坐回石凳上,拿起茶盏, 又放了下来。 “师父教我执政之术,便也是和她一样,算准了有这么一天是吗?”少女将目光聚向那男子,逆光处的他无一处不在发光。 “师父,我不想回蔺都。我不想从一个笼子跳进另一个笼子,我是公主不假,可我也是李恒英。公主是万民的,李恒英是我自己的。我想做李恒英,不想做晚阳公主。” “傻徒弟。”男子恬淡一笑,似是宠溺地看着身前少女:“你该过多久才会明白,这世上最难的事情,便是做你自己。” “回去吧。”他说,“听为师的话。蔺都需要你,大辽需要你,东岛困不住你这只白鸥,你该往更辽阔的海飞去。”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 “好阿珪,坏阿珪,好阿珪,坏阿珪……” 虚掩的门后,顾行知晃着□□双腿。他将下摆高高卷起,脚丫子划着澡盆里的水,满堂飘着牛乳香。 “三哥儿这是这么了,怎的心情这么好?”进房添水的左靖远远看着顾行知满嘴带笑,口中反复念着“阿珪”“阿珪”,模样痴迷。 顾行知把头靠在桶边,拨了拨水雾。他在雾气里想着戚二那张脸,说:“这不马上要走了,要多想一想才是。” “三哥儿是怕去了蕃南没功夫想了吗?”左靖瞥见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失落。 “那可不。”顾行知嘤嘤道:“上了战场,可就没心思想这些了。若是成日里想女人,那还打什么仗?” “三哥儿分得清,便说明你真长大了。”左靖试了试水温,“刚好呢,三哥儿慢慢泡着。” 顾行知伸出脚底板,点了点水,确认冷热无误后,方才滑进了水里。他像只被淋湿毛的犬獒,软趴趴地瘫在浴桶边,不停划拉着水里的皂角。 “顾行知!”门外突然响起一阵女声,是戚二的声音。 左靖忙走了出去,见戚如珪正拿着一叠东西,匆匆往里走。 “戚姑娘……三哥儿在洗澡呢……”左靖意欲阻拦。 “洗澡?”戚二哈哈大笑,“他身上哪儿我没看过,怎的搞得跟大姑娘一样,且让我进去观赏观赏!” “戚……” “让她进来。”里头的顾行知声音慵懒,“她要观赏,我便让她观赏个够。” 左靖含笑退下。 戚如珪起手挑开布帘,见顾行知这傻狗子正坐在木桶里,被熏得满脸通红。他呆呆地看着戚二朝自己走近,说:“观赏可是要钱的,就算是东市的龟公,像我这样英俊的,也是难寻。” “多少钱?”戚二做样要掏包。 “一百两。”顾行知伸出一根手指头,满是得意地比划了一下。下一刻,戚二的手便被他拽了过来,上面落满晶莹的水珠。 戚二说:“好贵啊,那我还是去找龟公吧~” “你敢!”顾行知抱着她的手,恋恋不舍道:“我都要走了,你还成日里气我。你把你男人气死在蔺都,仗便你替我打吧。” “我哪儿会打仗。”戚二抽回手,这才想起此行的目的。她将手里的东西放在小桌上,柔婉道:“我听说蕃南入秋多湿寒,特意向温嫂嫂要了两张皮,给你扯了对护腕和护膝,男儿郎们行军作战,这些骨节处最受不了冷。你又偏偏不重视这些,白白让人担心。” “这些东西左靖都备着呢。”顾行知随意扫了两眼,“你又何必自己做。” “我针线活不好,跟外面的绣娘是没法比,只是想着留点念想给你。又想着,什么玉石香囊的,带在身上多累赘,护腕护膝都是要用的,总比单纯的小玩意儿好。” “你对我真好。”顾行知亲了亲戚二的手背,侧眼看着那对护腕护膝,觉得它们比金子还耀眼。 戚二说:“你可不许死,好好活着,回蔺都见我。” “我不死呢,长晖不敢死。”顾行知满身是水的抱了上去,用脸蹭着戚二的衣领。 戚二抱着他,感觉像是在抱一块棉花糖,这棉花糖还流着水,湿漉漉的,黏在身上,勾起无尽的酥痒。 “舍不得你。”顾三儿眼睛又红了,“爹爹说男儿有泪不轻弹,其实哪有不轻弹的,只是未到伤心处。” 说着说着,他的眼泪吧嗒吧嗒掉了下来。 “你还说我是哭包呢,怎么现在自己哭上了。”戚二嗔怪地看了他一眼,顿了一顿,说:“傻狗,我也舍不得你啊。” “真的吗?” “假的。”戚二噗嗤一笑,看着他脸色迅速变僵,不忍逗趣道:“你敢不回来,我就和其他男人去玩儿了,蔺都那么多美男子,再不济,还有那样多的龟公。你不好好地回来见我,我隔日就找个新人,取代你。” “你逗我?”顾行知猛地打住泪,默了半刻,撇嘴说:“也罢也罢……我要真死了,你是该找个对你好的,你们就好好在一起吧,以后在坟头,给我放两包子就行。” 他抱着膝,往里缩了缩,像是被打焉儿的狗。 “委屈啦?” “没有。” “还说没有,你脸都黑成这样了。” 见顾行知不搭理自己,戚二又说:“长晖,咱们时日不多了,我不想将离别做得太郑重。” 顾行知慢慢转过头。 两人皆沉默了许久,最后还是顾行知说:“反正我走了,你在蔺都,可以和其他人夜夜笙歌,万一哪天被别人扛走了,我在蕃南也左右不了你们。” 顾行知越说越难过,发尖的水哗哗往下掉。戚二止住玩笑态度,抱了抱他:“我今日来,便是想让你安心。刚刚不过是逗逗你,你看你,说起来也是要打仗的人,还这般儿女情长的,你这个样子,还怎么号令三军?” “号令三军?那靠的是威严与霸气,你是我放在心尖上的人,在你面前,我又何须威严霸气。”顾三儿把头塞进戚二怀里,咬着衣角说:“反正我不管,若是来日回京,见着你真另寻了他人,就算是掳,我也得把你掳回来。” “这么怕我走啊?” 戚二突然有些后悔,后悔自己把顾行知往外推,后悔让他向前。她本可以自私一点,把顾行知带在身边。他们就做一对无忧无虑的逍遥散人,国灭就灭吧,城破就破吧,有什么事情比爱重要? 可是,这样对吗? 戚二不想用深明大义美化自己,她不深明大义,她也没什么复国情怀。她安居在这十方城池,挣扎过,放下过,惶恐过,哭泣过。她殚精竭虑地踩在细线上,从前至后,能扶住的只有顾行知一个。 而如今,这唯一能扶着的人也将远行,蔺都之后,再无长晖。 戚如珪低头吻了一吻,双唇恰好落在那道疤上。那是所有故事的起点,那是爱与欲的巢穴。 他们翻滚在火海,曾撕斗到天明,他们骑马过大道,共赏无数次日升。 他们在厌与喜的度量尺上,从一头走到另一头。 他们伤,他们悼,他们也懂,天下的慈悲。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 “姑母身体好些了吗?”风二掀开香帐,见床上老妇面色蜡黄。她坐在床边,盯着那脸沉沉叹出口气,不知该说些什么。 阁老静立一旁,忧色道:“前几日好转了,这几日,不知为何又加重了。” “怎的又加重了?”风二握着姑母的手,透心凉的,没一丝正常人该有的温度。 阁老看她又要流泪,忙道:“你如今经了这么多事,已经不是那个娇养的闺阁小姐了。太后重病,后宫无人,这偌大的皇城,总归要有人领事。前朝有那帮子老臣和我暂时顶着,可后宫能用的只有你一个。” “站起来,婉君。”阁老扶住她的肩,目光悠长深邃:“我们风家人,必须站起来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戚二:去了蕃南不许背着我偷偷找女人,当然,男人也不行!!! 小顾:? 谢谢观看。 ☆、文臣 送别在重阳节前一日, 戚二牵马送顾行知出城。这次一同去蕃南的,还有风念柏,温澜一路领着他, 夫妻二人都不怎么说话,倒是走在后面的戚顾, 一路上叽叽喳喳个不停。 他们都不想把这临别做得太悲,就好像, 临别该是痛哭流涕的一样。戚二拽着顾三的手, 尽力稳声说:“跟着风大哥去了,可别再犯小男孩子的臭脾气。从前在蔺都, 你撒泼打滚没人治,上了前线,火海刀山,你就该做个男人了。” 她理了理顾行知肩上的碎絮,今日顾三儿出关, 穿得都是龙虎军的精亮行头。这一身盘龙刻虎的玄银悍甲,自带凛凛威仪。加上那一水儿猩色披风, 戚二见着他, 还真有几分“邻家小弟初长成”的欣慰之感。 顾行知紧抓着戚二的手,满眼动情:“此去蕃南, 山高路远,你一个人在蔺都,也要护好自己。” 戚二垂眉一笑,不甚在意道:“我又不是小孩子, 你瞎操心什么。好好打你的仗,好好护好大辽,护好自己。” “我答应你。” 顾行知坚定点头,翻身上了马,他转眼眺向前方,龙虎军的朱红烈旗与风家军的蓝鹤印旗相缠在风中,拧成一股和谐的双彩。 戚二凭风玉立,将践行的酒盏捧至跟前:“我的好三郎,来日必得荣锦还乡。” 顾行知伸手一揽,不顾杯酒,将她摁在怀里。 “怎么了?”戚二轻轻抱着他,似有似无听到隐隐的抽泣。 顾行知低下眸,在芬芳中与她相拥,他透过额前碎发,看到起伏的古城,成群阴鹫掠过苍穹,连带着愁云,扯下淅沥雨丝。 他在绵绵细雨里,将吻落在戚二的眉心。 他看着她的眼,他说:“蔺都非我梦中乡,你的怀抱,才是我为之奋战的故里啊。” ……………… “好了吗?”前头风家人在喊。 “好了好了!”顾行知松开戚二,咧嘴笑了笑:“那我走啦。” 戚二说:“你走吧!” 她背过了身。 夕阳西下,瘦影拖得老长。顾行知未多眷恋,只一声长喝,打马冲上前去。 “你看看,我说什么来着,这扳指我早让你修,你不让,现如今都裂了。” 温澜握着风念柏的手,瞅着那玉扳指上细微的裂痕,神思不安。 风念柏拢了拢她的鬓发,温声道:“旧物常伴人,我就喜欢它旧旧的样子。” “哎……也罢……”温澜松开那扳指,无可奈何道:“你就是个牛脾气,这满天下,就没人能让你改变心意。” “夫人说得没错。”风念柏一脸微笑,完全看不出是要远去的人,“当年若不是我靠着这点牛脾气,又怎会娶到这样好的夫人?” “你就会哄我。”温澜塞了块帕子在他怀里,最后嘱咐道:“一路风沙粗粝,夫君照顾好自己。” “博雅……”风念柏满是动容:“我这辈子做过做正确的事,便是娶你为妻。” “少说这些酸话。”温澜微侧过身,见顾行知已快跟近,忙道:“老夫老妻的了,怎么还跟刚成婚时那样腻歪。” “夫人不让说,那我不说了。” 风念柏打住笑,亲一亲她的脸颊,跨步上马。温澜替他递上大氅,退回树下,一脸平和地看着浩荡大队走远。 “温姐姐……”戚二惘然若失,“风大哥此番走了,蔺都就剩温姐姐一个人了,温姐姐不难过吗?” 温澜低头笑了一笑,在尘土中回身。大风将二人的袍子吹得漫天乱舞,她不得不用手按住那翻飞的宽襟。 “从今往后,这里只会更加凶险。”温澜仿佛预见到闪烁的血光,那使她不安。 “我们所能做的,从始至终,都只是这样,”她回过身,目光温柔:“一直看着人走远。” ………………… 宋子瑜取了纱布,一圈一圈缠上腿肚。御林军的箭矢扎得太深,又耽误了治疗时机,他只得强行吃痛。 他想去够那柜子上的药,却发现自己怎么也够不到。虚汗一层层淋在头顶,他整张脸毫无血色。 “你这是做什么!”身后一阵清喝,打断了宋子瑜的尝试。他回过头,目光落在一身碧色长衫上,那人怀抱一柄五弦琴,面如冠玉,气质清雅,活像一棵脱水而出的绿莲。 蔡玉。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. t x t 0 2 . c o m 宋子瑜礼貌笑了笑,坐回到凳上。蔡玉放了琴,替他拿下了那药瓶。他忧心忡忡地看着身前人,眼见他神色枯倦,目光呆滞,不像是单纯的受伤之态。 “是太痛了吗?”蔡玉不忍探问,眼睛看向他那晕红一片的纱布,不知所谓。 宋子瑜摆摆手,抚胸一叹:“伤痛算得了什么,心痛才是无解。” 蔡玉道:“还是因为那个戚二?” 宋子瑜不语。 “她本无心于你,你又何须作茧自缚?” “不是她。”宋子瑜道:“从我见她看顾行知的眼神里我便知道,我在她心中,永远都比不上顾行知。” “那是因为——?” “我问你,你如实答我,”宋子瑜启了启干瘪的唇,微微一顿,道:“我的庶子出身,是不是很招人厌?” “汉卿何出此言?”蔡玉有些生气:“你知道我从来不拘这些。” “你是不拘,可难保别人也和蔡兄一样。”宋子瑜紧抓着袖间一串铜铃,失语片刻,泠泠作响道:“我是被嘲弄怕了,一点点风声,便觉得害怕。” “怎么了?” “蔡兄不知道吧?怀慈帝生前当着文武百官的面,说了一句,沈家庶子,也敢拦我。”宋子瑜越说越悲切,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,喘不过气:“他脱口而出时,我听到有人在笑,你说,别人会不会和怀慈帝一样,也因为我这庶子之身,厌嫌我,憎恶我?” “顾行知可是蕃南王的儿子,正室所出,是堂堂七贵的嫡系之后。而我……左不过一个偏房之子,说是七贵,倒像是自己上赶着攀扯关系了。” “你糊涂!”蔡玉拍了拍桌,琴弦受到震动,发出一声刺耳杂音。 “汉卿自幼才学出众,更是当朝太公唯一钦点的入门弟子。七贵子弟中,论才学,谁人能与你相比?你是朝廷新贵,是冉冉新星,什么庶子不庶子的,难道就因为这个,你便要消沉至此吗?” “不是我消沉,是事实如此。”宋子瑜叹了口气,不愿再看蔡玉的眼:“戚二看不上我,风二也看不上我,她们都说我值得更好的人,言下之意,许是我不够好了。” “你瞎说什么?”蔡玉拽着宋子瑜,将他从凳上拉起。他从袖中抽出本书,拍在桌上:“你还记得它吗?这是你曾让松鹤送给我的。” 宋子瑜淡淡一瞥,看到那本蓝皮小册上的小字,《楚辞·卜居》。 “世溷浊而不清:蝉翼为重,千钧为轻;黄钟毁弃,瓦釜雷鸣;谗人高张,贤士无名——” 蔡玉吟着书中被圈出的一段,以拳撑桌道:“曾经那个胸怀大义的宋子瑜去哪里了?你且看你读过的书,这上面每一处圈出的白纸黑字。你看看,这蝉翼为重、千钧为轻的浑浊世道,你再看看,这谗人高张、贤士无名的黑白乱象,顾家幼子尚且知道,赤胆忠魂当奉我辽,汉卿如此通明,又怎甘心终日溺于哀嗟?自卑自怨什么庶子出身?上天授你过人天资,不是要你游情天,渡幻海,荒废度日。你坐拥过人才学,自该怀万物苍生,做盖世文臣!可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,宋子瑜,你还记得你在游学道上对我说过的话吗?!” “我记得。”宋子瑜煎熬开口,眉目凛然,似有寒霜冰魄:“我记得你问我,倘若来日国将有难,你我身为臣子,该何去何从?” “我说,”宋子瑜黯然回忆:“匹夫尚有蛮勇,我辈又怎能坐以待毙?自当以我真心,尽付山河。” “好一句以我真心,尽付山河。”蔡玉勾起一笑,扶上宋子瑜的肩:“我希望汉卿记住这句话。情爱终为镜月水花,你不去碰,便不会察觉到痛。这脚下的土地才是值得你去守护的东西,守护好它,才能守护好你想守护的人。” “我想守护的人?”宋子瑜抬起手腕,露出那一串铜铃。它被一条细红线串着,多出一截恰好可以绕手三圈。 宋子瑜就这么望着它,听着它清脆的铃音。 他在音浪里,与那人相逢,而她背后的高殿,泥灰震颤,几欲坍倒。 ……………… “二小姐是在找什么?” 婢子托灯来问,见风辞雪来回踏步,像是丢了什么要物。 “没什么,你出去吧。” 风二将人往外轰,不忘里外又兜了一圈。 她望着黑压压的大殿,叹出一口气。 奇了怪了,怎么一直戴在手上的东西,一时间怎么也找不到了。 ☆、新君 阁老入殿时, 太后已从榻上苏醒。昏沉了些日子,她渐好转了些。 见榻上人无大碍,阁老三步并作两步道:“太后福寿绵延, 任它什么雨打风吹,都磋磨不了您这气节。” 太后听出阁老话里的奉承, 虽说他平日里也总爱说这样的话,可如今说了, 便显出一丝别有用心。 太后只道:“哀家近日缠绵病榻, 前朝诸事皆由您与各位老臣携手料理。只是不知近日,朝中可有再出什么事?不管大小, 哀家一一要听。” “太后心思清明。”阁老双膝跪地,神色坦然:“近日朝中并无新事发生。应太后先前的意思,接应晚阳公主回京的密函已于数日前抵达瀛洲。按约定的日子算,公主不出五日,便可入京。” “还有呢?” “还有……”阁老不疾不徐:“怀慈帝一朝薨毙, 围城放箭,致使工部、礼部大受其挫, 所以一时无法迁陵, 先皇真身暂寄于观德殿中。至于一应殡仪礼葬……按太后的意思,底下人能免则免。” “不错, 阁老做事很有条理。”太后目露赞许。 “只不过——臣有一事,不知该说不该说。”阁老略有些迟疑地看向太后,将众人打发走后,才道:“据说怀慈帝死前, 曾以帝玺相胁,后来臣派人寻过,那帝玺已被摔碎在地……恐怕……” “那是假的。”太后哼哼一笑,眉头不由自主更加舒展。她拨弄着手中的金玉雕花镯,语气轻微:“李恒景这一生,活该如此破烂。他这个皇帝,从头到尾就是个笑话,就连死前,拿着帝玺要挟百官,也是一个笑话。” “当年怀文为防哀家争权,特意备下真假帝玺各一樽。真的,传给了宝贝儿子怀德,假的,留给了我。后来若非戚老帅设局,以北地军需之名,行胁迫之举,强逼怀德借出帝玺,并将假帝玺还了回去,要不然,哀家也不会稳坐朝堂这么多年。戚泓这手狸猫换太子,可真真儿替哀家省去不少麻烦,正因如此,当初哀家铁了心要把戚二从燕北救出来。这里头,到底还是有些恩情在的。” “太后思虑长远,非常人所能企及。”阁老笑弯了腰,下压的身形仿佛挂满硕果的枝杈。 太后抿了口茶:“可怜李家那两个草包皇子,一个怀德帝,懦弱无能,一个怀慈帝,疯癫暴戾,他们都比不上哀家的恒云……恒云……” 太后提到她这早夭的幼子,心中便勾起无限酸楚。这么多年,李恒云的离世,仍是她难以消磨的心结。 若是恒云还在,一定会是这世上最君子的君子,他便是大辽最完美的贤王。 只是,没有“若是”了。燕去还有重逢之日,人死却不能复生。太后猛呼一口气,咳嗽了两声,仿佛恒云的尸身近在眼前。 “太后别太伤心,三皇子如果知道您为他难过,怕也会难过……” 阁老言至深处,不由得也生出些触动。他跪行上前,含泪追思道:“当年三皇子之死,皆拜李恒景所赐。是臣亲眼所见,见他心思歹毒,将三皇子推入池中!只可惜臣救晚了一步,三皇子便这样去了,臣每每想起,便觉得心痛自惭……” 阁老一边说,一边抹起涟涟泪水。他早年看着李恒云长大,那时的恒云虽年龄尚小,却也会小嘴甜甜地喊他“风叔叔”。他最爱缠着阁老为他带糖,每次他都能吃好多好多糖。 三皇子溺水的那天,风阁老见李恒景就站在三皇子身后。他一手将站在池边的皇弟推入水中,更可怕的是,他脸上还挂着笑。 那一年,李恒景只此八岁,正是周嫔去世的第二年。 他把弑母之恨以谋杀亲弟的手段还给了皇后,也是从那一年起,沈氏与二皇子李恒景,展开了长达十数年的撕咬。 这么多年以来,沈氏不曾忘却这难解的丧子之痛。她无数次想置李恒景于死地,却又一次次碍于他的李氏血脉。 怀德李恒权不计其数地袒护着他这唯一的皇帝,这么多年来,夹在二人中间扮演着和事佬的角色。沈氏只得将这恨意化作日常刁难,吃穿用度,衣食住行,无一不以最刻薄的标准待之。 即便如此,她依旧难消愤恨。如今李恒景一朝升天,恒云这恨,便也无从宣泄。 太后望着着空荡荡的大殿,想着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去,无论是她所爱的,还是她所憎恨的,他们都只像厅堂的风,任意一吹,天地无痕。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 “顾行知走了,接下来,你有什么打算?” 戚如珪的茶还没送到嘴边,裴云便摇着折扇,晃晃飘进门来。 “打算?”戚如珪恬淡一笑,抿了口茶:“戚家的事尚未查清,师父的遗命尚未完成,这便是我接下来的打算。” “师父?”裴云皱眉:“你什么时候拜了师父?” “哥哥还不知道吧,”戚如珪盯着杯沿,神色泰然:“当初我逃出十六营后,得幸被一位先生收留。好巧不巧,他居然是前朝的史文澜史太公。后来太后引我入京,是太公以命换命,成全了我,所以无论如何,我也要完成他生前的叮嘱。” “怀德帝新岁驾崩,不出一年,怀慈帝也腾云而去。死前围城混战,一通乱箭将朝中众臣射得死伤惨重。而蕃南又是战火纷飞,之前听太后说,金兵已压到了水云关前。如今的大辽,内忧外患,大隐于市的新君,也是时候登场了……” “新君……?”裴云微微一怵,落座于此处。他凑近几分,压低声音道:“李氏王朝已无可用之人,除了一位隐居瀛洲的晚阳公主,哪里还有什么新君?” “楚王。”戚如珪幽幽吐出二字,眉目不胜清寒。 她放下杯盏,势在必得地看着裴云的双眸,侃侃而谈道:“前朝楚王心性寡淡,不善权斗,终日只醉心抚琴,即便如此,却还是摆脱不了以谋逆之罪判死的结局。听说他死前,曾将尚在襁褓之中的独子交给了一位宦官,而那位宦官后被太后斩杀,至于那孩子……一直到他死,都没能说出那遗孤的下落。太后为此,多年来一直暗中派人寻找,却怎么也找不到那遗孤,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。” 《狗咬狗》TXT全集下载_31 “有趣。”裴云跟着戚二露出淡淡笑意:“妹妹既然这么说,那么是肯定,这位遗孤如今还活着了?” “活没活着我不知道,我且问哥哥,”戚二扬起脸,语气坚定:“当所有人都说你是谁谁谁时,你觉得,你是不是谁谁谁,对他们来说,重要吗?你是谁不是最重要的,别人以为你是谁,才是最重要的。当千千万万的人奉你为皇,那你就是皇,至于你是不是真的皇,没有人感兴趣。人,只会看到他们想看到的东西,妹妹所要做的,就是把他们想看的东西,一一搬上戏台子。” “正所谓——”戚如珪举起杯,给对面人也倒上了一杯,兄妹二人“叮当”一碰,裴云听见她说:“你方唱罢我登场,料理完了新君,戚家的事,我自有办法查清。”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 是夜,风清月明。 顾行知躺在朗朗星空下,身前是直通蕃南的幽长官道。休整的马儿被安置在营旁,风中满透着稻香。 “喂,喝酒吗?”风念柏取了两壶,冲月下的顾行知招了招手。 未料人家呆了半天,跟没事儿人似的,说:“阿珪不许我在外喝酒呢。” 风念柏笑道:“你如今还没娶她入门,就这么听她的话,以后娶了她,可不得事事乖巧。” “我喜欢她,自然要听她的,她不让我喝,说喝多了容易出事,那我就不喝。”顾行知看着风念柏含笑走近,两人一起坐在草垛上发呆。 “还有多久才能到蕃南呢?”顾行知望着茫茫前路,神色复杂。 “若是以我们现在的速度,估计还得要花上个一天一夜。”风念柏闷了口酒,龇牙道:“怎么,想你爹他们了?” “想。”顾行知托住腮,冲着风家大哥眨巴眨巴眼睛:“可我更想阿珪。” “这才分开多久,你就这么离不开她?”风念柏将酒壶塞到顾行知怀里,他不依,风念柏也不再强人所难。 “你真不喝啊?”风念柏又灌了口:“没想到你现在变得这么温驯,我看都不像从前的你了。” “我从前不温驯吗?”顾行知没心思理会风念柏的话,他忽而想起一事,羞懑一笑,道:“风大哥,我问你个事儿呀?” “你说。” “你和温嫂嫂,行夫妻之事……大概多久一次……”顾行知涨红了脸。 “……” “我不懂嘛。”顾行知把头压得更低了,只埋头“咕噜咕噜”冒着鼻涕:“她总说我不够温柔,总是弄疼她,让她下不了床,我除了她之外,又没有别的经验,这事儿是不是跟舞刀弄枪一样,多练几回就熟了?” 风念柏暧昧一笑,这问题可把他给难住了。遥想他与温澜成婚多年,二人早已过了干柴烈火的阶段,那频次……自然比不得年轻男女。一想到这,风念柏也跟着顾行知傻笑了起来。 “也就……一月三四回?”风念柏摸了摸脸,竟一片滚烫。 “一个月三四回?!天呐!”顾行知惊讶得捂住了嘴。 风念柏道:“怎么?你嫌多?” “不是……不是……”顾行知摆手否决:“一个月三四回……也太少了吧?” “我和戚二……戚二一晚上都要五六回呢!”顾行知掰着手指头算着,一晚上五回,一个月便要一百五十回,一百五十回……很……很多吗? 风念柏看着顾行知埋头口算的傻样,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头。他把顾三儿当成了小弟,弟弟年轻有力,身为哥哥,自是望尘莫及。 “风大哥,看来我以后要克制些了。”顾行知望了望身下,忙转身捂住,小脸通红。 “你这小浪驴,成天就知道想女人。”风念柏轻笑了两声,看着他一脸纯情的样子,清声道:“你这个样子,没了戚二可怎么办?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骚小顾。 谢谢观看。 ☆、涅槃 关中, 蔺都。 傅临春午时起床,裴云买的豆汁儿还冒着热气。他静静地挑着桌上的小菜,一边翻着新书, 一边吃着早点。 “你怎的每天都能起那么早?”傅临春摸了摸隐隐作痛的后.庭,死乞白赖道:“我也要吃。” 见裴云充耳不闻, 他又喊:“我也要吃。” 裴云这才从书里抽出了身。 “看什么这样入迷?”傅临春直接用嘴接过裴云啃到一半的包子,边咀边说:“你妹妹还好吧?” “她一切都好。”裴云点了点头, “好吃吗?” “好吃!”傅临春尽数塞进了嘴里。 “连洗漱都免了, 醒来就吃,你这也太不像话了……”裴云嘴上埋汰着, 脸上却挂着笑。 傅临春道:“你知道我在你面前邋遢惯了的,再说了,是谁昨晚不依不饶的,弄得我浑身是痛。” “痛?”裴云露出坏笑,“你昨天哭天喊地要我再卖点力的时候, 可不像是挨痛的样子。” “哎呀,不说这个了……”傅临春忙披上衣服, 起身下了床。 他随意抹了把脸, 拿起桌上的粥,灌了两口:“来吧, 说说咱们以后的事。” “以后的事?”裴云不解。 “怀慈帝驭龙宾天,前朝政局一片紊乱,从前我凭借几分小小聪明,依附在他手下, 勉强坐稳了这个侍郎的位置。如今他一命归西,我总得替自己找条新路不是?要不然,谁来养家?” “家……”裴云一听到“家”,就想起他那死去的爹爹,家,他的家,他的家只有戚家,而戚家,早就只剩下他和妹妹两个人。 傅临春像是看穿了裴云的小心思,他想也没想,便心直口快道:“我说的是我与你的家,我们这个,二人小家。” 他走近裴云,蹲了下去,微微仰头望着他:“从前我能将你在赌场买回,许你衣食无忧,往后我也必拼死相护,保你余生周全。无论周身如何混乱,无论这城池如何动荡,你我只要紧跟彼此,便什么也不怕了。” 傅临春伸出手,轻轻放在裴云手中。裴云亦毫不犹豫,紧紧将他的手握在掌心。 在那无声的暖流里,裴云温声开口:“守护这个小家,从来都不是你一个人的事。” 他看着身前人清澈的双眸,顿了顿,铿锵有力道:“我也要,好好爱你啊。”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 风阁老得了信,在刑部诏狱外候了半天。待够了时辰,他进去看,里头人说:“人没了。” “都没了?”阁老仍不放心。 “没了一个。”下头人凑近两步,附耳道:“柳穆森已被料理了,倒是那个春生,命硬得很,那饭菜没毒死他,被李尚书截了胡,如今将养在跟前,我们也动不了手。” “李修祺怎么搅进来了?”风阁老愁色更浓:“不对啊,李修祺的性子最是谨慎胆小,他平日里都不管这些事,怎么突然……” “没准是受人所托。” “受人所托?”阁老恍然:“最近可有什么人常访刑部?” “也没什么人。”下头人答得干脆。 “你再想想,任他是谁,只管说与我。” “哦!下官想起来了!”那人拍了拍脑袋:“前些日子,白尚宫来过一趟。说是奉了二小姐的意思,来看看柳穆森师徒。还吩咐说,在太后发落前,谁也不许动他们。下官见是二小姐的人,也没敢多问……” “风二?!”阁老一惊:“她不该恨那春生吗?怎么还救了他?” “谁知道呢。”底下人面露迟疑:“也可能不是二小姐。” “除了她还能是谁?“阁老狠狠拍了拍旁边的墙,咬牙切齿:“这风二做什么善心妙人,她还嫌春生他们把风家名声毁得不够彻底吗?如今满蔺都都在看我风氏的笑话,她还上赶着帮别人!她还记不记得自己姓什么!” “二小姐心慈,阁老无须动怒。”下头人好声哄劝道:“依奴才看,留着春生那贱命也无妨。” “此话怎讲?” “阁老你看,”底下人堆起笑意:“风家现在饱受嘲讽,正缺一个借力反打的机会。二小姐救下春生,正体现了她为人宽厚仁爱,阁老何不顺水推舟,借力渲染,这对风家来说,可是上岸的好机会。他们不是说一直都拿风二被顾家抛弃的事儿开涮嘛?那咱们更得做足姿态,显出容人雅量。风二救下落难宦官这事儿,一上通政司的邸报,风家这名声,不就……” “有道理。”风阁老点了点头,“反正以春生那小身板,捏死他,还不是随随便便的事?他若是敢把饭菜有毒的事泄露出去,就别怪我不给他活路了。” “阁老圣明。”下头人笑了笑,将人往外带。 “阁老您慢点走,至于有些话,我会替阁老转告他的。” 风阁老摘下手上成串的金戒,挑了两个最大的,放在了那人手上。 “你且记住,让他明白我所说的那些,他若肯乖乖听话,内侍监总管的位置给他也无妨,如若不然——” 阁老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。 “杀无赦。”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 白鹭靠在床前,足见春生醒来,才敢鼓起勇气说:“你醒啦?” 春生见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是她,脸霎时黑了一片:“怎么是你?我师父呢?” “他已经死了。”白鹭也不遮掩,面色冰冷道:“本来你也是要死的,二小姐让我救了你。” “二小姐?”春生扶了扶发涨的脑袋,勉强从床上坐起。 “风二小姐啊,还能是哪个二小姐?”白鹭眉峰一抖:“就是那个,你喜欢到不行,送衣服给人家的风二小姐啊。” “……” 春生叹了口气,此时此刻,他已不再想听这个名字,乃至于这个称呼。不是因为风二,而是他经历了这些事,当真明白了,爱的不可取。 他和风二,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,为了这份感情,他已经赔进了师父,他不敢牺牲再多,在春生眼里,他已失去了所有。 春生饱含热泪,一想到柳穆森生前蜷在地上痛苦的样子,便觉得那煞白的脸近在眼前。 他侧卧在满是湿水的石板地上,大口大口吞吐着白沫。他甚至连一句像样的临终告别也没有,他所说的最后一句完整的话,只有开吃前的那句“这些都留给我吧!” 春生眼巴巴地看着师父大口大口地喝酒吃肉,虽然他不明白,师父从来不会如此自私。他不许自己碰那饭菜一分一毫,一口也不给,他只想独占佳肴。 直到柳穆森开始抽搐,开始狂吐白沫,开始哭哭笑笑,神智疯迷,他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。 他替师父踢开那些饭菜,哭喊着叫人。整诏狱没一个人给予他回应,他在嘶哑的哭声里,送走了柳穆森。 随后他也被蜂拥而至的人打晕,朦胧中看到有人救下自己。再醒来时,便是见着白鹭,见着这个,从一开始揭发自己和师父的叛徒! 春生霍然起身,双手猛掐在白鹭喉口处。两人扑滚在地,白鹭发不出声。 “别……别杀我……”白鹭连声哭嚎。 春生掐得更加用力,血红的双眼浸满仇恨,他顾不得那么多。 “放……放……”白鹭四肢乱摆,却完全盖不过春生的恐怖气焰。 “我……我……我知错了……”她眼角划出一节颗泪,气息越来越弱。 “饶了……了我……” 春生撇开了手,一脸错愕地看着地上的影子。 “我知错了……真的知错了……”白鹭伸出手,“啪啪”两下,甩在自己脸上:“是我鬼迷心窍,出卖了你们师徒二人。是我的错,都是我的错,我该打……求你别杀我……” 白鹭吓青了脸,哭声断得不成样子。 春生将头埋在暗处,沉默了许久,才说:“就算杀了你……师父也回不来了……” 话音未落,春生的眼泪一颗接着一颗掉在地上。他想起从前受冻,柳穆森总替他熬黄连吃。 柳穆森总说,黄连虽苦,却包含人世百味。人世百味是何味?可不就是苦? 春生泪如狂瀑。 白鹭定了定神,战战兢兢递上一块帕子,她知道自己说什么也抹不去曾经的背叛,而她亦是真心悔过,不愿再牺牲别人,成全自己的路。 她见春生为柳穆森磋磨,她又何尝不为刘锦痛哭流涕过?在这宫里,像他们这样无父无母的浮萍,师恩如同父母之恩,这是他们为数不多的珍藏。 如今刘锦死了,柳穆森也死了,他们的珍藏皆烟灭灰飞,她看到春生,想起那一个个被愧怍折磨的夜晚,她总觉得自己足够薄情,可事实证明,她永远成不了刘锦。 屋外月光无瑕,有一半落在春生脸上,照得他右眼如恒星璀璨。他的眼角挂着泪珠,月色之下,闪闪动人。 “师父教我学三纲,过五常,我却从来也参不透这混乱的人心。如今他归去,便由我替他好好活下去。我要设灵堂,承柳姓,我要做他的养子,我要亲斩恶鬼。曾经不谙世事的小春生跟他一起死在了诏狱里,从今天起,我叫柳春生。” 柳春生对月拜了三拜,顺手抹去残泪。白鹭惊魂未定地看他站起,走向门边,临到转角处,才听见他说—— “我要见二小姐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谢谢观看。 ☆、杀生 戚二跨步进太医署时, 董文瑞还以为她是来取药。可见她将自己往无人处带,这才觉得有些蹊跷。 董文瑞只道:“兵马司向来与太医署来往不多,不知戚二小姐所为何事?” 戚二笑说:“劳烦董太医, 为我查一人的用药存档,我有些困惑, 一直解不开。” 没等董文瑞开口,她便兀自道:“司天监有位公孙惑, 不日前病死在了耳房里。在这个连皇帝驾崩都不敢声张的时候, 死一个监正没多少人在意。但他从前对我有几分薄恩,不知董太医是否行个方便, 让我看看他生前的用药存档。” “我记得他,”董文瑞点了点头,“他每回都让少监事来取药,存档一一都有,我现在便让人去取。” “麻烦了。”戚如珪微微行了个礼, 见董文瑞转身向底下的小医官细语吩咐着。 她的目光顺着长阶一路往回拉,拉到最后, 停在一盘用到一半的糕点上。 “这是?”戚二看着那盘糕, 放了有些久了,模样都有些发潮。 董文瑞忙道:“这是桂花糖糕, 是花贵人生前服用的,内含剧毒,戚二小姐还是别碰为好。” “桂花糖糕?”戚二下意识一怔。 “正是。”董文瑞端起糕点,淡然道:“花贵人生前最喜食用桂花糖糕, 听近身侍奉的宫女们说,从前在花香殿,她每日都要吃上好几块。殊不知如今却也死在了这桂花糖糕上,实在令人唏嘘……” 董文瑞越说越是伤感,上了年纪的人,见不得生死别离。 “戚二小姐这是怎么了,脸色这样难看?”董文瑞看着戚二,还以为是自己哪里话又说错了。 “没事……”戚二囫囵不清,“我只是想起,从前有位朋友也很爱吃桂花糖糕……” “戚二小姐真没事?”董文瑞扶了扶险些就要摔倒的她。 “不用。”戚二拍了拍脑袋,努力稳住心神说,“替我给花贵人多上柱香。”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 戚二出了太医署,出宫正往千秋殿走。结果人还没走近,便听见殿内传出一阵暧.昧的浪笑声。 戚如珪提剑上前,见整座大殿前空无一人。往日就算是入更,外头也会站满守夜的侍女宦官等。可今天不知怎么的,千秋殿外一个人也没有,漫天的夜色将整座大殿紧紧包裹,除了黑,看不出其他。 她小心贴着门,将耳朵贴了上去。男人的笑声还在持续着,伴随着丝帛被撕碎的声音,以及女人的哭声。 戚二仔细一听,未及多辨,就知道风二正在里面! 她一脚踢开大门,却见徐祥正半身赤膊地抓着风二的手,满嘴尽是淫词秽语。 风二被他堵在殿中一角,早已哭得泪痕纵横。她的衣服被扯了一半,眼看那徐祥就要得手! “你在做什么?!”太阴霍然出鞘,戚如珪当机立断刺了上去。 徐祥见有异响,向旁边一闪,轻而易举躲开了戚二的剑。 “我还当是谁呢,原来是戚二啊。”徐祥晃荡地扶在屏风上,戚如珪闻到一股浓烈的酒气。 “想当初你刚进蔺都,为了站稳脚跟,不也跟我好过一阵子吗?谁知你这臭娘们儿从来就不肯归顺于我,白白便宜了顾行知那小子。”徐祥嘿嘿笑着,脏手不由自主伸向戚二的脸,“这也罢了,不曾想风二也跟了他,蔺都的两位大美人,凭什么都让他玩?如今太后自顾不暇,宫中一片混乱,我见风二很是寂寞,这不,来陪陪她……” “你说是吧?风二?” “你胡说!”风二拉起下落的衣裳,痛哭流涕:“是你支走了这里的人,强闯进殿,要毁我清白!” “不识好歹的贱货!”徐祥反手一记耳光,打在风辞雪脸上,活生生将她的脸抽出一道红印,“你还以为你是高高在上的风家二小姐吗?如今国都要灭啦,你们这群人还装什么忠臣良将。到时候金寇涌进蔺都城,你们这群贱货,还不得是男人们的□□玩物?!反正迟早都要被玩,先让我玩一玩又怎么样?!” “你醒醒吧!”戚二挑起身旁一壶冷酒,迎头浇了上去。为嫌不够,她起手加了一耳光。 “这一巴掌,是我替风二打的!”戚如珪垂下手,不等徐祥回话,“啪”地一声,又是一耳光。 “这一巴掌,”戚二说:“是我替自己打的。” 她将风二护在身后,转到走到徐祥身前,以剑直指道:“当初你如何对我,过了这么久,我可一点儿也没忘。同样的事,我不允许再发生在别人身上,你且记住这两巴掌,还没完呢。” 话音刚落,戚二旋手一撂,又是闷声一个大耳刮子。徐祥熏在酒兴里,连挨了三记耳光,现下连路都走不稳。 “最后一巴掌,是我替顾行知打的。他若是还在蔺都,见到你这样对我,恐怕就不止是一巴掌的事了。” 戚二重新回到风辞雪身边,替她裹紧衣衫。瘫倒在地的徐祥被打得眼冒金星,完全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。 “戚姐姐……我怕……”风二躲在戚二身后,眼角塞满泪珠。戚如珪拍了拍她的背,正要将她牵回座上,却听得风二喊道:“小心!” 戚如珪一回头,见徐祥疯狗似的扑上身来。不堪经受的戚二被横压在地,身上的衣服被撕了个半。 “臭娘们儿!还敢打我?!”徐祥扒拉着她身上的衣服,凶神恶煞道:“从前没能强要了你,如今你自己送上门来,便怪不得我了!” 戚如珪往前一挺,未料徐祥力气不比顾行知差,她竟毫无反抗的余地。 “没辙了吧?哈哈哈哈哈……”徐祥强行掰开戚二的手,正要伸爪,脑后软趴趴砸下一块软枕。 “你别慌,下一个就是你!”徐祥瞪了眼风二,见身下的女人仍在挣扎,起手往她肚子上猛打了两拳。 绕是戚如珪再如何强势,也经不住一个壮男这样厚实的拳头。她捂住腹部,死命摇着头,示意风二赶紧逃出去。 “走!”戚二的声音被隐没在哭声里,“走啊!去叫人!!!” 徐祥见风二要往外跑,甩出佩刀。凛冽的刀刃直直扎在柱上,恰好拦住风辞雪的去路,她吓得瘫回到了地上。 “今晚难得双姝同侍,哈哈哈哈哈哈……别急,搞完了戚二,哥哥就来搞你!” 徐祥仰天狂笑,酒意已让他失去理智。戚如珪被他压在身下,扼住喉咙,不得动弹分毫。 “出……出去……”戚二四肢乱摆,“叫……叫……叫人!” 风二满眼含泪地从地上爬了起来,旋身迈过刀身。石廊灌满猎猎作响的厉风,从前她从不觉得这廊子长,如今跑在这暗色里,倒觉得它看不到尽头。 “走……” 戚如珪气息将绝,殿中烛火欲灭。 “快走!” 戚二别过了脸,仅凭最后一丝力气,护住了身上最后一件内衬。 尽管她知道,这是多此一举,徐祥很快就可以将它绞得稀烂,而很快,她将遭受一场前所未有的屈辱。 戚如珪闭上了嘴,见徐祥贴近身来。她凭空一蹬,将他推开,混乱中只听得“扑哧”一声,是铁器扎进肉的声音。 温热的液体“啪叽”一声溅在她的脸上,戚二睁开眼,见徐祥头插金钗,鲜血浸了半身。 整根三股金钗以横插的形式,贯穿左右脑颅,再往后看,是风二沾满鲜血的脸。 风辞雪仓惶一笑,双膝折地,颤手拔出那钗:“结束了……” 结束了。 戚二松了口气,将徐祥从身前推开。二人对着尸首,放声嚎啕。 “我杀人了……”风二看着满手的血,七魂六魄仿佛都被收了去。 戚如珪一把抱住了她,惊魂未定道:“没事,都过去了……” 风辞雪侧眼看了看徐祥,脑髓混着黑血,潺潺地大殿染成骇人猩色。 “站起来。”戚二先她一步从地上爬起,“你要站起来。” 风辞雪抬起泪汪汪的脸,痴痴点头,跟着戚二站了起来。两人对着这具尸首,彼此意味深长地对看了一眼。 “徐祥没这个胆子,强闯后宫,玷污皇室贵戚——这桩桩件件都是诛灭九族的死罪。”戚二收起惊恐,擦了擦汗,踢了踢地上的徐祥,“他一定是受人指使,才敢如此为所欲为。” “关键时候,哭解决不了问题。”戚二递出一块帕子,“今天我能侥幸帮你,以后,总不能时时都在你身边。” “你要站起来……”戚如珪点了点头,“站起来,强大到可以自己保护自己。” 风辞雪举起那只钗,垂下头去,泪无声地淌。 “我怕……”风辞雪摇了摇头,一身软骨如花枝凝露,平白让人生出许多怜爱,“我从来没有杀过人……” “他死有余辜!”戚二替她抹掉眼泪,一脚踩在他脸上,“他本就该死,只是这事来得蹊跷。” “什么意思?”风辞雪止住哭声。 “徐祥好.色不假,但也没有放肆到这种地步。你看他刚刚那样子,我倒怀疑像是……” “什么?” “像是有人给他下了药。”戚如珪摸了摸他的身,果不其然,从中翻出一个小瓷瓶。 ☆、父命 “这是……?”风辞雪取过瓷瓶, 眼睛直落在戚二脸上。 “此事不能惊动太医署的人。”戚二转身关门,见阁老带着一大队人正往这里赶。徐祥的尸首就躺在地上,歪嘴横眼, 血越流越多。 “你只需要将事情如实告诉他们,至于下药不下药的, 等我回头找宫外人细细查过,我们再从长计议。” 戚如珪话刚说完, 殿内便涌进大堆侍卫。 “这是怎么回事?!”阁老看着花容失色的风二, 又看了看地上的徐祥,料定这里发生过一阵暴.乱。 “大胆狂徒, 死不足惜。”戚二替风二开了口,“这畜牲心生歹念,竟差点玷污了风家二小姐,不过幸而被我杀了。” 戚二用余光扫了眼风辞雪,两人默契地对望了片刻。 “堂堂大内居然还会发生这样的事?!”阁老气红了脸, “来人!把他给我拖下去喂狗!” 众人得了命,七手八脚地把尸体拖了下去。直到手下人将殿内里里外外打扫了个遍, 戚如珪才勉强松了口气。 “这次要多谢戚家姐姐。”风辞雪饶有后怕, “若不是你及时赶到,恐怕我早已……早已……” 说着说着, 她又哭了起来。 “好了,既然事情已经解决,那我就不多留了。”戚如珪冲各位点了点头,拍了拍风二的的肩, “不管怎么说,出了这样的事,还是更应该保护好自己。阁老应该加强守卫,万不可让那别有用心之人,钻了空子。” “那是自然。”阁老微微带笑。 戚二瞥了眼风辞雪,又掂了掂她的手,方踩着月色出了殿。 临到无人处,她掏出小瓷瓶,觉得背后有无数双眼在盯着。等她乍一回头,却又是一片空空如也,什么也看不到。 夜更深了。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 蕃南,水云关。 “啊啊啊啊啊!!!” 顾行知在床上打着滚,今天是他出蔺都的第五天。他挑开半边营帐,见操练的士兵们已经在校场排起了方队。风家哥哥握着枪,正一点一点审视着队纪,左靖端了水来,见顾行知还躺着,作势就要掀被。 “三哥儿这是怎么了?一大早就吼上了?” 顾行知面色一羞,怪不好意思地拉开被子,底下湿了一片。 “尿床了?!” “你才尿床!”顾行知把头扭到一边,“是……是梦遗了……” “三哥儿好精力。”左靖不由得笑了笑,替他卷了铺盖,把褥子换了下来。 顾行知就水洗了洗,换了干净裤子,坐回床边:“昨天到的晚,哥哥和爹爹现在还好吗?” “老将军说不着急看,二公子也说,长途奔波先休息好,不急这一时相见。”左靖一抖搂被子,不曾想从中掉出一对护腕护膝。 “这是——?” “给我!”顾行知赶紧抢了过来,“戚二送我的!” “我就说呢。三哥儿不会晚上睡觉也抱着它吧?” “人都见不到,还不准留个念想?”顾行知套上靴,蜷身出营,憋了口痰。 蕃南的天比不得蔺都纯粹,无论是何天气都灰蒙蒙一片。厚重的白雾飘散在深谷,朦胧中只看得见依稀的篝火。 顾行知看着他所熟悉的一草一木,水云关前是他成名一战的开始。当年怀德帝豪情满怀,经由蕃南水师一战,赐予顾行知“沧浪孤鸣”的美誉。 他与李恒景二人,仅凭三千轻甲步骑兵,负隅顽抗在关前的浅水滩上。对戈的金寇足有两万人之多。顾行知以一敌百,大开杀戒,最后和李恒景一起,啃下了两万具硬骨。 那注定是一场滔天的恶战,顾行知也因此落下满身伤痕。李恒景为了护他,不惜以身挡箭,落下难言之疾。如今再站在这熟悉的地界前,顾行知眼中漾满旧事的光影,他看见浪涛中李恒景满是血痕的双眼,他看见他举着包子跪倒在地,嗫嚅着说出那句“你吃……” 旧梦如尘。 顾行知泄了口气,身后左靖取了刀,挂在他腰上。 他抚摸着快雪时晴鞘口上的龙纹,这么多年过去了,唯一不变的,只有这把刀。 “三哥儿这是怎么了?”左靖见他面有不快,还以为他这又是在想戚二。 “没什么。”顾行知搓了搓掌,闷不做声地回了营。 “此次金寇来势凶猛,早在去年年关之前,就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。”风念柏指着沙盘上的水云关口,前面直通泥沙河,正是多年前水师战的窝点,“这一次,他们还是选择了两年前的老路子,打算从水云关口,横渡沙河,在这里,还有这里,找到突破口。” 风念柏点了点其中两面小旗,顾行知垂眸一看,一处叫“霞塘”,一处叫“雁山”,都是他没听过的地名儿。 “霞塘地处六郡深沼地带,毒雾蔓延,野兽庞多,是蕃南三大鬼门之一。而雁山就更险了,百里索道就在那儿,整山全是怪石,谷深万丈,据说人掉下去了,就没见活的走出来过。很显然,金兵这次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,才选了这两个地方与我们交战,战书就在三天后,届时对方会派出节度使前来谈判,而且我听说,这次他们带兵的,还是个女人。” 《狗咬狗》TXT全集下载_32 “女人?!”顾行知停下抚刀的手,眉峰一陡:“这还怎么打?难不成要杀女人?” “谁杀谁还不一定呢。”风念柏面色冷峻,“听说她是金国赫赫有名的上将,你记得两年前,差点砍下你半只手的完颜真吧?” “记得。”顾行知背上某道伤口霍尔一痛,“那老东西力大无穷,使的大锤一锤就能让人肠穿肚烂,我与他交手,打了十多个回合才勉强打趴他。” “他是那女人的手下败将。”风念柏声音更低了,“据说打败完颜真,她只用了三个回合。” “当真有这么厉害?!”顾行知握紧刀柄,眼底闪过一丝惊讶,“一个女人有这么神,那就不能把她当女人看了。” “所以我们这次面对的对手非常强大,绝不能掉以轻心。”风念柏坐到顾行知对面,神情刚毅:“所谓知己知彼,百战百胜,成败就在三天后,且看你我,到底能不能力挽狂澜了。”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 顾行知与风念柏说完话,已临近子夜。 他取了父亲先前托给自己的钗,急不可耐地渡到了龙虎军营前。 顾行知踌躇许久,正要进去,不曾想顾家二公子顾修正从里面出来。 “二哥……”顾行知喃喃了一句,顾修面色一寡,将他往旁边引。 “二哥……你怎么瘦了这么多……这……怎么看着也憔悴了?”顾行知握上身前男人的肩,数月不见,许多人与事皆大不相同。 顾修冷冷道:“你在蔺都的事,我和爹爹都知道了,他因为你,被气得一病不起,如今连吃饭都变成了难事。大哥的尸首被戳了个精烂,连块完肉也没有。你在蔺都追寻着你的快意人生,何曾想过爹爹和我们是怎么捱过来的?” “我错了……”顾行知缩回了手,他心底还是歉疚,“阿爹还是不肯见我?” “我要是他,我也不会见你。”顾修转过身去,长长地叹了口气,“三弟,大小取舍,你什么时候才会懂。” “我懂!我已经懂了!我这不是来了吗?”顾行知上前一步,试图为自己辩解:“你们在蕃南难过,我在蔺都又怎会心安理得?你看看我这手上,身上,全都是伤,我想爹爹,也想哥哥,可我又怕来了,你们一个个都嫌我。” “去吧。”顾修突然转过身,“去看看爹。” 顾行知含泪起身,硬是没让眼泪水掉下来。 “他一定在生儿子的气,摊上我这么一个不听话的,他是不是很失望?” 顾行知嘀嘀咕咕地进了营,顾修站在外头等他。 营中灯火昏黑,顾行知一进来,就闻到一股浓烈的药味。这让他想起以前近身待在怀德帝跟的时,他所闻到的,也是这样的,仿佛逼近死亡的味道。 顾重山躺在榻上,满头白发蓬乱不堪。他今年正及花甲,早就过了征战沙场的年纪。见到有人进营,他只以为是顾修,哼了两句,也没说话。 “爹。”顾行知“扑通”一声,跪在了榻前。 顾重山一动也不动,他听出了顾行知的声音,来了,来了,这个大逆不道的不孝子,他还是来了。 “我不是你爹。”顾重山挥了挥手,枯枝般的指节上老茧厚重。 “爹,孩儿错了!”顾行知将头重重磕在地上,“长晖来晚了。” “我没你这个儿子。”顾重山艰难起身,顾行知去扶,没想到被他给一把推开。 爷俩儿一句话也不说话,任风声灌了满耳。 “看来蔺都把你养娇了。”顾重山转过头,整脸对着顾行知红通通的双眼,“现如今都会哭了,我是不是还得跟小时候一样,抱着你,哄着你,给你买糖吃?” “爹爹,我没有哭。”顾行知憋回眼泪,不争气地低下了头,“孩儿自知拒娶风家妹妹有违父命,可孩儿从来没有忘记爹爹和哥哥的处境。” “惺惺作态!” 顾重山一声暴吼,整个人跟着榻剧烈晃动起来。 “早知今日,我就不该放你回蔺都,养出一身世家脾气,你忘了我们老顾家,当初是怎么爬进七贵的吗?!” “我没忘……孩儿不敢忘……”顾行知终究没能忍住,眼泪一滴滴落在了地上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心疼小顾半分钟。 谢谢观看。 ☆、皇子 “罢了, 为父如今管不住你了,你长大了,有些事情能做就做, 不能做,我也不多勉强。”顾重山长叹出一口气, 这口气叹得顾行知哭意更浓。 “你且去吧,去看看你大哥, 他只剩下了一堆烂肉。” 榻上老翁就此背过了身, 满营只剩下顾行知细细的啜泣声。 “孩儿定当万死不辞,以表决心!” 顾行知猛磕三个响头, 擦了擦眼泪,提摆出了营。 关中,蔺都傅府。 “哥哥~” 戚如珪抱着剑,推门入房,恰见傅大人和裴云坐在床头。两人神色皆有些泛红。 “怎么了这是?”戚如珪看着手足无措的二人, 目光不由得移到傅大人没来得及系全的裤带子上。 “妹……妹……你来了……”裴云使了个眼色,傅临春微微笑了笑, 赶紧走了出去。 “你来怎么也不让人通报一声, 我跟傅大人正在讨论要事。”裴云一本正经。 “要事?”戚如珪不受控制地笑了笑,“巧了, 妹妹也正有要事找哥哥帮忙。” “怎么事?”裴云见她神秘兮兮地拿出一个小瓷瓶,又听得戚如珪说:“我想让哥哥帮我查查,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,我猜估摸着是什么催.情烈药, 女孩子家,不方便问这种事,哥哥替我寻个靠得住的大夫问问,我有点事情没搞明白。” “你这是遇上什么事了?”裴云收下药瓶,“凡事悠着些,如今局势这么乱,你成日里跑东跑西,小心被人盯上。” “我能被谁盯上?这不是有哥哥在吗?”戚二笑嘻嘻地抱了上去,“哥哥对我最好,有什么事你替我兜着。” “你少来。”裴云半笑半嫌弃地推开了她,“大姑娘了,还天天抱来抱去,哪怕是兄妹,也是男女授受不亲的。” “就抱一下嘛。”戚二松开了他,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,笑眯眯问:“刚刚我进来时,你跟傅大人在做什么呢?” “你干嘛问这个?”有人明显慌了,“我不是说了吗,我跟他在商讨要事。不过就是刑部里最近的一些公务,你又听不懂。” “哦?公务?”戚如珪满眼发光,“既然是公务,干嘛要在床前谈?而且我进来的时候,你们明显看着都有些慌,怕是有鬼吧?” “咳咳……”裴云佯装咳嗽了两句,走到窗边,看着天说:“近日天色不错,我们一起去登高怎么样?” “你别转移话题,你我一母所出,你心里想什么,妹妹我都知道。”戚如珪替他拉上窗,近身低声道:“你跟傅大人的事,我也都知道了……” “你知道什么……”裴云老脸一红,见这事儿瞒不住了,索性问道:“你什么时候知道的?” “早在猎场的时候我就知道了。”戚如珪拉了拉他的耳朵,“我的好哥哥,是不是要给我找一位男嫂嫂了。” “什么男嫂嫂,你别胡说!”裴云扒拉开他的手,痴痴一笑,羞懑道:“以后你也叫他哥哥就行。” “哦呦,啧啧啧,哥哥你这是不好意思了。”戚如珪拍掌大笑,“之前还笑我呢,说我跟顾三儿如何如何,你自己倒是比妹妹玩得开。” “你就贫嘴吧。”裴云嗔了一嗔,脑袋涨成了大柿子,“我跟他乃真情实意,他跟顾行知怎能相提并论。顾行知是什么人,那是混世魔王。淮舟不一样……他……他对我很好……” 说着说着,裴云口水都要流了下来。 “真的不一样了。”戚二旋而收起笑,一脸正色地看着裴云,“哥哥,你我跟从前比,好像都不一样了。” “这不就是命吗?”裴云摸了摸她的头,见戚二像小时候一样,把头搭在他腿上,任他抚着,“我从前也觉得,戚家一日不雪恨,我便一日不得安宁。可现在遇到了你,遇到了淮舟,我就觉得,好像恨不恨的,也不那么重要了。” “那你说爹爹知道我们这样,会高兴吗?”戚如珪抱紧膝盖。 “会的吧,只要我们好好的。”裴云淡淡一笑,眼角不知何时,闪出一丝水光,“只要我们都好好的。”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 宋子瑜卯时出宫,正领着监生往庆阳门外走,忽而见风辞雪带着一群人轰隆走过。 她的身边多出一位眉清目秀的宦官,一身雕花云锦袍配乌金冠,宋子瑜认得,那是内侍监总管才有的殊荣。 “二小姐身边人是?”旁边的监生犯起嘀咕,另一人接过话茬道:“还能是谁,可不就是以前柳公公的徒弟,就那个□□生的。” “他怎么跟二小姐混在一起了?” “还能因为什么?听说他师父不明不白死在了诏狱了,他跪在千秋殿前,求二小姐留他在身边。说来也是可怜,没根儿的东西本就孤苦无依,现在连师父也死了,往后可就他一个人咯。” “说够了吗?”宋子瑜忙打住了闲言碎语,他甚少动怒,“一个个是嫌来年春试还很远是吗?还是说,在背后嚼人舌根比写文章更有趣?” “祭酒大人说的是,是学生多嘴了。”底下人连声赔礼。 宋子瑜淡淡扫了眼风辞雪的仪仗,倒也没说什么。众人继续向外走,天际徐徐飘出几缕新雪。 就要入冬了。 “刚刚走过去的……”风辞雪停下脚步,“是祭酒大人吗?” “回禀二小姐,正是呢。”春生托着他的手,脸上挂着和柳穆森如出一辙的笑意。 “他似乎瘦了。”风辞雪眸色一黯,恰有些失落,迅速划过。 “祭酒大人近日,夜夜都在贤士阁与众臣议政,每日都待得极晚。”春生心如止水,早就没了波澜。 “你没事吧?”风辞雪突然把话题转到了春生身上,“你师父走了,你不难过吗?” “谢二小姐记挂。”春生识趣地倒退一步,低头避开了主子的目光,他虔诚伏地,双手作揖道:“难过是有,但日子,总得照过。” “你我都是宫中的老人,年纪轻轻,就被扔进了这虎狼窝里。”风辞雪莫名叹出一口气,背过身去,示意他起身,“都是各怀心事的人,你说得对,难过是有,可日子,不得照过吗?” 她一边说着,一边将目光递向宋子瑜远去的方向。两人中隔着一条长长的甬道,彼此都望不到头。 蔺都下雪了。 “下雪了。”蔡玉弹开琴弦上的雪屑,旁边的松鹤为他添上新茶。 “我记得初入蔺都时,才初秋吧?这么快,就要冬天了。”蔡玉哈了哈手,紧了紧身上的袍子。 松鹤将琴收回匣中,乖巧道:“想来也是快呢,我记得往年入冬,公子总爱和楚——” 他正要继续往下说,突然看见蔡玉面色一冷,松鹤立刻打住了原本要说的话。 “可惜了这琴。”蔡玉敲了敲匣,“这还是他送的。他若是还在,那一曲《流水高山》,我也就知道该弹给谁听了。” “公子节哀。”松鹤拉下竹帘,以防风雪入厅。 “该节哀的不是我,是你。”蔡玉抿了口茶,神色幽微。 “公子在说什么?” “没什么。” 他放下杯子,轻轻眯上了眼。 “你家公子在家吗?” 松鹤出了前厅,远远听见门口有人在喊。他转过假山,拨开一片云柏,只见宋子瑜正抱着几卷书,直直地望着自己。 他一贯的白衣白鞋,从头到脚都是白的,素得像块羊脂玉。松鹤有那么一瞬间的晃神,被眼前这个男人的气度所折服。 “你家公子还好吗?”宋子瑜又问了句,近身走下石阶时,他见松鹤右手边一块深红色的胎记。 “这是……?” 松鹤忙拉回思绪:“娘胎里就有的,不足挂齿。”他拉下袖子,将宋子瑜往竹林深处引。 “祭酒大人来合该提前派人知会一声儿,公子刚抚完琴,刚睡下去不久,也不知他还有没有入寝。” 两人一边说着,一边踩在修竹小径上。满天的翠绿及了冬,也还是沁人心脾。 宋子瑜微微止步,侧耳聆听着远处水榭飘出的袅袅琴音,松鹤笑道:“看来是我家公子了。” “蔡兄今日好雅兴啊!”宋子瑜进了亭,择位入座,他见今日的蔡玉心情很是不错,连试弦时都带着笑。 “汉卿,我新谱了一曲,你快来帮我听听。”蔡玉迫不及待要就要操曲,不料被宋子瑜拦下。 “不急,我今日来,实则是有些事情想麻烦蔡兄。” 宋子瑜将手里的书摊在桌上,蔡玉横了一眼,只见蓝皮书页上,只此写着《通政史札》。 “这是……?!”蔡玉面色一惊,“前朝□□!” “没错。”宋子瑜看了眼松鹤,低声道:“这正是当初怀文帝为剿除楚王孽党时,大行封禁的禁.书《通政史札》。写就他的,正是前朝三杰之一的太公史文澜。” 见蔡玉一言不发,宋子瑜自顾自道:“当初楚王因谋逆被杀,这本书被当做第一罪证查获,唯一的一本,在刑部尚书李修祺手中。近日合宫惶恐,他不堪其重,将这本书转托于我,他知道蔡兄与楚王私交匪浅,这东西由你保管,最合适不过。” “可……”蔡玉面露难色,“可他已经死了。他当初是因何而死的,你不会不知道。这本书是禁.书,私藏禁.书乃大罪,我受不起这份厚礼。” “原来蔡兄知道私藏禁.书是大罪啊。”宋子瑜拍了拍他的肩,露出一丝不冷不热的笑,“那么我想问问蔡兄,私藏皇子,又是什么罪呢?” ☆、金雀 “私藏皇子?!” 蔡玉面色一抖, 手中杯盏险些落在地上。 宋子瑜扶住他的手,看了眼松鹤,漾出一笑:“李尚书告诉我, 楚王临死前,将他唯一的孩子托付给了一位宦官。谁能想到, 竟就是不日前在诏狱里横死的柳穆森。他的徒弟小春生,如今已经成了内侍监的头把椅, 且从小他就和柳穆森如父如子地相处着……这……” “他不是!”蔡玉甩了甩袖, 过激的态度像是不打自招。 “蔡兄反应何须如此,”宋子瑜摊开那本书, “文公已死,里外攸关,这个皇子,必须得揪出来。” “李家不是还有个李恒英?”蔡玉抿了抿嘴,看向宋子瑜的目光更加软糯:“又何必一定要他?” “这么说, 蔡兄确实是知道那位皇子的下落了?” “我知道。但我不能说。建文临终将他从那权斗的虎狼窝里拼死送出,我不能再把他又塞回去。” “可若不是他, 迟早会是别人, 总会有人坐在那个位置上,重复着怀德帝、怀慈帝从前的路。” “那也不关我们的事!我与建文一生淡泊, 这袅袅琴音便是我与他的全部!”蔡玉越说越是激动,整个人带着咳嗽颤抖起来。 “送客!”蔡玉大手一挥,面露苍白。松鹤正要说点什么,却被宋子瑜一手推开。 “是你对我说要守护它的。”宋子瑜指了指脚下的土地, 这亭台楼宇,这树木花草,这天下的一云一雾,一鸟一兽。 蔡玉的目色旋而一暗,似明珠蒙尘。 “怎么到你自己身上,就开始畏手畏脚了呢?” 宋子瑜愤愤然起身,长袖缠上案上的琴,整个琴身被卷到了地上。 众人听得一声刺耳的划拉声,五弦瞬时崩断,半面琴身都摔出了裂痕。 “我的琴!”蔡玉大惊,忙跪身向前,“我的琴……琴……这是建文留给我的最后一柄琴!” 宋子瑜呆在原地,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惊得不知所措。松鹤从中道:“大人肯定不是故意的……公子……公……” “你别说了!”蔡玉双眼通红,紧抱琴身的手止不住地抖动:“琴弦已断,琴身已毁,这乱世之中,我便再无知音!” 宋子瑜几欲开口,可见身前人哭声动情,一时之间,亦百感云集。 松鹤无奈道:“大人还是快走吧,让我家公子静一静。” 宋子瑜满是愧疚地瞥了眼他,吐出一句“嗯”,恹恹而去。 “完了,都完了……松鹤……什么都没有了!”蔡玉将脸贴在琴身上,仿佛怀中抱着的是他心爱的眷侣。泪水仿佛碎玉般落在断弦上,勾出一道柔亮的银。 在泪光中,他抬起脸,看着天际飘出的新雪,不知不觉又回到了从前。 一望无际的碧水青山中,他与李建文背身相对,周身晕满蔼蔼仙雾,广袤的白中琴音痴缠。 他们在彼此的目光里,找寻到了足以守护一生的笃定。它无关情爱,无关情义,它只活在缥缈的曲音里。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 “应戚姑娘的吩咐,公孙先生之前的用药存档都在这里了。”董文瑞将手上一沓厚纸托给了戚如珪,浑浊的眼珠分不清是什么表情。 “董太医怎么了?” “老了,哈哈。”董文瑞捶了捶腰,“想来我在这宫中,也待了十几年了。我记得刚入宫那会,三皇子还在。” “三皇子?哪个三皇子?”戚如珪随口搭起了话,一目十行地扫着纸上的字。 “就是那个早夭的三皇子啊。”董文瑞叹了口气,“说来也是可怜,小小年纪,连死都免不了满脖子的伤……” “满脖子的伤?!”戚如珪猛地一惊,从纸堆里抬起头,“他不是溺水死的吗?哪里来的伤?” 董文瑞意识到自己的口快,忙不迭收住嘴道:“些许是被水泡肿了。” “董太医有事瞒我。”戚如珪瞟了一眼,见四周并无人,近身道:“三皇子之死是否另有隐情?董太医一定知道些什么。” “老身什么也不懂……”董文瑞撇开头。 “太医若是不肯说,我即刻便回禀太后,她要是知道三皇子当年的死另有隐情,一定不会放过你。” “这……”董文瑞明显被戚二镇住了。戚如珪见他一把老骨头,连走路都难,不由得松了口气道:“董太医告诉我,我不会告诉别人的。” “也罢……”董文瑞一脸哀伤,“其实当年三皇子之死,确实疑点重重。尸体被打捞上来时,脖颈处缠满水草。可仵作验伤时发现,那脖子处的勒痕与水草根茎并不算完全对应,像是……” “像是有人故意掐死了他,然后伪造落水的,是吧?”戚如珪替他说出了后半句话,两人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战。 “此事已过去多年,我一直不敢告诉太后。”董文瑞气喘沉沉,“事发之后,她便将怒火全撒在了怀慈帝身上。据说是他推三皇子落了水,老身想,应该就是他先掐死了三皇子,然后扔进了水里。” “等等……”戚如珪眉头一皱,止住他的话,“你刚刚说是据说,这个据说,是据谁的说?” “风阁老。” 董文瑞目光一寒,紧跟着戚如珪一脸拨云见雾的神色,他像是想出了点什么,整个人差点摔倒了地上。 宝 书 网 w w w . b a o s h u 6 . c o m “风阁……阁老……”董文瑞扶了扶墙,“他杀三皇子做什么?” “千年老二做惯了,不下一盘大棋,怎么做第一?”戚如珪徐徐一笑,将董文瑞搀回到座上,“今天的事,我不会告诉任何人,只当从来没听过,董太医放心就是。” “只是……”她顿了一顿,“该提防的人还是该提防,有些人看着笑眯眯,捅起刀子又快又狠,董太医还是要小心些为好。” “谢戚姑娘提醒。” “在下先行告退。”戚如珪收起用药存档,不多废话,提剑出了太医署。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 “春生那边,都妥当了?”暗处人坐在屏风后,身前是一盘下到一半的棋局。 外头人避开光,往里凑了凑,闷头道:“都安排妥当了,阉人就是阉人,胆子能有多大?没几句就吓得不行了,说怎么也不会把饭菜有毒的事情说出去。” “那就好。”屏风里的人双眉一横,落下棋子,似有踌躇地说:“听说他现在跟在风二身边?” “可不,做条狗也不是不行。” “那他不会对风二做什么吧?”说话人的语气顿时愁了许多,“你说说现在乱的,前朝后宫鸡飞狗跳。太后那老骨头一天不比一天,依我看,也快要油尽灯枯了。” “主子娘娘若真去了,阁老您……”外头人隐隐作笑。 “哪儿轮得到我啊。”下棋人敛起棋子,跟着露出一丝黑白不明的笑意,“这不还有位晚阳公主吗?仔细想想,也该入京了吧?” “入京?那得看命。这路上万一遇到什么,你说太后这病……” “懂就好,懂就好。” 风阁老从后走出,整了整头上的高帽。今儿也该是去见她老人家的日子,这两天忙着打理内阁,有些日子没见太后了。 整个千秋殿因着徐祥的事,还留有淡淡血腥气。风阁老入门时,太后斜瘫在床上,大口大口喘着粗气。 “哎呦,您老人家怎么自己起来了。”阁老挥了挥手,将一应宫女打发了去。他捧起药汤,吹了吹,送到那老妇的嘴边,不料人家根本不领情,反手便把碗推到了地上。 “跪下!” 床上老妇强捂住胸口,满脸酱色,非青非紫。 阁老久久不动,只轻笑道:“您这是怎么了?好端端的,动这样大的脾气?” “柳穆森……柳穆森是不是你杀的……”太后斜了一眼,若是从前,她铁定会抓起旁边的铁器狠狠砸过去。可如今这残风败柳之状,她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。 “柳穆森玷污皇家清誉,自是该杀。”阁老神色自若。 “好啊,可真是哀家一手带出来的好臣子啊。”太后低下头,满头白发乱如败絮。她艰难地抬起了手,吭哧半晌道:“想着许多年以来,哀家待风氏一贯亲近,不曾想虎落平阳,第一个作威作福的,竟也是你风家人。” “我风家人?我风家人怎么了?我风家人顶天立地!”阁老双手高举,一脸大义凛然,“武有风念柏戎马一生,文有我入内阁行辅国之权,纵然是风二,也曾为了你、为这个国委身下嫁给兵鲁子顾家。我风家人秉性端持,问心无愧,太后说我们作威作福,实在是伤我们风家人的心!” “呵呵……”太后惨而一笑,眸中闪过一道寒光,“我说的是谁,你心里清楚。” “柳穆森该死,臣只不过是做了臣自认为该做的事。”阁老捡起散落一地的碎瓷片,缓缓走到了床前。 寒风从门缝吹进,殿中纱帐翻飞。太后盯着那几近熄灭的烛火,迟迟不肯闭眼。 “有一件事,臣不知该不该说。”阁老掀开帘,对床上人娓娓道:“徐祥夜闯千秋殿,就在您睡的这张榻上,和风二滚在了一起。微臣赶到时,两人正酣畅淋漓,遥想当初风二何等故作清高,对顾行知百般厌嫌,其实人家早就背着她的好姑母,暗通款曲,另觅情郎了呢。” “哀家不想听!”老妇别过身去,气喘得更急了,“婉君不是这样的人!” “你怎么知道她不是这样的人?”阁老一把抓住她的手,将瓷片怼在她脸上,狞笑道:“你从小将她带在你身边,将自己的女儿送到瀛洲远离争斗,你以为风二不懂你的心思?你无非就是想找个替代品,代替公主做你手中的傀儡!” “放肆!”太后猛然一推,将阁老从身前挤了出去。 “你们在做什么?!” 一阵女音霍而响起,阁老垂下眼,望了一望,只见来者并不是别人,恰是风辞雪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谢谢观看。 ☆、傻狗 “呵, 你来了正好,好好看看你的好姑母!” 风阁老从地上爬了起来,手中瓷片划伤了他的手, 血从掌心慢慢延荡开来。 “婉君……哀家问你,”太后强撑住身, 一脸欲哭无泪,“将你许配给顾行知, 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怨恨姑母?” “我没有……” “那你和徐祥又是怎么回事?”太后抬起脸, 不知何时,已氲满怒气:“从你六岁起, 你我便相依相伴在这宫中,哀家待你如何,这么多年以来你不是不知道,就算那顾行知千不好万不好,你也该体会哀家的难处, 何曾想连你也瞒着我,你和徐祥的事, 哀家已经全都知道了!!!” “姑母……”风辞雪跪行上前, 哽咽道:“我与他……与他……并无他情。是他强——” “婉君,别说了。”阁老截断话茬, 双眼愤恨道:“你如今看到了这老妖婆的真面目了吧?你在她心里,不过就是个还有些利用价值的布娃娃罢了。她如今已无力回天,我们风家弯腰弯了这么多年,也是时候挺起腰杆了。” 风二泪流不止。 “你……你们……”太后抓着锦被一角, 双目失神无彩,只顾满口嗫嚅。 “这些年来,她将你养在身边,你有没有想过,她为什么不留她女儿在蔺都,要留你?那是因为她知道,蔺都穷凶极恶,明枪暗箭防不胜防,她怎么会舍得让自己的亲女儿留在这里?这老妖婆从一开始就在利用你,她断你羽翼,将你束之闺阁,你还口口声声唤她姑母,婉君,你别忘了你还姓什么!” 阁老一席话胜似闷雷,将风辞雪的心劈得七零八碎。她缓缓抬起满是泪痕的脸,不忍问道:“姑母……这是真的?” “连你也不信哀家了吗?”老妇仰天一叹,泪水顺着眼角,滚落而下。 “果然人之凉薄,就如云烟一般消逝易散。哀家这十多年以来的精心抚养,到最后,比不上别人十来句挑拨。” “挑拨?”阁老阴狠一笑,“我说的都是掏心掏肺的大实话。” “你闭嘴吧。”太后侧过头,心口的痛逐渐加深,“事到如今,你不就是想掐灭这最后一点儿火光吗?来吧,来了结哀家,来改朝换代,这李氏江山终究还是败在了哀家手里,哀家对不住怀文……” “了结你……不不不……”阁老摆摆手,看了眼风辞雪,从容不迫道:“我要你好好地看它一点点毁败。” “你……”风二回过头,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男人。 “我等这个时候等太久了,婉君,我等太久了!”风阁老猛地上前,握住她的手,“我战战兢兢地跟在太后身边,当牛做马,有求必应,这样的日子,我忍了十多年!” “如今!”他向前一荡,望着这满殿苍凉的华丽,大喝道:“我就要扛着风氏的大旗,爬上这荣耀之顶!” “你们应该替我高兴。”阁老又哭又笑,“替我高兴啊!” 他痴痴地站定身,抹了把脸,整手血就这样糊在脸颊上,使得更多出几分厉鬼的恶气。殿外大雪纷飞,风声凛凛,将那来不及关紧的木门吹得啪啪作响。 “哦,对了……我差点还忘了一件事……”阁老笑眯眯地指了指榻上人,“太后啊,您可还记得你那早夭的三皇子啊……” “你!!!”太后面色大变,没来得及开口,一口急血便吐了出来。 “是我杀的!”阁老扔下瓷片,狂笑向前,“没想到吧?是我杀的!是我杀的!” “你放开她!”风二从后环住阁老,将人往外扯,可惜她力气太小,不足以撼动阁老分毫。 “风二……”阁老一把抱住她,神色突然暧.昧,“人人都说你是蔺都最美的美人,连那戚如珪在你面前都黯然失色。怀德帝当年赐你幽梅寒香的雅号,就是要你做一朵娇花儿,你这样的美人,就该好好供着。” 《狗咬狗》TXT全集下载_33 “你想对她做什么?!你松开她!”太后探身一扯,想将二人拉开,不料人还没坐稳,就轰隆隆地滚在了地上。 “我想干嘛?我要立风二为后!”阁老抓起她的手,“我要怀抱美人,我要脚踏山河,我要你们所有人都跪在我面前!” “又疯了一个……” 太后苦涩一笑。 果然,又疯了一个。 “你这是冤孽,冤孽!”太后拉住他的裤脚,仍高昂着头颅,“她与你虽非亲生兄妹,可也是同氏宗亲,你怎能将她纳为己有?!你这是大逆不道!” “我就是大逆不道又如何!”阁老一脚踹开了她,“这天下都将是我的,一个女人又算得了什么?” 风辞雪忍住泪,从袖中掏出一枚金钗。 “老妖婆,我要你好好活着,好好看我们风家是如何将这王朝纳入囊中。你不仅不会死,还会亲眼看着它毁烂在你自己手中。后世只会记住你是这天下的叛徒,是你,将它推进了深渊!” 阁老大袖长挥,卷起尘埃无数。猩猩血染赭罗,合宫一派风雪肃杀。 “该结束了。”阁老推开大门,任由风霜吹落,“一切都该结束了。” “是该结束了,”风二接过他的话,半面清泪未脱。金钗闪烁着诱人寒芒,在青葱玉指间散射逼人气势。 她闭上眼,双手狠狠向前一突,双耳只听得一声沉沉的“扑哧”声,和徐祥那次一样,扎实的、稳健的声音。 身前男子猝然回首,却见整根金钗横插在肩上,血如泉涌般狂喷不停,他整个人翻滚在地。 “风……” 眼前的风辞雪血染双鬓,整张面容因过分惶恐而几近扭曲。她努力站定身,学做戚如珪的样子,佯装镇定道:“结束了。” 结束了。 雪屑纷飞不止,如同碎米般灌满领口。风辞雪抬起头,倏而一凛,双眼透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坚毅。 “徐祥是我杀的。”风二抬起脚,面如冰霜地看着地上的人,盈盈发声道:“不是戚二。” 阁老面色铁青。 “为何你们一个个都跟失心疯一样?为何你们,就从来不肯好好吃饭睡觉、上朝下朝?”风辞雪加重脚力,将那钗踩进肉里几分:“从古至今,这深宫乱斗就没停过。我厌了,真的厌了。我眼看着你们一个个癫狂不堪,就觉得权力真乃天下第一蛊物。” “风二……你……”太后怔在了原地。 “姑母,谢谢你将我圈了这么多年,恕婉君不孝,以后,你还是让别人来做这只金丝雀吧。” 她松开发髻,满头珠翠步摇叮当落地。那一身华服也跟着脱落在地,风二就这样,这样满头散发、一身素衬地站着。 “好轻啊。”风二抬起双手,掂了一掂,“我才发现,原来一个人可以轻成这样。” 她像从前那样,将太后送回到榻上,再回头时,地上的阁老已合上了眼。 满地都是血。 沈氏惊颤不止,不敢去看风辞雪的脸。 这还是她所认识的风辞雪吗?那个温顺的、乖巧的风家二小姐。 在沈氏的记忆里,她从来没有见过她肆意妄为过。她就像安在格子里的人,每一步,都依照着精心的秩序在走。 “姑母好心歇着,阁老是自己捅伤自己的,对不对?” 床上的老妇“嗯嗯嗯”地点着头,恰见风二荡出满脸的笑。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 “哎呀——” 戚如珪正在庭前赏着兰花,突然听见身后温澜嚷了一句。 “怎么了?” “没事,扎到手了。”温澜放下绣花鞋,吮着指尖的血珠子,隐隐痛感直击心门。 “好端端的,怎么扎到手?”戚二回身座下,见温澜捧起茶盏,还没送到嘴边,杯子便“啪”地一声掉在地上,碎得惨不忍睹。 “温嫂嫂……” “我这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。”温澜收了线,又让人将这满地碎渍扫了去,方才对戚二如实说道:“不知是什么原因,自从念柏出京以后,我每天晚上都做噩梦。” “都梦见什么了?” “我梦见血,好多的血。” 温澜从座上站了起来,目光眺望南方。 “他们出京多少日了?” “快一个月了吧?”戚二站到她身后,一想到风念柏,自然就想到了某人。 “你说说顾三儿这傻狗子,连个念想也不留给我,说好了到了蕃南就给我写信,要我说,别不是跟军妓们搞在一起,如今正花天酒地呢。” “你这话听着小孩子气。”温澜笑了笑,“他真跟别人在一起,你能安心?” “他敢!”戚如珪拔出半截太阴,拳头紧握:“他要是敢负了我,我就算死,也得先把他千刀万剐一万遍。” “你舍得?”别人不知,温澜倒是一眼看穿了她,“说得这么狠绝,真要你把顾行知怎么样,你舍得?” “怎么不舍得?”戚如珪收回剑,跟着将目色递往蕃南的方向,两人身前尽是浮白,天与地间,仿佛只剩下这一种颜色。 “入冬啦,希望傻狗能多穿点。”戚二垂下头,对着空气喊了句,“傻狗?” 没人回她。 狗不见了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谢谢观看。 ☆、柏枯 “阿嚏——!” 顾行知趴在灌木丛里, 实在没忍住,打了个响亮的喷嚏。风念柏机警地瞟了他一眼,两人背靠一片黄椰林, 已蹲伏了六七个时辰有余。 “着凉了?”风念柏压低声音,握紧刀刃, 不停审视着周围。 顾行知擦了擦鼻,道, “不知道怎么的, 总觉得有人在背后骂我。” “我看是有人在想你吧?”风念柏笑了笑,顾行知跟着他傻笑了两声。 哥俩儿打住玩乐, 继续蹲伏在这无人的密林中。周身飘满奇异白雾,空山偶尔回荡着几声鸟鸣。 “不是说金寇途经雁山,必得要路过此处吗?”顾行知低下眉头,看了眼手中的战书。数日前,龙虎军的哨兵在瞭望台上收到一支冷箭, 箭尾带着的,正是这封战书。 战术上说, 对方上将很是注重武仪, 即便是打仗,也得将姿态做得漂亮。两军相约在雁山脚, 风念柏提议提前埋点,先下手为强。 这才有了现在的一切。 顾行知摸了摸腿上的护膝,在泥里摸爬这么久,身上早就脏得不成样子。风念柏也没好到哪儿去, 两人互相横看了一眼,无声地笑了起来。 “裂了。”风念柏摊开手,手上的玉扳指“嘎嘣”一声,断成两截。“早该听你温嫂嫂的,好好修一修。” 顾行知正要接话,忽而听见远处传来哒哒马蹄声。 厚重尘土飞扬,鸟群受惊离枝。连带着龙虎军将士们身旁的灌木叶,都发出猛烈的颤抖。 “来了!”顾行知握住快雪时晴,来了,终于来了。 众人只见地平线的交汇处,飞速掠近一条黑影。走进来看,带头的是个身形魁梧的铁甲壮汉,他用汗巾蒙着脸,使人看不出五官,最夺目的当初手中一柄银枪,青天之下寒芒夺目。 “不是说是位女将吗?怎么是个男的?” “就是她。”风念柏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,神色凝重:“铃木兰,金国第一悍妇。” “哪儿?”顾行知脸色微变,“那不个男人吗?” 话音刚落,带头人便抹下汗巾,露出一张与健硕身躯格格不入的女人面孔。 “……” “阴阳人?!”顾行知吓得缩了缩手,“这是哪儿生出来的怪物?” “你昏头了吗?铃木兰是实打实的女人,只不过自幼习武,让她在体态方面与男人相差无几。都说了不是个好对付的,你不会怕了吧?” “怕?”顾行知“噌”地一声拔出刀,站了出去。 怕就不叫顾行知了。 “喂!”顾行知朝远处吼,“你顾小爷我在这儿!” 铃木兰拉住马,望了一眼,旁边人附耳几句,骚动了片刻,只见她单枪匹马而来。 “听说辽国有位年轻少将,多年前水师一战,以三千步骑杀我两万精兵,没猜错的话,你就是那少年将军吧?” 铃木兰音色粗犷,如狂沙磨地,听得人耳心生疼。 “手下败将,何以言勇?!”顾行知拍了拍胸,“正是你爷爷我!” “长晖。”风念柏紧跟其后,将他拦在身后,万般正色道:“我等本无意与金国交战,这次前来赴约,能握手言和就绝不动戈。倘若你们识趣,撤下水云关与六郡一干防卫,辽金仍可如从前一样,友好共存。” “共存?”铃木兰狠厉一笑,高举银枪,“你们辽国如今已溃烂入骨,早就不堪一击,这个时候哪来的底气跟我们言和?” “废话什么?”顾行知拽进快雪时晴,目光坚定,“来打就是!” 铃木兰微微一笑,翻身下马,看了看顾行知,“我见这位小兄弟似乎很喜欢打架,既然如此,不如你我二人单独会会如何?” “不可!”风念柏挺身而出,“他还小,木兰将军想打,我风念柏奉陪到底!” “你?”铃木兰不屑一笑,“区区蝼蚁,不自量力。” “小兄弟,敢不敢应战?” 风念柏收回目光,不动声色地摆了摆头,顾行知迟疑片刻,还是持刀走了出去。 “三哥儿!”左靖几欲疯迷。 “不愧是顾重山的儿子。”铃木兰扬起不羁笑容,“跟你父亲一样,总爱做些自取灭亡的事。” “女人是不是都爱耍嘴皮子?”顾行知不耐烦地点了点头,“要打快打,打完爷爷我还得回蔺都娶媳妇儿呢。” 这一通玩笑,听得众将士都乐开了花儿。左靖微微晃神,看着嬉皮笑脸的顾行知,感觉他又变回到曾经那个恣意潇洒的少年郎。 铃木兰听了这样的话,只觉得更像是羞辱。这不屑一顾的态度,摆明了是轻看自己——既然如此,她又何须多言?! 众人听得一声咆哮,烈马伴着银光直冲向人群中的顾行知。左靖跨步上前,不料被风刃活生生挡开,枪尖挑起一抹黄沙,将众人逼得别过眼去。 “装腔作势!” 顾行知啐了口唾沫,快雪时晴应声而出。 “小心背后!”长剑脱手,风念柏一个箭步,替他挡掉不知从何处飞来的金匕。 “这就是你们的招数?”顾行知扫了一眼,满脸狂傲,“偷袭这种花把戏,倒也足见你是个什么废物!” “你才是废物!” 铃木兰咬紧咬牙,奋身捅出一记银枪,顾行知牢牢抵住,刀尖滋出“咯咯”声响。 “我怎么感觉,那铃木兰在有意收敛?”风念柏看向四周,见刚刚还在不远处的金兵随从,一个个都不知去了哪儿。 “糟糕!” 风念柏猝而一惊,正要开口,只听得四面八方传出一阵撕裂的风声。无数粗长箭矢山呼海啸般从山头射下,将整片山脚织就出一片广袤的阴影。 顾行知与铃木兰争缠在风里,像两条撕咬不息的烈犬。周围将士接二连三倒下,风念柏领着残兵败将,退回到离顾行知更远的地方。 “只会这样吗?!”顾行知撑住刀,气喘不止,“只会偷袭?嗯?” 铃木兰抹去脸上的血,狞笑道:“亡国小儿,何必妄做挣扎!” 两人放完狠话,又重新咬在了一起。兵乓的兵刃声响彻山谷,其中夹杂着各色哀嚎。 顾行知一声冷哼,血水顺着裤管流了下来,先是一股,再是一注,而后是一瘫。 快雪时晴被打落到十尺开外,铃木兰逆风而立,银枪抖擞,枪尖挂满猩珠。 “什么沧浪孤鸣,要我看,不过就是个笑话罢了。”铃木兰仰天大笑,一步步逼近。 顾行知颤抖着从地上爬起,拉开马步,赤手空拳道:“再来!” 这次铃木兰没给他近身的机会,人还未扯出两步,她回旋一脚,便将顾行知踢到石壁上。 “我……我还能打……”地上人满口鲜血,“你等着……等我起来……” 女人一脸淡漠地走到顾行知跟前,蹲下身,满目怜悯道:“跪着给我磕头,我饶你一命。” “我……”顾行知抬起手,“辽国男儿,誓死不跪。” “三哥儿?!”左靖提刀冲出人堆,正要上前,却被一抹冷锋逼退。 铃木兰高举银枪,掐住顾行知的脖颈,平静道:“靠近一步,我即刻杀了他。” “走……”顾行知合上眼,右手情不自禁地抚上腿间的护膝。铃木兰垂眸看了眼,瞥见那护膝上歪歪扭扭的小字,“祝君安好”,另一边缝着“一路顺遂”。 “相好缝的?”铃木兰一把扯下那护膝,真丑啊,这么丑的花样,她还是第一次见到。 “给我……”顾行知嚅了嚅唇,“把它给我……” “想要它?”铃木兰往后一扔,护膝被甩到一旁。 “从这儿,”她指了指脚下,“爬到那儿去。” “一边爬,一边学狗叫。学得像了,我便把它还你。”铃木兰走到终点,呜噜呜噜叫了两句,“来。” “铃木兰!”风念柏霍然发声,扑到顾行知身前,以身相护,“你要做什么,冲我来便是!” “你?”女人拉下脸,“你又是谁?” “算了,反正都是一群手下败将。”她不耐烦地摆了摆手,“玩够了,你们都得死。” 话音刚落,一记短匕便从后射出。像是早有预谋似的,直直刺在了风念柏胸口。 “连这都不会躲,辽国的男人,怎么一个个都这么废物。” “还有你——”她看向左靖,不曾废话,甩手一记短匕刺了过去。 顾行知艰难睁眼,眼前一片血红。铃木兰站在尸骨堆前,身后是滚滚的狼烟。她就像是地狱的阎魔,弹指间灰飞湮灭。仿佛所有人在她面前都是无聊的小纸人,她轻轻一撕,就能在地上划出一道巨大的裂缝。 “风大哥……”顾行知捂住他的伤口,却仍然挡不住血哗哗哗地向外流。 “扳指断了……”风念柏挤出一丝苦笑。 掌心触到一丝温软,顾行知抬起眼皮,见两块断成两截的扳指塞进了自己手里。 “不许难过……你且记住……”风念柏摸了摸顾行知的头,一滴泪滑落脸颊,“宁为刀下狗,不做亡国奴……” 天边飘下若有若无的新雪,蕃南下雪了。数十年不曾下雪的蕃南,居然下雪了。 遥远的另一边,戚如珪站在城门上。她对着看不见的南方,提音亮嗓,扯出一阵悠扬妙音—— “战城南,死郭北,野死不葬乌可食。 为我谓乌:且为客豪! …… 枭骑战斗死,驽马徘徊鸣。 梁筑室,何以南?何以北? …… 禾黍不获君何食?愿为忠臣安可得? 思子良臣,良臣诚可思……”[1] 雪不停下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[1]:词出《战城南·汉乐府》。 风念柏没死哈,只是受了伤,他还没那么脆弱qwq 谢谢观看。 ☆、家书 蔺都。 “这雪也太大了。” 傅临春摘了大氅, 坐回到廊下,裴云正站在檐角,一脸抹不去的忧容融在风雪中。 “怎么样, 你进宫可还顺利?”他问身旁人,下一刻, 一股温热扭进怀中。 傅临春道:“如今宫里乱糟糟的,全靠风家阁老一口气吊着。听说太后病得连床都起不了, 又听兵部的人说, 蕃南也杀得狠,风家公子受了重伤, 顾家哥儿也……” “他怎么了?!” 傅临春话未说完,身后便旋而递出一声女音。裴傅扭过头,见戚如珪不知何时冒了出来,听到一个“顾”字,连汗都顾不上擦。 “你不知道吗?”傅临春抖了抖袖子, “水云关前会战,他和风念柏皆受了伤。他那身边那个, 左什么的——对, 左靖,他也难逃一伤。如今龙虎军就是一群残兵败将, 看这样子,我们得赶紧为自己找条后路了。” 戚如珪听罢,脸色连同烈风凛冽不少。裴云拍了拍她的肩,聊以慰藉, 不曾想戚二整个人都陷了进去,杵在原地,动弹不得。 傅临春只得叫人将戚二小姐先带下去休息,见人走远,方闷声道:“有件事,我觉得应该告诉你。” “什么?”裴云握住他的手,一入冬,傅临春的手就凉冰冰的,须时时抱着汤婆子才能暖。 傅临春安心把手贴在裴云胸口,感受他呼出的热浪,一时之间,有些语塞。 “出什么事了?”裴云问,见他脸色怪怪的。 傅临春定了定神,避开裴云的眼神,怅然道:“我这次进宫,见了阁老。” “你见他做什么?”裴云松开他的手,“你难道没听人说,他是如何在千秋殿中肆意撒泼,威胁太后与风二的吗?他如今只手遮天,是个极危险的人,你不离他远点,怎还去见他?你不要命了?” “正因为他如今只手遮天,才能替你我遮风挡雨。”傅临春攀上他的手,眼底似有一丝哀求,“怀德帝在时,我能仪仗太后,怀慈帝登基时,我能仪仗他,如今他们都气数衰竭,我便不得不另寻他枝,以求周全。” “你要周全,我可以给你啊!”裴云抱住他的肩,摇了一摇,“你不是还有我吗?我在你身边,你还要什么周全?” 傅临春后退半步。 “我知道你会生气,可我投靠阁老,不也是为着我们吗?”他指了指四周,“你看看你如今所拥有的,吃的,穿的,住的,哪一样,不是我的侍郎之衔换回来的?你以为我战战兢兢地坐在这个位置上只是为了自己吗?我现在若只是个穷书生,恐怕当初连走进赌场的勇气也没有。” “可……”裴云几欲开口,“可……阁老是什么人,你投靠他,就注定要染上满手的血。” “染就染吧!”傅临春猛地抱住他,开口涩涩,“只要我们好好的,我就算成了天下的罪人,也无妨……无妨……” “可是我不想你这样……”裴云将他从怀抱中推开,转过了身。细雪斜飘进廊里,吹得两袖翩翩作舞,宛如蝉翼。 “我喜欢的是从前和现在的傅大人。”他闭上眼,扶住额头,“可我听着你说,你为了你我,甘愿违背良知,血染双手,你可知,你这样总让我觉得你离我越来越远。” “我已表明决心。”傅临春亦别过头,两人背对着背,神情各自疏冷。 “你表明了什么决心?” “我替阁老料理了一个人。”他捏住拳,过了许久,寒声道:“她现在应该已经死在半道上了。”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 “你可算来了。”温澜见戚如珪进了府门,火急火燎地将人往里带,“你风大哥来信了。” “来信了?那顾行知可带了什么没有?”戚二瞬时眉开眼笑。 “带了带了,你快来跟我一起看。”两人顾盼生春地进了阁,温澜取了裁刀,小心翼翼地裁开信纸。 戚如珪只见里头除了风大哥写给温嫂嫂的一封家书,就只有一根钗,他一个字也没给自己留。 “这是温嫂嫂的?” 温澜摇了摇头。 “难道是顾行知给我的?” 戚二看着那钗,上面落满铜锈,一看就是许多年前的款式。蔺都早就不时兴这样的造物,这样一个钗子,白白送人恐怕都没人要。 “他送个这东西干嘛?风大哥有没有在信里说到他?”戚二脖子伸得老长。 “说了,在这儿。”温澜指着底下一行小字,这字与上面的大不相同,一看就知道是顾行知狗爪子写出来的。 “阿珪,我很想你,我在这里每天都想你,我在这里一切都好。风大哥说,他和温嫂嫂一个月三四回,而我与你,一晚上便要五六回。我深刻意识到了错误,希望没有长晖的夜晚,你不要偷偷地想我……” “……” “……” 戚二越读越是脸红,她蛮不好意思地看了温澜一眼,羞懑道:“这傻狗,一天到晚的瞎说什么呢……” 温澜默不作声地瞟了一眼,轻笑道:“顾家弟弟年轻气盛,这家书,写得也是与众不同。” 戚二不大甘心地往后读着,到最后面,才明白那支钗的用意—— “美丽的阿珪,这支钗是我娘生前的遗物,原本爹爹将它传给我,让我送给风家妹妹,不过我没舍得送,因为风家妹妹可以有很多,阿硅只有一个。我将这钗交给你,你不要嫌它旧,等长晖回去娶你,我要你戴着这支钗,做我的顾夫人。” 温澜浓情一笑,旁边的戚如珪面色更红了。平日里见这顾行知老不正经的,岂料认真起来,倒还有些痴情种的模样。 戚二放下信纸,自个儿坐回桌前。温澜拿了信笺,陪她坐在炭盆前,默吟着风念柏的那一部分。 “怎么了?”戚二隐隐瞥见温澜神色中的沉重。 “……”温澜满眼失神。 “温嫂嫂?”戚二摆了摆手,“还好吗?” “念柏出事了……”温澜指尖一松,信笺掉落在地,滚出两截残缺的玉扳指。 “扳指……”温澜伏身拾起,脸上的恐惧愈发浓重,“这是你风大哥的东西。” 戚二顺过扳指,细细看了一眼,只见那裂缝处,还留有几丝鲜血。 “念柏一定是出事了!”温澜抓住她的手,欲语泪先流,“怎么办?你风大哥一定是出事了!” “嫂嫂别慌。”戚二将玉扳指小心放回到她手上,“事情没弄清楚之前,我们不能自乱阵脚。” “风大哥如果真出了事,那么在信中只字不提?只有这玉扳指。”戚二盯着那信纸,目光如炬。 “这是他的贴身之物。”温澜一脸无奈,“你风大哥向来报喜不报忧。” “既然如此,那么这信上说的,就不能全信了。”戚二的脸色跟着温澜骤然一暗,眼神下意识落到顾行知那句“我在这里一切都好。” 好吗? 恐怕不好。 “我们该怎么办?”温澜少有的惊慌失措,“可惜我一介深闺妇孺,夫君身陷困顿却什么也做不了。” “去蕃南。”戚二垂下眸,素手攀上腰间的太阴,“去蕃南!” “去……去什么蕃南……?”温澜眼底一惶。 “我去。” “不可,那如今正是火海刀山,你一个姑娘去,不就等同于送死吗?” “温嫂嫂是忘了我戚家是怎么爬进七贵的吗?”戚二回过身,满眼刚毅,“我本就是将门之后,这一生,总该是要浴血一回。” “可是你走了,那你这些日子一直在查的公孙惑,还有新皇,这些事情,你又该如何规整?” “新皇有宋子瑜替我在查,至于公孙先生,答案显而易见。我现在唯一放心不下的,反倒是另一个人。” “谁?” “风二。” 戚如珪叹出一口气,向外荡了一步。 “去蕃南前,我还得去见些人。”戚如珪举起金钗,抚了一抚,迅速插上流云髻间。 “你真的想好了吗?”温澜上前挽留,“要不……还是算了吧?如今蔺都都混乱至此,更别说蕃南。保家卫国又不缺你一个,你又何必冒这个险?” “冒险?”戚二冁然而笑,垂下冷眉,“这不是冒险,是逐爱。”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 戚二要见的人里少不了惊鸿。 而当她推开司天监的大门时,许久不见的少女俨然憔悴不少。因着公孙惑的死,惊鸿这些日子也并不好过,她日日以泪洗面,跪在自设的简易灵堂前,日祈夜祷。 戚如珪拨开烟雾袅绕的帷幔,径直走到耳房深处,惊鸿背对着她,跪服在地,诵经声呢喃。 听到有人走进,她似乎并不慌张,甚至连头也没抬,只呆呆地望着并不存在的牌位。 “先生我已寻了块风水宝地厚葬了,头七也早过了半个多月。人走了,茶凉了,该算的账,是不是也得算算了?” 戚二自顾自坐下,为自己倒了杯茶,她将怀中的一沓用药存档放在桌上,用茶壶压住一角。 身前人听到发话,痴痴回身,面如冰霜道:“什么账?” “杀人账。” 戚如珪将杯盏遽然甩出,滚水溅落一地,有几滴恰好扑到惊鸿身上。 “说说吧,少监事,你是怎么,杀死先生的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小顾:谁说我写信肉麻??! 谢谢观看。 ☆、名家 “我听不懂你在说什——” 惊鸿话没说完, 戚二劈头盖脸甩下一记响亮耳光。这一记,彻底将惊鸿打翻在地,她左半脸红成一片。 “我不听你在这儿废话。”戚如珪把脚踩到她身上, “有没有杀,你自己心里清楚。” 惊鸿瞥了眼案上的一沓纸, 低下头并不说话。 “说!” 她一把抓起身前人的衣领,狠狠往墙上撞。 “杀人偿命, 天经地义, 你若还不肯承认,那我只能替先生了解你了。” 惊鸿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, 闻罢戚二一番狠话,她只连连扣头,脸上挂满鼻涕眼泪。 “是我……”惊鸿低下头,刘海下处的眼光芒闪闪,“是我又怎样?!” “很好, 你承认了。”戚如珪放下她,回到桌边, 拿起那用药存档, 乖觉道:“我早前就怀疑先生死得蹊跷。莫名其妙地病了,又莫名其妙地下不了床, 最后莫名其妙地被你扣在耳房里,以至于死得也莫名其妙。” 她将那纸腾空一抛,漫天素白荡在空中,犹同纸钱。 “你为何女扮男装混入司天监我不感兴趣, 只是你究竟与先生有何深仇大恨,要这样置他于死地,你可知你每日喂给他的药,表面上都是大补之材,实则月满则亏,越补越虚。” “恨……戚姑娘怎么能说是恨呢?”惊鸿双膝跪地,泪如暴雨:“从前有一个人,她很仰慕先生的风采,不惜从钧州追随先生,来到蔺都。” “她日日蹲守在先生身边,求他收自己为徒,可先生从未看过她一眼。” “后来,她侥幸进宫,以男子身份常伴在侧,那时她想,太好了,她终于可以永永远远地跟先生在一起了。” “谁知……”惊鸿微微一顿,猛地睁开一对冷冽双眼:“谁知先生遇到了你!都因为你!先生才会变成这个样子!不是我杀了他,是你!一切错都是因为你!” 她毫无形象地扑了上去,尖指死命朝戚二脸上抓,她恨透了这张脸,这样一张脸,将她所心爱的男人所迷惑,她不费吹灰之力得到的真心,自己却要如履薄冰地争取! 她不甘心! 戚二被她锢在墙根,撕扯之间被拉出一道血痕。姣好的面容中多出一道细长红印,戚二摸了摸,竟还带着淅淅沥沥的血。 “你也有今天,哈哈哈……戚如珪,你也有今天!” 惊鸿看着她那已然残缺的脸庞,如斯的貌美,如今却完美不再,她想若是公孙惑还活着,一定不会多看现在的她哪怕一眼。 一眼。 “你觉得我会在乎一张脸吗?”戚二忍痛捂住伤口,将满手的血擦在身后墙上,“你觉得先生不喜欢你是因为一张脸?我看也不尽然吧?” 戚二拔出腰间太阴,锋芒出鞘时,星宿徽芒逼人。整间耳房被照得雪亮,有烛火在摇。 “若是毁了一张脸能让他死而复活,别说一下,哪怕十下,百下,千下,我让你来划!” 戚如珪向前一步,把另半边脸扬在她跟前。 “来,朝这儿,来毁了它!”一把短匕被强行塞进惊鸿手里,“你最好毁得干脆些,要不然不够干脆,打动不了上天,先生又怎么可以活过来呢?” 《狗咬狗》TXT全集下载_34 “你在说什么?”惊鸿吓得不轻。 “我在鬼门关前游荡时,你恐怕还只是个眨星星眼的黄毛丫头。你知道这世上最痛的痛是什么吗?不是爱而不得,是终不得爱。” 戚如珪丢开剑,失魂落魄地跄踉了半步。 “罢了,杀了你,先生也回不来。” 惊鸿瞳孔一聚,眼底的恨逐渐被泪水稀释。 “我只是想到了从前,从前的从前。”戚如珪扯出一口气,扭头看向散落一地的纸。满屋的经幡焚在火盆里,一股扑鼻的焦味在不断蔓延。 “我从前,”她张口,音色略带凄凉,“从前也以为自己拥有很多爱。我有父亲的疼爱,有哥哥的宠爱,有临泉的关爱,我拥有挥霍不尽的爱。” “而当他们一个个离我而去,我沦为罪臣之女,贵姓便成了枷锁,让我比更多站起来的人要难。得不到一个人的心算什么?你可知道那种被所有人遗弃的感觉?就好像这个世上没有人爱你,没有……一个也没有。” 门被无情吹开,风雪涌进耳房,在两人身间滋出猎猎狂响。 “就是那个时候,我遇到了先生。他替我卜天命,卦无常,一步步将我推到太后面前,将我送进兵马司。” “那个时候,我感觉我自己,好像……好像也有爱了?” 戚如珪发出一声冷不丁的笑,不着脂粉的面庞纵然有伤,也挡不住眉目间的灼灼艳气。 她将太阴从地上拾起,指尖游荡在刃间,那些散布刃身的宝石闪出五彩霞光,像一只只悬泪的眼。 “你起来吧。”戚如珪对地上的人说,继而拐到了门后。 “你不恨我?”惊鸿问,“我杀了人,我是罪人。” “我也是罪人。”她笑了笑,“我也杀过人。” “在这蔺都城里,有几个人的手是真正干净的?又有几个敢真把心掏出来看看,到底黑了几分。先生若还在,一定也不希望我杀你,你若真心悔改,我大可饶你一命。” “什么意思?” “陪我去蕃南。”戚二回过头,太阴顺势归鞘,“跟着我,我们一道去赎罪。”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 “戚姐姐……” “风二……” 戚如珪出了司天监,没走几步,便看见风辞雪托着一位公公的手走了过来。 “这是?” “奴才柳春生,参见戚家二小姐。”那公公恭敬服下,这时还能安分循礼的人不多,戚二见了,难免有几分珍视之感。 “你就是之前柳穆森身边的小春生?”戚如珪颔首一笑,“我怎么觉得,你跟从前不太一样了?” “人都是会变的。”春生抬起头,眼里满是令人心疼的凉意。 “借一步说话?”风二指了指旁边,戚如珪心领神会跟了上去。 “我听温嫂嫂说,你要去蕃南?”风二低下声,见春生独自站在假山后,纹丝不动。 戚二道:“我总担心风大哥他们出事,想去看看。” “是担心顾行知吧?”风辞雪淡淡一笑,虽眼神比往日多了些尖锐,可在戚二面前,仿佛还是那个不谙世事的闺阁小姐。 “只是……你想好了吗?”笑容渐渐凝固,风二聚起愁眉。 “嗯,想好了。”戚二点了点头,“我还和温嫂嫂说呢,在蔺都最放心不下的,就是你,你性子娇柔,没人在你身边,万一再遇到一个徐祥……” “你就别担心我了。”风二拍了拍她的手背,笑容和煦:“我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风二了,我会照顾好自己的。” “再说……”她看向春生,“我如今身边有人,白尚宫也在,阁老虽与我决裂,但为了同姓,也不会多难为我。更何况……” 风二面色微红。 “更何况有宋子瑜在,是吧?”戚如珪勾起一笑。 “你知道了……” “我早就看出你与他心意相连,怀慈帝死前,围场放箭,他拼死相护,说对你没意思,那才是唬人呢。”戚如珪凑进一步,笑嘻嘻说:“喜欢就去啊,你们都这样冷着,万一他真要被别人抢走了,怎么办?” “戚姐姐惯会笑我……”风二紧抓裙角,“我现在没心思风花雪月,等大局安定之后,再说这些吧。” “说起来,我倒羡慕你。” “羡慕我什么?” “羡慕你想哭就哭,想笑就笑,想做什么,就放手去做,哪怕是要穿越火海刀山,见一心上人,也毫不犹豫。你比我勇敢。” “我只是在做我认为对的事情。”戚二握紧她的手,一脸动容:“但愿你我,都能早日破除樊笼。”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 “来年春试的试作,都统一收好放在这里了。” 宋子瑜才进了文渊阁,见沈清禄佝偻着背,将一沓厚纸颤颤巍巍地递给底下人。 “正好汉卿你来了。”有人叫住他,“来看看这些监生资质如何。” 宋子瑜拂了拂袖,随便拿起其中一篇,读了一读。 “不可,太过平庸。”他取了笔,划下标注,目光自然而然落到旁边一篇诗上。 “我本闺阁帘后坐, 奈何素手弄风云。 脱簪卸袍荣归去, 金钗尽作剑与刀。” “好诗。”宋子瑜大赞,“好一句金钗尽作剑与刀。写诗的是哪位监生?我怎的从前没发现,有谁这般奇巧才学。” “祭酒大人说笑了,写诗的不是监生,是风家二小姐。”小文官如实说。 “风二?”宋子瑜一怔,“她的诗怎么会在这儿?” “是我拿来的。”沈清禄慈笑着点点头,“前些日子,我在文渊阁翻到一本诗集,里头写满了标注,还有几首未续残诗。多方了解,才知道这是风家小姐的爱书,如此才学,埋没了实在可惜,就又让她,写了些新的,她也愿意学。” “哪位名家的诗集能得二小姐高看?”宋子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,“我也想瞻仰瞻仰他的风采。” “名家?”沈清禄放下羊毫笔,眼中越发光亮,“那位名家,可不就站在我面前吗?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谢谢观看。 ☆、顾修 第二轮约战在三天后的百里索道。 龙虎军自打水云关一役, 伤的伤,死的死,整百号营里找不出一半完好的人。底下人叫苦连天, 顶头人也好不到哪里去。顾行知、风念柏新伤难愈,莫说三天, 就算给他们三十天的时间,他们都不一定能好。 铃木兰倒是个有气概的, 无意落井下石, 在他们最气数将尽的时刻一网打尽。按哨兵的说法,她想赢, 却也要赢得对方心服口服。故而说是三天,便给足三天。 比死亡更可怕的,往往是等待死亡。顾行知在营里足足瘫了两天一夜,脑海里反复回荡着这句话。他原以为很多事会朝自己设想的方向发展,好好打仗, 衣锦还乡,加官进爵, 迎娶……戚二。 可如今他看着自己满脸血痕, 包括身上,背上, 尽是重重叠叠的伤口,水云关的天有多灰,他的心就有多灰。 护膝被磨了个洞。 丑巴巴地搭在榻前的木架子上,上面的歪歪扭扭。 顾行知顺手取了来, 套在外裤上,目光无神地望着外面发呆。 不知过了多久,他迷迷糊糊听得一阵声响,在熏人的白雾里,他看见戚二捧着一碗桂花甜酪,眉眼带笑地看着自己。 “你醒啦?”她说。 顾行知拍了拍脸,在做梦吗?这梦未免也太真了,好像戚二就在他眼前一样。 他猛踹了身前人一脚。 “你疯了?!”戚二疼得嗷呜一声,手里的碗险些摔落在地。 “是真的吗?!”顾行知满眼不可置信,“我这不是在做梦吗?!你居然会疼……” “我当然会疼,顾行知,你连我都不认识了吗?!” 戚二摔下碗,坐在床边,刚刚那一脚来得凶猛,完全在她意料之外。她揭开裤腿,果不其然,顾行知那混蛋把自己给踹紫了。 “你真的是阿珪?”顾行知凑近来看,这鼻子,这眼睛,这小嘴,的的确确跟戚二一模一样。就连他暗想了许久的胸脯,也跟戚二一样……一马平川。 “你在看什么?!”戚二盯着他热气沉沉的目光,下意识护住心口,“都快死了,一天到晚脑子里还在想些乱七八糟的事,我就不该来蕃南,就让你死在这儿好了。” “阿珪……”顾行知满眼动容,一把抱住她,“你真的是阿珪。” “我不是阿珪,我不认识你。”戚二推了推他,不料眼前人没等她把话说完,急哄哄就把嘴凑了上来一顿乱亲。 “我不管,你就是……”顾行知小脸蹭蹭,“你怎么来了?!怎么也不事先说一声?我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。” 戚二摸了摸头上的钗,佯装置气道:“刚刚不还踹我吗?我千里迢迢来看你,你就这么对我?” “我的错我的错……”顾行知忙把人往怀里拉,“我以为我在做梦。” “就算是梦,在梦里你也踹我?!”戚二狠狠拧了把他肚子上的肉,顾行知叫了起来。 “怎么了?”戚二拉开他的衣服,不看不知道,一看吓一跳,才半个多月没见,顾行知的小腹上,就落满了长短不一的伤。有些已经消肿,有些却是刚添上去,戚二从没在一个人身上见过如此多的伤痕,更别说那个人是顾行知。 “痛……”顾行知摸了摸眼角,没有眼泪,也要在某人面前委屈一下下。 “不是在信里说一切都好吗?这就是你的一切都好?”戚二轻轻抚摸着那些肿块,眼中又恨又悲。 “阿珪不许哭。”顾行知摸了摸她的头,“你哭我也哭了。” “我没有哭,”戚二忍住眼泪,摇头道:“早知如此,我就不该让你来,是我把你推到这儿的,害你……害你受了这么多的苦。” “长晖不怨你,怨只怨自己没用,保护不好自己。”顾行知抱她抱得更紧了。 戚二放下衣服,微微仰头,看着他的脸说:“顾老将军还好吗?风大哥呢?温嫂嫂很担心他。” “父亲很好,风大哥……”顾行知面色一惶,“风大哥受了些伤,三日后,我们还得有一场去打。” “你们现在这个样子,还怎么打?去送死吗?!”戚二又想到他肚子上那密密麻麻的伤,心中更加撕裂,“我来蕃南的路上,就见到无数尸体就躺在官道上。没人替他们收尸,他们就在那儿化成白骨。我好怕,很怕你是他们其中的一个,我若是再来晚一点,是不是就真的见不到你了?” “瞎说什么?”顾行知亲了亲她,捧着她的脸,柔声道:“不许对我这么没信心。” “长晖……”戚二终究没忍住,眼泪吧嗒吧嗒掉在顾行知身上,“你不许死。” “我不死……”顾行知吻着她的耳朵,“长晖不死。” “那你答应我,我们拉勾。”戚二伸出小指,鼻涕眼泪糊了一脸。 “咦……”顾行知一脸嫌弃,“我记得以前在蔺都,跟你拉勾勾,你嫌我幼稚,如今自己要拉勾勾,像个孩子。” “我不管,我就要你拉钩。”戚二掰开他的手,努力催促,“拉钩。” “好好好,跟我的阿珪拉钩。”顾行知勾了勾她的指,宠溺地笑了笑,“我发誓,我不会死,我要是没死,你就嫁给我好不好?” “老将军会允吗?” “你先别管他,你只说你愿不愿意。” “嗯……”戚二含羞低下头,脸上红了一片,不知是哭的还是臊的。 “唔唔……”顾行知嘟起嘴,挪了挪身下。 “怎么了?” “变大了。”这次轮到他脸红。 “……” “有多大?”戚二一个迅雷之速,将手探了进去,“姐姐帮你检查检查。”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 “三弟呢?他怎么没来。” 夜间宴上,顾修想起一事。 “回禀顾二将军,三哥儿还在营里。”左靖捂着胸口的伤,望了眼后头。 “这一天天的待在里面,搞什么名堂?!”顾修放下酒杯,作势要去找人。 左靖刚想拦人,不曾想他走得飞快,转眼便到了顾行知的营前。 众将士连带着顾修与左靖,只听得里面传来一阵莺歌燕舞的欢笑声。顾修在外站了许久,等到里面动静渐小,方踏进营中。 “二……二哥……”顾行知忙从床上爬了起来,半开的胸襟上,还留着女人的唇印。 戚二在他身后,露出半张微红的俏脸,细长狐眼中飘满清光,是一张美人面孔。 “现在外面是什么情况,你怎么还有心思在这里寻欢作乐?!”顾修眉头一紧,满眼尽是失望。 “我没有二哥……我……” “别说了!”顾修指着床上的戚二,气愤填膺道:“她就是那个让你拒娶风家二小姐,哭天喊地都要得到的女人吧?果然天生狐媚,竟把你也迷成了这样!” “顾二公子此言差矣。” 戚如珪披了袍子,轻飘飘下了床。纵然她的发髻早已松散,甚至称得上一句凌乱,可那副样子依旧勾魂摄魄。 “我知道你们顾家人不喜欢我,总觉得是我让顾行知整日沉醉声色。其实沉醉声色有何不好?谁说行军打仗一定要苦大仇深,偶有欢愉,不也是乐事一桩?” “哼,伶牙俐齿,”顾修鄙了眼身前衣衫不整的女人,眼见她踱步回顾行知身边,一下一下爱抚着他的□□胸膛。 “难怪先前蔺都传有传言,说戚家女狐媚妖冶,早前在燕北,就和一群将士拉拉扯扯,暧.昧纠缠,看来我这三弟便也是着了你这妖女的魅.惑,整日茶不思饭不想,俨然一身落拓。” “落拓?”戚如珪放下手,斜望了顾修一眼,“你哪只眼睛看见顾行知落拓?世人皆说我祸水,可祸水祸水,有几个真真正正是女人的锅?——” “——唐明皇钟情杨贵妃,唐灭,世人说杨贵妃是祸水。周幽王烽火戏诸侯,国灭,世人说褒姒是祸水。总之错的都是我们女人,你们开疆拓土,建功立业,而后名垂青史,永享荣光,可一旦失败,国灭也好,战败也罢,就开始把错归结在女人身上。” “我就不信——”戚如珪指了指床上的顾行知,“我就不信多了一个顾行知,蕃南这场仗就一定会赢。哪怕他今天就死在我的裙下,龙虎军依旧打不退铃木兰,而辽,也依旧改变不了被吞灭的命运。” “胡说八道!” 顾修一声长喝,起手拔出长剑比上她的胸前。 “二哥!” 顾行知吓得探出了身。 “三弟你看看,这就是你所钟情的女子。”顾修满是愤恨地瞪了她一眼,扭头道:“早知三弟身边有这样一位善蛊人心的妖女,我就该让人杀了你!” “杀我?!”戚如珪一手弹开他的剑,声嘶力竭,“你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,站在你面前的是个什么样的女人!你以为我走到今天,靠的就是什么勾引什么媚.术?我告诉你,我早就在心里死过无数回了,踩着刀才挺到了今天,你要能杀我,命你拿去就是!” “阿珪!”顾行知将她拉到身后,赶忙护住,“别说傻话。” “狗男女。” 顾修啐出一口唾沫,长剑正要刺下,却听营外人道,“且慢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谢谢观看。 ☆、春尽 众人垂下目光, 纷纷探向被风吹起的帐后。戚如珪只见迎声走近位老者,他被左靖扶着,一脸不怒自威, 虽然不难看出他仍面挂病色,可那份自有的底气, 仍然让人忍不住敬服。 “父亲……” “父亲。” 顾二顾三前后开口,戚如珪退回到顾行知身后, 恹恹地叫了声“顾老将军”。 顾重山看着戚如珪那一脸不得不服的表情, 勾起一笑,道:“戚家算起来, 与我顾家也还有些渊源。犬子冲动,吓到了这位姑娘,还请姑娘不要介意。” “哪里,”戚二听顾老将军这般客气,也无意故作姿态, 她只听得老将军对他那顾修说,“你先出去, 让我跟他们单独谈谈。” 左靖领人识趣退下。 “长晖, 你跪下。” 见人出了营,顾重山二话不说, 一句强令。 父亲发话,顾行知又怎敢不从,他颤颤巍巍地把膝盖折了下去,营外飘起了雨。 “我只问你一句话, 你到底是真心爱慕她,还是只是随便玩玩,做个排遣?” 顾行知想也不想,忙连声道:“儿子做了这么多抗争,自然是真心爱慕!” “那你呢?”顾重山看向戚二,“你对犬子,是真心还是假意。” “我若是假意,又怎会以身犯险,不远万里来到蕃南与他相见。”戚如珪撇开下摆,齐身跪到顾行知身边:“顾老将军若不肯成全,这支金钗……” 戚二拔下头上的钗,“还请老将军即刻收回。” “阿珪……”顾行知不禁磕头,“父亲,我与她一路走来,实属不易,我们若不是心有彼此,又怎么会在蔺都闹得地覆天翻。孩儿赠她这支钗,便是真真切切把她当成自己人,父亲,还请成全孩儿这一回!” “别说了!” 顾重山霍然起座,看着不停颤抖的顾行知,怒其不争道:“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,为父还没说几句,你就又要掉眼泪。我怎么觉得,你怎么还比不上我的好儿媳,你听她说了这么多,可跟你一样哭哭啼啼?” “儿媳,什么儿媳……风二又不……”顾行知抬起红通通的脸,身前的顾重山一脸慈笑。 “父亲同意了?!”顾行知“嗖”地一声跳了起来,“父亲你同意了!你同意我跟戚二在一起了!” 旁边的戚如珪收回手,低头一笑,下一刻,整个人便被顾行知紧紧抱住。 “阿珪,我没听错吧?!父亲刚刚叫你……叫你儿媳!” “谢老将军成全。”戚二伏身一拜,看着比顾行知冷静,其实她的心里还是喜悦的,只是该有的礼数一点儿不能少。 “委屈你了。”顾重山扶起地上一对新人,“这穷山恶水处,给不了你们明镜高堂,红烛帐暖,等打了胜仗,回了蔺都,我一定带这傻儿子给姑娘一个完完整整的大婚。” “阿珪……”顾行知笑得两眼发光,“你听到了吗?我们的努力没有白做。” 他顺过戚二手里的钗,小心翼翼地插回到她头上。 戚如珪报之一笑,看着身前老将,问:“只是在下还有一事不明。” “但说无妨。” “老将军……为何会答应得这么快呢?”戚如珪抓着顾行知的手紧了几分,神色也不由得凝重:“世人皆知我乃罪臣之后,身酿大错。何况,我一直都不是老将军心目中的最佳人选……我……” “其实哪有什么最佳不最佳呢?你以为风二就是最佳吗?那是因为她是风二。”顾重山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戚如珪,又看了眼顾行知,沉默半晌,方才道:“你是比我这儿子,处想问题想得更深一些。” “哎呀,不管怎么说,父亲一言九鼎,既然答应了,就不许反悔!” 顾行知上手搂着,全然不顾顾重山就站在他面前。 “你看看,就你这个样子,我要是戚二,我得嫌弃死你。” 顾重山恨铁不成钢地敲了敲他的头,戚二又道:“长晖贯来如此,只是现在,的确该收敛些孩子气。” “铃木兰实力强劲,早在我来蕃南路上,就听得许多路人对其大夸其口。”戚如珪松开怀中的男人,腰间的太阴剑赫赫发亮。 “戚姑娘说得没错,龙虎军里多半伤亡,皆拜她所赐。多日前雁山脚下一会,仅仅是简单几式,就让风大公子和长晖满身落伤,三天后若是再败,水云关怕是真守不住了……” “水云关一旦失守,蔺都便岌岌可危。”顾行知突然换做成熟口吻,之前的稚气一扫全空:“我觉不允许,它就这样被别人占为己有!” “有志气是好。”戚如珪颇为赞许地看了看顾行知,“可为今之计,还是得想想如何治那铃木兰。” “正面蛮打,我们只有输。”戚二闭上眼,努力在脑海中搜寻着最佳办法,“那就只能智取。” 顾行知略有些犯难:“那铃木兰生性狡诈,先前一战便暗中使用金刀偷袭,说明她也不是个只会舞枪弄剑的蛮人。寻常偷袭在她面前完全派不上用场,要想智取,恐怕也是难如登天。” “地形。”顾重山聊作点拨,“别忘了,这次你们是在百里索道。” “什么索道?”戚二恍然一悟。 “就是一条,横跨在雁山南北峰之间的索道。三天后我们将在那儿,与铃木兰展开最后厮杀。” “带我去看看。”戚如珪睁开眼,露出一脸大义。 “你……” “带我去!” 戚二挺身而起。 “我想我有办法了。”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 蔺都的雪自打入冬就没停。裴云这心思这跟这天气一样,从里到外结了冰。 戚如珪去蕃南的事他本不知情,后来无意从别人口里知道了,再想挽留也来不及。 傅临春这一头,两人也有十数天不曾说话。他见他每日早出晚归,回府便闷在另一间房里,有意避开自己。 这一日,裴云预备着去扣门,不曾想屋里人声儿也没有,过了许久方淡淡道:“睡了。” 裴云知道他没睡,又站着等了会,等到后来耳红鼻涕流,只得先回屋。 他坐在床边,窸窸窣窣地将好些个衣服拿出来,规整在一起。又命人从小厨房收了些干粮粗饼,一并放进包袱里。做完了这些,他不放心,提笔留了封东西,让人等傅大人醒了,在转交给他。 裴云不曾多言,掩了门,草草溶于雪夜里。 漫天雪屑抛洒着下,像盐粒籽般割在脸上。裴云牵着马,就着淅沥灯影,缓慢走在出城道上。 这是他曾用尽全力也想跨进的蔺都,这也是他现在不得不离开的地方。 裴云望着傅宅的方向,长长地吁了口气。他转过身,旋而听见暗处传出一阵哒哒马蹄声。 只见一抹黑全速走近,那人下了马,露出斗篷蓑衣下一张白净的脸,这脸裴云看过无数回,每回都能说出许多漂亮的话,只是现下再见,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。 “这是要去哪儿?”那人拿出不告而别的信,摔在他胸前,“你要去哪儿?” 裴云站在风里,衣里袖里灌满风。那人上前一步,将他抱住,只温温一句:“不许走。” “我要去呢。”许久他才开口,鼓足了莫大的勇气,“傅大人,我要走了。” “不许走。”傅临春双手锁死,哪怕衣裳被勒出了深深的痕,“你走了,我怎么办?” “她一个人在蕃南,我不放心。” 傅临春听得一个“她”字,就知他说的是谁,话到这里,他反有种被分享的感觉。 “她一个人不安全,我一个人就安全了吗?”傅临春将人往回拉,风大雪大,他看不清裴云的脸。 “回家。” “不必了。” 裴云甩开他的手,执意往前走。 奇!书!网!w!w!w!.!q!i!s!u!w!a !n!g!.!c!co m “你一定要这样?!” 身后人歇斯大叫,寂寂冬夜,犹如呜嚎。 裴云站定身,身后的马儿刨了刨蹄,雪被踢起一些,乱溅到两人的衣下摆上。两人都顾不得去擦,只冷冷凝望着彼此,四只眼里都堆了霜,寒意比天还冷。 “你去吧,你去阁老身边,你不是说,他能护你周全吗?” 还是孩子气。 “既然有人护你,你又怎么不安全?我妹妹没有大人这般精于盘算的心计,不懂得趋炎附势,里应外承,做哥哥的,只能尽我之力护她。” “你不能走。”他抹了把脸,语气坚决,“你是我买回来的,你是我花钱买回来的!” 傅临春从怀里掏出一张纸,铺平了要给他看。看啊,这白纸黑字的身契,这一方写着傅氏临春,一方写着裴氏云。他们从一开始就是主与仆的关系,他们从一开始,就注定无法分离。 “我是戚如海,不是大人的裴云。”男人接过那身契,想也没想,横手一撕。碎纸片像折了翼的雀,在空中坠了几个轮回,跌跌宕宕,埋进了雪里。 “感谢大人一路相罩。”戚如海屈身作揖,并不打算让他看见自己将落的泪。 眼睛红了,是风吹的。 临春是不会有了。 春天再也回有了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谢谢观看。 ☆、百里 云雾缭绕的南北峰前, 空无一响。戚如珪踩过一块略有松动的硬石,将手搭在顾行知肩上。 前面的顾修扛着剑,见两人在后面浓情蜜意, 不由得嗤之以鼻。纵然顾重山允了二人的婚事,可他这个做二哥的, 心里仍然多有不愿。 三人在一处峻崖前停下,崖的对面, 便是雁山南峰。两峰巨大的沟壑处, 被一条长长的索桥连接着。戚如珪扔了块石头过去,众人只听得“叮当”两声, 石子儿卷入桥下,消失在静谧的雾中。 “好险。”戚二盯着深不见底的悬崖,一脸深思熟虑道:“你们在这儿,如何打?” “应该还是个上回一样单挑着来。”顾行知不怕死地踩上索道,只见脚下整条道连根着晃了一晃, 他忙又把脚缩了回来。 顾修从旁淡淡地说,“三弟的拳脚有目共睹, 连他在铃木兰面前都毫无招架之力, 更别说在这样的险恶地形中。我看下次还是让我去会会她,我与她打了多回, 总归比你要熟悉。” 戚如珪别有意味地看了顾行知一眼,顾行知挠了挠头,坐到一旁石头上说:“戚二不是说她有办法吗?先听听她有何办法?” “哼,一个女人, 哪懂派兵遣将之事。”顾修难掩嘲讽,“三弟这般不作为,难不成以后都要被她牵着鼻子走吗?” 戚如珪听得顾修这样说,心里虽有些不悦,但总归懒得与他多费唇舌。她小心徘徊在崖边,摸了摸那索道一头,只是轻轻一摸,这满手便是铜锈。 她问身后人,“这索道应该有些年份了吧?” “怀文帝时建的。”顾行知咩咩两句,“想来也是十多年了。” “办法……我倒是有……就怕某些人不愿服我,且不一定成功,不过就算不成功,没准的赔条人命……” “既然不能成功那就不要说了!”顾修放下剑,坐到顾行知身边,“我就说女人来了就只能误事。她哪里懂打仗,三弟你也太宠她了。” “是是是,二哥说得对,回头我一定好好教训她。”顾行知拍了拍胸膛,正想威风一番,不想戚如珪递来一道冷冽凝视,他吓得立刻把头低了下去,当刚刚的话从来没说过。 “顾行知,你过来。”戚如珪勾了勾手。 他闷头闷脑地跟着戚二走到一边。 “龙虎军里,有没有身量灵活些的?我要一个这样的人。” “要多灵活?” “比你灵活。” 戚二望了眼顾修,见他正满眼生厌地望着自己。 “你这哥哥这么不喜欢我,他要是再这样,我就真不管了。” “别嘛,”顾行知忙拉起小手,偷偷亲了她一口,“你要什么人,我只管给你找来。只是你真有把握对付那铃木兰?胜算有几分。” “我不知道。”戚二靠在顾行知肩上,随手扯了朵叫不上名儿的野花,“我这一路上听到无数人说她何其凶残何其强悍,虽从没有正面见过,可还是没有底。” “别怕。”顾行知摸了摸她的头,“凡事有我替你兜着,二哥那边……我来劝劝他。” 戚如珪刚要接话,身后迅速传来一阵刻意的“呸”声。两人回头一看,见顾修不知何时抱剑站在了他们身后。他照旧一脸猪肝色,看着他们说着说着又抱在了一起,止不住地嫌弃。 《狗咬狗》TXT全集下载_35 两人自觉松开了彼此。 接下来的半天里,戚如珪一直守在营里跟顾行知说着悄悄话。顾修眼看着一个接一个的将士走进营去,不到一会儿便两手空空地出来。当然也有进去了就没出来的,他想去一探究竟,却又想到要和戚家女共处一室,难免让三弟夹在中间难做,于是只得站在门口,抓耳挠腮,左摇右摆。 “就他们了。”戚如珪放下笔,对着营中五位身量轻盈的将士说,“就你们了。” 顾行知拍了拍其中一位肩膀,确认道,“你想好了?不再多看看?” “看什么?龙虎军里如今能用的人本就不多了,这几个还算是不错的,只是五个也用不着,我只要一个。” 戚如珪敲了敲桌,对那五人说,“到校场的梅花桩上去,我要看看你们谁才是最厉害的那个。” 众人急哄哄地要出营,顾行知看得一头雾水。两人出门口时,顾修还没走,见他们一干人等出来了,便铁着脸道一路“碰巧路过”。 这话骗得过顾行知,却骗不了戚如珪。不过她懒得戳破,顾家男人都这般样子,看着凶巴巴的,其实心底也不坏。 三人一道领着将士走到梅花桩前,三十三道木桩错落分布在校场一角,每个梅花桩仅有三寸不到的踩面儿,寻常宽足大脚踏上去,只怕站都站不稳。这不头两个上去还没走出十步,便重重摔了下来,啃得一脸的泥。 顾行知看到这儿,心里大概有了点数。敢情戚二托自己找人,是在找那个能跟铃木兰过招的人选呢。她要的是体量轻盈、姿态平衡的人,可不就是为了方便在索道上作战?而与铃木兰这样的人交手,正面对打指定是螳臂当车,戚二肯定还藏着别的心思。 顾行知瞟了旁边二哥一眼,哥俩儿走到后头说话。戚二见他们耳语了一阵子,再来时,顾修脸色看上去和蔼不少。 ““这给你。”顾修把一柄小匕首拿给戚二,“女人留着防身。” 戚如珪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是何意思,听得旁边顾三儿不停催促道:“快拿着呀!” “谢谢顾二公子。”戚如珪礼貌接下,不明所以地看了顾行知一眼。 “二公子二公子,我哪里是做公子的料。”顾修吭哧一声,提了提腰带,“是不是也该改改口了?” 戚如珪面色一愣,顾行知走到她身边,笑道:“还傻站着干什么,叫二哥啊。” “二……二哥……” “嗯。” 顾修顿了一顿,狡辩道:“我可不是因为爹爹的缘故才高看你两眼,我是怕三弟难过,万一你真死了,别把我三弟给拖累了。” “二哥言重了。”戚如珪低头一笑,“在下命硬得很,寻常人治不了我。” “你也不必如此逞强。”顾修觑了一眼,又扭头觑了眼顾行知,死乞白赖道:“如今这个混乱世道,女人总归是要保护好自己。” “多谢二哥记挂。”戚如珪行了一揖,暗自对旁边人笑了一笑。 头顶的云逐渐散开,原本悒郁的天色,露出些许灿金。顾行知偷偷勾上她的手,相视一笑,好像没有什么是值得惧怕得了。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 关中,蔺都。 宋子瑜在文渊阁待了足足三天,吃睡都在阁里。待处理的一应公文堆成了山,众人见祭酒大人如此宵衣旰食,也都不敢怠慢,一个个只管表了决心,撸起袖子就是干。 阁老有时也会亲来,装模作样地鼓舞一番后,便也任由这群儒生玩闹——是的了,他将这群人所做的事统称为玩闹,成不了气候的玩闹。太后如今被囚,边境战火纷飞,文臣武将一锅乱炖,他自得其乐,无意再做清绞。 反正迟早都会死的。 现在让他真正忧心的,反是那个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新帝。托傅临春之手,在晚阳公主回京途中杀死了她,这死死捏住了太后的喉咙,当下唯一对自己造成威胁的,就只有那一位未曾露面的新帝。近日有关他的风声越发地紧,而阁老自然也焦头烂额,无计可施。 这一日,他去文渊阁路上,远远见宋子瑜身边跟着一人,两人在六角亭处窃窃私语了一阵,而后那人带着琴童离开。 纵然阁老从不对音律鼓弦有何钻研,却也听说过琴圣蔡玉的仙名。就这样一个除了弹琴就是弹琴的人,跟宋子瑜搅在一起,难免让人觉着有丝别有用心。 如此想着,待蔡玉走远后,阁老满面春风上前道:“祭酒大人今日好气色。” 宋子瑜隔着老远听见人声儿,不用转身,就知道是风阁老。近日他的名声可传遍蔺都,任是从不高看他的,也难免被他震慑。 “臣宋子瑜,参见阁老。” 宋子瑜依礼行拜,不想阁老笑逐颜开道:“大人如此客气,便是要与我见外了。” “君臣之礼,莫不敢忘。”宋子瑜面如平湖。 “哎呀,这话可不能乱说。”风阁老哄笑了声,压低嗓子,近身道:“如今还不是君呢,大人怎得敢说这样的话?别被有心之人听去,说我垂涎九五之位,到时候,我就算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。” 宋子瑜微微一笑,鞠躬道:“是在下失言了,阁老清心寡欲,跟在太后身边这么多年,无欲无求,又怎会做出令太后寒心的事呢?阁老您说是吧?” 这话不用点拨也知道,就是故意说着给自己听的。换做寻常人,只怕早就掀桌撕脸了,可谁让他是阁老呢?摸爬滚打这么多年,别的没学会,就学会了一个忍字。小不忍乱大谋,一个宋子瑜,以后有的是机会对付。 阁老拂了拂袖子上的云纹,轻轻踱道他跟前。宋子瑜的手极纤细,腕处挂着一串红线铃铛。阁老看着那串铃,笑了笑,说:“你与风二的那点私情,说出去了,可是要一起浸猪笼的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谢谢观看。 ☆、绝境 “我与风二清清白白, 从无瓜葛。” 宋子瑜一听到她的名字,心中下意识一怵。却又因阁老在此处,不得不装出镇定的样子来。 “有没有瓜葛我管不着, 只是大人莫忘了,如今这个时局, 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,还是得摸个清才行。” 阁老上前一步, 煞有介事地拍了拍他的肩。远见着蔡玉背影越来越远, 宋子瑜低下了头。 他听出了阁老的弦外之意,这是要让自己别插手新帝的意思。只是一切都快有了眉目, 蔡玉的态度也有了些松动,再谈放弃,实在可惜。 雪越下越大。 该来的总还是会来。 金寇自辰时起由铃木兰带兵,乌压压直冲百里索道。头一日便带病守在这儿的龙虎军们蛰伏多时,戚二跟着他们趴在干草地上, 紧盯着索道另一头的金寇。 那铃木兰也不多磨叽,提刀便上了索道。应着战书上说的, 双方须得各派出一位将士出来应战, 铃木兰怕麻烦,头场便要自己上。戚二向顾三儿别了一眼, 对方心领神会,将那从梅花桩处精挑细选出的将士送到了索道口。 “这是要做什么?”顾修不解,“连三弟都没办法对付的人,你让一个普通将士去打, 必输无疑。” “赌一把。”戚二嘿嘿一笑,摘了根狗尾巴草塞进嘴里,“二哥哥且看就是。” 顾修按住不语,见索道处的铃木兰脸都绿了。估计连她也没想到,辽国磨了这么久,就派出了个看着就没什么气势的凡夫俗子来。 顾行知瞥见她眼神中的鄙夷,只笑嘻嘻道:“还请多多指教。” 铃木兰听得这样的话,哪里还能忍他?她挑起□□,竭力声嘶道:“你们找个不经打的来与我会战,这到底是几个意思?!” “对付你,自然用不着上将亲自出马。”顾行知正准备发话,戚二衔着狗尾巴草钻了出来。两人齐身站在云雾里,清风徐来,吹得他们宛如谪仙。 “你又是谁?”铃木兰相看一眼,看见了顾行知眼中一闪而过的爱慕,不禁笑道:“原来你就是这毛头小子的相好。” 戚二放下狗尾巴草,恬淡无为道:“在下姓戚,敢问姑娘,应该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木兰将军吧?” “是你姑奶奶我!”铃木兰扯下头盔,露出一头且算飘逸的长发。她虽生得粗犷,细看几眼,倒还有几分难得的俊气。和戚如珪与生俱来的艳不同,铃木兰带点糙和野,她就像她手里的那柄枪,时时都冒着砭骨的寒光。 “我听说你,”铃木兰狂笑,“你就是戚泓的女儿吧?一年前在燕北,你父亲死前的样子,和现在的你一模一样呢,哈哈哈哈哈……” “父亲?!” 戚如珪猛然一怔,顾行知忙握住他手。 “你跟我父亲到底是何关系?!”她冲上索道,在摇摆中努力站稳。 铃木兰步步逼近,越过那一脸无辜的将士,直走到戚如珪面前。她上下打量了一眼身前女子,目光玩味道:“等你死了,我就告诉你。” “快回来!”顾行知伸出手,“别上了她的方,她在激你!” “你不想知道当初在燕北你父亲为何突然远撤江东吗?不想知道他为何畏罪自杀,连带着一干亲信手下一同死在燕北?听说戚家如今只剩你一个人了吧?你心里那样多的疑云,难道就不想知道这背后的故事吗?” 铃木兰抓住戚二的手,将人扯到索道边。身前即是万丈悬崖,碎石落下,许久都无声响。 “你告诉我……”戚如珪强撑着地,散发垂落在地,下一刻,她的半个身子被埋进了索道外的云堆里。眼前是望不见底的黑,偶有几只流萤划过,也只是可有可无的星星之芒。 “你放开她!”顾行知提刀冲了上来,锁链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,某处在松动。 “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伎俩,自以为找个身段灵些的与我交手,趁乱砍断这索道,就可以杀了我吗?”铃木兰将人又压下去几分,面容几近扭曲,“小孩子才玩这种把戏,你是以为我铃木兰是个傻子吗?” “放开她!”顾行知试图荡近,可他每近一步,戚二的身子就被按下去一点。她就像一只被捏住七寸的花蛇,丝毫动弹不得。 “啧啧啧,”铃木兰揪着戚二的头发,在痛吟声中发出一串赞叹。她支起身下美人的脸,轻轻一扫,和声道:“素闻辽国多美人,我却从来没有见到过所谓的美人。今天见到这位戚家妹子,也算是了却心愿一桩了。” 她抹出匕首,比在戚二脸颊上。冰冷的刃徐徐划过肉皮,血珠从中渗出。 “美好的东西,就是拿来毁掉的。”铃木兰看着顾行知一脸无可奈何,莫名欢喜:“只要你们肯乖乖投降,下撤兵线,我就放了这小美人,如何?” “铃木兰,你放开她!”顾行知朝前一步,顾修从后拉住了他。 “放开?!”铃木兰大手一挥,□□直指身后众人,她的五指随同风声戛然一止,戚如珪抓着锁链边缘,半个身子翻了下去! “放开她,她就真死了。”一双手从背后再次拧住头发,戚如珪在痛中启唇,只涩涩道:“我父亲……父亲……你到底知道些什么?” “让他们撤兵!”铃木兰将她拽回身边,匕首就在颈处,寒光熠熠。 “二哥……” “不能撤!”顾修捏紧拳,身后众将士皆慌了脸,“不能撤!” “一旦后撤,就意味着我们失去了最后一道防线,金寇已经拿下了六郡,这是我们的最后关口!”顾修拔出刀,极力声嘶地索道上的众人说:“挟持算是怎么回事?!有本事我来跟你打?!” 铃木兰裹着戚二,原地翻了个身,无情匕首再次划破脸颊,鲜血艳丽灼目。 “你们再废话一句,这美人脸上就多一道疤。”铃木兰死死扣着戚如珪的身,同样是女人,她的力气远胜男子,压制住一个同龄女子不再话下。 “你说,关于我父亲的事,你都知道多少……”戚二跪倒在地,汗水将发淋了个全。她的声音有些断断续续,胸口那道疤再次作痛。 “你父亲啊……”铃木兰渐松开了她,一时一时快,顾行知猛虎似的扑了上去。戚二猛退两步,纤长的索道颤抖剧烈。 “回去!”她对那一脸呆滞的无辜将士说,再回头时,一拳正好打在右脸颊上。 “你敢打她?!” 顾行知如临炼狱,一记悍拳还到铃木兰脸上。顾修见势而来,三人逐力在索道间,两边的将士们急红了眼。 “你敢打她?!”他又说,狠狠将人扔到地上。铃木兰哼笑一声,啐去唇间口沫,冷言道:“怎么?心疼你这小娘子?国都要灭了,再心疼你们都得死!” 一声长令刺空,金寇似洪水猛兽般涌上索道。不堪负重的铁索“哧啦”一声,但很快隐没在嚎啕的马蹄声里。炽烈的战旗猎猎不止,这场战役,不可避免地被拉响了。 “回来!”戚如珪朝索道中的三人喊,他们显然不曾关注那排山倒海涌来的危险。 索扣出的铁锈稀松掉落,摇摆的幅度越来越大。整条索道好似一张细长的吊床,戚二看着他们,就像那吊床上微末的蝼蚁。 “顾行知!”戚如珪朝上面人吼,“回来!” 男人听到呐喊,于万里云雾中瞥见一双焦灼的眼,快雪时晴掠过他微恐的眉间,撕斗间隙里,他只觉得脚底骤而一斜,眼前的山峰乱石突然扭转了方向,以一种近乎倒置的模样映入眼帘。 “断了!” 他才反应过来,旁边的顾修扔过一条事先备好的绳。 “拴住!”他咬紧牙,扒着那栉比的铁阶,瑛红的铜锈落满眉宇,“三弟,你还年轻……” 像是临终感言。 “瞎说什么!”顾行知与他同悬挂在铁阶上。金兵成批坠落,惨叫声不绝。 “她很在乎你啊……”顾修松开一只手,整个身子在风中打出半个转儿,“你活着。” “我不要!”顾行知抓住他的袖,用尽全力向上推,“我不要你们一个个都离开我,我不要!” 他的哭声越来越响。 男人又变回了男孩。 “傻弟弟。”顾修涩涩笑了一笑,在滚落的坠石里伸出一只手,那只手并未成功触碰到终点——一张布满泪痕的脸,激烈的兵戈在动乱中消解。 “铃木兰!你不是人!!!” 顾行知攀住绳,借力蹬在一处乱石上。戚如珪重新被扣住,完了,都完了,他想过输的千万种结局,却没想到会输得这样彻底。 “要么,”铃木兰将人拖至山崖边,“退兵。” “要么,”戚二哽咽声渐弱,“他们都得死!” 风声越来越大。 “不许退兵!” 戚如珪抬起血泪相织的脸,眼里布满来时的贞毅。顾行知忽而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,大风大雪的春水江边,她也是这样一双,永不认输的眼。 “不许退!”她说,后脖颈被单手捏住,发声都带着令人颤栗的沙哑,“像个男人,顾行知,求你像个男人……” “我辽国男儿宁死不从!”女声低弱,“你要……你要守住……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谢谢观看。 ☆、国殇 风凛凛地吹, 似有揿翻这昏天晦地的嚣狂。 戚如珪被身后人拽着,整头发丝被迫绞在索道的挽手上。索道每晃动一点,她的天灵盖就会牵引出密集的针痛, 就像有无数虫子在血髓中厮咬,空气中浸满硝烟的味道。 “不许退……”女孩伸出手, 眼前的少年越来越模糊,“长晖, 听到没?” “阿珪!” 有人在喊。 “你别睡!” 声音越来越弱, 弱到极处成了一阵袅袅的回音。 “哥……哥……”戚如珪看到一张熟悉的脸。云雾中冲出一匹红棕的烈马,马上坐着那个她曾来不及告别的人。 “哥哥啊……” 她含下眼, 一缕风吹过,发丝纷纷扬扬断了一地。 “杀我……”戚如珪看着尽头处的顾行知,她又看见了,那柄熟悉的刀。 是叫快雪时晴吗?真好听的名字啊,像诗一样。她回溯起蔺都慵懒的暖日, 她与长晖走在宫人道上。那还是数月之前的情形吧?他们那时还互相忌惮着。 戚二调笑着说,借你的刀玩一玩。 少年不依, 心疼这好刀。 好刀……好刀…… 如此好刀, 在燕北劈出了他们往后的一切,现在, 就由这好刀,了结这缠绕的恩怨吧。 风中掺落起涩涩的雪,阴灰色的云像濡墨般晕染堆叠。戚如珪睁开眼,漫天都是灰。众将士凝在风雪里, 她只看得见一个人。 “阿珪,我喜欢你,我想和你在一起,我要天天抱着你。” 他说,他站在暗色的尽头说。风猛一刮过,话音颤在呜声里,蔺都的好梦碎一地。 “顾行知,杀我!”戚如珪向前挣了一挣身,热泪直往下涌,“杀我!像我们刚认识那样!捅我!” “你不许退啊……”她匍匐在地,整个人如同疯迷,“不许退……” 铃木兰见到她失态至此,渐松开了手。雪地里印出一块人形,大小正合戚二。 良久的沉默。 顾行知稳操起刀,一步,一步,一步,一步,走到她面前。 她跪在那里,合如初见,也是这样腥风血雨的天,她在春水江边,被拖上岸时,就像一条败犬。 “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?”戚二凛而一笑,发丝黏连在唇间,除了顾行知之外,没人听得清他在说什么。 “我记得你,你捅了我一刀,这疤还在,还在。” 她摸了摸下腹。 “真是轮回啊,哈哈哈哈哈哈……顾行知……这烂命,就是一场盛大的轮回……” 戚二咬紧后槽牙,定力一撕,将那狰狞伤疤怼在刀前。 “杀了我……铃木兰就威胁不到你们了。”她将身子往刀上抹,“做过的事再做一遍,长晖,你再做一遍……” 快雪时晴被她亲自捧上,仿佛在进献一件至宝。顾行知垂首不语,刀光滚烫,险些灼伤在场人的眼。 “要么,她死,要么,退兵。” 又是一道难题。 顾行知缓缓举起刀,刃尖划上那熟悉的柔肌。那肤表仍有醒目的红痕,他与她数度交欢时,也曾热吻过那一道旧日的伤。它们和自己右眼角下的伤疤一样,重演着他们血泪斑驳的过去, ——“战城南,死郭北,野死不葬乌可食。 为我谓乌:且为客豪! …… 枭骑战斗死,驽马徘徊鸣。 梁筑室,何以南?何以北? …… 禾黍不获君何食?愿为忠臣安可得? 思子良臣,良臣诚可思!” …… 凄绝的歌声激荡山谷,是死而后生的悲鸣。众将士在歌声中弃戈,南北峰上天光大破,绚丽云霞投下五彩奇光。 “欠你的《定鞍山》……我唱不动了……”她瘫倒在地,半身僵直,双目早辨不出前路。 顾行知在哭声中长喝,快雪时晴直砍而下。身下犬闭上眼,静等这至爱的裁决。 许久。 许久。 风声依旧呼呼,空谷尚有浅淡余音。她觉出那铁器独有的冷冽划过耳畔,却并没有往自己身上来。 戚如珪在雪絮中拨开溅乱的猩液,见快雪时晴掠身而过,直直插在了铃木兰心口。眼前的少年满脸是血,唯眼中布满灼灼爱焰。 “三弟!” “你敢杀我?!”铃木兰挺胸拔刀,一掌将顾行知推出身外。原见魁梧的身形在强大的对手面前,单薄得像是一张油纸。顾行知滚回到戚二身边,血,身边全是血。 “狗男女!!!”铃木兰提起□□,发疯似的往戚如珪身上捅。顾行知翻身挡在身前,枪身没入脊背半寸,似有阻碍,铃木兰乍一用力,枪尖穿透筋骨。 “长晖!” 戚二重拾快雪时晴,趁乱砍向铃木兰。岂料她侧身一退,反一腿将她狠狠踹开。戚二连人带刀滚到崖边,再翻个身,便和那些不知下落的石头一样,坠入深渊。 血越流越多。 铃木兰越是用武,血便越流越快,她拔出□□,不愿再行纠缠。顾修看准时机,扑身而上,便是活生生用手撕开她的刀口,两人缠斗在泥潭之中。 “阿珪……”受伤的弃犬挪进几寸,爪牙挂满血丝,“我不退。” “不退……不退……我就在这儿……” 战鼓声隆隆狂响,周身尽是朔雪。 戚顾二人紧紧相拥,天与地间,忽然静了。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 “战报!战报!蕃南最新战报!!!” --奇@ 书#网¥q i & &s h u & # 9 9 &. c o m-- 跑马的小厮来不及喘气,下马往御林军大门前冲。子夜的更声衬得长街更长,雪簌簌簌铺出一路马蹄状的印。 “吵吵吵?你娘坟头冒金子了吵?!” 刘汝山从门中探出半个虎脑,眼前人满脸大汗,粗喘声中只听他扬着手中的信说,“战报!是战报!” “给我!”刘汝山一把抢过信,借着光,面色忽而严峻。 “是输是赢?!”小厮伸长脖子,不停向纸上探着。 “我进趟宫。” 刘汝山收起信,正要跨步上马,却听旁边掌着灯的傅临春问:“一切都可还好?” 所有人都挂念着。 刘汝山面色一暗,只摇了摇头,甩手扬鞭而去。空雪地里,傅临春与那小厮面面一觑,望着这夜似乎更黑了。 雪稳稳地下。 快马奔在雪中,途径庆阳门前时,众侍卫只见一道令牌倏间投来。马上男子一脸萧索,眉间比雪要冷。 “姑母多久不曾用药了?”风二托着底下人的手,掀开雕金描凤的香帐,见到的是一张比往日还要枯瘦的脸。 “别说用药了,如今任它什么吃食都咽不下。再这么下去,太后恐怕……”董太医止不住的憾色。 “你出去吧,我陪着姑母就行。”风二软软地对董太医说,也是对殿中其他人说。 众人得命隐隐退下,风二正要开口,只听得殿外响起一阵错乱的脚步声。 “我要面见太后!” 是刘汝山。 “让我见太后!” “后宫重地,你一个男子,怎能……” “让他进来!”风二起身走出大门,刘汝山忍住急切,举起信说:“臣有要事!要亲见太后!” “刘统领漏夜前来,一定急非常人。既然如此,进来吧。” 风二将人速速领到跟前。 床上老妪听闻声响,费力地睁开五分眼皮。她的眸色因着病气俨然黯淡无光,仿佛一湾死寂潭水,再不复往日意气风发。 “臣刘汝山,叩见太后……”刘汝山跪行向前,并没有等对方的回应,便将手中密函双手捧上。 风二得了授意,默不作声地接了那函。还没来得及拆开,便听太后奄奄道:“输还是赢……?” “输了……” 刘汝山将头底下,殿外雪势更浓。 “呵……”老妪嗟了一声,掩掉眸底最后一丝光芒。她望着四方凄冷的高殿,垂目许久,方道:“哀家就知道……就知道……一切都已无力回天……” “太后糊涂。”刘汝山抬起头,静谧之中,霍然掐出一笑,“是金寇输了,是他们输了。” “你说什么?”太后起了兴致。 “姑母,刘统领说得没错,我们赢了!我们赢了!” 风二摊开素笺,将战报上的字一一呈在她面前。太后眯眼瞧着,仍不敢相信这白纸黑字,她总觉得有人在唬她,他们只是为了哄自己高兴罢了。 “姑母,这是真的!”风二看穿了她的心思,她难得欣喜,却又不敢过分张扬,“那他们如何?我哥哥如何?戚二他们如何?他们都还好吗?什么时候回京?” 风二一连串逼出许多的问,却忘了刘汝山也才刚刚得到消息。她将那信翻来覆去地摸着,好啊,太好啊,赢了,果真是赢了。她就知道他们能做到,辽国儿女能做到! 风不止吹,如今听着没了咆哮的气势,更像是胜利的呜嚎。刘汝山站起身,端正颜色道:“此次一战艰苦卓绝。虽取了胜,可龙虎军与风家军亦是伤亡惨重。风长使旧伤难合,顾将遍体鳞伤,更别说底下那些将士……回京自然是要回,但应该还得过些日子。” “快入春了。”风二看向窗外,松弛神色莫名凝重,“等雪停了再回也好。姑母,你说这宫里,是不是也该添点喜色了?” “我们办场桃花宴如何?还是梨花宴?总之无论什么宴,总归是好的,升平楼里许久没有歌声了,你说呢?姑母?” “姑母?” 床上寂若无响。 “姑母……” “姑母?” “姑母!” 你看,冬它从未走远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谢谢观看。 ☆、夺权 戚如珪睁开眼, 眼前尽是黑。有温热攀上她的脸,她动了动指头,触到一块熟悉的面料。 “你可算醒了。”是惊鸿。 来蕃南以后, 戚如珪让她守在营里,龙虎军在前线, 后面的风念柏和老弱残兵必须得有人照看。 “他呢?”戚二动了动身子,尚有些虚。待惊鸿拧了帕子走出去, 床上人这才看清营里还站着另外的人。 哥哥。 戚二心中一叹, 一丝愧意染上心尖。当初来时匆忙,她忘了跟他告别。说是忘了, 其实也是一种圆滑的规避,忘了,怎么会忘呢?她只是不愿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离别着,有时不告而别,比告别本身更加省心也省力。 “醒了。”戚如海整了整衣下摆, 端起参汤吹了一口。他将汤水送到戚二嘴边,见她一脸惘然, 便知她心里究竟在想着谁。 他只道:“顾行知没事, 你放心。” 听了这话,戚如珪才痴痴接过碗。药汤刚出炉, 隔着瓷还是烫的。有雾汽散出来,眼前的一物一什都不怎么真切。她觉得这一年来自己过了好几辈子的人生,从燕北到蔺都,从蔺都到蕃南, 天涯任她去闯。 “你也别太高兴,他受了重伤,只怕十天半个月也下不来床。”戚如海小心观察着她的脸色,生怕她又突然慌起来。 兄妹二人对望了许久,戚如珪方道:“你来了,傅大人怎么办?” “他自有他的逍遥去处。”这话听着酸,“他现在不得了了呢,上赶着要给乱臣贼子做下手。我与他已情缘尽断,他既然决定,别人能保护得了他,那么我还赖在他那儿做什么。” “你们发生了什么?”戚如珪猜到些什么,但不敢确认,“我出蔺都前,你们还卿卿我我的,怎么短短半个月,说起他来你就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。” “不说他了,没意思。”戚如海拉近妹妹的手,怔了一怔,严肃道:“我且问你,我听说铃木兰在开打前,曾透露过一些爹爹的事。听她的口气,似乎当年之事,仍有隐情?” “没错。”戚如珪握紧他的手,神色跟着肃穆了几分,“当初爹爹死得不明不白,我戚家也无名无故被扣上罪臣之后的帽子,纵然你我不愿追究,但这也不会代表着,任由这笔血债稀里糊涂地带过。” “铃木兰一定知道点什么!”戚如珪拧起拳头,骨节出发出咯咯咯的声响。戚如海替他收了药碗,兄弟两望着营外濛濛的雪,又陷入入了莫名所以的沉默。 “三百二十一天。”戚如海说,眼里的恨仿佛从未消减,“爹已经走了三百二十一天。这世上作恶的人有那么多,为什么,为什么偏偏是我们戚家要承受这一切?爹爹当初为何会死?自戕之说是真是假?他为何无端弃兵,仓皇落逃?这一切的一切,都太反常了……” 《狗咬狗》TXT全集下载_36 “关键就在铃木兰。”戚如珪抓紧戚如海的手,“哥哥,我想再探一探虎口。”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 戚二能下床时,头一件事就是去龙虎军的营里。几个粗枝大叶的军爷们光着膀子在冷雪地里打拳,戚二提着食盒走过,看到他们搭在竹竿上的衣服底下,多少有着香囊荷包一样巧物。那应该也是出自某某个女孩的手吧?他们应该也和顾行知一样,在某些角落里,留有一丝粉色的念想。 帘帐不用揭,就自个儿被风吹了起来。戚二脱下大氅,抖了抖雪粒子,将食盒放在一旁。 床上的少年半脸缠着绷带,另外的半脸也不见得完好,许多浅伤被抹了药膏,星星点点的,倒有些像花犬身上的图样。 “疼……”顾行知碰了碰肿胀的半边脸,他见到戚二,想笑,可一笑,便牵动咬肌处的肿块。 无边疼痛在蔓延。 “要抱。” 顾行知张开双臂,整个脑袋包成了猪头。 “现在知道痛了?”戚二将他轻轻收进怀里,听他呼哧呼哧吸着气,鼻尖满是草药味和血腥气。 “你不在就疼,你在就不疼。”顾行知往她身上挪了挪,恨不得变成一条蛇挂上去。 戚二看着他不忍卒看的脸,哑然失笑,道:“你既知道铃木兰不是个容易对付的,还这般义无反顾,就不怕我们都死在她手里?” “那就一起死。”顾行知把头埋进她怀里,不停用鼻头蹭着,“还要抱。” 戚二又抱了一抱,这次没敢松手。 “她被俘了,戚家的事你可以去问她。”顾行知亲吻着她的手,“可是我不想你去,我怕她又有什么阴谋诡计。或者,等我好了,我跟你一起去,你就算离得远远的,我也不放心让你去见她,断了牙的老虎还是老虎,我不想咱们又遇到点什么。” 说着说着,某人眼睛又红了。 “哎,说好了,谁再哭,就得跪搓衣板来着。”戚二面色一唬,怀中犬忙止住了悲恸之色。 “不哭,我已经是个男人了。”顾行知拍了拍胸,“我可以保护阿珪,谁也伤不了你。” “好长晖。”戚二探出头,轻轻将唇点了上去。却只是如无痕的春风,浮光一掠,顾行知还没反应过来,温柔就结束了。 黄历一张张地翻,水云关前的雪和雾几经不散。风念柏过了半个多月,勉强下了床,先行回了蔺都。顾行知的猪头还肿着,每天吃饭也得要人喂,军中人人看着戚二忙进忙去,人还没过门,“将军夫人”先叫上了。 “呦,将军夫人来了。” “将军夫人好气色。” “将军夫人越来越漂亮了。” 戚如珪每回经过龙虎军的营,都能听到这样的逗趣声。她也不去阻,蛮心安地受着,顾修偶尔听见了,装模作样地训斥他们几句没大没小,但也没真说什么。 白驹荏苒。 寒意不知不觉间褪了去,顾行知过了元夜,也能支撑着下床。 十五的晴天,他跟一群将士们拉焰火玩。军中没得庆祝,就只能用些闲置的火.药粉,用红彩纸裹着,制成简易的炮仗。 一到夜里,赤橙色的烟火炸满山头,顾行知拄着老拐,在泥里跟其他人闹着,仿佛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的模样。 戚二坐在草垛上,看着爷们儿嘻嘻哈哈,心下开朗。不远处,惊鸿冷冷走来,抚裙坐下,两人无声了半晌,许久后才听得惊鸿说:“我输了。” 戚二含笑看着顾行知,站起身,抓起块泥巴扔了过去。顾行知嘿嘿嘿笑着,招呼着她去,戚二只步未动。 “从前我不懂,”惊鸿自顾自说,音色清淡,“我不懂先生为何钟情于你。我觉得你不过如此,无非貌美,男人都好一口色。” “可我跟着先生学了这么久的推演之术,推来推去,却还是推错了姑娘。”惊鸿微微低下头,目光落到戚二腰间的太阴剑上,眼底不再是嫉色,更多的是释然。 “我若是先生,我想我也会高看姑娘几眼。” 说了这话,戚如珪扑哧一笑,拧过头来。 “这个送你。”她把太阴剑递给惊鸿。 “这怎么可以……这是先生留给你的……”惊鸿显然没想到戚二会如此大方,这是公孙惑的遗物,仅此一件的念想。 “你先别着急推辞,□□看看。”戚如珪再次把剑递了出去,剑柄朝向身前少女。 “我可以吗?”她仍不确定。 “可以。”戚二往她心口一塞,惊鸿梦寐以求的太阴剑,就这样到了自己手上。 惊鸿。 剑梢儿的末端,静静地镌着两个小字。 “若戚姑娘来日觉得时机成熟,请代我将这剑,赠予爱徒惊鸿。” 戚如珪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,话音与记忆深处的公孙惑的话音相互重合。眼前少女望着剑上隐隐的两字,那瑰丽的星石,像是一双双流泪的眼。 “他心里有我……先生心里果真有我……” 惊鸿抱剑垂泣,戚如珪尚不能确定,这是欣喜还是遗憾。她只想起那个遥远的雨天,她站在燕子楼里,默默吟着云锦屏上的《苏溪亭》。亦或者是漫天流光的司天监房顶上,怀德帝薨天当晚,他指着那些星星说,一切更有趣了。 更有趣了耶。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 关中,蔺都。 蔡玉怀抱长琴,带着松鹤,一前一后拐进了深不可见的内阁。 曲长的木廊尽头,端坐着位面容还算清俊的男人。他一身花袍穿金秀凤,已然盖过他应有的荣华,底下人见人带到,纷纷退下,阁中只留他与蔡玉主仆二人。 “你就是那个曾与楚王交好的蔡玉?”座上人搁下茶盏,面色微惶,但不是害怕,而是一种面对未知时的好奇。 “微臣蔡玉,参见风阁老。”座下人端正跪下,断弦的琴就在眼前。 阁老皱了皱眉,道:“听说你多方求人想来见我,与我有桩生意要谈。我没做过买卖,不懂商贾人家的规矩,我想蔡公子惯来抚琴,恐怕也不尽然懂得这从商之道吧?” “在下不才,确实不懂什么从商之道。”蔡玉抬起下巴,眼里堆满熊熊的火,“可阁老难道不想知道,有关新帝的一些事吗?” ☆、浓情 “啊哈——” 阁老漾出一丝妥帖笑意, 重新举起杯盏。他微行了个眼色,旁边立马有人捧着太师椅凑了上去。 “既然要谈生意,那就不能失了礼节。此刻你我不做君臣, 而是朋友。” 阁老长眉一陡,于笑意中挤出些难有的温和。倘若没有千秋殿里那些骇闻, 旁人只都以为他是个还算周全的普通男人。 蔡玉自然不傻,懂得他这样滴水不漏的作风下, 暗藏着的其他心思。他只随阁老的话, 乖乖入了座,身后的松鹤替他抱着琴, 一脸乖张地站在一旁。 “他还活着,”蔡玉接过茶,“着”字一落,阁老的那句“你想要什么”紧跟了上来。 “我要重修楚王陵墓,将他在半山的孤坟, 重新迁回观德殿。” “只是这个?”阁老不苟言笑,烛火中的脸半是褶子半是刀光。 “我还要他的牌位, 能和怀德帝、怀慈帝等一道放在一起。”蔡玉继续说, “我要你广告天下,楚王当年并无谋逆之心, 这一切的一切,都是太后别有用心之举。” “这容易,我答应你。”阁老爽快应着,眼睛瞟向后头的松鹤。十三四岁的身形样貌, 该就是这样了吧?若是那位遗腹子还在,可不就跟眼前这位小兄弟一般大小? “你张口闭口都是为了楚王,怎么不给你自己谋些荣华富贵。”阁老随口问,话里藏着不确信,“人都有欲,不是吗?” “当然。”蔡玉抬起手,挥了一挥,松鹤抱琴向前。 “前些日子毛手毛脚,不小心弄断了琴弦。阁老若有心,送我一根弦即可,待我补了这琴,就把那新帝带到你面前。” “我凭什么信你?”阁老又看了眼松鹤,“小兄弟哪里人?家中父母可都还在?我见你模样,不似关中人吧?” “凭我与楚王多年的情义。”蔡玉插进他与松鹤的对话,没等松鹤开口,自行替他回答道:“他自幼无父无母,被我养在膝下。模样确实不像关中人,阁老怎么对一个小琴童这么感兴趣?” “没什么,随口问问。”阁老啜了口茶,眼微眯着,像是在筹谋什么。蔡玉见该说的都说了,也无意再多做逗留,主仆二人一一行过礼后,便草草抱琴而去。 月上长廊,内阁外是一片珠粉白的墙。蔡玉走在前头,松鹤走在后头,小脚丫子忍不住踩在另一个人的影子上。 “多大了?还玩这种把戏?”蔡玉停下脚,看着后面蹦蹦跳跳的松鹤,恍恍一笑。 松鹤乖巧道:“想一直陪着公子,像影子一样,永远跟在公子身后。” “那要是有一天,你必须得离开我呢?”他说,语调淡淡的,脸比白墙更惨暗。 “不想离开公子。”松鹤一把抱住他的腰,“公子这是要送我走吗?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?公子不要我了吗?” “傻瓜。”蔡玉拍了拍他的背,细手掠过那断弦。原本多美的一架琴,现而弦断,音毁,人绝。 “公子怎么哭了?”松鹤扬起脸,断断续续的湿热滴在他脸上。蔡玉别过脸去,错手勾过琴身,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。 “是眼泪吗?”他摸了摸蔡玉的脸。 “是汗,”蔡玉虚张声势地说,“你看,真的是汗。”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 “哎呦……痛啊……轻点啊!夫人,痛……” 营中惨叫声不绝,众将士趴在门前,听这声音出自顾将之口,都有些难言的好奇。 戚如珪放下药罐子,狠狠拍了下身下男人的屁股,门外众人还没反应过来,就听见女人嚷嚷道—— “现在知道痛了?!早让你喝药干嘛去了?好家伙,要不是二哥哥告诉我,我竟不知你每日把药都倒在了恭桶里,这就是不吃药的下场!反正烂的也不是我的屁股,你就烂死好了,烂死了我正好回蔺都找个比你听话的!” “阿珪别生气……”顾行知套上裤子,笑嘻嘻地凑过来,“谁让这药那么苦。” “少来!”戚如珪一手推开他,翻了翻白眼,道:“那些药我炖了多久,每天掐着手指头算你康复的日子,你倒好,把药全倒了,怎么?多大了?喝药要人哄?” “夫人我错了。” “我不是你夫人。”戚二挣开他手,“去吧,去要你的自由吧,这还没成婚呢,就这般不知珍惜,我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。” “阿珪我错了,我不敢了。”顾行知抱了抱她,“我一定乖乖喝药。你看,我特别乖。” 话刚说完,顾行知便自觉端起药碗,咕噜咕噜闷头灌下。直到最后一滴不剩,他甩了甩碗,得意洋洋道:“你看,我没骗你吧?” “嗯。” 戚二取了药碗,见他真喝下了,勉强安了安心,坐回到他腿上。 “嘻嘻,我知道夫人最好了。”顾行知刚喝完药就要往上亲,满嘴都是药渣子味,苦兮兮的。 戚二拧过头,看了看门外一群小脑袋,不忍羞涩道:“外面还有人呢……” “有人?谁?”顾行知忙缩回嘴。 “还能谁?不过就是你那群手下。”戚二正要发笑,只见顾行知突然正色道:“刁妇,见到夫君还不下跪?!” “你说什么?”戚二一脸茫然,“你让谁跪?” “我忍你已经很久了。”顾行知拉下脸,沉声道:“内室就该有内室的样子,我让你洗衣就得洗衣,让你擦背就得擦背。上个药屁话这么多,刚刚哄你两句,你别太把自己当回事!” “你说什么?!”戚如珪一脚踩上他的脚,“长脸了你?敢跟我这么说话?!” “男人就该时时保持雄风!”顾行知冲外面人嚷,到这里,戚如珪才察觉出他的用意。 “顾行知,可以啊你。”她拍了拍少年的脸,“敢跟我吼是吧?” “吼的就是你,大胆刁妇。” 听声音,完全不在虚的。 “好,可真是我的好夫君啊,顾行知。”戚如珪扯过旁边一块松木板子,面色一冷,意简言赅道:“跪。” “男儿当自强!”顾行知宁死不屈,“对女人下跪,这是懦夫的行为。” “不跪是吧?”戚如珪双手抱胸,走到门口处,花枝招展道:“风大哥手底下有位少将,叫什么来着?宋昴?王昴?还是什么昴?前几日邀我去营中喝酒呢,人长得可真俊呐,生得又壮又高,威风凛凛,比你也成熟许多,为人可靠……” “别说了!”顾行知咬住唇,“扑通”一声跪了下去,“我认输就是。” “这不就得了。”戚如珪笑了一笑,盈盈柔声道:“以后还吼姐姐吗?” “不敢了……”顾行知又蜷成了落汤犬。 “以后家里听谁的?” “听夫人的。” “谁洗衣?” “我洗。” “谁做饭?” “我做。”顾行知羞得低下了头,却又不服输似的说:“我错了。” “真知错了?” “知错了。” 戚二感觉自己就像学堂夫子,如今面对着的,正是一个顽劣学生。 “乖。”她捏了捏他的脸,将坏学生从地上扶起,两人七歪八斜地靠着彼此,把对方当成了坐枕。 “你看你,我不过与你做个游戏,你还真委屈上了。” “我没有委屈。”顾行知瞪了她一眼,旋而翻身,将她卷到身下。 “下回不准再拿其他男人刺激我,”顾行知压低声,像头小牛似的不停喘着,“不然……不然……” “不然晚上可要狠狠欺负你了。”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 “还在里头?”顾修扛着刀,瞟了眼三弟的营。见成群将士扒拉在门口,嘴里嘿嘿个不停。 “一个个不练功,堆在这里做什么?!”顾修凶了那群人一眼,众人收住喜色,作鸟兽状散去。 他走近营帐,侧耳一听,只闻里厢传来一阵莺歌燕语的嬉笑声。顾修做样咳嗽了一下,里头人立刻止住了动静,不多半刻,顾行知探出头来,手上还提着没拴好的腰带。 “二哥,怎么了?”他问,见身前男人脸色不大好。 顾修看了看他那捂着下身的手,扫过一丝淡淡厌嫌,“把裤子穿好再说。” 顾行知赶紧套好了腰带。 “蔺都来报,太后殁了。” 话音刚落,戚如珪紧跟着从顾行知腋下钻了出来。 “太后殁了?”三人皆有些惶,“怎么回事?” “说是悄不做声就走了。”顾修沉下嘴角,拍了拍顾戚二人的肩,“所以咱们得尽快赶回去,三弟近来的伤可好些了?若无大碍,我们明日便动身回京。” “我没问题。”顾行知看向戚二,眼里稚气全无,他又做回到了十分成熟的样子。 “既然长晖没问题,那我自然也没问题。”戚二想了下,终究没忍住问,“太后去了,风二……风二还好吗?” “不太好,说是日日守在观德殿诵经,不寝不食,前些日子病倒了。” 戚二的脸瞬时黑了下去。 “你别担心她,她自有人疼。”顾行知不知从何安慰,酝酿许久,才憋出这么一句话。 “她与阁老撕破了脸,如今又失了太后这座靠山,谁疼她?” “宋子瑜啊。”顾行知紧握她的手,汹涌暖流涌上心头。 “他会像我保护你一样,保护好风家妹子的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谢谢观看。 ☆、铜铃 寂若无人的观德殿内, 烛火轻晃。风辞雪跪在佛前,身侧的玉棺堆满露水丹菊。 她已经记不清自己跪了多少个时辰,也记不清自己身处何地。宫中如今弥漫的气氛古怪又割裂, 一方面,人人都在为蕃南战事而欣喜, 另一方面,却又因太后突逝而忌惮。人人都不敢将表情做得太明显。 风二自知那群人无心难过, 也就不再强留他们守灵。整大殿中只剩她与柳春生二人, 春生站在角落,几欲睡去, 任是铁打的身骨,也经不住如此磋磨。 无边的沉寂深处,渐渐回荡出一阵清脆的铜铃声。春生抬起半耷拉的眼皮子,见一袭米白色幽幽荡近。 “祭……”春生正要开口,那白衣的主人抬手一止, 示意他退后。跪在佛前的风二充耳不闻,眼底挂满我见犹怜的伤心泪。 “大人好好劝劝二小姐吧。”春生合了门, 闷声退到了殿外。宋子瑜收起手间的铜铃, 悄步入殿,临近身前风二才听到响, 两人默了半刻,风辞雪方抬起了脸。 “婉君。”她知道的,他一开口,必得是婉君。 婉君, 婉君,婉君——爱一个人,总要喜欢直呼其名。 风二借力站了起来,盈盈一礼,客气道:“已过子夜,大人前来观德殿所为何事?” “见人。”宋子瑜颔首,眼神如水般自然落在风二的双手上。那原本是一双富贵纤长的手,风里血里荡了几回,竟也出落得伤痕斑驳。 “我担心她。”他伸出手,在风二半是疏落半是眷念的目光里,将那串系了红线的铜铃呈在彼此跟前。当日李恒景围城放箭,慌乱之中,他捡到了这串小铜铃。宋子瑜总想找个机会还给铜铃的主人,却怎么也找不到机会。 “大人……”风二接过铃铛,悲伤的眉目尖落下些温和。或许是她太草木皆兵,因为徐祥,因为阁老,因为不确定,使她在宋子瑜面前总是束手束脚。 “天冷了,婉君怕冷吗?”宋子瑜探出掌,去向她鬓边的碎发,可去到一半,又觉得有些失礼。堂中风穿过,他打了个寒噤,默默把手悬在了半空中。 “听说顾行知他们,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。”风二蹲下身烧纸,实则另有心虚。 宋子瑜道:“可以不说他们吗?我……我……” 激烈的心弦错成乱曲。 “我心悦你。” 他说,他终于说了,明明只是半口气的事,他却足足准备了好几个月。 风辞雪一个怔楞,没能留意到火舌攀上了袖袍。等她发现时,身上已勾起了朵朵的赤莲。她下意识往身后人肩头处倒,宋子瑜一番手忙脚乱,扑了这场虚惊一场的小火。 有些火灭了,可有些火又重新燃了起来。 这场火像是某种冥冥中的注定,等彼此反应过来,人已贴在了一起。 “是我无礼了。”风二先开口,忙不迭脱了身,脸比柿子还要红。 宋子瑜同样万般羞懑,两人支支吾吾半天,又陷入了尴尬的沉默。 “我是不是很无趣。”宋子瑜说,“又不像你大哥那样会疼人,也不像顾三那样,天生讨女孩子喜欢。我就是个闷木头……跟我待在一起,你一定很受不了对不对?” 风二不语。 “罢了,我就知道是我自作多情。二小姐这么好的人,合该真正的君子才配得上。”宋子瑜眼神一黯,轻轻放下一沓纸,纸上留着风二的诗。 风二垂看了一眼,见原显空荡的诗纸上,多出了密密麻麻的批注。她认得的,那是宋子瑜的笔迹,合宫上下没有比他字更漂亮的,没有了,这世上也不见得有。 “如有打扰,二小姐多多包涵。”宋子瑜端行大礼,看了一眼眼前人,转身而去。 炭盆“轰”地一声,滋出无数火花,满殿白纸纷纷洒洒,随着天地风雪,悠然起舞。 “汉卿……” 宋子瑜回过头,见有人在笑。她和初见时一样,眉眼弯长,眸光和煦。她的声音惯有的柔,像春雨混了蜂蜜油,宋子瑜凝滞了许久,在浩荡的风雪中听得她说—— “到我身边来。”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 “你在干嘛?!” 戚如珪往顾行知身边一凑,见他装神弄鬼般地将一本小人书藏进了袖子里。 因动作太大,沾了墨渍的羊毫甩出无数黑点沾到了两人袖口上。顾行知撇了撇嘴,启了马车的帘说:“快到蔺都了。” “别转移话题,你在干嘛?!”戚二强行掏进袖管里,两人一番拉扯,戚如珪扯出本小本本来。 划了墨的绿皮封上,狗爬似的写着“顾长晖日行记”六个小字。 戚二随手翻了翻,原来从铃木兰之后起,这小子就每天在本本上记录着每日里干了些什么。其中一页,在不同的日期处,画了不同的小圈圈,有时一天五六个,有时一天两三个。 “这是什么意思?”她问,一时半会没注意到顾三儿羞答答的脸。 “没什么,写着玩的。”顾行知一把抢了过来,马车一颠,他整个人扑在了戚二身上。 “少来。”戚二推开他,努力想了想那些日子里他做了些什么,看着些小圈圈,像是代表着某些事物,顾行知有事瞒着自己! “你不说,今天晚上就不要跟我睡。”戚二把小本本还给他,见他跟宝贝似的塞进了怀里,委屈得不行。 “你要不跟我睡,以后这小本本上就没有小圈圈了。”顾行知一脸狡黠。 “什么意思?”戚二微微一顿,经由短暂的语塞后,恍然大悟,“顾行知你混蛋!” 她作势要打。 “我又怎么了?你不要总是欺负我好不好?再欺负我,晚上就换我欺负你。”顾行知挪了一挪,两手缠上她的腰。 “你快把本子扔掉,我心里膈应。” “膈应什么?这是我们相爱的证明。” “证明?”戚二哑然,“我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你了。” “我是为你好。”顾三吧唧吧唧了嘴,“风大哥说了,寻常夫妻一个月也就三四回,我记着数,是不想你太累……” “哎呀别说了……”戚二臊得不行,将头重重压了下去。 “你扭捏什么?”顾行知支起她的下巴,一把将人抵在座壁上。两人四目相对,跟怎么也看不够似的。 “回了蔺都,我即刻便要你入门。”顾行知兴致浓浓地说,“以后还得生个大胖小子。” “我更喜欢女儿。”戚二随他的话想了想,“女儿多好,乖巧懂事,男孩儿惯调皮,有你这么一个调皮的就够了,再来个小的,以后日子没法过。” “儿子女儿都行,都听你的。”他亲了亲戚如珪的手,“总之,长晖不要和阿珪再分开了。”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 裴云将风念柏送回蔺都这些天,一直寄住在燕子楼里。出蔺都前与某人撕破了脸,再见多时怕尴尬。 可这心里越是害怕,老天爷就故意像是要整人似的,一个闲暇午后,裴云在东市采买香料,远远见傅临春身骑白马带着大队人马轰隆走过。 多日不见,他已然身着华丽的尚书制服。头上的金宝石簪子光芒万丈,这一水儿的威风做派,与从前气质清雅的傅临春判若两人。 裴云站在闹市群里,见他陆续走远。他明显地察觉到傅临春看见了自己,但也仅仅是看见,像是看见一棵树,看见一朵花,看见了就看见了,对方并未多做逗留。 倒也省心。 裴云买够了香,又去西市拉了几匹线。正犹豫着选什么图样,后头突然伸出一只富贵手来。手的主人肤色白净,萦绕着一股他熟悉的花香。裴云当下胸口一涩,别过头去,那男人一脸淡漠地站在他身后,手里拽着往日的香囊。 临春。 他轻轻走过,旁若无人似的举起一匹花布。琳琳琅琅的绸缎海里,两人各怀心事,都不愿去做第一个开口的人。 如此僵局足足持续了小半个时辰有余,后来还是裴云忍不住了,不禁问道:“回来匆忙,没想起恭贺傅尚书一句,恭喜升官。” 傅临春埋头选布,错步走开,置若罔闻。 还生着气呢。 “这匹好。”裴云指着一块浅水碧的,“大人穿碧色好看。” “掌柜,我要这枫丹红的。”傅临春说,又将旁边色儿的全都要了,唯独跳开了裴云说的那一匹。 “君子从不夺人所好。”他说,眉目清冷,“既然那么喜欢绿,又何必执着于红。” 裴云听出了这话的另一层意思,他摸了摸头,近身道:“当日事急,我给你留了信,并非不辞而别。” “那我当日执意挽留,是你要走的。”傅临春与他走到无人处说话,这回没让大堆人跟着,他脱了簪帽,长长歇了口气。 “我以为你回不来了。” “怎么会。” “回来做什么?你妹妹不还在蕃南吗?回蔺都平白见了不想见的人,岂不是找罪受?”傅临春看向眼前男人,从初始到现在,他脸上的烧痕变淡不少。原本的五官逐渐浮现出来,是一张带着浅浅俊气的脸。 “我还想着回来,为了一个人。”裴云把眼睛垂下,直盯着鞋面儿,声音低到了尘埃里。 “为了谁?”某人眼里燃起了星火。 “为了风大哥。”他说,“你知道的,他受了伤。” “哦。”星火又被扑灭。 傅临春缩回身,思索半天,说出一句“果然呐”。 “果然什么?” 裴云抬起脸,在淅沥暮色里看到傅临春水葡萄般的眼。那葡萄晕着伤心的紫,草草一眼,足以万年。 “果然人生有得必有失。”傅临春开口,含眸,托起手里那只囊,明明十足轻盈的软物,此刻托着却重如千斤,好似要把手给压断,“如今我坐在了最想坐的尚书之位上,可我好像,把一些东西给弄丢了……” 他往前一步,裴云退了一步。 再一步,又退一步。 “大人,失而不复得,十有八九也。有时残缺才是常态,世事并非次次完满。” “那如果,”傅临春抓住他的手,眼里星火熊熊重燃,“我非要完满呢?” ☆、终章 “尚书大人还请自重。” 裴云猛地松开身前人的手, 退回到了墙边。适逢掌柜已将他们各自的布匹包好,裴云拿了东西,逃荒似的出了香芸坊。 晚来天欲雪。 蔺都自打入冬, 这碎絮便一直就没停过。载着伤兵的马车大队叮叮当当在雪中走,临到朱红色的城门前时, 守门的侍卫远远见到战旗上的龙头与虎头。 “是龙虎军!顾老将军他们!”小兵拔腿往校场跑,不出半刻, 号角声起, 城门大开。 “回来了!回来了!都回来了!” 夹道有人在呼喊,冷风冷雪里, 众人如置深春。 “到了。”马车里的戚如珪挑开帘,瘫在肩头上的顾行知揉了揉眼,见一抹天光刺入眼帘。 熟悉的城。 戚顾二人默默对视了一眼,它还在那儿,蔺都还在那儿。好似这里的人如何淘洗来去, 它永远就屹立在那里,这座巍峨的城。 “你在想什么?”顾行知拉起她的手, 将人小心翼翼地扶下了车。戚如珪双脚触地的那一刻, 才扎扎实实有了回家的感觉。起初远眺的蔺都不是蔺都,须得真正触摸着它, 感受着它,才知这片看似平平无奇的领地,勾兑着多少情仇爱恨。 雪不停落。 两人尾随大队,默默走在后头。顾行知摘了大氅, 扬手披在戚如珪身上,城门口,风二和宋子瑜正在等他们。 “我刚刚是在想,它怎么还在?” “什么它?它是谁?” “蔺都。”戚二说,抚过这一瓦一砖,一泥一尘。 “所以也不是没有永恒的对不对?” 顾行知听得一头雾水。 “长晖,人会变,可蔺都永远不会,它或许会塌,会毁,可它就永远还是蔺都。” “你神神叨叨的说什么我听不懂,”顾行知摸了摸她的头,“但我知道,这儿是你我相知相携的地方。往后我们也将在这儿,和蔺都一起,缓慢生长,缓慢老去。” 《狗咬狗》TXT全集下载_37 “一起。” 顾行知抓住她的手,在一片温柔的目光里坚定向前走。风二与宋子瑜已撑伞候了多时,两人手上都吊着一串铜铃。 “回来了。”风二迎了上去,戚如珪点点头,重复道,“回来了。” “头两日我就跟汉卿说,该到了,该到了,他还总埋汰我心急,我心里怎可不急?”风二接过提早备好的食盒,拉着戚如珪的手说:“想是一路风尘,饿坏了吧?我这儿有些点心……” “给我给我,她不饿。”顾行知一把抢过食盒,也没打个招呼,狂往嘴里塞着。 “你看看,顾三儿还跟以前一样。”风二打趣了一声,宋子瑜与戚二都不约而同笑了起来。 “你还好吗?”宋子瑜问,将多余的伞递给戚二,“此行一去,可还顺利?” “托大人的福,一切都好。大人与风……” “我们也很好。” 宋风两人的手牵到了一起。 “都好都好,这芙蓉酥也好,蛋黄糕也好,都好,都好啊,哈哈哈……” 顾行知吃得满嘴流油,全然不顾任何形象,其余人在前面聊着天,他捧着食盒不停吃着,在蕃南这么久,他最怀念的,还是关中的点心。 戚二望了后头人一眼,哀声道,“你看看他,我怎么总觉得,他还跟没长大似的。” “他这样没心没肺地多好,难不成,人人都得板着面孔做人?”风二看了眼宋子瑜,含羞道:“汉卿也很好,总之大家都很好……” 宋子瑜微微面红。 四人稀稀拉拉地走在东市道上,左右的随从侍卫皆满脸喜气。临到东市口,平头百姓们都赶出门来欢呼雀跃着,顾行知伙同左靖,扛着好几大袋包子往回走。 “大内收到捷报,原邀了大家一同庆祝。只是太后升天不久,不宜太过喧闹。所以各位若是有意,还请到我哥哥府上一句,说起来,温嫂嫂也很想你呢。” 风二自见了戚如珪,两姐妹的手就没松开过。戚如珪压着一事,一直想问风二,但见着她如此欣喜,又怕说了惹她伤心,遂只好暂且压下,等找个合适机会再去问她。 一行人直往风府飘,雪下得越来越大。天苍苍似明镜,鹅黄色的暖光照亮所有人的心。 “来了。” 戚二老远见到温嫂嫂的身影,她与风大哥定在门前,手上携着一件挡风的外袍。风念柏自被铃木兰重伤之后,只得借助轮椅。戚二正要开口,裴云也满面春风地从门后荡了出来,腰间惯带着好几串香囊,近身之后,满鼻都是馥郁芬芳。 “你家夫君呢?” 裴云挤眉弄眼地问,戚二一怔楞,这才反应过来他在问顾行知。 “哪有什么夫君,还没成婚呢!” 众人大笑。 “没成婚怎么就不能叫夫君了?!” 笑声中,众人只见人群中走出位常服少年。他已卸去了冷硬盔甲,换上了一身黢黑色的束袖长袍。少年走到戚二身边,当着众人的面搂着戚二的肩说,“这,我夫人,我,她夫君。” 众人再次被逗乐,温澜只道:“几个月不见,还是跟以前那样调皮爱闹。说起来这段日子要做夫君的人,这样子,还怎么成家?” 大家伙乐着,在笑声中入座。各色佳肴轮番上桌,戚顾的手紧紧抓着,吃饭也没松开。 “唔……” 戚如珪皱了皱眉,将嚼到一半的菜叶子吐到盘子里。顾行知见她难受的紧,忙低声问:“来事儿了?” 她摇了摇头,“近日总是没胃口。” “怎么了?”轮次敬酒的温澜走到案桌前,轻轻扶起戚二。 “没什么。”戚如珪摆了摆手,“就是有些犯恶心。” “好端端的,怎么会恶心?”温澜想了一想,忽而一笑,问道:“不会是有了吧?” “有什么了?有病了?!”顾行知忙丢下碗筷,一脸焦急,“是不是来时行程太赶,我又总是半夜抢你被子,冻着你了?” 戚如珪脸红得熟烂。 “去去去,你一个大男人知道些什么,我是说,戚家妹子不会是有孩子了吧?” 众人皆有些意外。 “孩子?”顾行知摸了摸她的肚子,又摸了摸自己的,表情有些错乱。 “不可能啊,我与戚二次次小心,每个晚上也就五六回,每回都……” “你快住嘴别说了!”戚二羞得别过了脸,“这么多人听着呢。” “哦哦哦,我不说,我不说!”顾行知赶紧将人宝贝似的抱在了怀里。 “你近日是不是还总爱吃酸的?” “酸的倒不怎么吃,倒总想吃辣……”戚二瞟了顾行知一眼,又把头埋进了他怀里。 顾行知拍了拍她的背,想了半天,默默道:“吃辣好啊,我也喜欢吃辣。” “你这蠢驴。”温澜笑着挥了挥帕子,“酸儿辣女,酸儿辣女,这怕是真有孩子了呢!” “这敢情好,喜事都撞到一块儿去了!”裴云与风念柏碰了碰杯子,喜笑颜开道:“我要做舅舅了。” 满堂欢喜。 顾行知呆呆地站在一片载歌载舞的笑声里,怀中人神色娇红,戚二拉起他的手,盖在自己的小腹上,一下一下,一下一下抚着。 “我要做父亲了……”显然还有人没反应过来,“我真的要做父亲了!” “我要做父亲咯?”他举起杯酒,猛灌一口,摔手道:“我要做父亲了!哈哈哈哈哈哈我要做父亲了!” “哎,你可别高兴得太早。”裴云故意拉下脸,佯装恐吓着说:“人还没过门,孩子就有了,不给名分,我可是不把妹妹交给你的。” “给给给,即刻就给!她不早就是了嘛?”顾行知一把将她横抱了起来,原地大转三圈,众人忙从座上起身护住他,生怕戚二摔着。 “说你是个孩子呢你还别不信,如今她是有身子的人,你还抱着她转天转地的,也不怕伤着她。”风二笑得不行,旁边的宋子瑜补腔道:“我看以后戚二也难得了,要养两个孩子,一个大的,一个小的,可真是要累坏了!” “哈哈哈哈哈哈……”堂中人又止不住地大笑了起来。 “怪我,我太高兴了!”顾行知重新把手放在戚二肚子上,侧耳聆听道:“你说是个小子还是丫头呢?若是个丫头,可不能随了戚二去。” “怎么不能随我?”戚二嗔了一句,被七手八脚地扶进了座。 顾行知道:“随你那怎得了,家里有只母老虎,以后再来只小的,我当爹的怎么活?” “你才是老虎哩!”戚二抬手要打,却见众人正眯眼看着,忙将手放了下来。 “你看他们打情骂俏的,多热闹。”宋子瑜在鼎沸的人声里说,“但我更喜欢和你这样,静静地不说话。” 风二悄悄在桌下把手牵了过去,两串铜铃就此缠绕在一起。 宋子瑜取了红线头,左右一牵,将彼此的腕绑在了一处。 “永世不分离。”宋子瑜往她身边坐近。 “永世,”风二勾起笑,“不分离。”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 蔡玉将人送到升平楼前,阁老正在檐下等他,两边站满了带刀侍卫,整整铺了一整条长廊。 “答应你的事都做了,他人呢?”阁老睁开松散的眼皮子,见蔡玉和往常一样,照例只带着松鹤一人。 “人这不来了?”蔡玉往旁边撤了一步,独留一脸疑惑的松鹤站在厅中。 “公子……” “别碰我。”蔡玉摇了摇手,神色冷漠,“去吧,走到阁老身边去。” “原来他就是,啊哈……”阁老悄挥了挥手,旁边侍卫立刻上前钳住了他。 “公子!”松鹤急红了脸,不知是被风吹的,还是本就如此,他想挣开那些人,回到公子身边去,却发现蔡玉一步步后退,退到最后,干脆别过了头。 冰封万里。 松鹤被人挟在地上,阁老缓步走过,强硬着支起他的脸。 好啊,这眼睛,这眉毛,这耳朵,这鼻子,还真和当年的楚王一模一样。 “新帝人选既已送到,登基之事就该尽快提上日程。”蔡玉自行过滤掉风中哽呜声,假装什么也没有听到。 哭声再续。 起初是断珠似的一点一点,而后是近乎嚎啕的一阵一阵。阁老命人将这哭声的主人强行拖到后堂,升平楼中只留自己与那蔡玉。 “登基?”阁老失笑,“我什么时候,我要新帝是为了让他登基?” “你!” “我?”阁老摊了摊手,仿佛自己才是无奈的那个,“我做猪做狗在太后面前苟且了这么多年,如今好不容易登临内阁,掌朝政大权,凭什么,让一个横空出现的私生子,坏了我这么多年的筹谋算计?” “你骗我?!” 蔡玉朝那哭声跑,岂料被一双鹰爪般的手牢牢拽住。他回过头,迎接他的是一柄锋利的剑,剑尖就在鼻前,微微一碰,就可穿骨刺肉,血流一地。 “所以说你蠢啊!”执剑者呜呼大笑,“和当年的楚王一样蠢!” “你说什么?”蔡玉往墙角推,赤裸的脖颈抵着铁刃,逼出一汪汪的血珠。 “楚王太蠢了,他蠢到连自己被亲皇兄利用都不知道。” 阁老踏出两步,推开窗,风雪卷了进来。在风声里,他再次开口,音色中带着微微的颤,以及难喻的激昂。 “当初史文澜被告发,御林军在他家中搜到他伙同楚王谋逆的密函。你知道这密函是谁放的吗?是怀德帝啊,是他的好皇兄怀德帝!是你们所有人都以为懦弱可欺,被太后当做傀儡的怀德帝啊!” “谁人不坏?!”他吼,剑气荡出一道亮银弧光:“你告诉我,在这宫里,谁人不坏?!谁人不恶毒?” 阁老放下剑,似是同情地暼了蔡玉一眼,他像是提前预知了胜利,所以今日穿得格外特别。 是龙袍。 阁老解下外面的宽袖,毫不避讳地露出内里一身璀璨。那玄色做底的金线绸上,九爪金龙呼之欲飞。它每一处的鳞片都镶着珍珠玛瑙,沉甸甸的,承载着整个王朝的富饶与瑰丽。 “是你们不配!”阁老抓起身前人的后领,面目狰狞,“是李恒权不配!李恒景不配!当初淹死在池子里的李恒云也不配!” “只有我,只有我才配穿上这华丽的龙袍,只有我,只有我才配登上这无双的权力之顶!” “只有我啊!哈哈哈……只有我……” 阁老哭哭不止,以头捶地,黑血抛洒一地。蔡玉像是断了气的魂魄,软趴趴地滑在了地上,他满是惊恐地看着眼前男子疯魔不堪,提不起一丝力气。 “这从来就不是一个好位置,谁坐上去谁就会疯。”蔡玉勉强扶墙站起,“楚王早看透了这一点,所以从来都不屑帝位。这王座就是一头吞噬人心的鬼怪,因它而生的悲剧,难道阁老看得还不够多吗?” “你以为这一切乃我真心所愿?”阁老抬起满是血痕的脸,眼中荡满比雪更冷的慈悲,“你以为我穿上它——”他抖了抖龙袍,“穿上它,便是我贪图荣耀?恋栈权位?” “难道不是吗?” “我出身显赫,高官累世,完全费不着为了一个帝位如此费尽心机!” 阁老指向自己,是自己,千疮百孔,破烂不堪的自己。 “那是我已病入膏肓,病入膏肓啊!哈哈哈哈……病入膏肓……” 他一边狂笑着,一边推门而出。升平楼外是一片素雪地,他在雪中翻滚,滚出遍地遍野的赭红。 滚到最后,他累了,他躺在雪里,将空了泪的眼对上蒙蒙的天,他在暗淡的天色里哭泣,泪结成了霜。 “我在这宫里整三十年,见过无数撕咬争斗、算计背叛。这太平之后的獠牙,炳盛之外的崩坏,端庄之下的暗秽……这些来来往往的人,他们围着那王座不停地打转。我见太后为它殚精竭虑,我见怀德帝为它惴惴难安,我见怀慈帝为它疯癫无常,我见过许多人……包括我自己,都为它病入膏肓……” 他说着,眼角仿佛瓷器现出裂纹,有种即将破碎的凄绝。 “我已经有一千两百六十二个晚上没睡过一个好觉了。” 阁老歪下脸,划出一颗泪,风声盖去了他的啜声,蔡玉徐步走近,雪压不住地飘。 “你说得没错,”阁老抬起脸,微微笑着,“它就是个鬼怪。我也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被它迷上了,我每回躺在床上,闭上眼,脑子里都是同一种声音……” “那声音说去吧,爬上去,去爬到那上面去。爬上去了,你才能平息这梦魇,爬上去了,才能填补这心头的空缺……” “你说我能怎么办?” 话音刚落,他再次痛哭,这次没有眼泪,只有呜嚎。 寒风朔雪里,蔡玉看不清他的脸。结了霜的冰魄凝在阁老的眉前,他整个人都像是座冰雕。 “所有人都觉得我是反派,奸角,黑脸。可我从始至终做这一切,都只不过是想睡一个好觉……” “是谁把我变成这样的?”阁老直起腰,自问且自答,“是谁?是这故事里的每一个人!他们构成的每一场厮杀,每一场争斗,是他们把我变成这个样子的!” “他们是太后,是李恒权,是李恒景,是史文澜,是沈清禄,是刘汝山,是李修祺,是风辞雪,是顾行知,是戚如珪,是傅临春,是……” 是…… 是每一位路过的人啊…… 他们如同长夜之中举翅盘飞的蝙蝠,合力织出了这个深邃广袤的夜幕。他们附着在那光芒熠熠的龙座上,不停勾引着沿途的过客。 只要有人靠近,他就会被吞灭,变成第二个,第三个,第百个,万个—— 病入膏肓的人。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 众宾客散去,温澜在庭后指挥洒扫。哥几个没喝尽兴,又相邀着去顾家府上再喝一场。 戚二难得清闲,拉着风辞雪的手坐到廊下闲聊。两人正婷婷袅袅得尽兴,春生来报,说阁老不知何故,突然发疯,现下已被抬进了太医署。 风辞雪倒也没怎么惊讶,反是戚二,略对她的镇定有些意外。两人对了一眼,戚二见身前人突然扑哧一笑,婉声道:“迟早该疯了,不疯才怪呢。” 戚二跟着笑了笑,问:“那你怎得一丝反应也没有?他到底也是你的族亲。” “我早看开了。”风二说,细手摸了把戚二的肚子,“有些人纵有骨肉血缘,可哪有族亲该有的样子?为了些个别的,不停地算计来算计去,做人如此,难道不累吗?” “妹妹何出此言?”戚二听她这话,似乎藏着别的意思。风二也不遮掩,见话已至此,对方又是戚二,便心直口快道:“徐祥的事,你猜是谁指使的?” “不会是……” “就是他。”风二叹了口气,“就是我的好族亲。他见不惯我与春生进出相伴,觉得我有辱门楣。先前又有柳穆森一事,他对我本就多有龃龉。于是巴不得要毁了我,如此恶毒之人,我还为他难过什么?” “这就对了……”戚二拍了拍胸脯,一脸恍然大悟。 “什么对了?” “没什么……”戚二软软一笑,“我是说,爱就爱,恨就恨,可别再心软了。” “我是不心软了,我不仅不软了,我还要他得到应有的惩罚……”风辞雪抓起桌上的一盘核桃,咯吱咯吱地剥着。戚二见她眸底尽是坚韧,她已不再是从前那个温温柔柔的风家妹妹了。 “他不是说我与春生有辱门楣吗?”风二将剥好的核桃肉放进嘴里,“那就,让春生送他上路吧。”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 太医署内沉香滚滚,阁老瘫倒在太师椅上,口挂白沫。众太医站在门外,以董文瑞为首,皆有些不敢靠近。 风雪之中,众人见一玉冠素影直直逼近。他手持鎏金拂尘,面容平静,身后拢共跟着十多位公公。 “在下内侍监总管柳春生,奉二小姐之命,探望阁老。” 话还没说完,众公公们起手便将太医们往外处赶。春生踏步入阁,合上了门,待外头声响渐远后,方行礼道:“阁老,咱们又见面了。” 座上人不语。 “阁老,我来给你讲个故事吧。”春生搬了把椅子,屈身而坐,恰逢身前还有壶热茶,他倒了两杯,一杯给阁老,一杯给自己。 “从前有个小公公,他焉知非命,爱慕一位他从来就没想过要得到的女人。他购花布,置新衣,只为远远看上一眼她的笑。她总爱皱眉,整日里郁郁寡欢。小公公偷偷喜欢着她,却也知道自己并非完躯,没人看得上自己。你说,他是不是很可怜?” 他抿了口茶,在一片茶香中继续娓娓道来,“后来东窗事发,他偷溜出宫买花布的事被他师父知道了。别有用心之人将此作为筹码,威胁他们师徒,师父为了替小公公挡灾,独自咽下了有毒的饭菜,小公公坐上了他师父的位置,回到了他喜欢的那个人身边,可有些东西就是回不来了,回不来了的,你说该怎么办?” 无边的静。 阁老咳了两声,白沫汁子挂在嘴边,活像一个痴傻蠢儿。春生取了帕子,替他一点点揩去,他将他整张脸擦了一遍又一遍,一遍又一遍,像永远擦不赶紧似的,上面浸满了血。 “爱有错吗?” 柳春生停下手,帕子就盖在阁老的脸上。他见有两处在剧烈地鼓起,帕下人似有些窒息。 “没有错。” 他自个儿做了个答。 “杀……杀了我……”阁老说,声音蒙在帕子里,“杀了我……你我都解脱。” “杀你?不杀。”春生坐回到椅子上,望着窗外呼呼鹅毛,神色冰凉。 他见到远处的城墙道上,打打骂骂地经过一高一矮的两人。前头公公拉着后头公公的耳朵,斥责着他将黄连倒进花盆。 “这些药我熬了这么久,你怎么可以倒了呢?!嗯?” “师父,我不是故意的……” “不是故意的也不行!没心肝的东西,现在有的吃不吃,以后受了风寒,谁给你煮黄连吃!” 风停了。 春生放下茶,将目光收回。阁老口里的白沫越来越多,临出门时,春生见满地皆是白色。 “怎的这么快就出来了?”底下小公公赶忙迎了上去,见柳春生眼角泪光闪闪,别有伤心神色。 “这是……” “受风寒了。” 他抹了抹眼角,回头看了眼城墙,那一对高矮师徒已消失不见,原地徒留三寸厚雪。 “那要不要现成配点药回去,太医署里别的不多,就属药多。”小公公摇头摆尾,十分可爱。 春生看了看他,“你多大了?叫什么名字?” “我叫小葫芦,今年已经十二岁了。” “好……小葫芦……你能不能替我熬碗黄连来?”柳春生摸了摸他的头,在风雪中见到一张柳穆森的脸,“这碗黄连,就是你的入门礼,从今往后,你我以师徒相称,没人敢欺负你。” “真的吗?!”小公公一蹦三尺高,“我也要有师父了!我再也不用受欺负了!” “你不但有师父了,你还会体验许多。”柳春生拉着他的手,两人默默在雪里走,“你会体验爱,会体验爱而不得,会明白这世上有许多残缺。但是小葫芦,你记住,只有内心健全,就永远都有爱与被爱的可能。你或许听不懂,但一定要记住。” 小公公点了点头。 “凛冬将远,万物春生。”柳春生停下脚步,回头看到柳穆森在城墙道上笑,“师父,徒儿今已长成。”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 裴云喝得酩酊大醉,出风府时,与顾行知站在风口处,红嘟嘟地拉着小手,有模有样。 他说:“你以后娶了我家妹子,必得要好好疼她,你要让她委屈了,我做哥哥的第一个不放过你!” 顾行知醉得不行,迷迷糊糊中只说:“她哪儿轮得到我来欺负,我以后在家里可是没有一点儿男人地位。” 说着说着,左靖带人七手八脚将他塞进了马车。 裴云见各位喧闹着走远,本也想打道回府,这才突然想起,自己没有“府”。他的家在燕子楼,他回家,须得步行五六条大街。 此时雪并未停,掌灯的小厮送到一半,被自己推了回去。他提着等,跄踉着走在冰天雪地里,一边走,一边吐,酸水流了一路。 待裴云走到西三市的小道儿上时,实在撑不住了,便一屁股坐在路边,哇哇吐了起来。偶有行人路过,见他狼狈至此,都不敢上前,捏着鼻子匆匆走过。 直到一把伞出现。 裴云抬起汗淋淋的脸,在伞下见到那双熟悉的眼。那双眼的主人像是刚哭过不久,也像是被风吹红了的。 “臣参见……参见尚书大人。” 裴云跪在地里,大雪尤厚,近乎将他半个膝盖都埋了进去。 伞下男子双唇微张,几欲伸出另一只手,碧青色的宽袍吹得漫天飞扬,正是他们上回在布坊没来得及买的那一匹。 “绿色好看还是红色好看?”他问,眼里还带着不甘。 “大人最好看。”裴云伸出手,颤抖着摸上他的靴尖,顶头的东珠光芒鼎盛,如暗夜恒星,不胜清亮。 傅临春蜷身底下,默默将他拉起,两人在伞下凝望着彼此,没一句稍显柔情的话。 “以后还走不走?” “不走。” “还要不要把我丢下?” “不丢。” “真不丢假不丢?” “真的不丢。” 裴云近身半步,将他紧紧搂在怀中。他终于又抱上了,这棵熟悉的树,这棵让人如临春光的树。 临春啊,临春,任是这人世的春光如何曼妙,都比不过你一个真心诚意的怀抱。 风停,雪止,行人稀拉欲断魂。 两人在伞下各自擦了擦泪,傅临春说:“你哭起来真丑。” 裴云拉起他的手,放在嘴边,从手心吻到手背,湿润润的东西滴在心口,他不确定是雪水还是其他。 “回家。”傅临春举着伞,在怀抱中,抬眼,踮脚,微微探舌,啄了一啄。 裴云将他钉在怀里,反复亲吻着他的脸颊,这吻没有尽头。 戚如珪坐在马车里,放下帘子,一个劲儿地笑。同行的风二见她嘴角歪斜,口水都快流了出来,忙打趣道:“怎么,这是捡到钱了?” “哪有钱让我捡?”戚如珪拉近她,附耳道:“是某人,也要有喜了。” 风二顺着她的目光向外看去,见裴云和傅临春抱在一起,亲得热火朝天。 她偶有一惊,但很快想通了其中缘由,只涩涩道:“果然,大家都有一个不错的结局。” 当夜顾行知入房,怕戚二又埋汰他吃醉,磨磨蹭蹭地不敢进门。 顾修带着顾重山路过房门,见他怕成了这个样子,纷纷嘲笑了顾三儿几句。狗急跳墙的顾行知羞得不行,只管急冲冲地闯了进去,怎知戚二早早睡了下去,奔波了这么些天,说不累都是假的。 顾三吹了灯,慢吞吞地也爬上了床。听到身边有响,戚如珪下意识翻了个身,抱住了他的腰。 “喝了多少?”她闭着眼都能闻到酒气。 “不曾喝太多。”顾行知全身缩进杯子,只露出一个头,“累了?” “嗯……”她抱得更紧了。 顾行知在黑暗里勾住她的腰,想了一想,还是决定开口问:“铃木兰就在诏狱里,你难道就不好奇,戚老将军当初到底是怎么死的。” “这世上并非所有的事并非都要答案不是吗?”戚二睁开眼,原来她一直都没睡。 “就像我喜欢你,你喜欢我,我们在故事的最初,第一次在燕北见面,你抬起手,给了我一刀,那时我完全不会想到,我们能够相安无事地躺在一张床上。这世上很多东西都不需要答案,享受就够了,享受,享受你的温暖。” 顾行知拥她更紧,昏乱的酒气让他略有些情迷。他看到那只乱草堆里的老秋千,那遥远的童年,两个孩子各执一词,为一只秋千大打出手。 “这秋千是我先看到的!” “这秋千是我的!” “这明明是我先看到的!你耍无赖!” “凭什么是你先看到的就是你的?你才是无赖!” “你拿石头砸我!你就是无赖!坏姐姐!” …… 坏姐姐,坏姐姐,这么久过去了,他的坏姐姐可从来都没变。 她还和来时一样,诱.惑性的美。只比过去更多了一重故事,故事里,多了一个纵马飞歌的小将军。 他们一起在那齐身高的草浪里诉说心意,小将军第一次将爱慕讲给她听。他们一起在不知名的荒郊野地里相卧缠绕,浑身都是水,浑身都是泥。 他们在相爱,他们相约赴黎明。他们一口口咬在彼此的身上,留下了独属于他们的,独有的印痕。 夜更见深,戚二把头耷拉在顾行知怀里,嘤嘤吸着鼻。顾行知把手拢在她的鬓边,细数着上面的绒毛。 檐下水滴声不绝,他毫无睡意,如今身边不仅是一个人,还有一个,一个新的,新的人,引领他们走向将来…… “娘亲~”屏风后钻出一张粉扑扑的脸,刚从外面跑进来,脸上全都是汗,“娘亲,我刚刚看到,爹爹又跟舅舅跑出去喝酒了。” “又去喝了?!”女人扔下手里的锅铲,挺着大肚子将差事吩咐给旁边丫鬟。她从后厨隔壁的库房里翻出把刀,刀的一侧,写着“快雪时晴”四个小字。 “走,去找你爹。”女人拉起孩子的手,虎虎生风地踏上马车。傅府花园里祝酒声不绝,众老少爷们儿各个喝得油光满面。 “恭喜恭喜啊,听说顾家夫人又有了一个,长晖好福气啊。” “哎,哪里是福气,我整日被大的管,被小的训,现在又要来一个,以后更得夹着尾巴做人了。”说话的男人音色浑厚,比从前更多一份稳重担待。 旁边人意欲劝他知足,忽而听见前面一声叫嚷,男人听那声音,原地惊跳道:“快快快!我家夫人来了!快收起来!收起来!” 众奴仆忙将桌上的酒盏一股脑儿撤下,并将原先备好的笔墨纸砚端了上来。男人举起书,装模作样地读着,听闻那声音越来越近。 “顾行知呢?!顾三爷?让他给我滚出来!” “三哥儿正和哥几个在亭子里畅谈诗篇呢,说是陶冶情操……” “畅谈诗篇?”女人冷笑,提刀的手摩拳擦掌,“就他那狗脑子,还畅谈诗篇?!我看他长得就像个笑话。” 女人无意与拦路的小厮废话,闹哄哄直往里冲。她越过一片桃林,果见她那丈夫正捧着书,正人模狗样地跟旁边人读着。 “哎呀,夫人来了。”男人放下书,一脸担忧,“夫人怀着身孕,不在家好好待着,何故要跑出来?” 女人没理会他,只揪住衣服闻了闻:“又喝了多少?” “夫人哪里的话,我正和大家备战春试,见今日春光明媚,诗兴大发,所以与大家一同围坐畅谈。” 众人附和地点了点头。 “顾行知,可以啊。”女人抬起刀,“就这问题,你我说了多少回?你这身子有隐疾,大夫说了无数回,别喝酒别喝酒,你不听,家里不让喝就跑出来喝,还撒谎,还畅谈诗篇,我看你是开怀畅饮吧?” 底下人面面相觑。 “给我留点面子,晚上回去我再跪。”老顾挤了挤眉,忙着跟旁边人陪笑。 “你说你这是干嘛?!好端端的,拿着个刀,哪里还有个内室该有的样子。不知道的以为你是要来刺杀夫君呢,孕中多暴躁,但也没你这样的。” “我这样?我怎样?”女人不依不饶,“大家伙评评理,啊,我这夫君,身上怀着病,铁了心要喝酒,我天天与他说,不能喝不能喝,他还是要喝,你说万一喝出毛病了,以后我们娘三儿了怎么办呐!” 《狗咬狗》TXT全集下载_38 说着说着,戚如珪装腔哭了起来。 “这就是妹夫的不对了。”裴云突然倒戈,“既然有病,就不该逞能。” “是是是,大哥说的是。”老顾哄了哄她,但见夫人仍泪水涟涟,不依不从。 “别哭了,我以后不喝就是了。”夫妻两拉拉扯扯地出了府,后面小孩子奶声说:“娘亲,爹爹还背地里藏了许多私房钱呢,说是以后用来买酒喝。” “私房钱?!”戚如珪戛然停下步,抬起那张压根就没眼泪的脸,一脸怒不可遏。 “这可是没有的事!夫人我冤枉!”老顾瞪了那小事儿精一眼,高举双手,做投降状。 “顾行知你王八蛋!”戚如珪捶了他一下,这回顾行知没让她打着,拔腿就跑。 “快去追你爹,追不到,追不到今晚就别让他进门!” “阿珪,追我呀。” 男人边笑边跑,一如从前驰骋在风里。他张开双臂,如同飞鸟般徜徉在闹市中。粉金色的暖光里,他重回那张青涩的脸。他右眼角下的疤还在,他还很轻盈。 长风人潮街道,落日夕阳余晖,少年人在跑。你看,天地终有临别,但只要心怀深爱,你我便能永远年轻。 永远,热泪盈眶。 【正文完】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 声明:本书为奇书网(QiShu99.Com)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,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,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,如果喜欢,请支持正版,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。